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他說:很多好故事都爛在了肚子里,文學在它們面前也常常無力。
采訪約在金宇澄的辦公室——巨鹿路657號“愛神花園”(上海作家協(xié)會所在地)那棟老洋房中。穿過門口的羅馬立柱,沿著陳舊的木質樓梯盤旋而上,到三樓走廊已聽見說話聲。推開一扇舊門,進入了打通兩個大房間的《上海文學》編輯部,滿眼到處是書和雜志。金宇澄在沙發(fā)椅上和攝影師聊天。
“戴眼鏡會不會好一些?”攝影師問。
“我不上相,每次都照得很兇?!苯鹩畛纹鹕?,在堆了書籍雜志的辦公桌上拿起眼鏡,整理一下黑色外套,回到原處坐下,他時而低頭看書,時而凝視前方,平靜的臉上添了微笑,等看到相機里的照片時,他低語:“好像還是不笑的好”。
距離因為《繁花》成名的階段,已過去4年了,金宇澄依然不擅長融入喧鬧的世俗世界,紛至沓來的采訪令他一度陷入苦惱之中?!叭ツ暌患颐襟w找我拍年度封面人物照,各行各業(yè)的年輕人酷酷地站在一起,還要做一種雨中打傘效果,意境很美,我最后還是沒去,主要是覺得,自己不太喜歡這樣的場面?!?/p>
“可能年歲大了,適應起來比較慢。”他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解釋說。
盡管時常因為“一把年紀了還被拎出來示眾”感到不自然,金宇澄還是樂于看到自己的作品能得到認同。就在閑聊間,他透露了一個消息——過幾天要來北京和作家阿城對話,談一談新書《回望》。
《回望》是金宇澄繼《繁花》之后的新作,不同的是,這次不是小說,是一部非虛構作品。他有如走進時光深處,眺望父母輩如何應對屬于他們的時代,經歷血與犧牲,接受錯綜復雜的境遇和歷史使命,在困厄中掙扎,最終歸于平靜。而所謂的“回望”,用金宇澄自己的話來說,“是為脆弱的記憶留存樣本?!?/p>
一次歷史深處的回望
金宇澄談到父親的最早記憶,停留在少年時期,他一直記得父親獨坐在桌前寫字,一個寂寞的背影。
金宇澄出生在新中國成立后第三個年頭,曾經毫不了解父母一輩的經歷。長大后才知曉,父親金若望是從吳江黎里小鎮(zhèn)來到上海,參加中共的地下情報工作,化名“維德”等各種名字,曾在上海的淪陷時期被捕,輾轉出獄,幸免于難。到上世紀50年代,又因為牽涉“潘漢年案”隔離審查,指控書上說是“被捕變節(jié)”。當年他眼看父親日復一日的所寫,是關于這個結論的第N次申訴?!芭藵h年案”涉及人員眾多,據(jù)說達到上千人。
金宇澄母親姚云,上海虹口鳳生里“老寶鳳”銀樓老板的二女兒,在就讀私立復旦大學中文系時,認識了正在《時事新報》當記者的維德,互生好感,他們常在平安大戲院附近的吉士咖啡館約會。上海解放的大時代推動之下,她放棄了學業(yè),轉去南京華東軍事政治大學學習,加入革命陣營。回滬以后與維德結婚,生了三個孩子,老二就是金宇澄。
上世紀90年代初,金宇澄曾根據(jù)父母的故事寫了一篇文章,因為父親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經歷,文章里的主角改為“我伯父”“我伯母”。直到2013年父親去世,金宇澄才將此文的人稱改回“我父親”“我母親”,以《一切已歸平靜》發(fā)表在2014年的《生活月刊》上。
《收獲》的前主編李小林看到此文,找到了金宇澄,希望他繼續(xù)寫這個題材,“好好地寫一寫你父親,一定有內容寫的”。由此金宇澄從父親的書信、讀書筆記、照片以及相關特殊系統(tǒng)的資料中,尋求線索和材料,打撈父母的歷史過往。
這過程讓金宇澄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了父親寫給友人馬希仁的舊信,其中描繪1942年7月29日那晚被捕時的場景:這個夜晚,父親像有一種預感,心情壓抑,回到住處,剛上床不久,前面突然鈴聲大作,“朦朧間我想,是誰家生孩子了(因為當時他租住在產科醫(yī)生樓上的亭子間),后門的皮鞋聲也大作,驚起一看,后門日本人沖入,我知道逃不了,心里卻特別冷靜?!?/p>
“這些內容都被封存在一些舊信封里,如果不拿出來,誰也就不知道了。”金宇澄覺得這些場景和細節(jié)非常生動,更加強了要書寫的念頭。在幾個月后,最終成文4萬字,以《火鳥——時光對照錄》刊發(fā)在2015年第五期《收獲》專欄“說吧·記憶”中。
母親姚云在丈夫去世后閉門不出,情緒低落。金宇澄常常陪著一起翻看老照片,在舊影紛繁中牽起一個個話頭。后來他就請母親將這些照片排序,記下曾經的時間和細節(jié)?!八娴恼J真做了起來,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近90歲的老人,在半年內做了兩大本剪貼。”金宇澄回憶說。而這些圖文,也將一個上海女子的歲月流光一一呈現(xiàn)。
有著多年文學編輯經驗的金宇澄意識到,無論父親的材料還是母親的口述都是有特點的歷史素材。這兩條各自流淌的記憶之河,最終交匯到一處,構成了《回望》的整體內容。
金宇澄將這次回望的終點定格在1965年,在本書的結尾母親說:“海風刺骨,寒氣逼人,我們將面臨一場更大的風暴,經歷人生中更為驚心動魄的磨難”。至于為什么不再繼續(xù)下去,金宇澄說“因為此后的十年,國人有太多共同的經驗,萬語千言,不必多言了,時間不過如風?!?/p>
真實的歷史,虛構作家無法想象
“如果有一天可以穿越回父親的時代,您會做什么?”
當記者拋出這個問題時,金宇澄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和父親在蘇州‘得月樓吃飯?!迷聵窃谀莻€年代名震蘇滬,我們父子沒能在‘得月樓吃過飯,是我的遺憾,在我想象中,那是一個很美好的場景,我知道他會喜歡的。”
金宇澄用“隔離”來形容自己和父親的關系,每一次父子會面,都是一般的問候,很少談論更深的內容,父親后來病重住院時,他每一次去探望,父親會和他說:“你忙你的事情,早一些回去吧!”
父子之間的關系,一直這樣,很長一段時間,金宇澄并不了解父親曾經的選擇,在文革時期,金宇澄曾詢問過父親,當年為什么不去做工,為什么不當碼頭工人,如果能這樣,我們家就是工人階級了……直到父親過世,回望父親的歷史,查閱他當年的信件,他才了解父親當年的諸多人生細節(jié),“那是一種時代和命運的安排?!?
故鄉(xiāng)黎里鎮(zhèn)的市河,曾是父親少年時期觀察世界的窗口:太湖強人劫掠銀元,傾倒在船艙里;上海逃來的難民船,首尾相銜經過十室九空的兩岸;維持會送鎮(zhèn)上幾個無依無靠的尼姑去平望慰安所,緩慢經過他的眼前,駛向遠方,小船傳出她們的哭聲,永遠無法停歇。父親自問:“這是啥世界???”一腔熱血必然拋灑而出,他最終選擇走上了抗日之路。
金宇澄選擇了許多深感意外的細部,比如父親被捕后,可以給好友蕭心正頻繁寫信,包括信里需要的稿紙、毛筆、墨汁、綠茶,以及論語、孟子、老莊,甚至《飄》《經濟學》《歐洲史》等等的具體名稱。這些文字表現(xiàn)了時代的特征,除了生活所需,父親在多封信中提到了當時物價上漲的情況,“物價之貴使人害怕,旬日之內,米價由千余之元漲至2600元左右……”
“如果不是看到這些書信,我們很難想到當時的監(jiān)獄生活,我盡量還原一種真實的歷史感,這些內容,是虛構作者無法想象,無從了解的?!敖鹩畛握f。
父親在1947年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猛烈批評了沈從文,“以寫文章的人來說,則莫如沈從文之流變得下流而可憐,當他混在窮人堆里時,文章還有些火藥氣,可后來有了洋房,混在一群沒有背脊骨的教授們中,他竟描寫女性來消遣筆信……”金宇澄一直猶豫是否將之刪掉,考慮到上世紀40年代的社會背景,“這應該代表了當時一個革命青年對沈從文的某種看法,是時代的反映,可以留下來。”
“我常常入神地觀看他們的青年時代,想到屬于自己的青春歲月。”金宇澄說,他記起1969年在黑龍江嫩江落戶時,曾在家信里多次描述大批犯人就在眼前割麥、整隊押上高度戒備的卡車的經歷,父親在當時的回信里,卻對這些細節(jié)沒有回應。“直到最近,我看到了他1942年在獄中的這些通信,1953年他調查提籃橋監(jiān)獄制度的報告后,我才曉得,自己當年家信強調的那些景象,在父親是完全清楚和懂得的,他都經歷過?!币粋€方言寫作實驗
父母是知識分子,在金宇澄少年時代,家中有很多藏書,經過上世紀60年代末的幾次抄家,除了初版《魯迅全集》外,幾乎全被抄沒,因此碩果僅存的這一整套書,便成為金宇澄較早接觸的文學啟蒙作品,也是至今對他最有影響的書,“當時是赤地千里,這一整套的文本豐富性是非常突出的,包含了小說、散文、理論,我一直記得第19卷《豎琴》的譯文短篇集,記得其中《果樹園》抒發(fā)的詩意氣質,是直到今天也難以忘懷的?!?/p>
1969年,他和哥哥去東北下鄉(xiāng),種玉米、大豆,做泥瓦匠……在那段時間一直和上海一位朋友通信,探討文學。當年7月的下鄉(xiāng)中途,發(fā)生了一件讓他終生難忘的事:就在他的車窗下,一位16歲的上海女知青跌落到月臺下,當場被車輪壓掉一條腿,她立刻被送回了上海,成了個獨腿女人,據(jù)說被安排在南市一個煤球店里上班,“下鄉(xiāng)的同伴們得知后的第一個反應,卻是一種羨慕,因為,她終于回到上海,不再下鄉(xiāng)了”。四十多年之后,他將這段經歷寫進了《繁花》中。
去東北7年,金宇澄回到了上海,在一家鐘表零件廠上班,后調如滬西工人文化宮,整個八十年代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期,先后在《萌芽》發(fā)表《失去的河流》《方島》等一系列獲獎小說。1986年,《上海文學》雜志以作家協(xié)會“首屆青創(chuàng)班專輯”的形式,發(fā)表了《風中鳥》。
那是一種難以想象的畫面:東北農場的規(guī)矩,有人即將病忘,醫(yī)生就請木匠做棺材。小說寫到木匠連夜完成了棺材,病人卻蘇醒過來,因此棺材就擱置在露天,讓知青們坐著打撲克、聊天,以后還在里面養(yǎng)了小鴨……這口棺材經過風吹雨打,逐漸變?yōu)橐环N很丑陋的存在。因為按照規(guī)矩,農場里只要是誰死了仍然得用它。小說結尾,兩個病重的老人長久彌留,難以死去,“我”和醫(y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
“人們恐懼什么,這個過程,究竟是在逃避死亡,還是逃避死亡的附屬物?!被貞浧甬斈甑男≌f,金宇澄如是說。
1988年,《風中鳥》獲得《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也是這一年,金宇澄調入作協(xié),成為《上海文學》小說編輯,每周一三五上班,直到如今。“我的工作就是看小說稿”。記得剛進編輯部,老主編周介人讓他編個稿子,結果被他改成了大花臉?!爸芾蠋熀艹泽@,他沒見過能這樣改的人?!苯鹩畛握f。
白天編稿晚上寫作,金宇澄逐漸感覺到一種分裂,感覺遇到了寫作瓶頸,“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挑剔別人的文字,想不到同時也會挑剔自己,我感到很難繼續(xù)真正地寫作了?!彼顺隽诵≌f寫作,專心做編輯。
直到2011年,金宇澄在無意之中化名“獨上閣樓”,在“弄堂網”(民間研究上海歷史、上海風土人情、弄堂文化的網站)發(fā)帖聊天,每天寫幾百字的趣人逸事,采用上海方言,不曾想很快受到了歡迎,不斷有人頂帖:“爺叔,后來呢?下文呢?”
網友互動,激發(fā)了金宇澄埋藏多年的寫作熱情,有意味的故事在他的筆下流出,無意中寫到一個賣大閘蟹的陶陶(《繁花》開場出現(xiàn)的人物),竟寫得欲罷不能。就這樣,他啟動了長篇敘事之旅,“寫了一個月,覺得我居然可以脫離普通話或者北方語言的束縛,改用上海方言思維,我完全曉得上海話骨頭里的滋味?!?個月完成了《繁花》33萬字的初稿。
當記者問及《繁花》對他意味著什么時,金宇澄回答:使用改良方言,使用實驗的元素,用母語思維寫小說。
比如《繁花》小說的開場是這樣:滬生經過靜安寺菜場,聽見有人招呼,滬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鄰居。滬生說,陶陶賣大閘蟹了。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陶陶說,進來嘛,進來看風景。
金宇澄解釋說,這種擠在一起使用簡單標點的文字,純屬偶得。“也就是兩個人一來一往說來說去,形成的一整塊文字,那么有意思,過去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可以這么寫?這類行文像中國話本,密集對話不分行的樣式,讓我有了強烈的興致?!?/p>
《繁花》的故事由滬生、阿寶、小毛3個不同家庭背景的上海少年展開,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少年一直延續(xù)到九十年代的壯年。隨著他們的成長,上百個人物的故事徐徐鋪展開,有理發(fā)店里的銀鳳、飯局上那些臨時陪客、晚班公交車的售票員、弄堂小學的女老師,深夜的洗衣服女人……錯綜復雜,蔓延生長。
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幾乎從不表現(xiàn)內心,鮮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寫,一般都用輕飄飄的一句對話,或一句“不響”(普通話意為不語、不吭聲)收場——小毛不響,阿寶不響,滬生不響……上海話“不響”在全書出現(xiàn)了一千多次,讓人覺得,似乎那些面對困境的人物唯一能做的反抗,便是意味深長的“不響”。
“中國的經典文字特征,都崇尚簡潔、節(jié)制、不描寫內心,‘五四以后開始大量出現(xiàn)的西化的新派小說,大量的宣泄情感,但我讀到如今,也很難記得一部西方小說那么成功的佳作?!苯鹩畛握f。“通過這些‘不響,讀者可以解讀人物的復雜內心?!?/p>
讓《繁花》回歸傳統(tǒng)的話本敘事,作者對人物內心不作探討,只靠他們的對話、情節(jié)、行為完成,日??谡Z,直截了當,有別與西方敘事的特點,是很少見的樣式,“現(xiàn)在西式的面包很多,我就做一碗面條?!?/p>
《繁花》一出世便火了,這年他已經60歲,聲名來得太晚,金宇澄緊張地應對著一切。
到傳統(tǒng)中尋找力量
“……反映當時的動蕩、饑餓、破壞、逮捕、投機分子和知識分子的沮喪,都是事實,但作家的任務是什么呢?知識分子決不是沮喪和黑暗的?!?987年,父親曾在《日瓦戈醫(yī)生》一書封三的白頁上寫下這樣一段話。
金宇澄說,他明白這是父親寫給兒子的留言,“《日瓦戈醫(yī)生》以一個沒有力量的弱者來面對時代和自身,是無能為力的主題。因為當時我一直在寫小說,可能父親是不希望我受到這本書的影響,希望我不要用《日瓦戈醫(yī)生》的思考方式寫作?!?/p>
金宇澄說,時代不同了,作家重要的并不是批評懦弱或贊美勇敢,“討論作品是有意義的還是毫無意義,寫作的真諦,就像博爾赫斯肯定《一千零一夜》的重要那樣,其實是旨在給人以感動和消遣,就足夠了。如今的讀者,那么有判斷力,不需要作者大聲疾呼,等于如今是自選的時代,不需要引導。”他說。
將近30年文學編輯的經歷,金宇澄覺得對當下的寫作基本面貌更有了解,“關于小說的探索和實驗,80年代有很多自覺嘗試,從90年代起,大概是影視劇興起,吸引作者更注意故事的完整性,因此小說敘事的同質化現(xiàn)象,是相當明顯的?!?/p>
《繁花》走了相反的路徑,包括整體上使用方言改良,甚至動用“鴛鴦蝴蝶派”的老詞,比如“低鬟一笑、明眸善睞”;人物如果講北方話,即注明某某人講北方話;書中夾雜繁體字,人物提到的舊書或舊句子,就出現(xiàn)繁體字,盡一切可能,顯示文本的異質特征。
“假如一旦無力,要到傳統(tǒng)中尋找力量?!苯鹩畛纬0堰@句話掛在嘴邊。“好比一個街區(qū),嶄新建筑群中保存了一間舊房,這個地點立刻就有了特征,標識非常明顯。若全是新房,你肯定覺得這里和其他地方沒什么兩樣,缺失了一種個性特征,缺乏了靈魂性的記憶坐標。”他說,我們該回頭多看看,多用一用祖輩留下來的東西。
采訪結束,金宇澄準備趕往母親家過元宵節(jié)。老母親已經90歲了,“她的記憶,她跌跌撞撞這一生,都屬于舊時光,還有很多沒有講出的好故事,爛在了肚子里,文學在它們面前很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