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宅
一輛載了十三個人的越野車在異鄉(xiāng)的街道飛奔。渤海灣帶著潮濕氣息的風從四敞大開的車窗里灌進衣服里與身上薄薄的一層汗水交融,風拍打著腮幫,牙齒打著顫,大家歪歪倒倒地分散在駕駛室與敞開的車廂內(nèi),跟著音樂放肆地唱著我們喜歡的那些搖滾樂隊的歌曲。
這是零點的黃驊。
去黃驊的前一天晚上,我趿拉著拖鞋去兩條街之外的屈臣氏買洗漱用的旅行套裝,路過湖濱苑的時候聽見有人喊我,四下掃了一眼并沒有看見熟人,剛轉(zhuǎn)過身,王岱騎著摩托車從背后沖出來一個緊急制動停在了我的面前。
“喊你半天都沒反應(yīng)?!?/p>
“哦,我戴著耳機呢?!?/p>
“你干嗎去?上來,我送你過去?!?/p>
我摘掉耳機指著不遠處屈臣氏綠色的廣告牌說:“買點東西,明天下午的動車去武漢?!?/p>
“武漢有什么好玩的啊,跟我們?nèi)タ匆魳饭?jié)吧?!彼弥謾C翻了半天找出來一張黃驊音樂節(jié)演出陣容的海報圖片,指著上面幾個赫然醒目的名字說:“有李志,有謝天笑,有二手玫瑰,這陣容特別牛吧?”
我當即蹲在路邊退掉了去武漢的動車票。王岱跨在摩托車上一臉佩服地說:“你對李志真是愛得深沉啊,我以為憑你一貫的風格肯定要糾結(jié)半天的?!?/p>
我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如何對他解釋并非是因為李志,而是因為我在左下角最不起眼的一個位置里看到了你的名字。Y,在我們認識的第七年之后,你的名字終于被印在了海報上。
2009年我們剛剛認識。我以吊車尾的成績混跡在重點中學的學霸當中,每天除了上課寫小說就是看搖滾樂雜志,青春漫長得仿佛沒有邊際線。距離我千里之外的北國小城,你正背著幾百塊錢一把的木吉他沿著長長的鐵道線不停地奔跑。我們在文學網(wǎng)站的音樂版塊里遇見,你發(fā)了一首如今聽起來特別稚嫩的原創(chuàng)歌曲,但當時卻著實讓我驚艷了一下,我倨傲地發(fā)私信給你說:“我要和你做朋友?!?/p>
那是互聯(lián)網(wǎng)最黃金的幾年,傳統(tǒng)音樂受到了數(shù)字音樂的巨大沖擊,我翻遍所有小城才找到一張你極力推薦我聽的Leonard Cohen的新專輯,你說:“除了Bob dylan,這世間還有一些很酷的老家伙們,他們拎著酒和琴行走在時代之中,詩意地 歌唱歲月、愛情和死亡?!痹谥車哪型瑢W都在討論理想氣體的狀態(tài)變化過程時,這段話在我心中的震撼程度無異于一場劇烈的海嘯,原來在試卷與高考之外還有一個那么廣袤無垠的世界,而僅僅只比我大了兩歲的你用詩意和才情,在我剛剛踏入青春的時候幫我描述出了那個世界最美好的樣態(tài)。
七年,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隔著數(shù)不清的長亭古道的告別,隔著剪不斷的碼頭港口山長水闊的牽念,我們早就是兩條路上的人了。我其實最想告訴你的是,那個十六歲在你面前囂張得以為自己和四海眾生不一樣的女孩,她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沒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她終于還是湮沒在了人海里??勺詈笪抑皇锹犚娮约簡柲悖骸敖裉焓俏业纳?,你能給我唱首生日快樂歌么?”
你絲毫沒有猶豫地答應(yīng)了,雖然因為時間關(guān)系沒有唱完,但這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我被王岱拉到主舞臺的第一排,一邊聽著我最喜歡的李志,一邊用小號在你微博底下留言:“請你一定要繼續(xù)唱下去?!卑l(fā)出去,抬頭,李志正在唱著:“我已經(jīng)不會經(jīng)常想她們,可是過去怎能全忘記?!?/p>
即使過了這么多年,我依然還是那個心里裝不下事情的小女孩,知道要見到你,去黃驊的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并不踏實,做了很多與你有關(guān)的夢。我們明明從未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到過,可夢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晰無比。你站在我高中的教室門口喊我,我趁著物理老師不注意,拿著課桌里的酸奶就偷偷溜了出去跟你跑到學校后面的空地上,你穿著白色襯衣抱著一把吉他坐在一棵榕樹底下唱歌,夕陽在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沉默得暗了下來,把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我拼命朝著你走去,眼看著只剩下半米的距離,你卻消失不見了。
或許是我們對于這座被京津冀包裹著的城市過于期待,才會在踏進黃驊城區(qū)看到它尚未真正發(fā)展起來的頹敗氣息的時候顯得有些悻悻然。哦,原來它和華北平原上任何一座縣級市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預(yù)定的賓館外面就是一片荒草叢生的空地,周圍的村民都以一種睥睨邪教組織開大會的目光打量著一群又一群奇裝異服五顏六色的頭發(fā)在風中飛舞的年輕人?,F(xiàn)場聚集了很多從不同城市奔赴而來的人,搖滾不死金屬永恒的黑色大旗在眼前晃來晃去,王岱拋出帶來的熊本熊和一群陌生人玩起了人浪,那些扎著臟辮、穿著鮮艷的東北大花衣服,被高速運轉(zhuǎn)的生活壓力壓抑著的男孩女孩在那一刻笑得無比燦爛。你的演出在第二天下午六點的副舞臺,于是第一天的樂隊唱了哪些歌我?guī)缀醵纪浟?,只是記得彩色煙霧在人群里冉冉升起,戴著黑色墨鏡的陳粒聲音妖嬈地唱完一首歌后說:“來到黃驊才知道,原來蒲公英是可以吃的?!?/p>
在哄笑聲中,王岱他們幾個打量著我說:“她的狀態(tài)不對。”但也僅僅只是如此而已,我很感謝他們并沒有追問我到底怎么了,因為我并不知道如何對他們解釋,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為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做一個定義,網(wǎng)友?太過于淺薄,戀人?但我們好像從未開口說過喜歡彼此。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你登上舞臺。
第二天氣溫驟變,穿著裙子被凍得瑟瑟縮縮時,王岱看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說去給我找件衣服,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就朝著一群人走去。我以為他要打劫,嚇得趕緊跑過去攔住他,他卻擺了擺手指著那群人說:“這是我朋友,他們也是山東的?!边@是我第一次見到三胖和他的小團伙,他們坐在毯子上聊天,旁邊耀武揚威地豎立著一桿印著“三胖子”的大旗。我所有低落的心情在見到他們之后開始轉(zhuǎn)變,我們在料峭的海風中喝啤酒,手挽著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聲歌唱,在擁擠的人群中高喊著牛逼。我覺得音樂節(jié)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是一個魔法般的集體體驗,是一個集體賦權(quán)的過程。你會在音樂的熱力中得到感動,得到力量,并且相信你真的可以和旁邊的人一起改變什么。
我們坐在草地玩丟手絹的游戲時,副舞臺上有歌手在調(diào)音,低沉聲音的麥克風里傳來了兩聲低沉的聲音,坐在我旁邊的倩倩回頭看了一眼說:“這歌手長得還挺帥啊。”我沒有戴眼鏡,幾十米之外對我來說是模糊一片,可我還是聽出來了那是你的聲音。于是拔腿朝著副舞臺跑去。
七年前,你坐在電腦屏幕前說:“我給你唱首生日快樂歌啊?!蔽易谕覆贿^氣來的網(wǎng)吧里笑得樂不可支。
七年后,你穿著白色的背心套著一件藍色的牛仔襯衣抱著吉他站在舞臺上說:“我叫Y,我給大家唱首歌?!庇^眾全都聚集在主舞臺,副舞臺下面只有零散的十幾個人,暮色染上黃昏,我怔怔地站在距離十幾米空曠的草地上,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你我們曾經(jīng)認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