盧靜
1
盛夏,我坐在桌前。
梧桐樹搖動綠色的碎片,橢圓的,三角錐,正方形,但確定的是,根須緊抱奔涌的星星。
一只隆重宣告生命存在的蟬,正在解表象世界的方程式。
一只蟬把熔化的音鍵按入空氣,但它只是氣流的聽眾,空氣是最高明的演說家。
我打開一本書時,一扇窗驅(qū)動了無限的世界。
我搖動了一下椅子,才發(fā)現(xiàn)銅螺釘星星一樣閃光,坐板與靠背,橫軸與豎軸,是諸種關(guān)系的總和。我乘坐著一把會解釋的椅子,在時間中移動。
但椅子是繁星流轉(zhuǎn)的閱讀者,我也是。
這是一座緩緩生長羽毛的建筑物。
樓群退回了圖案,面包退回麥子,從頁碼到午夜,一盞作為詞語符號的燈,退回?zé)肓恋男卵俊?/p>
鎢絲的聲音,在我的指尖上回旋。
2
你,我愛,一定要找到中心點嗎?
比如誕生時,熱澡盆上方高懸的燈?墓碑底座的黑石?雕花老座鐘里,一個十字盛開的路口?更遙遠(yuǎn)的地方,海握住一粒稻谷,你能握住外殼嗎?
你還能找到,一道突襲的閃電,與背道而馳的吶喊嗎?
沒有一個旁觀者。
縹緲的生命一代代飄散,沉沒了,一把打開自己史詩的銅鑰。
玻璃杯破碎之前:我們小口小口飲水,大口大口地喘息。
但是,驅(qū)趕命運之輪的鞭子呢?灌注山谷的回聲呢?
不知緣起,不知緣滅。
背景褪去的峭壁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呢?
多么大的風(fēng)暴,我失去了聽力。我唯一的解藥是盤問你:你一定要找到存在的意義嗎?
你一定要攀上塵埃舞蹈的風(fēng)車,轉(zhuǎn)動蓮花嗎?尖頂城堡攜帶龐大的黑影,邊緣是更廣闊的田野,密植虛無。
母親轉(zhuǎn)過身來。
你一定要找到,向四方奔馳的光芒嗎?
3
月亮把高貴的銀白,還給了我們。
鷹擦去污漬,留下夜空純粹的黑。
星星的血液拂過面龐,在掌紋上流淌。你胸膛遼闊,高懸一盞一盞燈花,仿佛,
我說,一座小小的故城。
我與厚土難分彼此,與一片羽毛形影不離。
你久佇峰頂,與翠柏對弈,學(xué)習(xí)做合格的棋手。
我也是一株獨立的大樹嗎?你念頭閃爍時,靈魂枝繁葉茂。
月亮那么輕那么輕地燃燒
黑子,白子,塵埃落定。熔化的苦痛,銜住一枚幸福的果實。
一層層遞進(jìn)的險局里,你哪一次合掌,勝了自己。
4
這夜晚獨特的火焰,以傾覆的方式呼吸。
不遠(yuǎn)的山谷,閃耀著交叉的幻影:林間的枯木,荒崖的綠葉,紅嘴鸚鵡的頌歌,洞穴壁畫的獅口,泉水的潔凈,蟋蟀的愛,銅器上的饕餮,花紋下的偽裝者……
內(nèi)外交替的眼色。
它們濕淋淋的,淡淡的腥味,是否下了一場火焰潮頭的雨?
別怕,我看它們時,它們迅速消失了。
比岸更低的地方,無名動物的趾與夢緩慢登陸。
比流沙更喧囂,比濕氣更寂靜,比箭鏃更尖銳,比弓弦更柔軟,比虹更焦渴,比霧更吞吐,比雨點更強烈地顫抖,比草地更無邊無際蔓延。
為什么遮掩自己,卻露出眼睛?
一輪月亮,籠罩大地。
一句簡單的話,去問它們:你們是復(fù)雜無比的生命嗎?
5
針尖上的事物,向四方翻滾。
明晨,只為驅(qū)動一扇窄門,筑在左心室的小城,又延伸一萬里。
我們穿過盛大節(jié)日的廣場,男人與女人忙于各種事務(wù)。
早安!當(dāng)我伸出的手老繭分布。早安!熟悉的臉孔,陌生的姓氏。
你問自己的乳名了。
還起舞嗎?你削下一句孤獨的詩,留下見證。
我們將在明天返回記憶:地平線上跑來的孩子,熱愛泥土,望著蝴蝶出神。
夜空上,深藍(lán)包裹淺藍(lán)。
我向圓心眺望,走過千百個驛亭,不眠之夜、舞會與越斟越滿的茶。
小橋,屬于十,子花科,向時空盛開。
太陽在銀河系的宮殿里,飛。
渡船撈起你的目光,看帆尖的孤光。誰設(shè)計,誰又贊美,宇宙絕美的圖案。
我們?nèi)∫恢У炎?,吹響時間的回聲,洪亮的,暗啞的,直到漲沙的河水上,金字塔露出了尖頂。
字典的封皮
母親在燭火的長影上,微笑,守望著我。
把白楊葉卷成活簡,螞蟻菜裹入裙角,我躺在長坡的唇線上,依偎著大地緩緩起伏的胸膛。
泥土啊,你青春的胴體,閃現(xiàn)我不曾追問的使命。
每一種色彩都來自心腹,土地潛藏?zé)o盡的奧秘。
每一株個體都是手勢,喬木,灌木,草莖,苔蘚,土地需要不同的表述。
而每一枚果實,都開啟了一扇甘苦的門。
翻開肥沃的字典,根須的破折號后,是眺望不盡的地方。
載我的古老大地,漂泊在藍(lán)色的大洋。
你的奔馳,你巔簸動蕩風(fēng)浪重重的旅途,早已升起堅定的桅桿。你,從名稱開始
“認(rèn)出我們,喚出姓氏”
一個孩子認(rèn)出花,花就紅了,子房輕輕破譯。
認(rèn)出山,萬千籟聲從深谷,傳發(fā)生命的回信。
認(rèn)出一只小螞蟻,黑色移動的字體,追逐一個國度。
認(rèn)出自己……
“神圣的語詞,心靈的閃電”
孩子們一一喚出時,那些名稱,還保留上帝創(chuàng)世紀(jì)的溫度。
仿佛捧起星星的漿液,掌心上冒出嫩芽。無法阻擋……
“所有顫抖的葉子,我已張開了嘴唇”
風(fēng)來回刷響葦叢,一個孩子漂浮在潮聲上,青色閃電劃開心靈的田野。
呀,上升與下沉的一切,讓我做一次榮耀的觀眾,做一次小小的翻譯家。
只穿一次大紅裙子的小花,盛開了,即將穿透時間的峭壁。
穿過青銅鏡的風(fēng)
1
旅人啊!我要用豎琴的金弦,撥響太陽的頌詩。
說出黑夜的龐大,說出黎明抬起的額頭,那無法遏止的夢想。
說出層次起伏的山峰,鳥,緩緩上升與下沉的萬物。
曾經(jīng)植入深愛與苦痛,像一棵攥緊閃電的樹。
但是,我說不出四野的沉寂,說不出那火,像蜘蛛始終沿著蛛絲向上升,永遠(yuǎn)飛濺出火花的火。
但你和我,是鉆木神活的見證者,斷崖闡釋了篝火的底片。
時間只露一個孔洞,茂盛的詞語四處拔節(jié)。我分明踩響了大地的鼓。
曠野正慢慢縮小。是空間嗎?像魔方旋轉(zhuǎn)成一粒光?
你肯定地說,豪雨大風(fēng),果實落地……所有的聲音都是心跳,是同一個瀕近溶化的姓名。
只有用眼睛點燃星星,天穹才會演示美麗迷人的圖案,你黝黑結(jié)實的胸脯,蓋下了啟明星的郵戳。
究竟,要多少世代的勇氣,才能說出這蒼茫中的神圣?
2
那是不可分離的事物。讓甘淵的太陽返回瞳孔,讓苦楝果、幸福與最初的恐懼返回味蕾,只要一只布谷鳥的啼鳴,就可以拆解空氣。
卑微與偉大,都返回我們的身軀。
你是獨一的,我是無二的。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野花的簇?fù)硐卤舜诉M(jìn)入,怒放,完成了黑暗中的明亮。
星座在草席子里構(gòu)造,風(fēng)把我們的呼吸,高懸世界的每個郵址。
一只鳥喚醒了我體內(nèi)的火燒云,大地的鏡面上,兩個人牽手成繁茂的森林。
你說,時間和空間是同一個盒子,盛裝讓詞語熊熊燃燒的黑燧石。
只露出不同的側(cè)面,相異的紋飾嗎?
我用力咀嚼新鮮的紅草莓,如果抽去時間的纖維,盒子是一張分解灰燼的紙。
下一個驛站,在野麥子抵達(dá)的遠(yuǎn)方。
胸章鑲嵌你的回憶:我和一切成形的事物互為血液,互為應(yīng)答。
3
落葉的下一層,居住著我們的親人。
晝夜誕生的詞語,撒開四蹄奔跑,一忽兒熔化,是無數(shù)擴散的同心圓,套住重疊的悲歡,一忽兒結(jié)晶,是一根刺入穴位的針,又被銹涂去。
時間不僅僅告訴我們,那建立在消失上的消失。
窯口的火,始終舉起飛濺的焰。
比死亡更厚重的泥土,在一只陶罐上塑造錚錚風(fēng)骨,又抬高溫暖的把手,摩挲我們的食指。
那是大地的注視,去尋找罐蓋的銘文吧!你說。
4
我們就在船上啊,把影子雕鑿在水里。
水分子變幻圖案,擱置我對抗的槳。一幅古地圖漫漶的大河,黃鶯亂啼,歷史的峽口轟然洞開。
輜重或者沒膝的雪,落日或者曠野。
你在長途遷徙的隊伍中,像一只犁,啃過深壑嗎?像一只青銅大鼎,去承受日子底部的重,光澤的輕嗎?像一只蝶,在空氣的布局里穿梭嗎?
“我在,我始終在這里!”你始終嘗試,為寰宇與鞋子畫一張像。時間切割你的長袍,你就把熾愛卷在胡子里。
陋巷或者宮闕,書院或者江湖。
你仰望高山的垂直,俯視虛實的流水厚載萬物。
你暮采木蘭、一棵樹的手勢拉響天地之弦,方寸得失,你胸中的丘壑彌漫浩然之氣。
“我在,我始終在這里!”在每一片朝霞上做新功課。鏡中是一日三省的你,鏡外是山峰的頭顱,天下的憂樂,勾勒出一個屹立的背影。
5
時間伸出靈敏的觸角,送我們環(huán)游天涯。
一枚緩緩腐爛的果實,從一個城堡到另一個城堡滾動。
城墻閃現(xiàn)焦黑的戰(zhàn)車,陌生的骨肉,比風(fēng)雨還逶迤的悲嘆。
從夢與醒開始,一道閃電拉開的護(hù)城河上,在欲望與舍得,自由與束縛、絕望與希望交叉的橋洞,浮出表情繁復(fù)的臉孔。
水分子結(jié)晶的“我”,簡直是一幅奇觀。
世界塞滿了紛爭的跑馬煙。
潛入心的洋底,靜悟者的目光,鋪砌大愛的岸。
只要一葉的悲歡,菩提樹上方的月亮,就緩緩攤開了金箔。
更古老的世代已經(jīng)隱遁,只留下擴大的扇面。
圓滿的光芒,籠罩了螞蟻與大象,千峰與萬谷,爐火與幻影,籠罩了你胸廓的頂點與底邊。
6
經(jīng)緯線在大地的布局中穿梭,讓我們掛上去,洗凈鐘面的音符吧。
像你抱住的水珠,那么小,卻演繹一個圓。
誰在追憶三月的笛孔?它罩住落日的火祭,又吹酲了午夜的瞳孔。
毒藥進(jìn)入喉道之前,那個人說,哦,讓我學(xué)會最后一支曲子。
比岸低的地方,一朵浪,高舉著驚世駭俗的舞臺。
黑白之間的翅膀鋪天蓋地,卷起昏沉沉的風(fēng)暴。
這是一場綠油油的悲劇嗎?鎢絲的聲音劈開愛琴海,像一只鷗鳥,佇立在船舷上回望。
那個人,一無所知。
曾經(jīng)遺忘了寒暑與饑渴,那個人光著腳,在雅典的大街小巷四處尋訪。
圓形的歷史劇場,許多人立在陰影交叉的入口,用天藍(lán)色長笛演奏他的旅行智慧與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