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細(xì)鳳

久居城里，幾乎沒有人能察覺春天是什么時候來臨的。故鄉(xiāng)的春天卻像一群穿著花衣的頑皮孩子，總是先羞澀地探出幾個小腦袋，然后才你推我搡、挨挨擠擠、手牽著手正式出場，讓你覺得春天的到來是一件正兒八經(jīng)的事。

記憶中，油菜花的金黃是故鄉(xiāng)春天里最溫暖的顏色。

故鄉(xiāng)在婺源江灣，原屬古徽州，朱熹故里。古老的星江穿越徽州南部險峻的大山，沖出逼仄狹長的山澗，一路跌跌撞撞而來，卻在此優(yōu)雅地繞了一個大彎，江水也平緩溫順起來，江灣因而得名。

村子沿江而建，白墻黛瓦，兩排整齊的房子一字排開，一條石板路從中穿過。到了村口，青石板繼續(xù)延伸，路旁一邊是田，一邊是江，江對岸是睡滿鵝卵石的河灘。春天，彎彎曲曲的石板路旁，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肆意地開著，仿佛給蜿蜒的江岸套上了一條大花裙。

記得小學(xué)三年級，剛學(xué)寫作文，老師在課堂上一字一句地教我們：“金黃的油菜花，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鋪了一地金子?！庇谑牵覀児怨缘卦诒咀由弦蛔忠痪涞貙懴聛?。那時覺得，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句子了。接下來，老師又說“那近看是怎樣的呢？大家放了學(xué)，到村口油菜田里仔細(xì)看一下，回家再寫”。于是，放了學(xué)我們便三個一伙，五個一群，以作文的名義，鉆入油菜地，西踩踩東竄竄。不一會，田壟上就留下了許多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腳印。春天，田野總是被一層薄薄的濕氣氤氳著?；液诘哪嗤敛壬先ボ涇浀模輧悍劬G粉綠的，五顏六色的野花夾雜其間，一不留神，腳下就壓扁了一大片。

其實，現(xiàn)在想來油菜花的黃并非純正的金黃，但要我用一個詞準(zhǔn)確地描摹它的質(zhì)地與色澤，又很為難。它的黃是一種鮮艷的亮黃，亮得有些刺眼?；ò瓯砻婢拖裥」媚锬樕贤磕艘粚臃?，極其細(xì)膩，均勻。

油菜花開得盛時可以沒過我們?nèi)祟^。“阿娟，你在哪？”“在這呢！快來，這里有一只青蛙！”隔著疏疏朗朗的花叢，伙伴們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一陣窸窸窣窣之后，地上便落滿了細(xì)細(xì)碎碎的花瓣。而我，會找一塊正中間的油菜地，蹲下來，扳過一根長得最高的莖，將花盤扯到鼻根，用力吸上一口，清甜的香味便滲入了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接著，“一、二、三、四……”數(shù)一數(shù)幾個花瓣，再用手摸一摸，最后還不忘摘下兩三朵，拿回來小心翼翼地夾進書里。上課時翻開，能香好幾天呢。

其實，第二天花色就變成了暗黃，香味也散了。但書一打開，依然能感受到春天的氣息。至于作文，當(dāng)然也能得到最高的獎賞，那就是老師親自在班里念整整一節(jié)課！那時覺得作文極其簡單，只是把自己實地觀察到的記錄下來罷了，有什么難的！不知不覺，寫作文倒成了內(nèi)心隱隱期盼的事。

童年的快樂是純度最高的快樂。對于鄉(xiāng)下孩子來說，大自然是一位慷慨的老者，他總會按照季節(jié)的變換，準(zhǔn)時來到孩子們面前，帶給他們不一樣的新奇：打豬草、掏鳥窩、捉魚蝦、掰玉米……開春，田野里孕育了一個冬天的小生命都在蠢蠢欲動：馬蘭頭剛露出點嫩芽，苦粄已掛上了白色的小花蕾，還有雞腸草，水芹，竹葉青……各種不知名的野菜都冒出來了。田溝里的水汩汩地流，有時還能發(fā)現(xiàn)米粒大的小魚苗成群游過。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偶爾能見到幾只燕子，飛得極低，惹得我們想伸手一把抓住它剪刀似的 尾巴。

這一切，都給我?guī)硪环N莫名的興奮。

摘紅花籽是春天固定的節(jié)目。這里所說的“紅花”是種在農(nóng)田里用來做肥料的紫云英。割完秋季稻以后，一部分田種上油菜，剩下的則撒上紅花籽進行“蓄耕”（目的是養(yǎng)足土壤的肥力）。來年二月，“蓄耕”的田里長出的紅花已經(jīng)郁郁青青了。放學(xué)后，我們就去掐它的莖，放在嘴里嚼，甜絲絲的。到了四月份，會密密麻麻地開出像月牙一般的小花，紫中帶點白。再過不久，就陸陸續(xù)續(xù)開始結(jié)籽。紅花籽黑色米粒一般大，據(jù)說可以入藥。每年學(xué)校都會組織我們給生產(chǎn)隊上采花籽，這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急切盼望的。我敢說，這一天的快樂絕對不亞于“六一”兒童節(jié)。

端個小板凳，提著小竹筐，隊伍浩浩蕩蕩開進紅花田。隊長早就在地頭等著了。一見到我們便大聲招呼起來：“小伢崽，今天看你們誰先滿筐哦！”于是我們一哄而散，紛紛跑到長勢最盛的一處坐下來，開始比賽。

讓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堅持做一件單調(diào)的事自然是困難的，哪怕只有半天。摘不了多久，我們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一會抬頭看看鳥兒飛過，一會又追起身邊的小蜻蜓。這時，老師總是在一旁提醒著：“誰又開小差啦？”于是我們又跑回來，老老實實坐下。

這其間，最心焦的是等著隊長給我們送點心——有時是包子，有時是水果糖。雖然每年變著花樣，但無一例外，都是吃的。在那個饑餓的年代，吃是對我們半天勞動最好的獎勵。摘摘、玩玩、吃吃——半天下來，別說滿筐，就連摘到半筐的人也寥寥無幾，大部分的紅花最終被犁耙翻進更深的泥土里做了肥料。于是我疑心隊上并不是真的想要我們幫忙，只是學(xué)校想讓我們趁此出來透透氣罷了。

也許是因為在人生最初的那段日子，我有幸能時常光著腳丫在泥土里奔跑，我的目光能時常與金黃的油菜花相遇，我的耳邊能時常聽到春水咕咕的流淌，我的生命才與自然建立了最牢固的聯(lián)系。以至于后來在讀到“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時會感到親切而溫暖；讀到“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時會淚流滿面，感慨不已。正因為生命有了與自然的聯(lián)系，心兒才會如春天燕子一般，時常自由而快樂地飛翔。

（廣東省深圳市龍華區(qū)高峰學(xué)校；5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