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著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功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shù)、人生雙豐收。我喝彩，喝的是倒彩。

生活里沒有這樣的便宜。

年輕時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談到上海人無聊，半點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圍觀。正說著，對面馬路霎時聚集了十多人在議論什么事，那朋友疾步過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邊，等，這真叫人孤獨，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興盡而歸?，F(xiàn)在還是這樣，我老被人扔在路邊——這條路，叫作藝術(shù)之路。我老了，實在比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從彼岸興奮歸來；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罵我不講義氣，獨自溜了？這種顧慮似乎不必要。新的情況是，跑去看熱鬧的人，就此消失在熱鬧中，不回來了，所以大大減少了等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