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蔻蔻

在認識我的荷蘭婆婆“愛得美”之前，我生活里只有一種類型的媽媽，就是蔻媽那樣的：勤勤懇懇工作，省吃儉用持家，幾十年如一日，把丈夫當靠山，把兒女當信仰。蔻媽除了工作，每天要做三頓飯，可你永遠不知道她愛吃什么，蔻媽的喜好被她自愿掩埋在對家人的關切中。我奶奶這樣，我姑姑這樣，我認識的那些做媽媽的阿姨都這樣。

我從小到大，極易討這樣的媽媽們喜歡。因為我滿足她們的標準：在外成績不用大人操心，和老師同學相處融洽；在家乖巧聽話，懂事嘴甜。取悅這類媽媽，我駕輕就熟?？上?，我面對的是荷蘭婆婆“愛得美”。她獨立、自我，有自己豐富多彩的生活。一夕之間，我畢生的價值觀、人際交流方式在她面前，全沒了用武之地——

對美的追求

我婆婆其實不叫“愛得美”，不過是音譯過來像這三個字。為什么選這三個字，是因為她總沉浸在愛中，美美的。我和先生談婚論嫁時，丑媳婦該見公婆了。婆婆是離了兩次婚的單身狀態(tài)，公公是離了兩次婚正在第三次婚姻的狀態(tài)，所以見公婆其實是分開見的，先見婆婆，再見公公和繼婆婆。

愛得美妖妖俏俏地來了，穿著Boss的連衣裙，踩著Prada的高跟鞋，挎著Dior的包，頂著私人定制的帽子，從帽檐垂下的面紗讓她的眼睛若隱若現(xiàn)。看不清眼神，就放大了她的笑聲，她開心地擁抱我和先生后，招呼著從她寶馬車里走下來的兩個男人一起進屋。這兩人，一個是我先生的哥哥，一個是愛得美的男友尼克。當年我先生32歲，哥哥34歲，尼克35歲，愛得美53歲。愛得美這種“吃小鮮肉”的能力讓我欽慕不已，蔻媽是斷不會做這種事的。

蔻媽年輕時是個有名的美人，以高冷聞名。拿她自己的話來說：“我用我的矜持嚇退那些追求者，連表白的機會都不給他們?！币赃@種將愛慕扼殺于萌芽狀態(tài)的決絕，蔻媽雖為紅顏但沒成禍水，本本分分的結婚，安安靜靜的美麗。蔻媽是波瀾不驚地美到55歲才稍微見老的，好似這份美麗是強加給她的，拿走了也不心疼，無關痛癢。

愛得美卻時刻精心呵護著自己的容顏，轟轟烈烈美到60歲才逐漸消停。

我偶爾會聽到蔻媽和愛得美抱怨對老邁的某些擔憂。蔻媽會說，腰疼時怎么剪腳趾甲??？愛得美會說，腰酸時怎么涂腳趾甲油??？

對我和老公婚姻的態(tài)度

第一次見愛得美，她對中國的一切充滿好奇，談的都是中國的畫和瓷器，不問我的家世也不關心婚禮如何籌辦。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她專門去唐人街給我和先生選的小禮物，給我的是一把桃花扇，給她兒子的是一個紫砂烏龜。愛得美得意地說，她知道中國文化里會比喻女孩像花一樣美，也知道烏龜是長壽的意思。我想她不知道，在中國文化里，女人桃花，男人烏龜，還有別的意思。那時候我就知道，這個有點傻氣而熱情的荷蘭婦人，和蔻媽完全不同。

蔻媽說她晚年的唯一心愿就是我們夫妻能和美幸福。所以，她最不喜歡我倆吵架，哪怕爭執(zhí)的聲音稍微大一點，蔻媽都要來勸架。雖然她根本聽不懂我倆在說什么，但她會一臉擔憂地不停拉我：“怎么了？好好說！都少說一句！相親相愛！”之后，蔻媽會關切地詢問吵架原因，仔仔細細地了解誰說了什么，一邊教我要懂得服軟，一邊也知會我該硬還是要硬，一個人在外要懂得自我保護?，F(xiàn)在，我和我先生早就過了結婚頭幾年的爭吵磨合階段，只是偶爾會爭執(zhí)些意識層面的問題，而這是蔻媽最不理解的，蔻媽總勸我，別爭這些有的沒的，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你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有人給你發(fā)錢?。?/p>

愛得美完全不會干涉我和先生爭執(zhí)，她會到其他房間做自己的事或干脆出門溜達一下。最初我還和她解釋：“您放心，我們和好了，剛才是因為……”我話還沒說完，就被愛得美打斷：“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我沒必要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剛結婚時，我常被她這種態(tài)度噎得不知如何是好，后來習慣了反而覺得輕松。

初到語言不通的陌生環(huán)境

愛得美和蔻媽常進行中荷互訪。蔻媽初到荷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干什么都離不開我，口頭禪就是“蔻兒，你幫我翻譯一下”。和家人朋友相處，蔻媽平易近人到謙卑的程度。蔻媽有糖尿病，可夫家的各路親戚熱情招待蔻媽的配備中，少不了甜食。因為荷蘭的茶點除了甜食也沒啥東西，而飯后也必吃甜點。我阻止蔻媽吃，可蔻媽保持著不弗人盛情的貼心，微笑著吃下甜食，再退到無人處把降血糖的藥加倍服用。后來，是我勒令夫家的親戚禁止上甜食，也強烈要求蔻媽不能犧牲自己的健康。

同樣是語言不通來到一個新環(huán)境，愛得美在抵達成都的第二天就開始不把自己當外人地四處閑逛了。自己去浴足房按摩，和大媽們學跳廣場舞，單獨去超市買東西，不知道怎么說就畫出來或演出來。

愛得美在成都家樂福曾一演成名，造成擁堵圍觀。她要買衛(wèi)生紙，就在那里表演了一段坐馬桶擦屁股的動作，售貨員以為她要跳舞，給她拿來了彩帶；她表演出汗用面巾紙抹臉，售貨員給她拿來了粉撲；她表演咳嗽吐痰用紙擦拭，售貨員給她拿來了潤喉糖。據(jù)愛得美說，當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人都饒有興致地猜她要什么，給她拿的東西里還有羽毛球拍、作業(yè)本、洗面奶、鞋墊。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愛得美靈光一閃，對了，中國人上廁所多是蹲著的，剛才演坐馬桶是失誤。于是她蹲在地上表演上廁所，為了讓大家生動理解，她還做出放屁的聲音。圍觀的眾人大笑，總算明白了她要什么。

愛得美洋洋得意地講述她排除萬難自己買到衛(wèi)生紙的經(jīng)歷。她認為，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達到目標，就值得驕傲，面子不面子的，她不在乎。

愛得美在成都嘗了幾口川菜，遇到了她不喜歡吃的，她就讓我教她用中文說她不吃的佐料，拿個小本子記下來，反復練習。點菜時，愛得美會用中文朗朗聲明：“不要辣！不要麻！不要蒜！不要味精！”廚師絕望地回答：“吃川菜不要這些，我沒法做！”

盡管如此，愛得美還是發(fā)現(xiàn)了很多川菜沒這些佐料依然美味。比如，干煸四季豆只用鹽，不加蒜的魚香茄子，宮保雞丁的干辣椒換成新鮮彩椒。說這些菜不倫不類也好，可我覺得能在陌生的地方敢于挑戰(zhàn)環(huán)境為己所用，是種本事。愛得美有這種本事，這本事讓她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能開心享受，而不是委曲求全，挺好。

吃，還是不吃

蔻媽對家居方面不細心，可對我和老公的關心卻無微不至。只要一回國，我和先生就會被請去各種飯局茶會，走親聚友。回到家實在是吃不下什么了，可蔻媽迎上來問的永遠是要吃啥。

我說啥都不吃，太飽了。這個回答對蔻媽來說就是耳旁風。她會每隔五分鐘過來問關于吃的問題。

“有冰鎮(zhèn)好的西瓜，吃不吃？”

“有鹵好的豆干，嘗不嘗？”

“新鮮的水蜜桃，吃一個吧？要不切好了嘗一牙？”

“鹽煮的毛豆，剝了吃著玩吧？”

最后，蔻媽會剝好一盤柚子，分成小塊拿牙簽插上，端給我們，討好地說：“吃點柚子吧，媽媽都弄好了。看電視，嘴巴閑著不難受啊？”

盛情難卻，我和老公會稍微吃點柚子。這一吃不要緊，蔻媽會立馬再切了西瓜、水蜜桃，并端上豆干和毛豆，“再吃點別的吧。只吃一樣東西，嘴里一下子就沒味兒了?！笨粗尦錆M期許的眼神，我和先生會撐下這些美味的愛心食物。我倆每次回國都備好保合片、健胃膠囊，在這樣的晚上，絕對用得著。

去婆婆家，愛得美準不準備吃的得看她心情。有時她會做一桌豐盛的晚餐，烤上她拿手的蘋果派，滿屋都是蘋果合著肉桂粉的香氣，甜甜熱熱的。有時愛得美卻啥都不準備，到了飯點對著我們來一句：“我不想做飯，你們有人愿意做點什么給大家吃嗎？”有時我會自告奮勇做揚州炒飯或是意大利面，更多的時候是沒人愿意做，就出去吃，皆大歡喜。

吃飯時，愛得美特別愛講她的情感經(jīng)歷。她好像不服氣公公在她之后結了兩次婚而她才結了一次。

前段時間，愛得美約我去看了《五十度灰》，看完后我們一起去喝酒，她不禁講起自己戀愛經(jīng)歷。突然她覺得講多了有點不好意思，說：“這些事情，還是你和你媽媽分享好些。親母女間更好說吧?！蔽艺f蔻媽不會有這些經(jīng)歷的。愛得美笑：“其實父母有孩子不知道的另一面。說不定，你媽媽也會定期舉辦狂歡派對！”

雖然，很難把蔻媽和什么狂歡派對聯(lián)系在一起，但我想，如果蔻媽真有那一面，我應該會引以為傲吧。

摘自《成都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