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在一棵白皙,筆直的白樺樹下,我問,你熱烈地愛過嗎?你充實地生活過嗎?你學(xué)會放棄那些不屬于你的東西了嗎?頭頂?shù)脑贫湓趪W嘩流淌,沒有人回答我,除了林子里的風(fēng)和花香,匆匆從耳邊拂過。
每一棵都亭亭玉立,林中的美少女,這么多白樺樹,我行走其間,也變得輕盈起來,伸出手來,扶著很美的樹干,踮起年輕時的足尖,抬腿,伸腰,看手臂在空中劃出波浪……瞬間,奇跡出現(xiàn)了,周圍的樹們,紛紛獨舞、雙人舞、群舞,紛紛用腳尖站立,昂首,曲腿,展翅,優(yōu)雅的雙手徐徐打開,在正面的腹部前劃出一道道透明漣漪的圈,跳躍,旋轉(zhuǎn),再跳躍,再旋轉(zhuǎn),左臂側(cè)伸,手心向內(nèi),雙目含秋,凝望樹梢和晴空……那一片希翼,如少女們手捧的鮮花和無與倫比的珍貴之物,手指輕觸葉間的一絲光芒,一粒露珠,一聲鳥鳴,湖面的點點璀璨……哦,最小的足尖踩在陽光上,落葉上,苔蘚上,灰蘑菇上,時間停止了,停在白樺樹上一只只清澈潔凈的少女們的眼睛里。
我在林子里停下來,仰望晴空,這空中,浩浩蕩蕩傾瀉而來,除了融化的林中的天光,雨滴和松針洗過的空氣,還有歡快的激蕩的圓舞曲,一張巨網(wǎng),綴滿金鉆,金質(zhì)的陽光、空氣和花香的空中盛宴,由上而下,延伸至天際和空曠。一場從未有過的森林奏鳴,我的內(nèi)心,比任何時候都愿意啞默,都要寂靜。
我愿意被一株藍莓帶去迷路,我愿意跟隨一只小松鼠回家,我請求上帝給我一只籃子,讓我去森林的秘密腹地采樹下的蘑菇。
當(dāng)我的額頭被一顆露珠碰響,我回過神來,一切都消失了,灌木和矮樹林在我面前筑起屏障,跳舞的少女們,又中了魔法般地變回一棵棵挺拔的白樺樹,她們睜大了眼睛,她們眼中的旋律凝固了,足尖不見了,手臂也一動不動。
我站在沒有路的林中,陽光撲面,樹梢攢動,我聽到甲蟲在蠕動,蝴蝶在伸懶腰,風(fēng)打著卷兒,裹著空中的金線,一些蜜蜂,馱著新鮮濕漉的花粉,往返在空中的琴弦……
陶醉,迂回,癡迷,睡思昏沉,我回頭,已經(jīng)記不清來時的路,就在這林中,云下,找一片草地,歇息去吧。
大興安嶺的秋天隨處可見郁郁蔥蔥的樹。
塔河的女友說,她沒辦法不愛這片土地,沒辦法不喜歡那些樹林。我看著渾然就是一株植物的她,在塔河這片俄羅斯風(fēng)景畫中生活的她,有什么奇怪的呢?
塔河的街道,石橋和樓房都是被云朵洗過的,低矮而簡單。我每天從賓館的窗戶伸出頭來,仿佛就能把一朵朵棉桃樣的云,戴在頭上。
我反反復(fù)復(fù)在房間里聽那首熟悉的蘇聯(lián)歌曲《白樺林》,我伸出雙臂,閉上眼睛,想象被舞伴擁著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腳下的舞步,輕過窗外的云彩,歌聲一遍遍如清流潺潺流過,我不知疲倦地吮吸那些迷人的曲調(diào),聽著聽著,雨聲就在窗外滴答滴答地纏綿了。
一直珍藏著耳廓里這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我愿意像任何一條河流熱愛塔河的云朵,可惜等不到大興安嶺的秋天我就得離開。無數(shù)個黃昏我都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我祈禱住進我的耳朵里的那棵白樺樹,那片白樺林隨時少女般舞蹈……
我愿意在紫色和玫紅色的達子花的花香里沉醉,我愿意我的靈魂在一個角落永遠珍藏那一雙少女的眼,白樺樹的眼睛。
它們是北方森林里一群天鵝,純潔得令人心疼。
如果有誰不再相信愛情,去大興安嶺的深處看那些白樺樹吧,每棵樹上晶瑩含淚的眼,都在告訴你,別害怕,別擔(dān)心,別還沒有愛過,就灰心失意地想要放棄。
通向白樺林的那條路不要停下來,讓我不再驚異于白樺樹上,那一雙雙無以復(fù)加的眼。
找一棵樹傾訴或告訴它些秘密。像我們的心要求我們做的那樣,學(xué)會聽從自己的寂寞真誠的心,它在一個角落,述說或聆聽。
有沒有人像我那樣,決心去一片白樺林里找回自己。久居城市,難逃尾氣和喧囂的生活,常常使我們的心累了,我們的眼睛,漸漸分不清野外的花香,也忘了抬頭去看頭頂?shù)脑撇?,甚至愛與被愛。
順著秋天的光投影在林子里的影子去找,一定能夠找到那個曾經(jīng)愛過的人,一起唱過的歌,以及不知什么時候遺忘在年少歲月里善感稚真的夢。
原來,林子里那些眼睛,不是真正的眼睛,而是門,是心靈的泉眼,如果你聽到它靜靜地呼吸,它的憂傷它的清新和靜謐。你懂了這片林子,也懂了一直藏在你心底的那個自己。
我問塔河的女友,“樹有沒有靈魂?會不會聽懂我們的心?”她笑了,“會呀,記住了,心誠則靈?!?/p>
我點點頭,把手伸向離我最近的那棵樹,呵——我摸到了那雙粗礪,清澈的眼。
塔河的眼,白樺林的眼睛,怎么能不看到我靈魂深處的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