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去沈文裕家時天氣暖和不少,沈文裕母親蹲在客廳茶幾邊喂金魚,窗臺上的綠植在北京活得不錯。生活好像一成不變,但未喪失生機。跟她閑聊,問沈文裕是否后悔過回國。她說不會,國內(nèi)舒服。
琴童時代吃過太多苦頭,屢次搬家、輾轉學琴,沈文裕對還算安逸的現(xiàn)狀沒太抱怨,只對才華未得到充分認可有些不甘。至于他的才華與境遇是否匹配,難下結論。早年有不少成就,現(xiàn)在他在古典音樂圈的位置為何是這樣,中間環(huán)節(jié)哪里出了差錯,同樣難給出答案。用一位藝術家經(jīng)理人的話殘忍點說,行業(yè)更迭頻密,為什么非得是他被記?。?/p>
找過的樂評人沒幾個愿意聊他,理由是不太了解或不太好說。沈文裕的家庭故事圈內(nèi)人從報道中獲知的不少,對沈文裕父親肖元生的印象多是急功近利。原本的采訪是沖著沈文裕去的,跟肖元生草草聊過后我對他沒太大改觀,他本人跟真人秀中所塑造的狂徒形象相差不大。做周邊采訪時才疑心自己的初判是否粗暴。據(jù)他老友廖弟方所言,作協(xié)有些寫手想寫沈文裕的傳記,肖元生顧念情誼交給名不見經(jīng)傳的老友,弄出個90年代懷舊風書皮和大段抒情歌頌。為寫傳記需長期通話,肖元生每次都掛斷廖弟方撥來的電話后回撥過去,不讓廖家出話費。肖元生苦惱于沈文裕逐步成長后對父親的干涉、管教有些抵觸,會與廖弟方討論父子關系,他倆都沒逃過宿命——年輕時被孩子仰視,過后急轉直下被視作老東西。父子互相犧牲與裹挾,各有所得所失。
肖元生這人挺有趣。善良與拙劣的狡黠都掛在他臉上,狂妄與自卑共存于其身,一面說著沒人能猜透自己,一面又說別人瞧不上自己。肖元生打理沈文裕微博,他在此前長期置頂?shù)奈⒉├锓Q琴童為衣食父母。這種諂媚勁常有,他信奉的一套處世準則實在有些天真,而家人及他卻認為高妙。一家人用草根的方式運作高雅藝術,折騰許久不見起色,反倒落下話柄。接觸過沈文裕兩個無厘頭的經(jīng)紀人后,我能理解沈家對經(jīng)紀人的擔憂,又奇怪于他們?yōu)楹慰偸禽p信人,也許是走投無路。這樣想來,父子對自己才華的嘚瑟算是留點指望吧,在天才的扮演游戲里互助互捧也沒什么不好。
有位樂于包攬的父親,沈文裕樂得清閑。他想明白了,生活上可以依賴父母,演奏上需要固執(zhí)己見。沈文裕形容自己演奏時投入的狀態(tài)為“舒服”,他說越是高級的東西越是難以描述。他在鋼琴上的自信多年未減。也許出于自身對日常的厭倦,我試圖問問他日復一日錄演奏視頻的感受,以為能找著些共鳴,結果惹來一頓生氣,“為什么非要覺得厭倦呢?”想想也是。從小他就是個琴癡,非纏著人要表演要被夸贊,熱愛不減為什么就要奇怪?就這么日復一日錄下去,結果也不會更糟,就算自娛也成。怎么說也是職業(yè)演奏家了,即便在邊緣打轉,也比下有余。
采訪前搜索沈文裕的影像資料,看到老師鄭大昕錄過沈文裕南非巡演的片段,那個穿著白背心的小孩晚上就在賓館床上叫啊笑啊大口吃面。從五歲到現(xiàn)在,沈文裕的每個階段都能找著影像,讓人無法脫身地看到他的變化,看到時間對這人的折磨。他要承受的也許比常人更甚,老家親友們現(xiàn)在還期盼著他把才華獻給祖國人民。
后來見面,沈文裕和他母親帶我去附近的餐館吃了當天第一頓飯,在下午4點半的時候。他家作息異于常人。對比父親肖元生每天炒股還要大量寫詩的生活節(jié)奏,母親數(shù)落了沈文裕的“慢”。沈文裕沒接話,轉頭對我說:“你好像也有點慢?!边@可能是他對被打擾一下午的控訴。我覺得可以更直白點說,我們都懶散。畢業(yè)之際我跟朋友鄭重討論過懶散怎辦,共識是只要克服了羞愧心,對于有蟄居傾向獨身寡言不搞事的物種來說,啃老問題不大。況且我們還吃得少,能耗低。這么一想,就沒什么斗志了。如果有足夠的才華,或許真能以保護自己的純凈為理由心安理得地回避社會化。當然我們沒有,還得自己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