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篤
一
禍害了一個多月的冰雪災(zāi)害總算過去了,二羔活了下來,而且活得愈發(fā)堅強(qiáng)了許多。每天還是像以往一樣,起的比雞還早,從不吃早飯,離開家的時候父母的那間屋子還沒有亮燈。他每次走的時候,都悄悄的,總是很識趣的,怕打擾家人休息。雖然二羔住在廚房旁邊的那個羊圈里,但是他一直都很知足,其實(shí)沒有別的原因,主要是他真的有些傻。
二羔,原名陳逸揚(yáng),生于六十年代末,中原人士,家中排行老二,又因其心智有些不正常,故村里人都叫他“憨二羔”,就這樣一來二去“二羔”這個名字就成了他的真實(shí)代稱,他對此也從不避諱。二羔家中父母健在,還有一個剛剛成家的哥哥。哥哥成家相對較晚,主要還是因?yàn)樗麄兗覍?shí)在是窮的揭不開鍋。這不正因?yàn)橼s上時代的大潮,縣里絕大多數(shù)適齡的成年人都出去打工去了,有的去了廣東,有的去了浙江,至于二羔的哥哥去了哪兒,二羔自己也不清楚,這壓根和他就沒有關(guān)系。
再說說這冰雪災(zāi)害,可是五十年來難得一遇的,天氣冷到了大家都沒有準(zhǔn)備的狀態(tài)。中原大地的農(nóng)村,誰曾遭過這份罪啊,這么多年天氣預(yù)報一直說都是暖冬,沒成想忽然來了一股寒流,給大家上了一課,跟天斗,還得再學(xué)幾年。村子里許多年長的人沒挨過這突如其來的冰雪天氣,紛紛去另一個世界尋找暖冬去了。一個冬天下來,本該貼春聯(lián)的家庭,白紙糊在了門扇中心,隱約的還能看到主人那雙充滿淚水的眼睛,皺紋中寫滿了喪失親人的痛苦。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大冬天都沒有一件完整棉衣的憨二羔,竟然在這么冷的天氣中活了下來。二羔雖然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可是并沒有人知道他在掙扎著生存的時候受過多少傷,忍過多少痛。你看他的胳膊,現(xiàn)在還裸露在外面,一塊失血的淤青,寫著寒風(fēng)曾無數(shù)次光顧過他。冬天的早晨,村子里一般都很靜,只有那一夜未眠的狼狗依然精神抖擻的叫喚著,好像總是怕人類忽視它的存在一樣。二羔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村子的主干道上,不,應(yīng)該還有他的同伴,那輛破得不能再破的腳踏三輪車,勉強(qiáng)還能蹬下去,只是那嘎吱、嘎吱的聲音總?cè)菀滓鹧赝竟返淖⒁?。二羔以前怕狗,?dāng)然那是在他沒有徹底瘋掉之前,鄰居家的一只大狼狗曾經(jīng)咬過他,到現(xiàn)在要是捋開袖子還能看到一排牙印的傷痕,少說也得十幾年了。不過現(xiàn)在的二羔,不再怕狗了,反倒是村里的狗都怕他了,他曾經(jīng)一腳踹死鄰居家的狗,還飽餐了一頓。二羔騎在車上,不斷向四處張望,這是他多年以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平日里撿個廢品,換點(diǎn)飯錢,生活也很是自由的。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看看沿途誰家能夠趕個大早敞開院門,這早飯也就有了著落,雖然從未達(dá)成所愿過,但是他還是鍥而不舍的重復(fù)著這件事情。眼看著這條主干道就到了與省道相結(jié)合的部位,這兩旁也就基本上沒什么人居住了,但是二羔仍然沒有放棄,他相信自己是幸運(yùn)的,因?yàn)槠綍r都能夠趕上個好點(diǎn),他依然四處張望著,眼神還在繼續(xù)期許著……
冬天的早晨,太陽變得慵懶了許多,天要徹底地亮起來確實(shí)需要一段時間。
二羔走出了村莊,開始了一天的拾荒生活,如此而已,已經(jīng)幾十載了。
二
二羔習(xí)慣了一個人去鬧市,在那里他似乎可以找到存在感。他衣衫襤褸的出現(xiàn)在人群當(dāng)中,聚精會神的聽著別人閑侃國事。每每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總會插上兩嘴,表達(dá)一下自己的見解,以此來證明天底下沒有他這么聰明的傻子。
特別是在孩子中間,他更能找到存在感,總是鼓吹自己和某個領(lǐng)導(dǎo)相熟,標(biāo)準(zhǔn)的中原方言中還夾雜著一些污言穢語。當(dāng)然,孩子們也很樂意聽他白話,主要原因是看他這么個模樣,能夠勾起大家的歡笑。
這些年,二羔就這樣過來的,他總是走走停停,沒事的時候撿張廢報紙看一看,關(guān)注一下,最近是不是該換屆了,是不是市里領(lǐng)導(dǎo)有出啥問題了。二羔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九十年代的高中畢業(yè)生,據(jù)說他當(dāng)年還考上了大學(xué),名校,后來不知道因?yàn)樯对虮蝗隧斕媪?,大學(xué)沒上成,反倒落下了毛病,這不活脫脫一個范進(jìn)中舉嗎?這樣看來,那個頂替二羔上學(xué)的人,真是該千刀萬剮,禍害人。只可惜,這人肯定是有權(quán)有勢,要不然,哪有恁大本事,頂替別人上名牌大學(xué)。
這些都是擺在砧板的事實(shí),雷打不動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誰還會操心這事情,又不是多大的冤案,那年頭像他這種情多了去了,至于最后瘋掉的不知道是不是就他一個人。
三
二羔其實(shí)就兩個愛好,第一是撿個破爛,侃侃大山;第二是沒事?lián)靷€媳婦,送人或者是賣了。這撿個媳婦的事情其實(shí)挺不容易的,半年也不見得能輪上一回,即使輪上了,他也未必能斗得過別人,畢竟干這行的也挺多的。
有一天,二羔從集上帶了一個女人回來,穿著打扮跟他沒什么太大區(qū)別,只是這女的還有些瘸。無論好壞,重要的是她是個女人,是女人就容易讓人多想。二羔是個拾荒者,怎么又拾起了女人,這件事情很快引起了村里的轟動。誰能相信這么一個憨貨,還能夠領(lǐng)來一個,倆人要是一起生個小憨貨,倒是挺招人喜歡的。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幸災(zāi)樂禍的,沒有人關(guān)注二羔到底是怎么把這個女人拾來的。
女人很重要,對一個男人來說,特別是像二羔這樣的男人,即使不能做什么,天天看著,他也滿足,這大概就是人的本性吧。更何況,他也天天想,夜夜想干那事,都這么多年了還沒嘗一點(diǎn)葷腥,心里總是癢癢的。
那天,二羔像上班一樣,早早地去集上了,天還沒有亮,他還是想在大家都趕到之前,看能不能撿拾一些有用的東西,可以多換點(diǎn)錢。雖然錢對他來說,貌似意義不大,可是他畢竟也得花錢??!他本是正常人受刺激瘋掉的,有時候意識上還是比天生的傻子要強(qiáng)一些,最起碼他還上過學(xué)、識過字。所以他懂得自食其力,每天像是跟各個集市都約好了一樣,總是第一個到,最后一個走,也不曾改過,他的生活也就是這樣了,沒覺得疲倦過。
把自己的腳蹬三輪車藏在集市右手邊的一個廢舊的茅草屋里,上把鎖,這鎖是他上次在一家店門口順的,還挺新的,鑰匙還都在,把他高興壞了,終于可以鎖私家車了。手里拎起尼龍袋子,四處張望,查看地形,雖然這兒他已經(jīng)熟嘚不能再熟了,但是他還需要觀察,畢竟對他而言,每一天都是新的。一陣?yán)滹L(fēng)從臉上吹拂而過,令人哆嗦,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手里的袋子滑落在地上。這時隱隱約約的有一個黑影,迎面走來,還一瘸一拐的。二羔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人,于是,他也迎面上去。他并未斷定是男是女,對他來說,這是一個瘸子,他肯定能打得過。他只是想看看是個啥人比自己還早,來占地盤、搶生意,不想活了他。
二羔的腳步自然比這瘸子快一些,畢竟他還是一米八的大個子,兩步得當(dāng)對方的四步來走。他一把從胸部抓住這人,忽然感覺手里軟軟的,比自己的胸要軟得多,只聽那人尖叫了起來,“放了俺,放了俺,聽見沒!”說話的時候還有些咬舌頭,吐字不清晰。二羔一聽是女人的聲音,頓時兩眼放光,直視著那個鬼魅般的女人,手并沒有松開。
僵持了一會,女人掙了半天,并沒有逃離二羔的魔爪。這時,天漸次的亮了起來,東方發(fā)白的云朵,準(zhǔn)備開花了。二羔瞇著那像大米粒一般的小眼睛,笑著,他多久沒有這樣自信了,多久沒有這樣開心了。他心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這女人是我的了?!睘槭裁催@樣說呢?因?yàn)檫@女人跟他放電了,他想松開手,可是手不聽使喚,這不是看上她了,這是干啥呢?這女人,其實(shí)也傻,只不過她應(yīng)該是天生的傻。二羔注視著女人,女人望著二羔,兩個人哈喇子都流了下來,在地上交匯以后,合二為一,更證明倆人有緣分。
女人感覺疼了,二羔才把他的手從女人的胸部挪開,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挪開。女人蹲在地上哭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哭?反正是哭了,她傻呵呵的哭了。二羔從未見過女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哭,他記得好幾年前一家賣豬肉的屠夫,把媳婦當(dāng)街揍了一頓,那女人哭的稀里嘩啦的,好惹人心疼。二羔不知所措,一把抱住女人,說,“俺要跟你一起睡覺,跟俺走!”女人似乎沒有聽太明白,但是“睡覺”倆字她還是懂得的,她止住了哭泣,跳了起來,“好啊,好啊,好啊……”這是什么情況?二羔撓搔著頭皮,周圍安靜地不可思議。
女人眼睛直溜溜的看著二羔,“餓,餓”,二羔隱約的聽明白了,可他也沒吃早餐呢?他每天都像從村子里混點(diǎn)飯,可是這么早的點(diǎn),誰家的門都不開,他只好餓著肚子來撿破爛,賣了錢再去買吃的吧。這下倒好,撿了個女的,她也餓,可咋辦呢?二羔像常人一樣在思考。
四
不遠(yuǎn)處,那家簡陋的煎包鋪亮燈了,雖然暫時還沒有人來買,但是他們很早就得準(zhǔn)備,否則哪能供得上趕集人群的需要。店主辛勤的打水、和面,手工活比較嫻熟,而他家的媳婦正在搗拾爐灶,把火生起來,自己男人就不冷了。集上就這一家賣早餐的地方,生意好的沒法弄,其實(shí)也掙不了,足夠養(yǎng)活一家人就行。
二羔注意這家包子棚很久了,他一直也沒在他家買過包子,倒是吃過這家的煎包,還是有個客人吃剩的,扔在桌子上,二羔反應(yīng)很快,就填到自己嘴里了,這事情也有個一段時間了。二羔的腦子里,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啥,亂七八糟,有一搭沒一搭的,卻總能讓他記起來某些事,特別是用得著的時候。他惦記這家煎包棚已經(jīng)很久了,有過很多想法,都沒付諸行動。
這一次,二羔抓住女人手,就走一手提著女人,一手提著尼龍袋子,像抓兩只雞一樣,隨手就拎走了。女人跟不上他的腳步,一個勁的在那里喊疼,可二羔并不搭理她,馬上就要到了自己惦記多年的煎包棚了,除了興奮以外,都忘了手上還有女人。當(dāng)然,要不是女人的出現(xiàn),他還是不敢去這家煎包棚,他其實(shí)挺怕人家說他憨的,拿棍攆他滾蛋,可是他也不明白為啥人家都說他憨,還打人。女人掙脫不掉,索性就不發(fā)力了,害得二羔不得不停下來。女人想哭,二羔說,“俺給你弄吃的去?!迸怂坪跤行┟靼琢?,也就乖乖的跟著走了。女人蹣跚的腳步,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在微亮的清晨,可以算得上是一道活的風(fēng)景。
到攤位前,二羔二話并沒說,掀開擺在架板上的簸箕,一手抓了幾個煎包就跑,把女人和袋子都落在了包子棚。他狂奔,還喊著,“快跑,跟俺跑!”手里還不時地把包子往嘴里塞。大概沒跑多遠(yuǎn),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比剛才輕了許多,這才想起來,把女人給落下了。于是,他忙不迭的把剩的幾個煎包,都裝進(jìn)棉兜子里,趕忙往回跑,生怕自己的女人被抓住。而事實(shí)上,女人確實(shí)被抓住了,被煎包鋪的老板困在那里正要拷問,見二羔回來了,便沒有再追問這個又瘸又傻的女人。
二羔像蔫了的黃瓜一樣,軟乎乎的站在爐子旁邊,等待主人的訓(xùn)斥。老板大概認(rèn)出來是他了,很生氣的罵了起來,“媽的,怎么又是你,人性不通的家伙,誰讓你偷的?!?/p>
二羔不知道說啥,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叫你以后還偷!”那男人打了二羔,用他那準(zhǔn)備填入爐底的柴。二羔下意識的躲了一下,并沒來得及,便已經(jīng)感覺到疼了。雖然他穿的并不薄,可是男人使的勁大啊。
男人感覺似乎出了口惡氣,這才緩和了語氣,問道,“二羔,這個娘們哪來的?”
二羔說,“俺剛拾嘞!就擱前邊?!?/p>
“你咋恁能呢,我咋拾不著?”
男人話沒落音,他女人出來,罵咧咧的說了一句,“你說啥嘞,你要是拾著了,想弄啥?”
男人沒說話,裝作沒聽見,還問二羔,“你準(zhǔn)備咋咋她,娶她當(dāng)媳婦不?”
二羔明白,老板是在挖苦他,可他樂意人家挖苦他,很久都沒人跟他嘮嗑了?!鞍尘拖敫X!”
“俺的個娘嘞,人家愿意不?你還能的不輕?!?/p>
“俺不管,俺就是要跟她睡覺?!倍岷茏孕?。
女人蹲在爐子旁邊,眼睛里充滿恐懼,她親眼看到二羔被男人打了,她心里害怕。從小她就被人打,而且每次都血糊糊的,她這條腿就是被人家打斷的。當(dāng)那個男人拿棍的時候,她早就渾身哆嗦的蹲在那里,不敢吱聲。
男人說,“你倆還挺配的,把她領(lǐng)您家去,讓您娘看看咋樣?”男人笑著,一般是由衷的希望,一半是莫名的嘲笑。
二羔沒說話,他知道自己沒什么話可以說的了,他呆呆的望著爐子里快要出鍋的煎包,油油的,很想再抓兩個。男人看出來他的心思了,便拿了個方便袋,給他裝了幾個,說,“給這個娘們吃,你他媽的不稱吃,以后不興擱我這兒偷東西的了,下不為例。”男人的口吻是命令式的,二羔聽出來了。這些年他聽了很多次這樣的口吻,可是他還是會犯的。但是,他堅信以后再也不會來他家了,為了自己的女人。
二羔把煎包接過來,順便把自己兜里的幾個也都放在了一塊,拽起女人,走了。他回頭看看那冒起的煙和水蒸氣一起夾雜的香味,讓他這輩子都忘不了,可他不能再來了,就回回頭,再多看一眼吧。女人跟著二羔,黑乎乎的右手,伸出來問二羔要吃的,“餓,餓,俺餓。”二羔遞給了她一個煎包,他害怕都給了她自己吃不著不說,這娘們再跑了。
女人不會跑,她的腿都瘸了,跑能跑哪去?之前被人家拾了幾回,只因?yàn)樗龑?shí)在是太傻了,每次懷孕,經(jīng)常摔跤,把孩子給摔死了,還天天不能下地干活,誰還敢要這樣的,男人揍上幾回就煩了,把她驅(qū)趕出了家門。她每次流浪,其實(shí)運(yùn)氣還不錯,都能遇上撿拾自己的人。這回又趕上了,還有些慶幸呢?怎么會跑呢?
二羔把她帶回放三輪車的地方,用鎖把她和車子一塊鎖了起來。自己便去拾破爛了,他這一天的營生還得干呢。女人剛開始掙扎著,不愿意讓他鎖自己,后來累了也就不動了,“餓,給俺吃?!迸怂坪跏丘I死鬼托生的,要不然咋能這樣子呢?二羔有些困惑,反正按自己的邏輯是解釋不通的。
二羔把手里剩的幾個煎包全都給了她,狠狠地說,“給俺留兩個?!迸瞬淮罾硭拥郊灏屯炖锾?,吃的著急,還噎著了一下。二羔很生氣,“媽的,噎死你?!?/p>
二羔很興奮,多少年了自己從來沒這么興奮過,他終于敢罵人了,敢罵活生生的人了。他以前罵鄉(xiāng)政府、罵教育局,可從來都是在心中罵,并沒有見到活人。這次不同,他有個可以讓自己罵的人了,他洋溢著笑容,這笑容是幸福的,也是酸楚的,只是酸楚是什么,二羔并不懂。他環(huán)顧四周,找尼龍袋子,還是沒找到,嘴里罵了一句,“弄哪兒去了?”女人嘴里的東西還沒吃完,給他指了指煎包鋪的方向,又繼續(xù)吃起來了。
二羔奔跑著去拿尼龍袋子,那是他的寶貝之一,他把它看成彌勒佛的乾坤袋,啥都能裝。這尼龍袋子都跟他好幾年了,雖然有些破舊,將就著還是能用的,再說了新的和舊的能有啥區(qū)別,對他而言。到了煎包棚旁,掂起袋子就要走,忽然感覺到袋子里多了些什么東西?他大開口看了一眼,原來是一些紙殼和塑料,他欣喜萬分,這些可都是能換錢的??!這時,男人從他后面拍了一巴掌,“你個龜孫,這些東西都給你了,便宜你了。要不,能賣好幾塊錢呢!”二羔注意了一下男人的眼睛,看出了他的高貴和驕傲。當(dāng)然,這種高貴和驕傲也只能在二羔這個階層的人面前才能顯示出來。男人的施舍是自信的,他的同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只不過兩者放一塊,自己也不知道屬于哪種了。
二羔會說謝謝的,本來也打算說這兩個字,可是他一激動把這事給忘了,便悻悻的背著尼龍袋子走了。他走的很快,像跑似的,他害怕男人再反悔。他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了,東方的白,已經(jīng)讓大地上的建筑都顯示出了本來的模樣,集市上很多攤位都上貨了,偶爾還有一些顧客,為了趕個早市,都和店主開始砍價了。二羔望著這一切,眼睛有些濕潤了,他不知道為什么。他也不去想,當(dāng)然他也想不明白。
五
二羔在整條街上已經(jīng)轉(zhuǎn)了不下于五趟,每次轉(zhuǎn)一圈他都會回破草房子看看自己的女人和腳蹬三輪車,那是他的私有財產(chǎn),可馬虎不得。見女人和車子都在,自己便把撿拾來的一些吃的遞給女人,然后摸摸她的手,就走了。女人倒也乖,一直也不咋說話,很執(zhí)著的等著二羔給自己送吃的。
二羔每次都能撿到些吃的,不管冷熱,他都會留下來,給自己的女人。
二羔抬頭看看天空,太陽從正南方走過,他判斷已經(jīng)正午,該散集了,他將最后一次出勤。
他環(huán)顧街道,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只要是在自己印象中可以賣錢的,他都會撿起來,裝進(jìn)尼龍袋子里。這次收獲并不是很大,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以賣錢的東西,他已經(jīng)盤算著要回去了,趕快回去把女人帶回家。
二羔迅速趕回草房子,忽然發(fā)現(xiàn)女人不見了,鎖頭還在,他有些著急,四處找,眼淚嘩嘩的流了出來。他害怕啊,自己剛到手的女人沒有了。他抓狂似的跑了出去,眼睛直直的盯著街道,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女人的影子,失望籠罩在內(nèi)心,他不知所措。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他聽見從自己旁邊路過的人說,“媽的,真是個憨娘們,大白天的不知道拉撒,骯臟人?!?/p>
二羔感覺應(yīng)該是女人,他急忙跑向路人來的方向,沒走幾步,便看到女人蹲在那里,露著白白的屁股。二羔心里有些癢癢的,他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感覺,有些緊張。這種感覺很多年沒有了,那大概是他在讀高中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女同學(xué)的手才有的感覺。他握緊拳頭,喊了一句,“弄啥嘞?!?/p>
女人似乎聽見了他的聲音,提起褲子,一瘸一拐的走到二羔面前。
二羔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的看她,發(fā)現(xiàn)女人長得還挺漂亮的,心里樂開了花,叨咕了一句,“俺揀著了?!?/p>
女人不知道他是啥意思,也跟著樂了起來。她終于不再說自己餓了??墒?,這時二羔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的叫個不停了。
二羔并不在乎,他早就習(xí)慣了餓肚子。他拽著女人的手,大聲吵了一句,“誰讓你跑的?”
女人瞪著二羔,也不說話。
二羔把三輪車從茅草屋弄出來,把女人抱進(jìn)車內(nèi),和自己撿到的廢品放一塊,相得益彰。二羔迅速跳上車座,努力的蹬著,他渴望時間過得快一些,到家的距離再近一些。一路上,風(fēng)颼颼的吹著,他的手早已凍得五指都不聽使喚了。可是他仍悶著頭的往前騎。
終于進(jìn)了村子的那條熟悉的柏油路。
從省道到他家還需要一段路,這一段路要使他經(jīng)過許多戶人家,不碰見村里的人是不可能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使勁蹬。
一路上,二羔遇見了很多熟人,這些熟人都是鄰居,他也大概都記得這些人稱呼。大家發(fā)現(xiàn)他的車子上多了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女人,于是開始炸鍋了。還沒等二羔到家,基本上已是滿村風(fēng)雨了。二羔領(lǐng)著個女人回來的消息震驚了全村,整個街道上都站滿了人,大人、小孩,特別是婦女,嘴里還都不停的叨咕著。還有一些好事者都跟著他的車子,不停的調(diào)侃著。
六
這段回家的路怎么就這么漫長呢?二羔不斷地問自己。
他躲避著每一個來自村民的異樣眼光,他盡力不去看大家,也不搭理大家。平日里他回來都會和大家侃侃大山,一路侃到家,這次不一樣,他有女人了,他得趕快回家。
忽然,路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塊石頭,絆了車轱轆一下,車子打了個趔趄,向一邊歪倒過。他迅速的從車子上跳了下來,車子翻了,女人連同廢品一起翻倒在地。也許是壓疼了女人,女人哭了,喊著,嘴里還不停的罵著,她的罵聲發(fā)音極不標(biāo)準(zhǔn),沒人知道她說的啥。大伙全都過來了,頓時把女人圍住,像在動物園看猴子一樣,認(rèn)真的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女人不知道害羞是什么東西?她一個勁的還在為她的疼痛而哭泣。
“趕快把她拉起來??!”這時候有一位年長的村民開口說話了,像是主持正義一樣,命令著圍觀的人。大伙倒是都很聽話,三下兩下的就把車子扶了起來,人拉了起來,廢品也都整理好了放在車廂里。這時候,大家發(fā)現(xiàn)女人是個瘸子,于是一致認(rèn)為,“又瘸又傻”。
二羔從人群外圍鉆了進(jìn)來,一把抱住女人。捂住她的臉,害怕別人看到似的。他緊張兮兮地說,“俺的女人,走,都走?!边@時的二羔是如此的緊張,之前可從來沒有這樣過。村民們感覺有些異樣,再也沒有人嘲笑他們了。
二羔哭了,他心疼女人,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心疼她,反正就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她。
女人也哭了,女人這一次哭,不是摔得疼,而是因?yàn)樗欢釗У锰o了,以至于自己都快喘不上氣來。她咳了幾聲,像是要告訴二羔,“自己難受”,可是二羔哪里明白,一直摟著。知道那位長者把他們分開,勸說二羔,“二羔,趕快回家吧!您娘還等著呢。”
二羔平日里聽這位長者的話,他終于松開了女人,女人也松弛了,本來腿就瘸,差一點(diǎn)摔倒在地。二羔一把抱住,把她放在車子上,女人緩了過來,眼神里充滿著迷茫,她依舊不知道這些人為啥圍著他們。
眾人讓了道,推了一把車子,二羔大大方方的回家去了。
三條車轍印留在道路中央,一條指向家,一條指向天,一條指向地,齊刷刷的延長到很遠(yuǎn)的地方。
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還在議論著關(guān)于女人和二羔的事情,不,主要是女人的事情。至于評價是怎么樣的,對二羔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女人馬上就要到自己家了。
七
當(dāng)晚,二羔娘說女人和二羔身上都太臟了,晚上給他們燒了一大鍋開水,讓他們都好好洗洗。二羔娘想起兒子多少年都沒洗過澡了,眼淚不聽使喚的流了出來,她一下子覺得虧欠兒子太多了。趁夜把西屋給收拾了出來,那晚女人睡西屋,二羔睡羊圈。
二羔失眠了,這是他這幾十年來第一次失眠。等他睡著的時候都兩三點(diǎn)鐘了,他做了個夢,夢見了一對男女,兩個人都沒穿衣服,赤條條的抱在一起,只聽見夢里的女人喊了一聲,把他驚醒了。二羔不知道自己一身的汗從哪兒來的,好像剛換的內(nèi)衣也濕了,他摸了一下,便又閉上了眼睛,想再做一次剛才的夢,想著想著便又睡著了。
次日,二羔娶了女人。他所謂娶就是兩個人把事辦了。
辦事的時候,二羔并不太懂,但是出于男人的本性,他多少有點(diǎn)了解。更何況他還見過村里的狗是如何交配的,他想這大概是一樣的吧。
女人懂一些,雖說她傻,畢竟跟過好幾個男人,多少也懂一些。這樣看來,女人便成了二羔的老師。按照兩個人各自的“理解”把事兒給辦了,二羔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夜里,他還和女人聊起了國家大事,還說起鄉(xiāng)長、教育局長都是他媽的騙子,害得老子多少年都沒有女人。女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國家大事,更不知道鄉(xiāng)長和教育局長是干嗎的。即使知道,跟自己有啥關(guān)系呢。聽著聽著,女人便躺在二羔的懷里睡著了。
從此二羔成了真正的男人,他有女人了。他嘗過女人的滋味了,再也不用怕別人說他了,再也不怕誰家的狗咬他了。
這樣的生活,對于二羔來說是有意義的,他獲得了尊嚴(yán),獲得了一個傻子想獲得的尊嚴(yán)。無論吃的好壞,他都感到幸福,即使女人什么也不會做。
八
女人死了,二羔活了下來。
女人是凍死的,那幾天冰雪最盛,溫度最低。晚上下雪的時候,女人沒穿衣服,坐在雪地里睡著了,這一睡再也沒醒來。女人是傻死的,晚上二羔想和她做,可她偏偏不愿意,還罵了二羔,她罵人的話只有二羔能聽懂,于是二羔打了她,打完以后把她給辦了。女人不知怎的,衣服也沒穿,就跑了,跑的比誰都快。二羔的驢勁一上來,索性就是不去追,自己舒坦了,躺被窩里睡得可香了。
女人拖著瘸腿,不知道往哪兒跑。來這個村里才一個多月,也沒出過門,哪里認(rèn)得道。她不顧一切的逃跑,是因?yàn)樗吹搅俗约阂郧澳腥说挠白?,男人扒光了她的衣服使勁抽打她,讓她承受不住。她把二羔?dāng)成了那個男人,她想著她要逃走。
零下十來度的天,對于中原大地的人們來說,也是一年到頭有那么一兩次罷了。這倒好,連日來的凍雨和雪已經(jīng)讓道路上到處結(jié)滿了冰,女人走在路上滑到了好幾次。她害怕了,想回去,可她并不認(rèn)識道,只能在雪地里等死。
第二天,清晨,村民們在柏油馬路上發(fā)現(xiàn)了女人,光著身子躺在那兒,身上還有一些血漬,看樣子是滑到了以后摔的。
村長主動報了警,派出所的大胖所長親自來勘察現(xiàn)場,并向市局匯報了一下案件的情況,請法醫(yī)來鑒定。法醫(yī)現(xiàn)場提取各種證據(jù),斷定可能是強(qiáng)奸殺人,可是人怎么死的呢?法醫(yī)不太理解,身上沒有什么致命的傷痕,只是有一些輕微的擦傷。而且,女人的肢體四肢僵硬,按道理來說應(yīng)該是凍死的才對,但是這裸體是怎么回事呢?
辦案人員問了一些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情況,村長一五一十的都交代了,他只說這個女人是個傻子,但他忘了說二羔是憨瓜了。于是,把二羔設(shè)定為犯罪嫌疑人,實(shí)施抓捕。
警察破門而入的時候,二羔還在酣睡,說來也怪,二羔就今天起得晚了,多年來這是第一次睡得這么沉。
很容易就把二羔抓住了,銬上手銬,讓他穿上衣服,二羔不知道自己犯了啥法,想要掙脫,哪里擺脫的掉手銬。他張口大罵,“媽的個逼,抓俺弄啥?”
大胖所長踹了他一腳,“你他媽的自己干了啥,自己不知道?”大胖所長并不知道他是傻子,還教育了他幾句。
二羔就這樣稀里糊涂的帶到了現(xiàn)場,讓他指認(rèn)尸體。他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個沒有血色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女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嘶吼著,“誰殺了我的女人,我還要跟他睡覺呢?”
大胖所長愣了半天,這都什么情況。旁邊的村長告訴他,二羔是個憨瓜,大胖所長若有所悟的笑了笑,“原來如此?!?/p>
村民們也跟著笑了起來。都說,“抓他干嘛,沒啥用。他就是個憨瓜,不可能殺人?!?/p>
所長當(dāng)然不能聽信大家的了,他們講究的是證據(jù)。還是得等法醫(yī)回去鑒定結(jié)果出來再說吧,先把他帶走。村長看著二羔被抓上車,搖了搖頭,只有他明白,你們這人是白抓了。
九
二羔被帶進(jìn)了派出所,進(jìn)行了一通審問,并且還揍了一頓,打的是鼻青臉腫,那個被狗咬傷的疤瘌,又滲出了不少血??墒嵌峋褪莻€憨,他不知道該承認(rèn)啥,反正沒殺人就是沒殺人。這是窗外的陽光,灑了進(jìn)來,照在二羔臉上,那股傻里傻氣的面容顯得清晰可見,嘴角還伴著一絲微笑,仿佛正在挨訓(xùn)的人不是他。
大胖所長一點(diǎn)招沒有,只好作罷,先把他關(guān)幾天吧,等市局的消息,再做定奪。
兩天后,局里打電話來,說,“把人給放了吧!法醫(yī)的鑒定報告出來了,我們一致認(rèn)為這女人是凍死的,跟嫌疑人無關(guān)?!?/p>
二羔就這樣被放出來了,他不愿意走,他說他想要他的女人。大胖所長拿他沒辦法,便讓村里帶著他父母把他領(lǐng)走,臨走的時候,所長還搭了些錢。二羔娘不知道為啥還給他們錢,反正給就收著,更何況那女人本來也是個傻子,死就死了吧,以后又可以少做一個人飯了。
二羔被強(qiáng)行帶回了家。他三天都沒有吃飯,也不去“上班”,一個人又回到自己的羊圈里,躺著。每天晚上都會做夢,夢見自己的女人和自己光著身子摟在一起??墒切褋淼臅r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摟著一只母羊的脖子。他打開燈,注視著房檐上積攢的冰,像一個鑿釘掛在那兒,二羔注視著它,感覺怎么像是爺爺死的時候棺材上的銅釘,鉆的他心尖痛。
他想到了死,即使他不知道死對他意味著什么。他開始學(xué)著女人,光著身子,在羊圈里坐著。坐著坐著,他竟然睡著了。
十
二羔最終還是活下來了,是那只母羊救了他,讓他暖暖的睡了一覺。
第二天,村里的喇叭響了起來。像是在跟村民們匯報情況,說什么市里來通知了,從今天開始,這場冰雪災(zāi)害就算過去了,我們勝利了。
二羔不知道怎么個勝利法,他只想要他的女人跟他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