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伯伯
在他的稱謂上,我落筆時犯難了。按習(xí)慣,他是和我父親一個單位的同事。父親叫他老杜,我們叫他爺叔,比較順理成章??墒桥c我差不多同齡的發(fā)小,都直呼他老杜,他似乎也應(yīng)答了,這令我有點無所適從了。想他應(yīng)該比我父親略長一些,他最小的女兒,也與我大姐同齡,而且是同學(xué),叫他伯伯可能更符禮節(jié),可是以前也未曾這樣稱呼過他,總覺得有些別扭。最后還是決定以禮節(jié)計,免得年過八十的老人知道了心情不暢。
從稱呼就可知道,杜家伯伯不是一個呆板、苛刻之人。他與小區(qū)的大人們閑聊,也樂意與年輕人,甚至像我這樣乳臭未干的半大小伙子攀談。有時談笑風生,有時也一臉正經(jīng),一切自然而然,讓人不得不接受他的老成中更帶著一絲隨性。
他個子矮,肩膀差不多與樓下人家的窗臺持平,腦袋正好可以由外往內(nèi)眺望。那是上世紀60年代建造的職工住房,三層樓的小梁薄板,本來就不高,窗臺相應(yīng)就更低一些。他形象倒端正帥氣,尤其是一雙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還透出幾分聰慧、幾分紳士。他的左腿是瘸的,瘸的幅度不算小,所以他右手拄著拐杖,行走左右搖擺,而且相當緩慢。
他在港區(qū)工作,聽說是一場工傷事故使他致殘。他后來被安排在職工俱樂部擔任負責人,這有一定的照顧因素。認識之后,經(jīng)過一番近距離的接觸,我更相信是他的為人和學(xué)識贏得了這個在港區(qū)許多人羨慕妒忌的職位。當年在我的眼里,他比一個廠長更神氣,所有文化體育娛樂設(shè)施,都是由他調(diào)控的,這還不夠誘人呀!打乒乓、看電視、觀演出、借圖書……這每一項,都是我們那個年代孩子心向往之的。學(xué)校沒這條件,方圓幾十里,也找不到這樣優(yōu)渥的條件,他在我們心目中,就是一個皇帝呀!有幾次,我與鄰居小朋友隨著他進入了港區(qū),踩著烏黑的路面,穿過一堆堆煤炭和正在哼哧哼哧轉(zhuǎn)動的卷揚機,來到同樣黑黑的煤炭灰遍及各個角落的俱樂部,享受港區(qū)職工的待遇,興致勃勃地玩耍個半天。玩得最多的自然是打乒乓,打得痛快上癮,打得依依不舍。雖然仔細想來,他也沒帶我們太多次數(shù),可曾經(jīng)有過的快樂是強烈而且記憶猶存的。
認識杜家伯伯,其實是從他擔任我們小區(qū)“向陽院”輔導(dǎo)員開始的。當年我是“向陽院”小學(xué)生的頭兒,組織小朋友活動,大人們只認我,并且都支持我。杜家伯伯專門從港區(qū)借來了十幾支木頭長槍(那都是民兵訓(xùn)練時所用的家伙),全權(quán)委托我保管,其他人動也不能動,只有我可以每天取出,分發(fā)給小朋友,作為不真不假的操練時用。這些木槍平常就放在樓下的防空洞內(nèi),防空洞的鑰匙,我因此也擁有一把。
幾年后,我已屆初中,開始鉆研讀書,拿木槍操練的事兒,早就被視為無聊的過去。兒時的游戲,被我丟到爪哇國去了。杜家伯伯找過我,問我木槍都到哪里去了。我在防空洞里找出了幾把,它們都灰塵裹身、面目全非了。還有一些,就不見影兒了,估計被誰私下拿走了。防空洞的透氣窗是非常容易攀入的,沒有鑰匙那會兒,我和小朋友都鉆進鉆出好多回呢??次艺也蝗緲屃?,杜家伯伯便沉下臉來,言辭嚴厲,不留情面,直讓我羞慚不已,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安諒
左鄰右舍認識杜家伯伯,還因為他的女兒。她與我大姐同學(xué),長得文靜秀氣,特別是歌唱得不錯,嗓音如同百靈鳥一般,與電視里舞臺上演唱的歌星相比,似乎毫不遜色。小區(qū)文藝演出,她必然出場,也必然引起陣陣掌聲。聽說,她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歌唱家。這是讓人敬羨的理想呀。我由敬佩她進而更加敬佩杜家伯伯,都知道是杜家伯伯的引導(dǎo)和幫助,才讓自己的女兒有這樣的境界,唱出了水準,并正在攀登藝術(shù)的高峰。在小區(qū),工人出身居多,包括我父親,也都識字不多,杜家伯伯及其女兒,是令人仰慕的。
后來我又聽說了一件事,讓我對杜家伯伯更是刮目相看了。1976年,上??赡艽蟮卣鸬膫餮?,搞得人心惶惶。有一天清晨,小區(qū)的居民絕大多數(shù)還在沉睡,忽然聽到一陣搖鈴聲,不知誰家先發(fā)出驚叫:“地震了!”恐懼迅速蔓延。對面三樓的人家迅速將幾床被褥都從窗口扔了下來,有一個人已爬上窗臺,準備緊急下跳。二樓的杜家伯伯家,也緊張而熱鬧,兩個兒子叫醒了他,搶著要背腿腳不便的他下樓,其中一個,把他使勁背上,使勁往門外樓下奔。雖然后來知道這是一場虛驚,搖鈴聲只是環(huán)衛(wèi)工的裝糞車來了,讓居民把自家木桶快點拎下來。處于緊張狀態(tài)的居民有點神經(jīng)過敏了。但杜家伯伯家這一幕,又令人生出一番敬意:兒子孝,也是父親教育有方呀!
也是在那年,杜家伯伯又一次批評了我,但比上一次顯得溫和。那天,我清晰地記得是周日的下午,我正在上廁所。只聽到門外有人問我在家嗎,父親迎上去,說:“哦,是老杜呀,他在上廁所?!薄芭?,沒關(guān)系,我找他說幾句話?!倍偶也糁照冗M屋,又在我對面至多一米距離的小竹椅上坐下了。他雙手拄著拐杖,語句輕緩,但目光嚴厲:“下面的標語,是你寫的?”我心里一沉,不知所措地點了一下頭。今早從廣播里聽說中央粉碎了“四人幫”,稱此為大快人心。我遂與鄰居小朋友一起將“向陽院”進行“改裝”,把需要的筆墨和紙找來,由我揮毫寫了一條標語,每個字都有臉盆那么大。寫好后,我們一張一張貼在了住宅的外墻上。貼完后,我們十分興奮,感覺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一件只有大人才做得了的事。可這興奮勁兒還沒過,杜家伯伯就找上門來了。他說,你把標語這么貼,沒發(fā)現(xiàn)問題嗎?我睜大眼睛思索,才想起這一條標語中間是我們這單元的門洞,標語一半在門洞左邊,一半在門洞右邊,有被隔空斷裂的感覺,當時張貼的時候就覺得不很妥當。杜家伯伯說:“你還小,不知道有的事情的復(fù)雜,如果有人小題大作,你不是麻煩了嗎?”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又輕輕說了一句:“待會兒,去把它們處理好。”我又使勁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目光里流淌著一種慈愛,讓我心生溫暖。
四十年,彈指一揮間。他并不高大的身影,卻常常在我心里閃現(xiàn)。聽說,他還健在,也曾與別人談起過我,對我贊譽有加。我聞之,愈發(fā)汗顏,也愈發(fā)對他深深地感恩。畢竟,他曾給予我的任何言語甚或批評,予我都是成長時必須的給養(yǎng),是難能可貴、不可或缺的。
他的女兒最終并沒有成為一名專業(yè)歌手,而是接替了他的工作,如今也屆退休年齡。我后來見過她,與她交談過。還與她合唱了一首歌,她唱得還是很動聽,像百靈鳥一般。我也問起過她的父親,并讓她代我向她父親問好。她高興地答應(yīng)了,并表示了誠摯的謝意。
我想,我是不是應(yīng)該騰出時間來,去拜望杜家伯伯呢?
瞿家姆媽
306室的瞿家姆媽,個子蠻高,身胚也不胖不瘦,瓜子臉,嘴有點癟,下巴尖稍顯突出,年輕時模樣應(yīng)該挺俏的。我認識她,還是初中時代,全家喬遷至305室,雖緊挨在一起,住屋也是一墻之隔,但分屬于一個樓面的兩個區(qū)間,區(qū)間各有一扇總門。大約四五年后,我家再一次搬遷,之后我再也沒見到過她。
她那時約莫五十多歲了,似乎是家庭婦女,沒有職業(yè),卻常常出現(xiàn)在我們視野中,在樓道內(nèi)走動,或在小區(qū)內(nèi)晃悠,戴著圍兜和袖套,洗得灰中帶白的,倒也干凈清爽,像是在家務(wù)之中,或者是忙里偷閑。起初我懵懵懂懂。她對樓內(nèi)調(diào)皮的孩子,總是冰冷著臉,輕則批評,重則呵斥。對陌生人進入弄內(nèi),眼睛瞪視著,帶著疑問和質(zhì)詢。樓內(nèi)的大人們對她似乎也有幾分敬畏。她對我這個孩子顯然是喜歡的。我聽過她對我的夸贊,是對我母親說的,說這個孩子聽話,懂事,還愛讀書,將來會有出息。每每看見她,她給我的也是笑瞇瞇的目光。不過,這目光后面似乎還隱藏著什么,這樓內(nèi)大多數(shù)的孩子們對她都有點膽怯。后來一次,撞見她在訓(xùn)斥自己的女兒,臉板著,眼珠子瞪著,嗓音不高,卻相當威嚴,吐出來的都是短句,因此更顯爆發(fā)力,諸如“你干什么!”“什么意思!”“昏頭了是吧!”“死回去!”……她女兒十六七歲了,發(fā)育得已經(jīng)前凸后翹了,身子頎長,活脫脫是她年輕時的翻版。當著我們這些孩子的面被母親如此斥罵,她面色也難堪,轉(zhuǎn)身蹬蹬地奔上樓去了。瞿家姆媽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隨即轉(zhuǎn)臉掃視了一下圍觀的孩子,那目光嚴厲得像是要噴出火來。我當時也不寒而栗,孩子們立時作鳥獸散了。
這年夏天,樓內(nèi)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大人們神神秘秘的,竊竊私語,在我們孩子面前則避而不談。即便如此,我還是聽出個大概。303室有人搞“腐化”,被告密了。303室是在我們一個區(qū)間的,平常不太住人,是因這家人家在小區(qū)外另有一套住房,303室只有十平方米,大約是房管部門增配給他們的。這戶人家人丁興旺,兄弟好幾個,有時輪流來303室住住。有一位二十多歲,長得挺像張學(xué)友的(自然,張學(xué)友當年估計還剛剛長牙),在小區(qū)門口的一家國營飯店工作,還是一個主廚,待我們鄰居挺熱情的。我們經(jīng)常上飯店買碗湯,用一只小小的鋼精鍋,買的是辣醬豆腐湯,一毛五分一大碗。鋼精鍋和一溜各式器皿,擱在長長的油跡斑斑的桌上。這位帥哥一勺一勺地將剛煮好的湯舀進各種器皿里。我們心中竊喜的是,他一眼瞥見了我們,而且認出了那只鋼精鍋,待將鋼精鍋端回家一瞧,量明顯比別人多半勺,上面油花花的一層,心里便美滋滋的。他還有一位大哥,大約三十好幾了,還是光棍一個,住303室稍多些,見了鄰居,只微微點頭,也不說話。這次就是他的大哥半夜被逮個正著,和一個女人雙雙被“請”進了派出所。事發(fā)303室,我那會兒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外面如此大的動靜,我木知木覺。一對男女,還沒有辦理結(jié)婚登記,就睡在一個被窩里了,這在當時不算小事,有傷風化,他們受到了處罰。然而,人家畢竟是戀愛中的男女呀,兩廂情愿,也夠不上太大的罪。何況又不是在公園草地,有人為之抱不平??墒牵@究竟又是誰報的警呢?大人們又紛紛猜測,最后聚集到了一個人身上,據(jù)說也得到了居委會的證實,是瞿家姆媽!瞿家姆媽原來是我們這棟樓的大組長,是居委會積極分子,難怪她平常愛管閑事,還整日一副欠多還少的面孔!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
漸漸我就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大人們見到瞿家姆媽,多半微笑著打個照面,借故走開,不想攀談,有點敬而遠之的意思。孩子們見了,大多是躲得遠遠的,怕被她纏上。
我不知怎的,會想到她老公,他能受得了她的無時不在的警惕和說變就變的神情嗎?是的,我已有所感悟,她那目光后面隱藏著的分明就是高度的警惕和時刻準備著的斗爭的激情。她的老公比她瘦小,模樣像個老實巴交的小老頭,平常不與鄰居來往,至今我辨不出他的嗓音。
此后,還是我們樓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事。二樓住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混混,單位工作不好好干,懶懶散散的,找了幾個牌友在家里小賭,又被瞿家姆媽發(fā)覺了。瞿家姆媽毫不客氣,闖進他家,下令收手解散。小混混晃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的,還想爭辯幾句,邊上的人捅了捅他,他耷拉著眼皮不吭聲了。散伙后,有人聽見他半天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個癟嘴老太婆,真是克星?!边@話也引發(fā)了一番猜測。最后,我才得知,當年住我們屋子的那戶人家,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孩,長得甜美可愛。有天下午,在小區(qū)里玩耍,這個小混混當著小女孩的面,就拔出了家伙,撒起尿來。這一幕又被瞿家姆媽抓了個現(xiàn)行,把他扭進居委會,狠狠教訓(xùn)了一通,還威脅要送他去拘留所。小混混這下害怕了,再三承認自己的不是。瞿家姆媽說,這回算是饒了他,如果再有什么事兒,一定對他毫不手軟。小混混看到她,自然就怵,有惱也不敢說出,他有把柄在瞿家姆媽手上呀!
搬遷之后,三十多年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瞿家姆媽,也未曾耳聞她的任何信息。我知道鄰居有不少人對她又怕又恨,我心里倒一直覺得她也是善良之人,而且也是有擔當之人。
小唐阿叔
至少十多年沒見到他了。他的形象還是一個老男人歷經(jīng)生活滄桑呈現(xiàn)出的模樣。臉色略顯晦暗,表情淡漠甚至有點冰凝,眼神似乎也秋涼如水,濺不起一丁點的新奇。走路還是一貫地拖沓,還微駝著背,肩膀左右一上一下的。其實,他身材勻稱,也夠高大,約莫一米八十了。五官也長得周正,算得上是一個英俊男子。不過精神上的些微倦怠,讓這種俊秀挺拔打了折扣。
他起先孑然一身,住在我家對門的單間里。單間只有八平方米的空間,擱一張大床,再放置一張桌子,地方已顯擁擠。因為是一樓,窗口臨著小區(qū)道路,常常見到有人在他窗前站著與他攀談。也有好奇者路過,朝窗內(nèi)探望一眼。我那時還年幼,有時也會踮起腳尖,睜大眼睛觀望一會兒,屋內(nèi)并沒有什么稀罕物,只因為他是小區(qū)里人人皆知的單身漢,也是港區(qū)職工的小字輩,正常的關(guān)心和窺探的快感,有時就會交織在一起,揚塵一般,在小區(qū)里飄蕩。
雖然比我們這些孩子大了十多歲,又是我父親的一個港區(qū)的同事,我姐姐她們當面直呼的是他的名字。他也不介意,周圍鄰居也都這么叫他,他也都習(xí)慣了。我是叫他小唐叔叔的,但背后仍直呼他本名。仿佛這是天經(jīng)地義,不這么叫,還不夠自然。
記得他不開伙食,多半在單位食堂用餐或帶點飯菜,偶爾會向我家或另一個鄰居借個爐子熱熱飯菜。家里的盤子,一個四四方方的煤油爐,爐子擱在桌子上,那重重的油味兒悠然彌漫。
他不知道是患了關(guān)節(jié)炎還是腰椎病,有一次在家,門正巧開著,忽然臉色煞白,就倒在地上了。是我父親聽見異響,迅速奔了過去,立即把他送進了醫(yī)院。這個病對他影響不算太小。他遲遲未婚,這或許也是一個原因。
港區(qū)給他安排的是比較輕松的工作。我上世紀90年代從越江輪渡上下來,瞥見他在港區(qū)的門衛(wèi)室坐著,那時不叫保安,就是門衛(wèi)當班的,是一份閑差。此后,我迄今未見過他。
很小的時候,在港區(qū)職工活動室,有一個乒乓桌,我和兒時的伙伴們常常溜過去玩耍,他也常常來,是借書。借好書,便與我們一起玩一會兒,推擋扣殺,水平不過爾爾,我也能和他這個大人打個不相上下。但他好讀書,還是給我留下了好印象。我那時也愛讀大部頭的作品。當時讀的多半是《紅日》《鐵道游擊隊》《金光大道》之類的書,很多文學(xué)名著還在冷宮之中。后來聽說他在寫詩,心中便產(chǎn)生了一絲敬羨。一個涼爽的夜晚,屋子里的燈大亮著,他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面前是一疊信箋,他似乎是寫寫停停,有人在窗外和他打招呼,只聽他平靜地抬頭回答道:“我在寫詩?!甭曇麸h出窗外,也飄進了正站在小區(qū)道路上的我的耳朵里,給我懵懂的心注入了一種清新。十多年之后,當我開始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在報刊頻頻發(fā)表作品的時候,我也特別關(guān)注他的名字,但遺憾,從未在報刊上發(fā)現(xiàn)過。我心里常常浮現(xiàn)一種說不清的滋味。
他結(jié)婚了。是他遠在北京的哥哥為他介紹的。他的雙親早已仙逝,長兄為父,在他患病痊愈之初,便決定為他介紹女友,促他早日成婚,這樣有個照應(yīng),他也能放心。
北京的女友看上去也三十好幾了,像個婦人。人倒是挺本分樸實的,也不知道他們見過多少次面,反正很快就結(jié)婚了,新房還是設(shè)在那個八平方米的單間。他們生活得如何,我年幼無知,但總隱約感覺他們?nèi)兆涌目呐雠龅模瑫r有爭吵,也許是性格不合,也可能是生活習(xí)慣不同。
一個單身漢結(jié)束了長久的孤家寡人的生活,與一個并不熟悉,甚或不十分相愛的人生活在一起,那種磨合和艱難困頓是可想而知的。何況,他還有一顆詩性的心靈呢?他似乎總是郁郁寡歡。
這里有兩個細節(jié),關(guān)于小唐阿叔,我是記憶深刻的。
一個是我初中的時候,我對鄰家一位女孩心生朦朧的愛意。但只是留存于心里,羞于表白,甚至連與她平常交談都心有障礙。某個傍晚,樓上樓下三五個鄰居正巧在單元門口,我和小唐阿叔也都在,其他人我都記不清了。女孩剛洗完澡,臉生動而美麗,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小唐阿叔則說了一句:“兩只面孔像蘋果。”我瞥了她一眼。臉蛋果然紅撲撲的,看得我心里怦怦直跳。女孩羞澀地笑了笑,轉(zhuǎn)身上樓去了。我對小唐阿叔這句話,也是浮想聯(lián)翩的,還莫名地聯(lián)想過,不會小唐阿叔也喜歡上了她吧?幸虧當年鮮見老少戀,年齡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這個念頭倏忽一閃,又迅即消失了。
第二個細節(jié),應(yīng)該是我高中時,我家已從小唐阿叔對面搬出,入住同一幢樓的另一個單元,接觸明顯少了,但總會撞見。有一天他在小區(qū)里見到我,就皺了皺眉,說:“吃得太好了,腦袋也吃大了。”這話我聽得不順耳。這是什么意思呢?是覺得家人太寵我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而且是唯一的兒子,父母、姐姐們確實都很寵我。還是覺得我真的吃得腦滿肥腸了(我那時只有一百斤出頭,絕無肥胖之相)?不明白,也未去深想,只是朝他笑了笑,就擦肩而過了。對他,也并無太多的計較。
很多年過去了,我總是難以表達對他的感覺,長大之后,也經(jīng)歷了人生的冶煉,然而,似乎有一絲憐憫,還有一種隔閡,老也抹不去。
不久前,我和母親聊到了他。沒想到,母親告訴我一件事,當年我發(fā)熱了,父母都上班去了,小唐阿叔正巧在家,要帶我到醫(yī)院看病,還給我倒熱開水喝。只是我執(zhí)意不去,要等父母回來。最后,善良的母親說,人家小唐阿叔還是很不錯的。
這讓我未免又陷入了深思。有多少事,是自己真正的年幼無知?我后來曾和姐姐她們特意聊起小唐阿叔,我知道她們與老鄰居們或多或少還有聯(lián)系。
她們告訴我:小唐阿叔退休了,他的女兒很有出息,現(xiàn)在一所名校讀書。
我心里想:這才是他真正的好作品呀!也一定是令他快樂的事。我為他祝福。
老王叔叔
老王叔叔當過兵,說話慢條斯理,步態(tài)、言辭和待人處事也從來都不隨隨便便,不像港區(qū)的其他一些職工,一看就是大老粗。他有文化,也有點正兒八經(jīng),有點嚴肅。
那時,我家住老公房底層的一個單間,他家住三層,一個套間。面積其實只相差兩平方米,但他們比我們家多一個孩子。在小區(qū)里,父親和其他人交往不多,但與他挺談得來,我那時年少不更事,但隱約感覺他們交談的都是國家大事,憂國憂民的情懷很強烈,仿佛國家的千鈞重擔也都壓在他們的肩膀上。印象最深的就是1976年,先是地震傳言搞得人心惶惶。夜晚,我迷迷糊糊地想睡,卻又無法睡著。因為他和我父親正在喝著茶談?wù)摰卣?,嗓音雖然低緩而毫無怯意,但畢竟談的是人命關(guān)天的地震話題,我平生也是第一次耳聞地震,自然生出一絲恐懼來,胡思亂想的,睡得也不踏實了。
也是這一年,毛澤東同志去世不久,有一晚,他們又在家里喝茶、抽煙、聊天,一個說主席走了,這個國家怎么辦?另一個隨即嘆氣,也感嘆了幾句,表示同樣的擔憂。煙霧繚繞之中,兩人憂愁滿面,也讓我莫名地心事重重起來。他們兩人都是黨員,老王叔叔似乎還是單位的一個干部。
在更幼時,我對老王叔叔還是懷有挺復(fù)雜的心情的。一次我一個人在家,不知怎么回事,玩起了火柴,在磷片上把小木棍擦燃了,抓了一把廢紙,讓火愈發(fā)熊熊燃燒。煙霧升騰,嗆了我滿臉,在屋子彌漫。這時,老王叔叔從我家的窗口發(fā)現(xiàn)了煙霧,照理,這種概率很低,因為窗子外是我家自搭的一個小花園,長寬至少也有三至四米,如若不是有意觀望,不太容易看清屋子里的煙霧。但老王叔叔心細眼尖,迅即就回到樓前,進了樓,推開了我家的門。他三下五除二就把火踩滅了,還立即把窗戶都打開了。他看我的目光是嚴厲的,語氣也一改往日的溫和:“你差點闖大禍!你怎么可以玩火!”當晚,父親知曉了此事,把我狠狠訓(xùn)斥了一通,對老王叔叔再三感謝,說要不是老王叔叔,不知道家里會燒成什么樣子。我心里不服,但終于沒說出口。我只是燒了一點紙,至于這么嚴重嗎?對老王叔叔因此說不上感激還是惱怒,心里多少有些排斥。
又有一回,我拿著鎮(zhèn)口舅舅送給我的一把氣槍玩耍。隔壁大我?guī)讱q、比我搗蛋的阿王哥,抓了一把綠豆分批塞進了槍膛里,他對著窗戶外正在垃圾箱前逡巡的幾只老母雞,悄悄撥動了扳機。一聲沉悶的槍響,一聲更加沉悶的綠豆穿越皮肉的聲音,讓雞突然神經(jīng)質(zhì)似的跳動并抖顫起來,我的心跟著一凜。阿王哥一連發(fā)了好幾槍,幾只壯實的雞,無一例外都抽搐了一下,咕咕叫著,眼睛在東張西望。
當天晚上,老王叔叔又來了,與父親剛坐下不久,就開口說道,自己家的老母雞突然死掉了,他仔細檢查了,發(fā)現(xiàn)是被人將綠豆注入了身體。至于怎么注入身體的,就不很清楚了,估計是用什么槍打的。說完,他瞥了我一眼,目光是意味深長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覺得老王叔叔其實一定是知道真相的,我們這個小區(qū),哪個孩子不知道我有一把氣槍,而且屬于小區(qū)唯一的一把。如果再深究,我一定會如實招來的。但老王叔叔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而與父親聊起了別的什么,讓我這顆受驚的心,終于有所平緩。多少年后,我才感悟,老王叔叔既是在提醒我,又不想讓我在父親面前難堪。這是不太容易做到的。要知道,兩只老母雞,在當時多少珍貴呀。食物匱乏的年代,它們是寶呀,每天生顆雞蛋,就是家里的樂事,也是最好的美食了。老王叔叔能夠憋住后面的話,本身就是對我的愛護呀!這份感悟,隨著年齡、閱歷的增加,愈來愈深沉,也愈來愈強烈。
舉家搬遷后,再也沒能見過老王叔叔,父親故世時,他也沒有登門。他的孩子來了,說起他也病了,病得很重。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掐指算來,他也應(yīng)該年過八十了。聽說他還健在,身體卻很不如意。我在心里默然為他祈禱,祝他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