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起材
納蘭容若是我喜歡的詞人。那種喜歡是冰冰涼涼的雪碧從頭頂澆下浸濕衣襟時心尖的微微一顫,黏糊糊的感覺罩在胸口,卻散發(fā)著檸檬那種舒服的甜味。剛從溫庭筠、韋莊以及皇甫松那里回過神兒來,就好像在那百花盛開的季節(jié)里厭倦了滿眼的花花紫紫,清清冷冷的小令恰如出水芙蓉一般溫婉動人,叫剛剛讀完了“玲瓏骰子安紅豆”的人立馬愛上了“腸斷月明紅豆蔻”。
容若之后,少有人能寫出“我是人間惆悵客”的氐惆,也絕少有人寫出“當(dāng)時只道是尋?!钡那妍?,更無人寫出“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哀感頑艷。
容若詞中多夢,多夜色。讀他的詞就像是在朦朧微醺時周圍是一片黑暗,月亮被烏云掩住,只留下一片淺淺的光暈。如墨的夜空,微醉的人兒,腳下的路流光溢彩,可是酒醒后回望來時的路,卻只有四個字——難得自由。
《飲水詞》中我最愛他那首《浣溪沙》,其中三句“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是引我讀完整本《飲水詞》的始作俑者。如今仍能遙遙憶起,年少時讀到這闕詞時的心悸神搖,見慣了哀而不傷,讀遍了隱而不發(fā),反而更容易被這樣痛徹心扉的凄絕打動。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沒有幾個細(xì)致的、多情的少年能抗拒這首詩埋下的毒。物質(zhì)上極大的豐裕并沒有讓容若產(chǎn)生懈怠,反而激發(fā)了他更深遠的追求。在萬事無缺的情況下,容若覺得掌心里一無所有,他想要的是更多的自由和一段沒有離別的感情。
殘雪,映出的是眉眼落寞的容若。月光,帶著殘雪的質(zhì)感鋪在畫屏上,容若仿佛在這凄冷的畫屏上感到了溫暖與細(xì)膩。撫著,手顫了,冰冷入心。
深夜,月色朦朧,萬籟俱靜。依稀傳來落梅曲笛聲,嗚嗚咽咽,斷斷續(xù)續(xù),勾人心弦,惹斷人腸。
感慨,獨自一人倚靠在窗沿,積雪在他的手掌中融化,化為冰冷的水。
回憶,想著自己那么多無人傾聽的故事,不知不覺已經(jīng)淚流滿面,痛徹心扉地哽咽。
過客,容若把自己想象成世間哀愁的過客,躺下身去,依舊是輾轉(zhuǎn)難眠。
小曲,笛聲仍未停止,容若在這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里深深地放縱自己,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沉湎于舊事的懷念,對容若來說是悲辛無限的,偶爾躥出來那么一絲絲的幸福,就像在春日里邂逅一陣杏花雨。若事事真如一夢,如風(fēng)過無痕一般多好,人就不必失意,只當(dāng)恣意一晚醉了今朝,醒來后仍過著平淡的生活多好??上В@個高貴的男子,敏感纖細(xì)得如一株小草,他時時刻刻都在感傷著舊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