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2015年秋天,我開始翻譯《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然后,注意到了一些有趣的細(xì)節(jié)。
眾所周知,1928年,D.H.勞倫斯去世前兩年,出版了《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他最后一本大部頭小說。小說最初在佛羅倫薩印刷,1960年才得以在英國公開發(fā)行——那是勞倫斯逝世三十年后的事了。至于此前此后,被禁被刪改引發(fā)的軒然大波,足夠另外寫一本比小說更長的論述。僅僅在美國,《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出版便被譽為“一場性運動革命”。這本禁書,一言以蔽之,不難:
年輕、受過教育、鄉(xiāng)紳家庭出身的女主角康妮,因為貴族煤礦實業(yè)家丈夫克利福德癱瘓,且矯揉造作自以為是;因為煤礦周遭的環(huán)境沉郁破碎,于是與丈夫的獵場看守、參加過一戰(zhàn)的退伍軍人梅洛斯成了情人,同居,并圖謀提出離婚。
小說的主視角,是女主角康妮。她偷情、自立、要求離婚的過程中,從肉欲,到精神,逐漸醒轉(zhuǎn)。在男歡女愛之中,找到了久已被機械文明壓制的自己。與此同時,小說里,勞倫斯周而復(fù)始地,借著獵場看守之口,強調(diào)以下理念:一戰(zhàn)的陰影;機械文明吞噬英格蘭大地的噪音;被煤礦生活異化得仿佛鬼魅的普通人。
終于在漫長的對決——癱瘓后滿腦子利益的克利福德與質(zhì)樸的獵場看守,機械文明與自然主義,精神至上與狂野肉欲——中,康妮選擇了后者。
許多讀者,是沖著“禁書”字樣來的。奔放的肉欲,偷情的妻子——聽起來很刺激。這大概也是同時代英國人的觀感。然后,也許從書里能多讀出一點:康妮找情人這事,被勞倫斯賦予了形而上的意義:自然與內(nèi)心vs機械文明……
但是,我們是否可以稍微想多一點:
1885年,勞倫斯生在諾丁漢一個礦工家庭,母親莉迪亞是個女工,此前當(dāng)過老師。父母關(guān)系并不算好,一如他的成長環(huán)境:噪音、幽暗、骯臟、機械,英格蘭的群山、森林與荒野。
1910年他25歲,勞倫斯出版了自己的處女作小說《白孔雀》,同年他母親逝世。有傳說他親手將安眠藥遞給母親,以成全那可憐婦女的安樂死。此后,這個女人一直活在他的小說里?!秲鹤优c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到處可見他母親的痕跡。他那部帶有自傳體色彩的小說《兒子與情人》中,莫雷爾夫人的死去成為主人公人生的轉(zhuǎn)折點,這不妨視為勞倫斯的自況。
1911年,勞倫斯著手寫他的第二部小說《侵入者》,小說題材來自勞倫斯的朋友海倫·科克,描述她與一個已婚男人慘烈的愛情故事。這是他對婚外情題材感興趣的開始。
1912年3月,勞倫斯遇到了他未來的妻子,大他六歲的弗里達(dá)·維克利。弗里達(dá)本是勞倫斯的現(xiàn)代英語教授恩斯特·維克利的妻子,她與勞倫斯私奔逃去德國。1914年,弗里達(dá)得以與丈夫離婚,1914年7月13日,弗里達(dá)與勞倫斯才正式結(jié)婚。
不難發(fā)現(xiàn),勞倫斯人生中的許多印記,都在《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里閃現(xiàn):煤礦工人家庭;溫婉有學(xué)識的母親;拐帶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女人私奔;等候離婚……
在小說中,康妮覺醒的肉欲,帶有一種母性的溫柔,她對世界略帶懵懂,在山林天風(fēng)的呼嘯中,找回自己的血氣與靈魂。——我們不妨理解為,這是他懷念母親的方式。
某種程度上,她的母親、康妮與英格蘭大地,在小說里被他一體化了。而康妮的故事——找情人,等待與前夫離婚——又是勞倫斯自己的經(jīng)歷。如果細(xì)想,便會發(fā)現(xiàn),勞倫斯一輩子都在試圖以某種方式,拯救自己的母親,即便在小說里亦然——用愛,將她拯救出噪音、幽暗、骯臟、機械的煤礦家庭。她的母親是他的繆斯,終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