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凝
一
夏季來臨,下過幾場透雨,新鄂草原的花草樹木才徹底瘋長起來,空氣似乎都膨脹起來,到處彌漫著生長的味道——腥腥的、甜甜的。那些散放的羊群,像慵懶白云,慢慢飄移著;拴在樹下反芻的牛兒,褐色石頭似的一動不動……如果不是草原上有條砂石公路,砂石路上偶爾有車通過,帶起陣陣塵土,還真感覺此時(shí)的新鄂草原就是一片碧波蕩漾的海洋。順著這條砂石公路一直往北走,就能到達(dá)一個叫莫卡倫的自然村,村子只有幾十戶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在一條被稱為多爾河的南岸,村里的居民大都是鄂倫春人,極少的漢人也是后遷徙過來的。清晨縷縷炊煙在小村上空飄搖,黃昏吱吱嘎嘎的關(guān)門聲,孩子的玩耍和哭鬧聲,以及牛羊的歡叫聲,有力的咳嗽聲,證明這是一個充滿生機(jī)與活力的小村。
夜幕時(shí)分,村里傳來一個男人嘶啞而焦急的呼喊聲:莫楚——莫楚——莫楚!不用問,村里人都知道這是莫弘磊又找不到兒子了。他們搖頭嘆息,先是嘆息小的,小小年紀(jì)就沒了媽,以后可咋整,沒媽的孩子真可憐呦。然后嘆息大的,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真不容易,要不是找個不著調(diào)的老婆,咋會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莫楚經(jīng)常跑出去,吃飯的時(shí)間找不到人影,睡覺的時(shí)候也不回家。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莫弘磊的喊聲,無論痛苦還是歡樂,一旦習(xí)慣了它,也就變得麻木了,麻木了議論也就少了。
在莫弘磊到處喊莫楚時(shí),莫楚正帶著小黃狗在多爾河邊上玩耍,聽見莫弘磊的喊聲,狗兒警覺地支棱起耳朵,莫楚裝作聽不見父親的喊聲,小黃狗也無動于衷,耷拉下耳朵,嗚咽一聲趴在莫楚的腳下,忠實(shí)地守著。莫楚一會兒跑到河岸草叢中捉蟈蟈,一會兒蹲在河邊一塊青石上,靜靜等待游過來的小蝌蚪,小蝌蚪就像黑色的精靈甩著尾巴游過來,莫楚兩手猛地一捧,就在水中捧起了一只小蝌蚪,小蝌蚪在他的手心里拼命地掙扎著,不一會兒就不動了,莫楚手心里的水也從指隙間漏光了,小蝌蚪緊貼在他的掌心,動動尾巴,挺挺身子,似乎要跳出掌心似的。莫楚能感受到小蝌蚪的無力。小蝌蚪好可憐,它的媽媽是否在尋找它呢?莫楚小小的心里像被人揪了一下似的,含著淚花,忙把小手放進(jìn)水里,小蝌蚪也許是被陽光曬暈了,粘在他的手心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蘇醒過來似的,輕輕甩了幾下尾巴,慢慢沉入河底……
有時(shí)莫楚會站在草原上一動不動傾聽著,一切仿佛靜止了——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白云疾飛著,羊群低頭吃草,一只鷹越飛越低……
新鄂草原那條若隱若現(xiàn)的砂石路一條蛇似的,在莫卡倫村前拐了個彎兒,然后一直向西北蜿蜒而去。每天不定時(shí)間,會有一輛大客車從東向西緩緩駛來,大客車行駛到莫卡倫村前的拐彎處有時(shí)會停下來,從車上下來的人從不會多,最多也超不過五個人,他們不是來村里串親戚的,就是外出歸來的人。下車的人大都深深呼吸一口草原新鮮空氣,拉著箱子或背著背包一邊往村里走,一邊望一望新鄂草原。有時(shí)他們會望見草原上一個孩子,一條小黃狗,像風(fēng)一樣奔跑。
大客車往往還在遠(yuǎn)處,莫楚就能聽見它的聲音,于是他開始向大客車開來的方向奔跑,跑到村前砂石路的拐彎處,大客車有時(shí)停下來,有時(shí)只是稍稍減了下速度,顛簸幾下就開走了。
客車一停下來,莫楚和小黃狗都盯著車門,一個,兩個……不是,還不是……莫楚每次都會想:下一個下車的人一定是他想念的人,可是車門啪啦一聲關(guān)上了,忽地開走了,連這點(diǎn)希望也不給他。可他從不絕望,車走了,望著車后的一溜灰塵,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明天從遠(yuǎn)處開來的大客車上,當(dāng)大客車行駛到莫卡倫村前的拐彎處,車門啪啦打開的一瞬,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每個走出車門的乘客身上。就這樣不斷失望又不斷希望著。
新鄂草原上一個孩子,一條小黃狗,像風(fēng)似的追著大客車不斷奔跑。
二
莫楚的媽媽叫蒙翠翠,她沒有離開新鄂草原前,總是牽著莫楚的手在草原上轉(zhuǎn)悠。她喜歡在草地上漫無目的地行走,沒有路,也沒有方向,頭頂是羊群般變幻的白云,腳下是茂盛的綠草。走到哪兒算哪兒。莫弘磊給人開大車,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回不來,有時(shí)幾個月沒有音信。莫弘磊開著大車出去前總是玩笑似的囑咐幾句:別老在草原里瞎轉(zhuǎn)悠,小心被野豬啃了,還有蛇,咬一口就夠嗆!聽見沒?!
聽見啦!蒙翠翠不耐煩地回答。
姑奶帶走了孩子,莫弘磊也在夜里開著大車出了村,家里就剩下蒙翠翠一個人,還有那條小黃狗。
莫楚前幾天被城里的姑奶接走了,姑奶經(jīng)常把莫楚接到城里住些天,姑奶在城里是一家單位的主任,挺能說的,一來就沒完沒了地說,半夜了也不讓他們睡覺:你這樣老帶著孩子在草地里轉(zhuǎn)悠能轉(zhuǎn)悠出啥來?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還不得把孩子轉(zhuǎn)悠野啦,轉(zhuǎn)悠野啦將來就讀不好書,讀不好書將來怎么上大學(xué),上不了大學(xué)——你們兩口子給我說說,上不了大學(xué),孩子的未來咋辦?咋都不吱聲了……雖然你們是鄂倫春的后代,可那又能咋樣,一個人、一匹馬、一桿槍的時(shí)代早已經(jīng)過去啦,即使沒過去又能咋樣,我已經(jīng)看好啦,這新鄂草原除了牛羊、老鼠、大眼賊連個兔子都望不見,別說養(yǎng)活人,就連天上的老鷹都餓得精瘦。指望著這片草原,是怎么也活不了人的!莫弘磊!怎么我的話不對嗎?既然對——你打什么哈欠?看來我是來對了,要不把孩子接走,將來孩子還不跟你一樣——除了給人開大車,再不就是哈欠連天,能有多大出息!
蒙翠翠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伸了個懶腰,翻了下身又睡,小黃狗趴在地上望著她嗚咽了兩聲,它有些餓了。直到晚上蒙翠翠才起床,簡單洗漱一下就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慢慢梳理頭發(fā),頭發(fā)不算長,剛剛過肩,要不是上個月孟海陽說她圓臉,圓眼睛,圓耳朵留長發(fā)不好看,她也不會剪這么短,原來她的長發(fā)可是過腰的。蒙翠翠飭好自己的頭發(fā),站在穿衣鏡前試了幾件牛仔褲,都感到不滿意,原因是身材不苗條,個子又不高,穿上牛仔褲整個人都顯得緊梆梆的。最終她選中了草一樣顏色的長裙,這才滿意地在屋子中央轉(zhuǎn)了幾圈,裙子真是好東西,能遮住身體上的缺陷。她喜歡穿裙子出門還有一個原因,因?yàn)槊虾j栂矚g。孟海陽曾色瞇瞇對她說,我喜歡你穿裙子,看著舒服,嘿嘿,干個啥的也省事……
蒙翠翠打扮好走到院子里,在一個小盆里添了些狗糧,又把小黃狗拴在旁邊,然后屋里屋外轉(zhuǎn)了兩圈,覺得沒什么事兒了,就往大門外走。她往外一走,小黃狗也要跟著,無奈被繩子拴著,只能望著主人的背影嗚咽著。
蒙翠翠出了院門,直奔村西老普的食雜店,買了瓶醬油,又買了包瓜子。食雜店的老普看見她就開始搭訕,你家那位又出門啦?
不出門吃啥喝啥?蒙翠翠沒有正面回答他,俺們不像你,大門一開,坐著就來錢。
比不了,可比不了。老普瞪著一雙小眼睛,挑著一雙對勾符號似的眉毛,動作夸張連連擺手說,如今可是走著吃的吃香,走著吃吃百家!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嗎,坐著的永遠(yuǎn)趕不上走坨子的。
什么走坨子坐坨子的。沒閑工夫和你扯,姑奶奶我一天沒吃飯啦,餓得慌,趕快收錢,我等著回家做飯呢!
一個人還做啥飯呢,就憑你還沒有人請?
你個老東西,你啥意思?
我不老,真的一點(diǎn)不老。老普笑瞇瞇說,七塊五角,收你七塊,五角免了。說著老普伸出咸豬手,在蒙翠翠的屁股上瓷瓷實(shí)實(shí)地抓了一把。
哎呀,討厭!把人家的裙子都抓出褶子啦,越老越?jīng)]正經(jīng)!
給你抓出個百褶裙,你還要感謝我呢。
抓得跟你臉上的褶子似的,感謝你個屁,惡心死了。
……
蒙翠翠走出老普的食雜店,就不想回去做飯了。一個人的飯不好做。做好了吃著也不香。每次莫弘磊出門,她都對付著吃,做一頓夠吃一天的,有時(shí)都吃餿了。一次莫弘磊出去一個月,她搬回家兩箱方便面,上頓接下頓煮方便面,最后見到方便面就干噦。
蒙翠翠不想回家做飯了,就隔著板障子把那瓶醬油放在自家的園子里,園子的四周長滿了蒿草。她覺得這些大草應(yīng)該拔拔了,可她把自己柔軟白皙的雙手放到眼前看了看,搖搖頭嗑著瓜子向村東的麻將館走去。
還沒走到麻將館,蒙翠翠就聽見烏煙瘴氣的麻將館里傳出的聲音,一個粗獷的嗓門叫得最歡,她知道這是鄭猛,鄭猛和他的名字一樣,一臉絡(luò)腮胡子,長得五大三粗的,說話做事也粗魯。鄭猛打牌喜歡坐在蒙翠翠上家,故意給她“點(diǎn)炮”,有時(shí)還故意把牌掉到桌子底下,趴下去撿時(shí),順手去掀她的裙子。蒙翠翠也不出聲,愛咋的就咋的,贏了錢才是真格的。同桌還有喬小手,喬小手的聲音很尖,瘦猴似的是個煙鬼,幾圈麻將下來,就得抽掉兩包香煙。蒙翠翠總贏錢,喬小手就不干了,尖著嘶啞的煙嗓喊有人抽老千,他要搜身,說著伸出手摸向蒙翠翠的前胸,喬小手的五指尖細(xì),被煙熏得焦黃像被腌制的鳳爪。蒙翠翠尖叫了聲,啪地打開他的鳳爪。一想到這些,蒙翠翠也感到厭煩了,在麻將館外面站了會兒,轉(zhuǎn)身走向黃昏的草原。
三
蒙翠翠感到自己很孤單,孤單得就像整個新鄂草原只有她一個人。她想傾訴,可除了偌大的草原,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走進(jìn)草原,把自己淹沒在荒蕪中,她感到自己就像荒野上的一株草,東風(fēng)來時(shí),向西傾斜,西風(fēng)緊時(shí),向東彎腰,任風(fēng)隨意擺弄,也許這就是自己的命運(yùn)。
蒙翠翠的娘家在大興安嶺呼海鎮(zhèn),呼海鎮(zhèn)離新鄂草原多遠(yuǎn),她不清楚,她只記得出嫁時(shí),幾輛越野吉普車在草原上顛簸了一天一夜才到莫卡倫村。她雖然和莫弘磊都是鄂倫春人的后代,可她除了身體里還流淌著鄂倫春先人的血液外,她生活方式以及思想已全部漢化了。鄂倫春對她來說只是一個民族的名稱或符號罷了,鄂倫春的歷史與習(xí)俗她一無所知,而現(xiàn)代社會潮流的東西,她知道的并不比別人少,畢竟呼海鎮(zhèn)是個開放的小鎮(zhèn),有鐵路通向更大的都市,有網(wǎng)絡(luò)與世界相連。而新鄂草原上的莫卡倫村,只有一條不知蜿蜒通往哪里的砂石路。蒙翠翠嫁到莫卡倫,仿佛經(jīng)歷了人生的一場穿越——從現(xiàn)代回到了原始。
蒙翠翠之所以能嫁到莫卡倫,原因是她當(dāng)姑娘的時(shí)候太瘋了,二十歲剛出頭就墮過三次胎,而使她墮胎的男人,在她最后一次墮胎時(shí),害怕了,怕糾纏怕負(fù)責(zé)任,偷偷去了南方,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了。男人走了,家里罵她賤,外面也罵她賤,被人甩了活該!她絕望了,只想快點(diǎn)離開呼海鎮(zhèn),越遠(yuǎn)越好,無論走到哪里她都愿意。
而這時(shí)莫弘磊的感情上也出現(xiàn)了問題,本來他在大連當(dāng)兵期間和遜克鎮(zhèn)章河村一個叫章萍的女孩兒談得好好的。莫弘磊當(dāng)了兩年兵,轉(zhuǎn)業(yè)回到村里,同村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都已經(jīng)娶妻生子。章萍雖然比莫弘磊小,可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莫弘磊要求到女方家見面,見面無非是見見對方的父母,爭取他們的同意。章萍的父母覺得女兒找了個鄂倫春小伙子,條件一定不會錯。少數(shù)民族有這樣那樣的優(yōu)惠政策,打開電視就能看到。到女方家一見面,父母很滿意,小伙子長得敦敦實(shí)實(shí)的,顴骨很高,眉毛很濃,兩眼有神,雖然黑了點(diǎn),可怎么看都覺得踏實(shí)??稍偕钊氲亓南氯チ牡郊彝顩r時(shí),章萍父母的臉就拉長了。本以為來自新鄂草原的小伙子應(yīng)該是要房有房、要車有車、要錢有錢,可莫弘磊家里除了病病歪歪年邁的父母,幾乎一無所有!
章萍的父親有些不相信,就又問,你真是鄂倫春的?
莫弘磊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是。
你家那疙瘩真有草原?
有。
電視上經(jīng)常演草原上的民族,天空上有雄鷹,草地上有駿馬、牛羊……無邊無際的草原真美啊,牧民就是草原的主人……既然是草原的主人咋要啥沒啥呢?難道電視演錯了?
沒錯,可草原是國家的。
還真是看景不如聽景。敢情電視上演的和現(xiàn)實(shí)是兩碼事。
……
見面的結(jié)果是女方的父母堅(jiān)決不同意把姑娘嫁給他。這時(shí)恰巧有人給他介紹蒙翠翠,賭氣的莫弘磊看都沒看就同意了。
莫弘磊和蒙翠翠就這樣別別楞楞地結(jié)了婚,別別楞楞地生活在了一起,一年后有了孩子——莫楚。
四
蒙翠翠不愿多想以前這些事情,一個人往草原深處快步走著。綠裙子和草地融為一體,她燦爛的笑臉與鮮花一路開放著,現(xiàn)在她什么也不想,只想快點(diǎn)見到孟海陽。
孟海陽是外來戶,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哪兒的人,從小沒有父母,一直天南海北飄來飄去的。飄到新鄂草原就在這兒扎了根。孟海陽不喜歡熱鬧,也不喜歡受人約束,莫卡倫村天高皇帝遠(yuǎn),正適合像他這種野馬駒子性格的人,可以撒著歡兒尥著蹶子生活。
孟海陽年齡不過三十,可看面相十分老成,額頭皺紋深鎖,眼神倦怠,一副總也睡不醒的樣子,成天繃著黑臉很少對人笑。性情更是古怪,似乎對誰都存有戒心,一年四季很少回莫卡倫村居住,在新鄂草原深處支起一座簡易的撮羅子,一個人住在里面。如今的新鄂草原已經(jīng)見不到撮羅子,更別說還要在撮羅子里生活了。一次,鄭猛在麻將桌上一邊洗牌一邊撇著嘴說,孟海陽這小子還不賴,在草原上玩起了世外桃源!喬小手接茬說,什么世外桃源,我看他是放著好日子不過,偏要住“窩棚”過野人的生活,這年頭真是啥樣的鳥兒都有。
我最討厭議論人家的生活了,人家生活得好與不好與你們有關(guān)系嗎?缺啥少啥你們能給嗎?既然啥也給不起,又干嗎議論人家的生活呢?你們眼睛里的好日子,在人家的眼里也許就是一堆狗屎!自己管好自己行不,嚼舌根子有意思嗎!蒙翠翠氣咻咻的,不知為什么有人議論孟海陽她就沉不住氣。
翠翠干嗎動這么大的肝火?莫非你看中人家了?鄭猛陰陽怪氣。
別看這小子是流浪漢,可身體倍棒,牛犢子似的,有勁!喬小手不懷好意地干笑起來。
不玩了,蒙翠翠推開麻將桌,起身走了出去。外面月朗星稀,仿佛白晝,草原上的小蟲唧唧地叫個不停。蒙翠翠喜歡聽夜晚草原上的聲音,她感到那是大自然的萬物生靈在傾訴,就像自己走進(jìn)草原,輕輕一聲嘆息,心情也就舒暢了。她恨過那個人,如果不是他,自己絕不會來到新鄂草原的,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呢,恨多了也就沒有恨了。
她感到自己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是一個犯了錯誤而被流放邊地的人。不知情的人總是羨慕:大草原,好美……可誰又知道,無邊的大草原,如果沒有你心愛的人,那么無邊的大草原何嘗不是一片汪洋呢?而自己恰恰是汪洋里的孤島。帆影、白云、鷗鳥,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遠(yuǎn)方,涌到眼前的只有浪,那些浪就像粗野的鄭猛、無恥的喬小手……不斷地騷擾、拍打著她。
蒙翠翠想著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孟海陽的撮羅子前。撮羅子不大,用白樺樹桿搭建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頂特別的帽子扣在草地上。她忽然感覺這小小的撮羅子就是新鄂草原的心臟,孤獨(dú)地呼吸與跳動著。一種莫名的沖動,想伸手撫摸一下。就在她慢慢走近,慢慢把手伸向撮羅子時(shí),撮羅子的門從里面被輕輕推開了,蒙翠翠一驚,馬上把手縮了回來。
孟海陽從里面走出來,站在她面前。蒙翠翠的精神瞬間恍惚起來,太像了,這個人怎么和逃離自己的那個人這么相像呢?滄桑的臉頰,沒睡醒的眼神,緊繃的雙唇,黝黑而結(jié)識的身體都與那人不差一二。蒙翠翠再次伸出手,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什么也沒抓到,淚就流了下來……
五
莫弘磊多多少少聽到了關(guān)于妻子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要不他也不會把車開出幾十公里外就停下來,然后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煙,等待天黑。
一根、兩根、三根、四根……吸到十二根時(shí),莫弘磊的頭有些暈,可他不想停下來,依舊大口大口地吸著。
半夜時(shí)分,莫弘磊兩眼通紅,腳下是一堆的煙蒂。先是絲絲涼風(fēng)吹來,大地上的青草向一邊倒伏下去,閃著晶瑩的亮光,那些堅(jiān)硬的植物突兀地暴露出來,茫然地顫栗著;風(fēng)一過青草又挺直了身子,深綠而幽暗,仿佛女人合起了敞開的衣襟,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住了夜幕下的一切。
莫弘磊的腦子里擠滿煙霧,整個人暈乎乎的,他想把這些年和蒙翠翠的情感捋一捋,卻捋不出頭緒。
剜到筐里就是菜,莫弘磊娶蒙翠翠時(shí)心里一直想著這句話。挑選是需要條件的。愛情也是一樣,挑選到喜歡的人,相信依靠愛情的力量就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已經(jīng)是神話了。愛情需要物質(zhì)的支撐,而能支撐愛情的物質(zhì)他都不具備,所以他娶不起章萍,只能娶蒙翠翠,因?yàn)槊纱浯涫裁匆膊灰?,甚至連愛情也不要。蒙翠翠只是把婚姻當(dāng)成逃向遠(yuǎn)方的避難所。公公婆婆看蒙翠翠挺老實(shí)的,洗衣做飯也勤快,幾乎不出家門。對這個兒媳婦很滿意?;楹蟮诙?,父親去了,母親一直熬到莫楚出生不到一年也去了。父母去了,蒙翠翠一夜間換了個人似的,除了和村里那些不務(wù)正業(yè)的男人瘋玩,就是一個人在草原里瞎逛,無論白天黑夜,漫無目的。本以為有了莫楚,蒙翠翠就是心不在他的身上,也會因?yàn)楹⒆佣鴳偌摇?墒敲纱浯洳]有因?yàn)槟牡絹砀淖兪裁?,依然和從前一樣,只不過從前是一個人在草原里轉(zhuǎn)悠,現(xiàn)在手里牽著莫楚。
莫弘磊知道她這樣絕不是流連草原里的風(fēng)景,而是內(nèi)心無邊的寂寞,需要無邊無際的草原來承受。
莫弘磊吸光了身上最后一根香煙,站起來用腳狠狠地碾滅草地上的煙頭,向前邁步時(shí),踉蹌了下,險(xiǎn)些跌倒,畢竟石頭上坐的時(shí)間太長了,腿有些不聽使喚。
車子啟動了,車燈的兩束光芒在新鄂草原的夜色中劈開一條迷茫的道路。
車開到家里時(shí),已是后半夜,家門沒有鎖,可是屋里沒人,屋外的小黃狗見了他,興奮地?fù)u著尾巴……他喘著牛一般的粗氣,房前屋后茫然地轉(zhuǎn)著。停在院外的汽車亮著燈光,燈光照射到園子里,立在雜草中的那瓶醬油發(fā)著烏黑的光亮。他伸手從板障子的空隙間拎出那瓶醬油,看了一眼,拎到了車上。
在孟海陽的懷里,蒙翠翠心甘情愿墜落與迷失,他強(qiáng)大有力的身體覆蓋住她嬌小的身軀時(shí),她感到所有的沉重都離開了身體,世界輕得像一枚飄起來的枯葉——一切都釋然了。
孟海陽的鼾聲震動得草原都跟著起伏,蒙翠翠先是睡了一小會兒,就在起伏的鼾聲中醒了過來。不久,她隱約聽到了汽車聲,以為聽錯了,深更半夜哪來的車聲,再說沒有路通向這里。蒙翠翠拍了一下孟海陽,孟海陽翻了一下身子,鼾聲停止了,車聲更響亮了,由遠(yuǎn)而近……
車子在草地上行駛著,像海洋中失去桅桿的小舟,沒有方向地顛簸著。車輪在草地上碾軋著,被軋倒的青草在車子過后又迅速地直立起來,受驚似的搖晃著。車子的燈光像兩把明晃晃的長劍,深深地刺進(jìn)空曠的新鄂草原。
撮羅子的門開了一道縫,一個穿著綠裙子的女人,像受驚的土撥鼠,在車燈前一閃,就逃到了茫茫草原的黑暗里去了。
莫弘磊停下了汽車,從副駕駛的座位上拎起那瓶醬油,打開車門跳下汽車,掄起手中的那瓶醬油用力向前扔去,醬油瓶在黑夜中劃了一道沉重的弧線,落入草叢,就像裝滿苦辣酸甜生活的漂流瓶落入大海,激不起一點(diǎn)波浪。
六
不經(jīng)意間,冬天就來了。而且這個冬天一直在下雪,沒見過幾個晴朗的日子。莫弘磊不是出不去車,就是出去回不來。厚厚的積雪沒過了膝蓋,新鄂草原除了白樺樹與高大蒿草尖兒露在白雪的外面,所有的生靈似乎都被壓在了雪野下面,偶爾有幾只凍死的鳥兒,像一個個黑色的逗點(diǎn),凝結(jié)在雪原上。一些頑強(qiáng)的鼠類,從雪里鉆出來,在雪地上警覺地尋覓著,一點(diǎn)點(diǎn)響動,它們就倏地鉆回雪里,雪地上一串串凌亂的小腳印,證明這片草原還有生命存在。
多爾河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從此岸到彼岸,無需橋梁,無需渡船,走在冰上就能通過,大雪掩蓋了新鄂草原那條砂石公路,也讓草原處處都是道路。
莫楚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見到母親了,爸爸總說母親去了遠(yuǎn)方。遠(yuǎn)方很遠(yuǎn),母親一直在路上。他堅(jiān)信母親會回來的。
莫弘磊永遠(yuǎn)不會告訴莫楚,他的媽媽可能今生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天他開著車,追著綠裙子女人一直追到家里,一頓暴打之后,像扔那瓶醬油似的,把已經(jīng)暈厥過去的蒙翠翠,扔到了大門外,然后關(guān)上房門,倒頭大睡,一直睡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
半夜打麻將歸來的鄭猛和喬小手,發(fā)現(xiàn)蒙翠翠躺在路邊嚇了一跳,敲門莫弘磊又不開,兩人嘟嘟囔囔自認(rèn)倒霉,找了輛四輪車,把渾身是傷的蒙翠翠送到了幾十里外的新鄂醫(yī)院。三天后如同做了一場夢的莫弘磊醒了過來,在新鄂醫(yī)院,蒙翠翠躺在病床上,咬著牙和莫弘磊簽訂了離婚手續(xù)。孩子歸莫弘磊撫養(yǎng),她什么也不爭,就像來時(shí)什么也不要,來時(shí)是為了逃避,逃避一座小城;現(xiàn)在依然是為了逃避,逃避一片草原,似乎沒有什么不同。
從蒙翠翠絕望的眼神里,莫弘磊看得出,她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連孩子都可以舍棄的女人,還有什么舍不得呢?
冬天到來不久的一個清晨,莫楚左手拎著紅塑料水桶,右手拎著錘子帶著小黃狗走出家門。他來到冰凍的多爾河邊,沿著河岸走走停停,他穿著有點(diǎn)臃腫的藍(lán)色厚棉襖,脖子上圍著紫色毛線圍脖,圍脖是母親去年給他織的,手上戴著父親的黃手悶子,手悶子有點(diǎn)大,總是從手上滑落下來。
多爾河的冰面在初升的陽光下閃著清冷的亮光,莫楚被刺得有些睜不開眼睛,他把塑料桶放在地上,用大手悶子擋在額前,向遠(yuǎn)方望去,遠(yuǎn)方白茫茫的,連個鳥影兒都沒有。
他似乎有些失望,就又拎起水桶,沿著河岸慢慢走著,眼睛盯著緊靠岸邊的冰面。
多爾河一結(jié)冰,河里的蛤蟆便趴在岸邊的淺水處,一動不動地享受著照進(jìn)水里的陽光。莫楚看見冰層下面的蛤蟆,一錘子猛砸下去,冰面啪地被砸出一個窟窿,一股冷水忽地涌上來,小噴泉似的,蛤蟆也被冷水涌到了冰面上。冰面上的蛤蟆一蹦,小黃狗被嚇得一跳,汪地叫了聲閃到了一旁,逗得莫楚笑出了聲。他興奮地捉住出了水就亂跳亂蹦的蛤蟆,扔進(jìn)塑料桶。他嫌手悶子礙事,扔在一邊,空手去捉被砸出來的蛤蟆,不一會兒他的小手就被凍得紅蘿卜似的,鼻尖也被凍得通紅。
莫楚每天都會砸回半桶蛤蟆,他把這些蛤蟆倒進(jìn)屋外的一口大缸里,然后用雪埋起來。大缸很高,他要踩著小凳子才能夠到缸沿兒。媽媽最愛吃蛤蟆了,媽媽會做醬燜蛤蟆、油炸蛤蟆,媽媽吃蛤蟆的時(shí)候總是撕下大腿兒給他吃。
他想媽媽了,太想了。
比他高的大缸里裝滿了蛤蟆,媽媽還沒有回來。
雪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多爾河的冰面越來越厚,就不能砸蛤蟆了。
雪停了,媽媽沒有回來,姑奶開著車來了。姑奶是接他還有那條小黃狗去城里過年的。
姑奶開著車行駛到干岔子地界時(shí),恰巧前面剛剛發(fā)生了一場車禍——一輛大客車和一輛貨車撞在了一起。大客車被撞得歪在路旁,車頭癟了,玻璃碎了一地。
大客車的前門被撞得變了形,無法打開。后門敞開著,沒受傷的乘客驚慌跑出來,受傷的被人攙扶著走下來,還有人被抬了下來……
姑奶怕流血的場面嚇到孩子,也不想讓孩子看到更多的不幸。她減了速度,想慢慢開過去,可莫楚卻喊姑奶停下,姑奶停下!
姑奶不知道莫楚想干什么,就停下了車。
車還沒停穩(wěn),坐在后面的莫楚打開車門跳了下去,連車門也沒關(guān)就向前面的大客車跑去,連連疾呼,媽媽!我要找媽媽!小黃狗跟在他身后猛跑,汪汪大叫,似在尋找想念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