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朱清

城市：南京

時間：2016年10月25日至31日

尋訪：新四軍老戰(zhàn)士呂恩誼

中國新四軍研究會辦公室鄭晉來電話，說有一本書要讓去取。

取回來的書《畫家呂恩誼》，是25年前出版的。雖說頁碼不多，卻很顯檔次：書名由吳作人題寫，吳作人生前出任過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寫這本書的作者陸其明，是海軍專業(yè)作家。書的封二上，印著張愛萍同志“藝海風流”題詞。封三上，一半篇幅是呂恩誼的油畫《長城》，另一半是當代書畫巨匠范曾為這幅畫題寫的詩詞《故國夕陽紅》。

一本書，一個畫家，其實，是說了一位新四軍老兵故事。

沒過幾天，研究會辦公室副主任唐先勝告知，呂恩誼要來南京。

當年，呂恩誼參加了渡江戰(zhàn)役解放南京，親眼見過民國總統(tǒng)府的頹勢。多少年過去了，看到新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依舊魂牽夢繞著這座古老的城市。呂恩誼離休前，任海軍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因子女陸續(xù)定居在加拿大、美國，他的晚年居住地漂移不定，有時在北京，有時去國外和子女聚享天倫之樂。這一次，呂恩誼是從加拿大多倫多回國的，又來到了南京。

呂恩誼下榻華東飯店。

呂恩誼身材魁梧，86歲人了，走起路來，身板還是硬朗朗的。他的笑容是燦爛的，讓人感到這種笑是親切的、溫暖的?；貞浲拢乃悸非逦?、敏捷，敞懷笑談，你能察覺到他的內心世界清澈透明，袒露的是赤誠，是真情。他的談吐很生動，富有強烈的感染力。

采訪一次，呂恩誼有故事，聊過兩次、三次，他還有故事，一周下來，每天的訪談近兩個小時，他的故事依舊未盡?！皳屖贰币詠恚瑓味髡x是我們采訪時間最長、也是最有故事、最打動我們心靈的新四軍老戰(zhàn)士。

訪談，從烽火人生開始。幾個記憶，呂恩誼至今無法抹去。

其一，二姐。兄弟姐妹八個，呂恩誼排行第六。二姐呂淑芬，人能干，有主見，她瞞著母親，偷偷參加抗日活動。受二姐的影響，他接受革命思想，又是二姐鼓勵他參加新四軍。在新四軍部隊，二姐關心、呵護這位弟弟。二姐婚嫁時，送給他一條手絹和一塊香皂，香皂包裹在手絹里，總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他珍藏了很長時間才拿出來用。姐夫是個老紅軍，婚后不久，二姐跟隨丈夫南下打仗去了。分開時，呂恩誼特別難過，他的心恍然間空了一大片。若干年過去，聽說二姐病重，呂恩誼趕到無錫看望她，躺在病床上的二姐，幾乎已是植物人，“二姐，我是恩誼，我來看你來了”。已經(jīng)無法用語言交流的二姐，掙扎著，似乎知道參加新四軍的那個弟弟來看她了，可發(fā)不出聲音來。望著生命垂危的二姐，呂恩誼失聲痛哭。他感恩她，不僅僅因為親情，二姐是他投身革命的啟蒙人、領路人。

其二，登報和入黨。呂恩誼的家鄉(xiāng)在蘇北。皖南事變后，新四軍在鹽城重建軍部，鹽阜地區(qū)成為日偽軍掃蕩的重點地區(qū)。1942年元旦，中共鹽阜區(qū)委創(chuàng)辦機關報《鹽阜報》，以宣傳抗日民主為中心任務?？箲?zhàn)時，呂恩誼的家是地下黨活動的集結點，有一位人喊“侯指導員”的侯雨亭，時常背著駁殼槍來往他家，秘密開會。呂恩誼聽說，這些人是共產(chǎn)黨員。加上二姐的開導，他報名加入兒童團，后來當了團長。他機靈老成，做事冷靜，放哨、遞情報，積極為抗戰(zhàn)助力。一天，《鹽阜報》少年版刊登報道：《呂恩誼小朋友》，竟然是宣傳他事跡。時隔70多年，呂恩誼說，“文章的題目一直沒忘記，要能找到這篇文章就好了”。呂恩誼是先入黨，后參加新四軍的。那個時候，入黨很秘密，也有年齡規(guī)定。他記得，鄉(xiāng)里有位叫吳鵬奎的共產(chǎn)黨員，神情嚴肅，用神秘的口吻對呂恩誼說，“組織上準備發(fā)展你入黨”。這一年呂恩誼16歲，其實他才15周歲，因為抗戰(zhàn)的需要，區(qū)委特批呂恩誼入了黨。

其三，沒完沒了的行軍。新四軍配合正面戰(zhàn)場深入華中敵后，與日偽軍打游擊戰(zhàn)。部隊常常頻繁轉移，夜間行軍多，一走好幾十里地。一次，部隊長途跋涉了七八十里路，好不容易到達了宿營的地點，一個個累得直不起腰來。部隊吃過飯正準備休息，誰也沒料到，上級又來了一道令，根據(jù)情況變化，部隊不能在這里宿營，趕緊轉移到新的地方。據(jù)呂恩誼的回憶，疲憊的部隊繼續(xù)行軍，有的老兵，嘴里哼念著“為了革命的勝利，前進”，一步一步艱難向前邁進。干部戰(zhàn)士的體力越走越弱，慢慢地就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夜茫茫，路漫漫，極度疲勞的行軍變得鴉雀無聲。隊伍里，一位老兵從年小的呂恩誼身后把背包拿了過去，一個人背上兩個背包，默默往前走。呂恩誼說，“這位老大哥如果還健在，我一定要去看望他”。呂恩誼在多倫多的時候，看到北美的國家老人中，不少人的腿不太好，他說，我兩條腿還行，戰(zhàn)爭年代打仗行軍多，練成了鐵腿。

其四，掩埋隊。1946年，是一個特殊年份，人們還沉浸在抗戰(zhàn)勝利的喜悅中，內戰(zhàn)開始了，國民黨背信棄義，國共合作變成了國共戰(zhàn)爭。粟裕在蘇中指揮部隊與國民黨第一綏靖區(qū)司令湯恩伯的十多萬軍隊對決，取得了“七戰(zhàn)七捷”的勝利，其中第六戰(zhàn)，就是邵伯保衛(wèi)戰(zhàn)，呂恩誼時任蘇北軍區(qū)文工隊隊員，因年齡小，就把他和女戰(zhàn)士、輕傷病員分在掩埋隊。邵北是水網(wǎng)地帶，掩埋隊弄了條船，船上拉著幾口木板很薄的棺材，他們接了幾個犧牲的同志，用布和棉球蘸上清水，擦拭他們一張張灰黃的臉，他們到底是哪兒的人，什么職務，全都不知道。安葬完了，還得趕快轉移。犧牲的人多了，棺材不夠用，就只能用布包一下尸體，挖了坑直接埋下去。那些犧牲戰(zhàn)友的容貌，安葬的場景，烙在呂恩誼的心里，他幾乎哽咽，“想起來，真的太傷感了”。

這些記憶是零碎的，可猶如幾筆速寫，勾勒出了呂恩誼的革命人生。

呂恩誼說，“戰(zhàn)地不僅是我生命的根，也是我藝術的根”。呂恩誼從小就喜歡畫畫。沒有紙，他拿樹枝在地上畫呀畫。大姐呂淑蘭，是學民間剪紙的，她看到呂恩誼迷上繪畫，開始教他構圖、學會觀察和描摹物體。一次，區(qū)政府的人把呂恩誼叫了去，給他講抗戰(zhàn)的故事，讓他畫一畫瓦解敵人的漫畫，他畫了三天畫成了。在新四軍部隊，呂恩誼分在文工隊，他以畫筆為武器，從蘇中戰(zhàn)役畫到淮海戰(zhàn)役，從渡江戰(zhàn)場畫到挺進大上海。謝鐵驪、蘆芒曾是呂恩誼的領導，謝鐵驪出任過新四軍文工團戲劇教員、三野三十軍文工團團長；蘆芒就是電影插曲《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的歌詞作者，當過新四軍三師政治部文藝股長兼魯藝工作團美術教員、華東軍區(qū)海軍政治部畫報社社長。兩位新四軍文化名人，對呂恩誼繪畫成就，感慨是一致的，人勤奮，有天賦。

1950年，呂恩誼從三十軍文工團調入華東軍區(qū)海軍政治部畫報社。

畫報社，是新天地，呂恩誼如魚得水。浙江沿海有個頭門山島，華東海軍組建不久，海軍414艇在頭門山海域護漁護航，與國民黨軍艦相遇，414艇單槍匹馬沖入敵艦群，措手不及打亂對方艦艇的隊形，擊沉、擊傷國民黨軍艦各1艘，創(chuàng)造了“小艇打大艦”的成功戰(zhàn)例，華東軍區(qū)海軍授予414艇“頭門山海戰(zhàn)英雄艇”榮譽稱號。呂恩誼深入到414艇上采訪，與同事江平一道，創(chuàng)作了繪畫版連環(huán)畫《頭門山海戰(zhàn)英雄艇》，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1953年2月，毛澤東視察海軍艦艇部隊，在翻閱部隊閱讀的書籍時，看到了《頭門山海戰(zhàn)英雄艇》連環(huán)畫說，內容很好，文字通俗，適合戰(zhàn)士看。毛主席視察完海軍，已經(jīng)調到海軍政治部的呂恩誼，來到了主席視察過的長江號、南昌號等艦艇，找艦長、水兵座談，問他們和主席交談的內容，細心詢問主席說話時候的肢體動作。一個戰(zhàn)士說，毛主席在談第一個、第二個五年計劃要達到的目標時，看到主席是扳著手指說的。呂恩誼回到北京，很快構思創(chuàng)作了毛主席在艦艇甲板上扳著手指與水兵交談的水彩畫《幸福的航程》。美術理論家評論說，毛主席與海軍戰(zhàn)士交談，“扳指”動作特別生動。

1954年，經(jīng)畫家華君武推薦，24歲的呂恩誼入選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首批會員。

呂恩誼開始在美術界顯山露水，一些素描在《人民日報》上相繼發(fā)表。作為軍隊的年輕畫家代表，被特邀走進了中南海，與國內文化藝術界頂級名流相聚一起，在懷仁堂聆聽中央領導同志的講話。1955年9月27日，同樣是在懷仁堂，我軍首次舉行授銜、授勛典禮，毛澤東頒發(fā)命令，授予朱德、彭德懷、林彪、劉伯承、賀龍、陳毅、羅榮桓、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十人元帥軍銜。這年年底，總政文化部把創(chuàng)作元帥肖像的任務下達給了海軍，海軍壓給了呂恩誼。據(jù)呂恩誼回憶，當時交到他手上的，只是元帥的黑白照片，要求畫成彩色肖像油畫，在《解放軍畫報》上發(fā)表。

油畫，是西洋畫主要畫種之一。真實人物的油畫，形似是創(chuàng)作的基礎，同時借助對人物重要特征的認識，尋找人物內在精神，把人物精確展現(xiàn)在畫面上。第一幅，呂恩誼畫朱德。朱德是四川人，這位農(nóng)家子弟領導過南昌起義，全面抗戰(zhàn)開始時任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總指揮，解放戰(zhàn)爭任人民解放軍的總司令。呂恩誼根據(jù)“總司令”特質，形、神、色兼?zhèn)?，每一筆用心、嚴謹?；〞r半個月，呂恩誼把朱德的肖像畫好了，如期在1956年第一期《解放軍畫報》上刊登。接著，他馬不停蹄畫第二幅、第三幅，一直畫完十幅，被連續(xù)十期的畫報發(fā)表。上個世紀90年代，中央電視臺一個欄目的記者采訪呂恩誼，問創(chuàng)作元帥油畫的感受。呂恩誼說，當時畫元帥，感到幸運和光榮，國家確立十大元帥，我內心是崇敬他們的，這些戰(zhàn)將立下赫赫的戰(zhàn)功，與其說是元帥，不如說是打下我們江山的英雄。一站到畫布前，我的激情就會涌動起來。

西洋油畫藝術，傳到中國來是清朝初年的事。直到1912年，張聿光、劉海粟、烏始光興辦上海圖畫美術院，繼后國內美術學校逐漸增多，學校陸續(xù)開設油畫課，成為中國發(fā)展油畫藝術的搖籃。呂恩誼生不逢時，沒法上美術學校學習。他靠勤奮和靈氣，成長為軍旅年輕畫家。有了名氣，他才幸運與吳作人相識，呂恩誼夫人王鴻紀，是中央美院畢業(yè)生，吳作人學生。這樣的多元關系，呂恩誼和吳作人之間師徒情深，吳作人指點、傳道，呂恩誼虛心求學，他的油畫技藝長足進步。

藝術而言，呂恩誼認為，生活是源泉，作者的思想和感情，是賦予作品生命力和形成作品影響力的根系。李耀文，是開國少將，后來成為海軍政委、上將，他家里掛了一幅呂恩誼油畫《根》，畫的是榕樹的根。李耀文是山東人，榕樹主要生長在福建，他何以欣賞這幅作品？這棵榕樹原型，是呂恩誼在廈門發(fā)現(xiàn)的，榕樹在瘠薄沙質土中也能生長，能長出許多懸掛的氣根，入土就長成支柱根，形成“獨木成林”的景觀。呂恩誼畫的榕樹，只見一條條氣根緊緊盤繞著主干，融為一體，粗壯強盛，是“‘林變獨木”奇觀，耐人尋味。就其形來說，表現(xiàn)根基的生命力，相互依存的聚力；其寓意，象征著根基重要、團結的生命力?？梢韵胍幌?，我們共產(chǎn)黨人打破一個舊世界，不就是根基在群眾，依靠廣大人民的支持，依靠官兵一致、軍民團結的力量嗎？

油畫《長城》，呂恩誼的另一幅力作。這幅畫取材于北京密云古北口長城。古北口，是中國古代長城重點設防關口，明朝加修關口和烽火臺等關塞設施。1567年，戚繼光、譚綸對萬里長城進行改建，古北口長城得到了修建。1933年古北口抗戰(zhàn)，幾百名將士不幸陣亡，合葬在古北口長城腳下。深秋季節(jié)，他來到古北口長城烽火臺下，選取了獨特角度：齒輪狀臺頂殘缺不全，墻上的槍口、炮口依舊歷歷在目，烽火臺的里里外外、長城邊，枯草一片連成一片。如此的滄桑感，讓人們自然而然浮想聯(lián)翩，中華民族，曾陷入內憂外患、水深火熱的災難深淵，而我們這個民族從未屈服過，春秋沉浮，傲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在一次呂恩誼畫展上，范曾看過《長城》，專門為這幅作品寫下了一首《故國夕陽紅》：“漫說道二千年風霜蝕透萬里蒼龍，但只見二千年烽火護衛(wèi)炎黃的龍種。不見北匈奴的牧馬，但見射天狼的雕弓，有烏孫文成揮彩虹，有張騫班超罷戍兵。分泌分明是江山金湯固，莫認作社稷封閉容。將軍戰(zhàn)馬今何在，祁連山下有豐冢，還記得當年月黑雁飛高，大雪滿刀一代雄。情一杯，酒一觥，看君畫筆何凝重，寫出了中華魂，寫出了千秋痛，向晚極目眺，故國夕陽紅。”

這一生，呂恩誼有過痛心的磨難，“莫須有”罪名，讓他戴了四年的“右派”帽子?！熬乓蝗笔录?，因畫過林彪像，再次被無辜牽連。開除過黨籍，文藝級連降4級。這些原本壓根不該強加給他的災難，從1957年到1979年，整整折磨了他22年。昭雪平反，恢復黨籍，恢復文藝級別，由創(chuàng)作員提升為副主任。解脫了精神枷鎖，呂恩誼更加努力發(fā)奮創(chuàng)作，連連收獲藝術的碩果。3次主持籌辦《萬里海疆美展》，參與了籌辦《南疆前線美術作品展覽》《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六十周年美術展覽》。《呂恩誼藝術》、呂恩誼美術新作，先后在臺北市、北京民族文化宮展出。著名作家劉白羽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贊美呂恩誼畫作的評論文章。吳作人送過呂恩誼一首詞：“未晤恩誼卅二年，其藝進又加，夙興夜寐，蒼天不負苦心也”。

呂恩誼三個子女，只有大女兒呂佳繼承父業(yè)，已在北美畫壇占有一席之地。

采訪中，呂恩誼建議我們有時間讀一本書《雪白血紅》，這是原沈陽軍區(qū)作家張正隆寫的報告文學，客觀描寫了東北的解放戰(zhàn)爭，呂恩誼欣賞作者自序里“時間是個去偽存真的大師”這句話。他當了一輩子畫家，畫領袖，畫將帥，畫普通軍人，畫大海，畫長城，他希望人們用歷史眼光來評論他的作品，把畫和作畫年代放在平行線上，來評論他的畫作。

2016年11月28日，南京下著細雨。

這一天，呂恩誼家族的人，相約來到了南京，看望這位久別的、年事已高的老人。

在賓館會議室，三代人圍坐了一圈，呂恩誼敞開內心世界，與親人坦誠交談。他是從個人信念開始說起的。呂恩誼說，日子像流水，你們也會感覺出來，回頭一看，我怎么五十歲了，怎么六十歲了。我入黨時候還是個紅小鬼，我是在黨的懷抱里成長起來的。這輩子和黨、和革命想分都分不開。聽說軍隊高官還有受賄賣官的，這么無恥，這么卑鄙。戰(zhàn)爭年代，人民群眾是從軍隊身上看共產(chǎn)黨的，軍隊秋毫無犯，我媽還是個地主家的人，老人家都說這個部隊好，共產(chǎn)黨領導的部隊真好。我們這代人，對共產(chǎn)黨、對祖國的忠心，年輕的后代是不能理解的，從戰(zhàn)爭苦難過來的人，“我把黨來比母親”“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是刻在腦子里忘不掉的。我們家族，參加革命的多，黨員多，有不少當了干部，大是大非上要明白，你正了孩子學正，你邪他們就學邪，當官不要搞裙帶關系，不要幫倒忙。要傳我們家的好傳統(tǒng)，不要為家族抹黑。呂恩誼說，一個人不論干哪行，文化、修養(yǎng)很重要。戰(zhàn)爭年代，行軍宿營，背包一放下來，就看書學文化、寫速寫。新中國成立后進了海軍機關，條件好了，一個月讀30萬字書，口袋里揣著《雷雨》《日出》，還有《魯迅雜文集》。人要活得精彩，活得幸福，要學會愛護身體，珍惜生命。打仗的時候，我在連隊當文化教員，戰(zhàn)前開會連長說，“一排長，我犧牲了你來指揮全連，一排長犧牲了二排長上，二排長犧牲三排長頂上去”。戰(zhàn)爭那一段歷史，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活著。有個畫家問我，“讓你重頭再活一次，你怎么做？”我說，什么廢話不說，沒用的事情一概不做，趕快畫畫……

一個家族內部座談，叫“會”有點嚴肅了。

呂家輩分上的人，原以為來老人這里見個面，照個相，吃頓飯就走了，沒想到大家敬重的長輩坐下來，正兒八經(jīng)聊起了家族的傳統(tǒng)，沒有套話，沒有假話，句句入耳入心。一位黨的畫家，軍隊的畫家，人民的畫家，情真真，意綿綿，把內心深處最想說的話，兜底告訴了第二代、第三代。這次家族聚會，還形成一個決議：人人動起手來，湊湊素材，編出幾本家族革命史，傳給后代。

記者感言 一代元帥，相繼離世，惟有1956年《解放軍畫報》上的元帥油畫，還是留住了他們當年被授予元帥時的神采。一個甲子的年輪過去了，不少人是不會忘記十大元帥名字的，然而，他們不一定記住畫元帥油畫的人是誰，就像人們容易記住好歌的歌名、歌星，卻記不住詞、曲作者一樣。呂恩誼，創(chuàng)作十大元帥肖像油畫第一人，從這個意義上說，足以稱得上中國油畫大師。呂恩誼是響水人，響水縣建縣50周年編輯出版了一本《響水往事》，書的序是原南京軍區(qū)司令員朱文泉上將寫的，他深情寫道，“響水民風淳樸，英才輩出，盡顯風華，廣袤的響水大地接入千里淮水，詠唱東海回瀾。世事滄海桑田，原重文化底蘊，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各領風騷的英才俊杰?！彼褏味髡x放在了英才俊杰之列。作為現(xiàn)任中國新四軍研究會會長，他敬重這位才華橫溢的新四軍畫家，在南京采訪呂恩誼，他總是拿著本子靜靜坐在一邊聽著、記著。朱文泉會長感慨說，呂恩誼是個奇才，奇就奇在他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學習和專門培訓，靠個人勤奮和天賦成為了著名畫家；奇就奇在他曾莫名其妙給開除過黨籍，卻仍然深愛我們的黨，按照黨的文藝方針、方向拼命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優(yōu)秀作品。我們7次采訪呂恩誼，似乎挖掘和尋覓到了這位畫壇奇才強大的心力是什么？

第一，政治信念的力量。他從參加革命活動開始，相信共產(chǎn)黨，堅信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在黨的培養(yǎng)下，他在人民軍隊里成長、成才。盡管受到人生重大挫折，呂恩誼并沒有與黨離心離德，總是對黨充滿感激，聽黨話，跟黨走，政治信念不動搖。在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說得好，“長征是一次理想信念的偉大遠征，崇高的理想，堅定的信念，永遠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政治靈魂。艱難可以摧殘人的肉體，死亡可以奪走人的生命，但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動搖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理想信念。”

第二，珍愛生命的力量。呂恩誼常說，老天有眼，不知給了我什么緣分，戰(zhàn)爭血腥風雨，誰知道哪天會死。同一個文工團的戰(zhàn)友谷光，唱歌的，在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呂恩誼知道后，難過了好長時間。當年的“侯指導員”侯雨亭，過去一到北京來看他，總會說一句“沒想到會活到勝利”。呂恩誼認為，是無數(shù)烈士用他們生命換來了他的生命，他不光是為自己活著，更為實現(xiàn)先烈的遺愿而活著，激發(fā)他珍視生命，為黨、為軍隊文藝創(chuàng)作奉獻畢生的精力。

第三，崇尚英雄的力量。呂恩誼是從戰(zhàn)爭走過來的畫家，崇拜英雄，敬仰英雄。據(jù)說，1943年，呂恩誼第一次畫人物肖像，就臨摹了黃克誠、張愛萍的木刻肖像。20世紀50年代，一次軍隊高級將領與文藝界聯(lián)歡會上，呂恩誼與黃克誠握過手，他興奮了幾個晚上。領袖是英雄，將軍是英雄，士兵也是英雄，他們是人民共和國的脊梁、功臣。在呂恩誼的記憶里，當他政治生命處于危難之際，是海軍肖勁光司令員站出來替他說了公道話。英雄就是英雄，他們有堅持真理的勇氣和膽略。呂恩誼的《東方破曉》《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頭門山海戰(zhàn)英雄艇》《西沙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軍港》等作品，都是滿懷英雄情結創(chuàng)作出來的。

第四，藝術境界的力量。在對呂恩誼的多次訪談中，我們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關于他的畫在市場上值多少錢。當今畫壇，動不動談畫論價，司空見慣。呂恩誼說，我是黨和軍隊培養(yǎng)出來的畫家，畫家從學藝第一天起，就是不斷追求藝術，藝術水平是無止境的。十大元帥油畫，第一次畫是60年前的事，他找出當年保留的畫卷，用他現(xiàn)在的藝術眼光、藝術水準來看，發(fā)現(xiàn)不夠完美，于是，他利用在國外的時間又重新畫了一次。他說，我真想寫一本回憶錄，專門寫自己缺點，寫幼稚，寫不懂事，寫從低處往高處走的努力和過程，人都不是天生那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只有善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永不滿足，才會向前進步，畫家、藝術家更應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