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蔣大志少時，被村里的人公認為最聰明的孩子。他生著一顆圓溜溜的腦袋，兩只漆黑發(fā)亮的眼睛，一看模樣就知道是個天才。那時候，老師夸獎他，女同學喜歡他，……又過了幾年，他考上了大學，而且還是很名牌的大學。蔣大志有那么大、那么圓的腦袋，他不去上大學，這個世界上誰還配上大學呢！再后來，我們聽到蔣大志退學回家的消息，都大吃了一驚。

蔣大志退學之后，在家貓了一冬。我們不敢去打擾他，見面問他爹，他爹說他沒日沒夜地寫、畫。我們問他寫什么？畫什么？他爹說寫一些彎彎曲曲的外國字，畫一些奇形怪狀的科學畫。這小子，他爹不無自豪地說，沒有干不成的事，這小子，沒準真能下出個金蛋呢。

開春之后，我們有一半時間泡在西瓜地里，河邊的沙地上，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眼見著西瓜爬蔓、開花、坐果。當小西瓜長到毛茸茸的拳頭大的時候，蔣大志出現(xiàn)在他爹的瓜地里。瘦弱的身體，似乎已承擔不了腦袋的重量。我們原以為他是出來看風景呢，沒想到他是來搞研究呢。

他拿著一個放大鏡，跪在他爹的西瓜地里，照完了瓜秧照西瓜，翻來覆去地照，一照就是一上午。我們想他是不是研究西瓜？他如果能研究出西瓜的新品種，栽培的新技術，對我們大大地有利。我們不敢直接問他，問他爹，他爹說他也不知道。那時候他爹還是幸福的，天氣略有些干旱，正適合西瓜生長。在長勢良好的西瓜地里，還成長著一個即將震驚世界的兒子，老頭怎能不幸福？

他的刻苦精神讓人感動，我們通過他認識到，當個科學家比當農(nóng)民還要艱難，我們在瓜棚里吹著涼風睡覺時，科學家還跪在西瓜地里苦思冥想。

布谷鳥飛來又飛去?；被ㄊ㈤_又凋落。麥子熟了。西瓜長得比蔣大志的腦袋還要大了。有一天，忽喇喇一個閃，喀隆隆一個雷，第一場雷雨下來了。雨點中間夾雜著一些花生米大小的冰雹。我們都躲在瓜棚里避雨?？茖W家還跪在西瓜地里，擎著頭，直瞪著眼，思考著最最深奧的大問題。西瓜葉子被風吹著，翻卷出灰白的、毛茸茸的葉背，閃出了滿地油漉漉、圓溜溜的大西瓜。稀疏的冰雹打穿了一些西瓜的葉片，也在西瓜上打出了一些傷痕，我們有些心疼。但我們更心疼正遭受著風吹雨淋雹打的科學家的腦袋。稀疏的頭發(fā)淋濕后緊貼在頭皮上，更像西瓜了，冰雹打上去，潔白的，亮晶晶地彈跳起來，落在一旁。我的瓜棚離他爹的瓜棚最近，我大聲喊：蔣大叔，你難道不想要這個兒子了嗎？

他的爹冒著風雨跑到我的瓜棚里來，渾身哆嗦著，眼淚汪汪地說：怎么辦？怎么辦？他說了，天上下刀子也不要打擾他，他思考的問題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今天是最后解決的時刻了……我說：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雨淋死呀。

我們拿著斗笠、蓑衣，走到科學家身邊，似乎聽到了他腦袋里發(fā)出隆隆的響聲，這是一臺偉大的思想機器在運轉(zhuǎn)。我試探著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肩膀，感覺到了冰冷和僵硬。

不好，大叔，你兒子已經(jīng)凍僵了！……

頭批西瓜摘下來時，科學家出院了。我們齊集在他爹的瓜棚里，等待著他向我們宣布他的思想成果。

他雙手捧著一顆大西瓜，氣喘吁吁地說：兄弟爺們兒們，老同學們，我知道這個問題很復雜很深奧，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我盡量把問題簡單化，形象化，便于你們理解：通過觀察研究，我發(fā)現(xiàn)，西瓜的生長發(fā)育過程，與地球的生長發(fā)育過程完全一致，西瓜是一個縮小的地球，或者說，我現(xiàn)在雙手端著一個縮小了無數(shù)倍的地球……因此，研究西瓜就是研究地球，解剖西瓜就是解剖地球，我已經(jīng)明白了地震的生成原因，我已經(jīng)能夠準確地預報地震……

他把西瓜放在木板上，從鋪下抽出明晃晃的瓜刀，嚓，把西瓜切成兩半，指著那些紅瓤黑籽筋筋絡絡對我們說：瞧，這是地殼，這是地幔，這是地核，這是灼熱的巖漿，這是移動的板塊……

我們呆呆地看著他。他把剁開的西瓜遞給我們，說：你們一定在想，這小子是不是神經(jīng)??？我不怪罪你們。吃西瓜，嘗嘗新鮮，嘗嘗我爹的勞動成果。

我們捧著那一牙西瓜，感到非常非常沉重。這是一部分地球呀，也許這一牙西瓜上，就有半個中國，這上邊有大城市、大森林、大沙漠、大海洋、大雪山……我們膽戰(zhàn)心驚地咬了一口紅色的瓜瓤——他說，這是巖漿——我們感到今年的地球成色很好，冰涼的巖漿水分充足，又沙又甜，進口就能溶化……

他說：你們?yōu)槭裁床环瘩g呢？你們應該問我：蔣大志，我問你：如果西瓜代表地球，那么地球上的海表現(xiàn)在西瓜的什么位置上？長江在哪？黃河在哪？喜馬拉雅山在哪？哪是北京，哪是華盛頓？西瓜長在瓜秧上，地球呢？是不是也結(jié)在一棵秧上？太陽系是一片西瓜呢，還是一棵西瓜？宇宙中是否布滿四維爬動的西瓜藤？這個枝丫里結(jié)著一個太陽？那個枝丫里結(jié)著一個月亮？……你們?yōu)槭裁床粏柲兀?/p>

他悲哀地看著我們，咬了一口巖漿，吐出一塊地幔，扔掉一塊啃完的地殼，說：我知道，你們不需要我的解答了。但是，兄弟們，爺們兒們，人類們，我是愛你們的……

從此以后，我們再也無法安寧，尤其是夜晚在瓜棚里看瓜時，抬頭看到滿天的星星，低頭看到滿地的西瓜，就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無數(shù)疑問像成群的螞蟻一樣在腦子里爬：西瓜是地球，瓜葉是什么？瓜花是什么？瓜子是什么？玉米是什么？大豆是什么？吃瓜的獾是什么？沙地是什么？尿素化肥是什么？……人又是什么？

（節(jié)選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