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這是一個少女對一個她所尊崇的人，所能做的一切了。

大排檔的相認戲碼

同學們使勁招手，森妮只好放下筷子，轉(zhuǎn)過身對著鏡頭伸出剪刀手，嘟起嘴。

這晚是高中同學聚會。很多是18年沒見的人，再次見到彼此，大家都只是傻笑和寒暄，以及喝喝喝。聚會是在小鎮(zhèn)一家露天大排檔里，店家把光管拉出帳篷頂，勉強能夠照明。幾個女生要合照，只好轉(zhuǎn)過身迎著光，才讓均已年過三十略帶松弛的皮膚顯得光潔、鮮有歲月痕跡。

各種姿勢和各種表情擾攘一番，同學們滿意收貨，森妮放下剪刀手，發(fā)現(xiàn)她們的裝可愛已經(jīng)引來了周圍不少趿拉著拖鞋滿臉橫肉的男人的目光。

正喝著茶，旁邊的同學扯扯森妮的袖子：“陸老師，咱們高中的班主任，你見到了嗎？在我們后面，喏，那個?！?/p>

順著目光，穿過帶著油煙味的繚繞空氣，森妮看到一個瘦瘦的穿土黃色襯衣的中年男子側(cè)著頭跟他的伙伴談話，說得入神處，他伸出手，用彎曲的食指和中指敲敲油淋淋的桌子?！叭グ桑蠋煷蚵曊泻?！”森妮沒有發(fā)愣的機會，就被同學拉了起來。站起身時，同學還不忘把面前的茶杯塞在她的手里。

一出相認的戲碼在大排檔里上演。同學們輪番問陸老師：“你還記得我是誰嗎”，陸老師僅僅認出了兩三個如今在小鎮(zhèn)發(fā)展的人。被高大的同學們簇擁著的陸書遙，舉著酒杯“哦哦，哈哈”地客套回應(yīng)。

當站在最后的森妮被大伙推上前時，森妮露出她淺淺的酒窩，問：“陸老師您還記得我嗎？”森妮這才發(fā)現(xiàn)，小時候覺得高大挺拔的陸老師，此刻只比自己略高小半頭。

陸書遙的目光落在身材高挑、溫婉斯文的森妮身上時，眼睛一亮。那種感覺如此熟悉，當年剛畢業(yè)就來學校教書的陸書遙站在森妮班級的門前時，她也是目光所落之處，遍地開花。

跟著大伙舉起杯敬陸老師時，森妮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經(jīng)微微顫抖了。

恰同學少年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悵……”

次日早晨，森妮在樓上小侄子的背書聲中醒來。她倚在窗邊，發(fā)了一會兒呆。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繑y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p>

森妮默默在心底幫小侄子接了下去。窗外是后院，種了幾棵蘭花，青綠的葉子，在晨風中默默飄搖。只會伺弄雞鴨鵝的奶奶并不懂打理森妮種下的花卉，據(jù)說那幾棵蘭花從沒開過。

森妮喜歡蘭花。如果非要尋根問底，那就是因為陸書遙愛蘭。陸書遙曾說，“長綠斗嚴寒，含笑度盛夏”的蘭花枝葉典雅，花朵幽香清新，向來被看作品德高潔的象征。

那一年陸書遙剛從師范大學畢業(yè)，一臉倔強的正氣，在課堂上跟一群十六七歲的孩子說江山與民族大義，聽得一群孩子熱血沸騰。當年的森妮跟其他同學有些許不同，其他同學光是聽，聽時無比激昂，聽完嘰嘰喳喳討論一番就算，幾乎完全忘掉每一節(jié)課后陸書遙布置的語文課堂練習。

1999年，某某中學三（2）班的班級成績不咋的，就像學校其他老師暗地里說的，“那位新來的陸老師也太那個了，放著好好的課本知識不教，凈說些沒用的東西，唉，畢竟是年輕?！鄙菘偸前察o地坐在靠近窗邊的第四張課桌，用始終全年級第一名的語文成績維持著陸書遙臉上自信的笑容。

森妮不僅一筆一畫地完成所有作業(yè)，還把陸書遙提過的所有詩詞都用小本子抄了下來。將陸書遙說過的話熟記于心，不敢直視他的目光，而是羞赧地對著窗外笑，這是一個少女對一個她所尊崇的人，所能做的一切了。

爛俗小說里的情節(jié)

自從大排檔那晚“相認”后，森妮把陸書遙的朋友圈都看了一遍。陸書遙同樣也把森妮的朋友圈翻遍了。他還不小心在森妮2014年的某張圖片下點了贊。

讓森妮不發(fā)現(xiàn)都不行。一種被重視的熟悉感覺回歸。躊躇片刻，還是她開的聲。她決心在微信里打破只有一來一往兩個微笑表情的僵局，在某個清晨問：“陸老師，這些年您還好嗎？”

森妮很期待他的答案。其實畢業(yè)后，陸書遙這些年里的際遇，森妮從其他同學那里知道了大概。教學風格跟傳統(tǒng)教學方式不同的陸書遙一直不受領(lǐng)導(dǎo)待見，不久就被下放到村里的小學，輾轉(zhuǎn)幾處，后來還不知怎么牽扯到一樁桃色事件，雖然沒被開除，但最后畏于人言，自動離職。離開學校后，他先后開過農(nóng)藥店和面包店，搞過裝修工程，現(xiàn)在本地一家工廠做會計。他的妻子是廠里的一位女工，他們一起養(yǎng)育了3個孩子。

就是所有爛俗小說里的情節(jié)，一個有理想的知識分子命途多舛的折翼故事，令人徒留唏噓的故事。而森妮，高中畢業(yè)后隨父母工作調(diào)動去了一座遙遠的城市。她認識了新的小伙伴，有了更疼愛她的老師，在一個優(yōu)雅的環(huán)境里一帆風順地長大與工作。她很少回小鎮(zhèn)，每次回來都行色匆匆。小鎮(zhèn)的人和事，漸漸與她遠離。

好久，陸書遙回復(fù)：“嗯，很好。你呢？”森妮也回復(fù)：“我也挺好?！?/p>

放下手機，森妮有點兒感慨，今天我和他終于能站在平等的天平里，像朋友一般聊天了。

這樣的感覺，不是年少的她托著腮看著窗外滴水的大紅花時，所強烈渴望的嗎？不是在那個遙遠的城市，當她和小伙伴們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穿過馬路時，奔跑在柔軟的塑膠跑道時，所寄望的嗎？

手機再次振動。陸書遙問她什么時候離開小鎮(zhèn)，有沒有時間一起出來喝點兒東西。

咖啡與冰紅茶

40歲的陸書遙，眼睛依然閃爍著狡黠的光芒，眼角卻有了皺紋。一笑，在薄薄的嘴唇牽扯下，當年淺淺的酒窩變得更深。他靠在餐廳舒適的座椅上，雙手向兩邊撐開，蹺起二郎腿，饒有興致地看著森妮笑。

森妮34歲，正是一個女人綻放的最好時刻。她的笑容帶著自信與淡定，舉止優(yōu)雅，與高挑成熟的身材配合得剛剛好。

森妮被陸書遙盯得不太自然。她喝了一口咖啡，笑著問：“我臉上有東西嗎？”“沒有，就是覺得當年的丫頭長大了，剛剛好?！标憰b收回目光，也喝了一口冰紅茶。

陸書遙跟記憶中有點兒相同，又有點兒不同。森妮再度提起當年的詩詞，他淡淡一句“忘了”一帶而過。也許吧，一個在太平盛世歷盡生活苦澀的中年男人，難道還應(yīng)該整天把國家興亡掛在嘴邊？

后來話題轉(zhuǎn)移到學校的芭蕉葉與大紅花上。小鎮(zhèn)學校存放了她最寶貴的少年時光，一提起，她便綿綿不絕。對校園里的一草一木，對當年同學的一顰一笑，對諸位老師的印象，對陸書遙的講課，一打開話匣子，森妮便停不下來。

陸書遙坐在她對面，隔著一張桌的距離，微笑著看她帶著手勢生動地敘述，偶爾插一兩句話。

他的笑容如當年。雖沒有當年銳利的氣息，可是很溫和，溫柔得像要用一汪池水包裹著她對過去的眷念。

森妮握著咖啡杯子的手，與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她沒有立刻縮回，兩個指尖的溫暖，就那么淡淡地糾纏在了一起。

曾記否

駕車駛在高速公路上時，森妮想，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陸書遙，我和他的結(jié)局是不是就會不同？

在小鎮(zhèn)待了10天，陸書遙約過她散步，看過小鎮(zhèn)舉辦的晚會，一起放過孔明燈，還回當年的校園轉(zhuǎn)過一圈。從第二次約她開始，陸書遙還會主動談起詩詞，以及那首他曾教過他們唱的《我的中國心》。雖然詩詞有前言不搭后語的尷尬，例如“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可森妮一直淡淡地笑，沒有戳穿。

戳穿對誰有好處？要假裝那個已經(jīng)消失的當年書生意氣的青年，他也該是好累吧？其實，她真的沒有嫌棄陸書遙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書生。文學夢丟失了沒關(guān)系，對社會由正氣抨擊變刻意奉承也沒關(guān)系。

可他朝了另一個方向走。抑或是，森妮從沒有真正認識過他。有女同學提醒過她，如今的陸老師不是當年的陸老師了。是真的，陸書遙已不是當年那個陸書遙了。

就在森妮離開小鎮(zhèn)前一晚，她和陸書遙散完步的那晚，路過小旅店旁邊的暗巷，陸書遙不管不顧地朝森妮吻了過來：“咱們抓緊時間好嗎？聊文學聊人生都好幾天了，前戲也足夠長了，都快沒時間了。”

森妮推開他。夜色中，她錯愕地看著他?！澳泐l頻聯(lián)系我，不就是想來一發(fā)新年炮嗎？我知道你離婚幾年了……不說了我們到樓上去。”

說罷他伸出手再次想摟森妮。

他就是那個在萬人注視下激情朗誦“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陸書遙？一臉正氣地揮動手里的指揮棒，領(lǐng)著大家唱“河山只在我夢縈，祖國已多年未親近”的陸書遙？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森妮默念著這首熟悉的詩詞，把車子停在服務(wù)區(qū)，趴在了方向盤上。

手機靜靜地躺在那里。她刪掉了陸書遙的聯(lián)系方式，仿佛兩人從來沒有重遇過。年少時曾長久地留在森妮心底的一個夢，在一個有清新花香的清晨，驀然醒來。

女同學好心提醒的短信她已經(jīng)刪掉了，可在記憶里卻難以delete。

但無論如何，從那天開始，森妮不再懷念18年前的春夏。那個名叫1999的年份，從此之后，她不會再問，亦不會做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