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巖
楔子
一片秋水被小島切分三片,此刻碧波蕩漾,承載著數(shù)十條游船。湖岸四周沒有春天的繁花似錦,卻被知秋的爬山虎將小山高坡染成紅色。松柏翠竹成了陪襯,任由最不起眼的地錦來點綴碩果累累的金秋。在具有三百余年歷史的紫竹院公園里,一天到晚聚集著老者無數(shù),他們與大自然不經(jīng)意的變化相映成趣,頗有幾分詩情畫意。
記得魯泉河就是在這里邂逅一位身穿道袍的出家人的,他追上去非要道士算一卦,張嘴就出一百元。道士無語,拔腿就走。他再追,出手三百。道士單掌一揖,細細端詳,然后言之:“施主相貌平平,未修前緣,卻也躋身仕途,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時不我待,光陰荏苒,施主若不抓緊修身養(yǎng)性以釋孽緣,恐無春華秋實。求得此世榮華,難換天國永生?!闭f罷,道士拂袖而去。魯泉河還想問個究竟,道士索性將錢退回,一走了之。
事隔十余年,重癥在身的魯泉河故地重游,肺癌晚期,時日無多,回首道士勸誡,不禁一身冷汗。如今烏紗卸去,還怕什么風云變幻呢?問問天下人誰不想長命百歲,就是被詛咒“活王八”也洋洋自得的大有人在。他為此而悒悒不樂,也為九寨溝與錢逸群不期而遇,對錢妻說的那番話耿耿于懷。
九寨溝美麗如畫的風景,你閉上眼睛想吧,怎么美就怎么想。有道是,看了黃山不看岳,看了九寨不思水,其意便是二者在同類中出類拔萃,令人流連忘返。
然而,魯泉河從九寨溝回來就像丟了魂似的處于神經(jīng)質狀態(tài),嘴里還不停嘮叨:“我沒影子,那影子明明印在地上,是我看不見,還是你們有眼無珠!”
站在九寨溝公路上俯瞰五彩池,在陽光輝映下綠翡翠似的水面,一剎那變得五光十色,粼粼波光恰似孔雀開屏,令眾多游人贊嘆不已,紛紛面對這仙境般畫面照相留影?!皢蔚陡皶钡聂斎忧捎鐾洛X逸群一家,竟放下領導架子上前套近乎,卻被錢妻王曉玲譏諷一頓。
“說我沒影子,還不如直截了當說我是鬼得了?!甭阶现裨汗珗@長河與湖泊之間的林蔭道,他自言自語,悵然若失。上次磨煩(絮叨)是住院前一個多月,沒多久便病入膏肓。看來錢逸群就是喪門星。別人載歌載舞地頤養(yǎng)天年,可他魯泉河卻要去輪回,不甘心哪!細想想,悔不該當初沒聽那個道士的勸告。
魯泉河沒有造訪過豐都鬼城,但去了兩次山東德州慶云金山寺,對該寺藏經(jīng)樓地宮印象深刻。那千余尊栩栩如生的香樟木雕,勾勒出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的因果報應,告誡人們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真諦。大約五年前,他就知道什么是放下妄想、歸心凈土的佛家人生觀了。
但是晚了,為了那個期盼已久的正處級職位,年僅五十七歲的他,遞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請,再也無力扭轉乾坤了。在職期間的種種孽債,令他寢食難安。盡管在“廟小神通大、池淺王八多”的小機關他被公認為首富,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了。貪與贓陪伴了他的仕途,正像王曉玲挖苦的那樣,幾十年來他活得非人似鬼。如今該對自己一生有所交代了,可是又該怎么交代呢?人生豪邁者,可以把自己的輝煌留給記憶,進而當成課堂。他怎么可能讓自己的齷齪經(jīng)歷留在人間!那就讓這條窄窄的長河水,將他的愁腸苦惱一起帶進渤海灣,再匯入太平洋吧。
一、塵緣
魯泉河原本就是鬼,因生前為害一方,死后成霾游蕩在空氣中任憑狂風的撕扯及雨雪的沖刷,可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孤魂野鬼,直至被大自然消融干凈。他想投胎重新為人就東作揖西磕頭地禱告哀求,總算取得閻王爺?shù)恼徑?,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經(jīng)過無數(shù)載酷虐與修煉,總算從煉獄中掙脫出來,但一時粗心,夢想投達官貴人之處,卻投到黎民百姓的家。在北京犄角旮旯的小胡同里有兩間低矮陰暗的小平房,住著老少三代七口人。爺爺和三個孫子孫女住一間,父母帶著魯泉河住一間,每間屋子都是一間屋子半間炕。夏天的廚房就在屋檐下,其他三季做飯燒水自然是在魯泉河的屋里。別看一個小煤球爐,它也占了一塊地方,所以這間屋就更擁擠了。
魯財來,魯爺爺,是環(huán)衛(wèi)隊淘糞工。他沒什么嗜好,每天只要能喝上一兩小酒,恐怕就是他理想中的共產(chǎn)主義了。老人家從不遲到早退,每當聊起淘糞工就把時傳祥與國家主席握手的事掛在嘴上,還在自己的炕頭恭恭敬敬貼上那張令他無比自豪的年畫,好像跟國家主席握手的不是時傳祥而是他魯財來。忍為上,和為貴,是老魯家的家訓,假如聽說老魯拿了二等季度獎,那一準是他要求把一等獎讓給了哪位有實際困難的工友。
這家的主心骨是魯有道,魯泉河的父親。他人到中年,每天要從宣武門騎車到石景山的北京重型機械廠。先不表一個月拿六一五大毛工資帶著兩個徒弟的五級工多忙多累,光騎自行車一來一去少說六十公里路也夠累人的。
魯家兒媳,魯泉河的母親喬秀娟,是地地道道的家庭婦女。不過她也有工作,那就是完全盡義務的居委會治保主任。
魯泉河喝過孟婆湯,已無從考證自己的前世門第。打他記事那年,大姐就在平安醫(yī)院做護士,是個讓街坊四鄰刮目相看的“白衣天使”。他哥在八中讀書,是個不讓人操心的高材生。二姐在家隔壁兒小學上學,還是天真爛漫的少年兒童。
這是充滿溫馨的家,即使三年自然災害忍饑挨餓那咱,魯家同樣吃糠咽菜,不過仍然笑聲不斷,樂意融融。
冥冥之中,魯泉河覺得北京許多地方?jīng)]人領都非常熟悉,甚至還能給人準確無誤地指道。小學三年級跟著老師到頤和園春游,車出了西直門就能看見一片片綠油油的莊稼地,白頤路窄得只能容下兩輛車,路邊是挺老深的水溝和高聳入云的楊樹。然而,他一路能報出白石橋、魏公村、雙榆樹、黃莊、中關村等等地名,連老師都覺得匪夷所思。
兒時,有個聲音總是出現(xiàn)他耳畔:人生如夢,禍福同行。生不由己,死能把控。悠悠萬事,桃花源中。惡因善緣,悲喜里尋。
既然似從仙境來,那就在半山腰幾棵山桃樹下陶醉一把。他站在萬壽山佛香閣東墻外,不看碧波蕩漾的昆明湖,也不觀賞怒放的玉蘭,卻目不轉睛地盯著粉白色的桃花,遐想著無數(shù)彩蝶在眼前飛,左右都是妙齡少女,身在其間猶如神仙般愜意。
“魯泉河,你快點兒!”老師在山腳下催促。
此生第一個桃花夢就這樣草草結束,少不更事的他并沒有意識到。魯泉河是班里第一批戴上紅領巾的少先隊員,學習委員,老師心目中不能離眼的好學生。照理,門門考試都得一百,四年級到六年級有三篇作文被學校推薦給少年兒童報發(fā)表的魯泉河,應該前程似錦,上個好中學,考上清華北大,繼而成為國家棟梁。
然而就在臨近小學畢業(yè)考試時,一場急風暴雨劈頭蓋臉降了下來。“五分加綿羊”的好學生,轉眼沒了市場,小小年紀就領略到“知識無用論”和“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殘酷性,盡管這些引號內的話都是“四人幫”垮臺后被有心人形容出來的。他落寞了,過去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同學對他睬都不睬了。
先是大姐醫(yī)院為了響應“六一六指示”,整體遷往河西走廊。大姐的對象,父親單位的一個技術員,毅然決然跟大姐分了手。大姐臨上火車,哭得尋死覓活?;疖噭倓倖樱赣H號啕一聲就栽倒在站臺昏死過去,在醫(yī)院躺了好幾天才緩過氣。幸虧沒兩天大姐的信來了,她向父母報了平安,說那里荒涼歸荒涼,但工作遠沒有北京緊張。
學校全面停課,上大學的哥哥和上中學的二姐沒回家,他倆出身于勞動人民家庭卻在干部子女成堆的學校就讀,本身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人民群眾的翻身解放,因此在學校不甘示弱,跟著那些干部子女轟轟烈烈地鬧革命。魯泉河在家也沒拾閑,因為班主任堅信放假是暫時的,所以他抓緊時間復習功課,立志超過二姐,考上比師大女附中還要好的中學。
可是老師的祈盼沒有實現(xiàn),社會局面更加混亂了。
母親喬秀娟成了忙人,天天都有紅衛(wèi)兵找上門問誰家是四類分子(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有的還不由分說強迫母親帶路,后來打擊對象擴大到資本家、右派、小業(yè)主、民主人士、刑滿釋放人員,乃至作家、演員、工匠和手藝人。于是街坊四鄰不是張三就是李四挨批斗被抄家,天天都能聽到皮帶的呼嘯和瘆人的慘叫。那些大哥哥、大姐姐說了,這叫紅色恐怖,我們就是要讓帝修反在哀嚎中倒下,讓共產(chǎn)主義大旗在全世界高高飄揚。每當喬秀娟戰(zhàn)戰(zhàn)兢兢溜回家,就貓在屋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地禱告,盡管父親魯有道總是批評她。
魯有道擔心運動耽誤了小兒子學文化,就跑到學校問究竟,結果看到班主任李老師被紅衛(wèi)兵剃成陰陽頭,人不人、鬼不鬼地打掃衛(wèi)生。他頓時義憤填膺,一把拎起監(jiān)督老師勞動的那個紅衛(wèi)兵的脖領子,嚴厲質問:“為什么虐待教你們文化、給你們知識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啊,你們就這么虐待你們父母的嗎?真他媽的欠抽!”
一大幫紅衛(wèi)兵聞訊趕來,有的揮著壘球棒,有的掄著武裝帶,更多的是赤手空拳山呼著口號,將魯有道團團包圍。
“小兔崽子,你們敢跟工人階級耍把式!”魯有道刺啦一聲撕開工作服,袒露出甚是發(fā)達的胸脯和胳膊肌肉:“老子是共產(chǎn)黨,你們爹媽或許也是。來呀,咱們今天就練練胳膊腕,老子替你們爹媽好好管教管教你們。”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革命當然沒罪,造反當然有理。可是老師每天苦心巴拉教你們學知識、學文化,他們怎么就成了革命對象啦!咱們今天就好好說道說道?!?/p>
一場聲嘶力竭的辯論之后,小將們理屈詞窮,于是如鳥獸散。
好幾個老師聚攏過來,說不出是感謝還是激動,總之魯有道是他們命運多舛中遇到的第一個仗義執(zhí)言者,因此個個都哭成淚人。
“老師們,咱們不哭。你們往后甭?lián)?,在你們身后還有我們呢!”
勸歸勸,魯有道握著李老師的手,同樣熱淚盈眶。因為他心里明鏡似的,如今誰都是朝不保夕,才剛還好好的,不出兩分鐘就莫名其妙變成現(xiàn)行反革命。但他立下莊重的承諾,回到廠子就動員下夜班和上中班又家住城里的職工,有事沒事彎到小學校照看兩眼。如果碰上小流氓批斗老師,就多找?guī)讉€人跟他們理論,原則是不干架,保護好老師就得。北重正趕上援越設備大生產(chǎn),閑人不閑機器,二十四小時機器轟鳴,職工三班倒。他在職工隊伍中較有威信,所以小兒子學校的老師受到有效保護。直到年逾花甲,那位李老師還來家看望他。不過,魯有道沒能保護了老父親,讓他抱憾終生。
光陰如箭,轉眼一年過去。
小兒子濤聲依舊,在家里無所事事。大兒子、二姑娘還在學校鬧忙。居委會治保主任喬秀娟不再充當帶路人的角色,卻三天兩頭跑到街道參加批判會。老父親魯財來早出晚歸淘糞打掃公廁。盡管大街小巷到處都貼滿打倒這個或批臭那個的大字報和大標語,但是老魯家照樣衣食無憂,和和美美。
臨近九月,魯財來被單位送進醫(yī)院搶救。當魯家老小趕到,辛苦了一輩子的老人已草草撒手人寰,年僅五十四歲,距光榮退休只差一年。
事發(fā)在午飯時,魯財來飯還沒咽利落,就跟幾個造反派辯論時傳祥的功過是非。他規(guī)規(guī)矩矩勞動,沒有參加任何派性組織,然而卻是時傳祥的鐵桿保皇派,就因為把年富力強的造反派說得理屈詞窮,幾個人惱羞成怒給了他當頭一拳,接著肚子上又挨了幾腳,將他踢倒在地,引起顱腦大面積出血。爺爺出殯的那天,至少有千把號人參加。
這時魯泉河才知道爺爺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好工人,但是他沒有為此驕傲,反而特別反感“大糞”二字。爺爺?shù)穆殬I(yè),對他是一種莫大的羞辱。
隨著哥哥去部隊鍛煉,二姐應征入伍,魯泉河也結束了渾渾噩噩的學生時代。這個1968年2月15日進入中學的學生,在一無課本、二無教室、三無班主任的狀態(tài)下就讀,老師動不動就被老三屆學生揪斗、批判、毆打,新生還怎么學知識呀!這種狀況持續(xù)到六九年三月老三屆學生上山下鄉(xiāng)走干凈才消停。仍舊沒有教材,老師憑記憶給拿著毛主席語錄的學生授課。剛剛讓學生適應,就到了三夏大忙,中學生全部下鄉(xiāng)支援麥收。六九屆學生是在麥田里被緊急召回學校參加黑龍江、內蒙古、云南三個兵團農場的支邊分配動員,年僅十五歲出頭的魯泉河被聽天由命地分配到了黑龍江。
臨行時,父親叮囑他,要跟黨走,靠攏組織,聽領導話,忠實積極,勤勤懇懇。另外,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要謹記: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母親將他拉到一邊磨煩:“甭聽你爹的,你爺爺就是你爹讓你做的那種虛頭巴腦的人,什么下場你清楚。你記住,人犯多大錯都沒事,就怕站錯了隊。只要站對了隊,你就是把天捅個窟窿也有人頂著??墒且殃犝惧e了,你就是千好萬好也白搭。你得明白保護好自己才能有效地戰(zhàn)勝敵人。你要牢牢記住時時刻刻保護好自己。頂頂重要的是學會喊口號,什么最革命你就喊什么,什么最先進你就嚷嚷什么。記住,喊歸喊,做歸做,跟緊領導準沒錯。吃小虧賺大便宜,馬鱉的兒子肉里找,表面吃虧其實就能賺大便宜?!?/p>
二、悟性
魯泉河沒按爹那套迂腐叮嚀做人,而是照母親囑咐跟在領導屁股后面喊了三年口號,喊進了大學,又喊了四年口號,因故不幸被分配到小小的街道革委會,已經(jīng)著著實實干了幾個月。三年的邊疆生活,他真真的在連長屁股后面屁顛屁顛跟了三年。前任通訊員只管取信發(fā)報和上傳下達,其他一概不問。他在班里待了兩天半,頂下前任不久,便舊貌換新顏。連長的衣食住行,乃至晚上打洗腳水、洗臭襪子、暖炕、烤鞋等瑣碎得不能再瑣碎的事,全成了他的必修課。文書懶得屁眼兒生蛆,他就將服務延伸到指導員身邊,還常常抽時間幫著文書在大喇叭里哇啦哇啦喊口號,很快就成了連部的香餑餑,剛有工農兵大學生他就上了學。
大學里他政治進步更快,不到兩年就加入了黨組織,成為一名學生黨員。喊口號、寫大字報和緊跟領導等特長基本照舊,而且在軍宣隊、工宣隊等代表指使下,他還長了打小匯報的本事,收集師生言論動態(tài),及時將有價值的東西提供給系革委會的兩隊代表。今天不是哪位老師倒了血霉,明天就指不定哪位同學撞上槍口,他還咋咋呼呼抓小特務,搞得老師同學疑神疑鬼,人心惶惶。
本來他能分配一個好工作,至少是市級機關??墒悄莻€該死的“四五事件”,父親魯有道因為支持工人參加悼念周總理的活動,干擾工人民兵執(zhí)行任務,結果被戴上現(xiàn)行反革命帽子,開除黨籍、留廠察看、監(jiān)督勞動、以觀后效。魯泉河遭株連,分配到基層改造鍛煉。這個讓他心寒的分配,也是軍宣隊、工宣隊使出渾身解數(shù)給爭取來的,否則他就從哪里來還到哪里去,落個重返邊疆的下場。
街道革委會是黨政機關中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廟,不過五十五名機關干部,竟然有一多半人在運動前從事公檢法工作。最有意思的是,黨委書記原是公安分局局長,副書記一個曾在區(qū)檢察院擔任檢察長,一個則是法院院長。公檢法三巨頭在此,那些偵察員、檢察員和審判員等人精子,在這個工作相當瑣碎繁雜的街道,個個都踏踏實實,誰也不敢奓刺。
魯泉河剛剛被任命為黨委青年委員、團委書記時,碰巧和老田值夜班。他分配到街道時,就在田辰云手下辦理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病困退核查審批。地震剛過不久,知青辦還在簡易樓辦公,每天輪流值班。非常時期,巡查和勞動是每名干部的家常便飯,知青辦僅四名工作人員就承擔著附近一所小學操場九十三座抗震棚七百多人的防火、防水、防盜等安全措施落實及調解鄰里矛盾,同時參加城建組牽頭的清運渣土、防疫消毒等體力勞動,每天都能把人累得筋疲力盡。眼下魯泉河就要離開知青辦,而且成為老領導田辰云的間接上級,他擺出幾分禮賢下士的風度,與“下屬”閑聊。
“老田,你看趙傳志這個倒霉催的,就因為跟那個其貌不揚的女孩有一腿就被群眾監(jiān)督改造,還鬧得幾個月回不了家也抬不起頭。作風問題最臭人,我這輩子什么錯誤都可能犯,唯獨作風問題找不上門?!?/p>
“你又不是太監(jiān),小心別閃了舌頭?!?/p>
“呵,閃不著。”魯泉河笑著又問,“玩笑不開了。老田,咱們機關誰是敵偽留用人員?”不知為什么,魯泉河沒有稱呼田辰云主任,不過屈腰弓背倒有一副不恥下問的模樣,語氣也不失昨天前的謙卑與恭敬,“咱們干的都是革命工作,你剛才為什么要把街道干部描寫成瓶子里的蒼蠅,光明無限,出路渺茫呢?”
田辰云畢竟是政法學院老牌大學生,不失愛才若渴之心。街道什么時候直接分配來大學生?魯泉河是絕無僅有,而且分到知青辦,他自然關懷備至了。與其說他倆是上下級關系,不如講師徒關系更恰當。兩個多月來,田辰云言傳身教,不敢馬虎。他秉公辦事,即使當事人遞的一支煙或一瓶汽水都被他拒絕,接人待物還相當春風和氣。魯泉河應該有所體察,也有可能影響其思想進步。這是田辰云的想當然,他還想給魯泉河介紹更多的情況,為其發(fā)展提供參考。
“城建組組長劉增祥、人防辦李寶林和行政組秦德安就是。”
“難怪呢,當初我見到劉組長就覺得怪怪的。他模樣七分像侯寶林,見誰都點頭哈腰,又不是戲臺,所以怎么看怎么不順眼?!?/p>
“大老劉是有幾分滑稽,不過他對工作倒很認真仔細。地震那天,他是全機關第一個趕來的,也是第一個下片疏導居民、清理堵塞交通的瓦礫、聯(lián)系有操場的單位向避難群眾開放,所以受到了市區(qū)領導表彰。當然,那天你表現(xiàn)得也很出色?!碧锍皆瓶桃饣乇鼙窘值辣幻襟w大肆表彰的不是大老劉而是魯泉河的背后正是出自他的杜撰,因此這位年輕人工作沒幾天就受到重用。他接著說:“至于瓶子里的蒼蠅,你就不要刨根問底了。你不一樣,機關除了幾個上山下鄉(xiāng)回來的知青,就數(shù)你年輕,而且還是大學畢業(yè),可謂前途無量。”
“老田別逗了,估來包去,合著我還是瓶子里的蒼蠅。”“哪能呢,你呀,你是后生可畏,前程似錦?!?/p>
“恭維,你恭維了不是?!?/p>
田辰云盯著滿面春風的魯泉河,相當認真地:“照理你來機關還沒過半年,目前還在試用期,區(qū)委就下了正式任命。這說明什么,說明區(qū)委求賢若渴?!?/p>
“喔,是這樣呀!”魯泉河笑著道,“你幫著出出主意,我以后怎么做?!薄案^去一樣,踏踏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工作?!?/p>
嗬,還想教訓我!魯泉河心里有點不服氣。要說這兩個多月,他就從來沒老實。知青辦是實權單位,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兵團三年掙三十二元工資,大學四年就剩十八元學徒工的錢。老爸工資六十幾元,可老娘還是不掙錢的治保主任,他哪兒好意思跟家里張口。苦巴巴的熬到畢業(yè)分配,到了這座窮廟,但知青辦卻是肥得流油的差使。辦公室里不吭不哈,架不住當事人繞著彎找到家,于是就在家門口把事說好了。十塊八塊拿不出手,三百四百差不多,至于茅臺五糧液牡丹中華就是小菜一碟了。田辰云哪兒知道,魯泉河在知青辦兩個多月就收受賄賂折合現(xiàn)金差不多有三千元(當時能買一處像模像樣的四合院或三千幾百斤五花肉)。為什么沒人舉報?知青只要能從農村邊疆回來,他們感謝還感謝不過來,誰還有閑心為幾百塊錢過不去。至于他在地震中的表現(xiàn),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跟一幫子老頭老太太一起干活,自然優(yōu)勢一邊倒了,但魯泉河不知道向媒體撰稿吹捧自己的人近在眼前。他第二天就將田辰云聊的東西匯報上去,尤其“街道干部全是瓶子里的蒼蠅”這句話。
毛主席追悼大會結束不久,田辰云被莫名其妙地撤銷職務??赡芸紤]到知青辦工作的延續(xù)性,或顧忌老田的口碑,他被留在知青辦。主任則由綽號“地下黨”的嚴永祿擔任,好歹人家也算四六年參加革命的,不會給老田穿小鞋。
今年剛滿二十二的魯泉河,卻是春風得意?;厥灼吣陙淼娜松壽E,秉承母親旨意的魯泉河,確實很值得驕傲。在兵團,開荒蓋房、挖河開渠、播種收割、收儲加工,他一件沒干過,憑眼力見兒,編口號,喊口號,混成了大學生。大學四年更覺母親教誨頗具現(xiàn)實性,所以將自己嚴嚴實實包裹在革命口號聲浪里,又以匯報思想為由,揭發(fā)檢舉老師同學,踏著老師同學的尊嚴入了黨,成為學生代表,可謂紅極一時。進機關繼續(xù)發(fā)揚,這不田辰云就成了倒霉鬼。一將功成萬骨枯,那是發(fā)生在風雨飄搖的戰(zhàn)爭時代。一人擢升千梯累,則是和平時期的普遍現(xiàn)象。怎么,不服氣呀!事實就是這樣,氣死甘為人梯的主也白搭。咱上大學別的沒學會,就弄懂了適者生存的道理?,F(xiàn)在不是正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么,不信你試試逆流直上,要不頂風臭千里算咱沒說。從政治角度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從生存角度論,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必須迎合客觀規(guī)律,否則必死無疑。
熟諳察言觀色的魯泉河,本想到居民組找副組長張克強逗逗悶子。張克強從1972年作為小學前少年先鋒隊輔導員以工宣隊員身份派駐機關來占領上層建筑的那咱起,就是街道喊口號的帶頭人和播音員,他總想找老張切磋切磋。在居民組門口他躊躇片刻,忽而覺得應當慰問一下田辰云,老田畢竟是他到街道的第一任直接領導。
秋蟬在老槐樹上悲鳴,或許今晚它就該上閻王爺那里報到了。
田辰云一個人在老槐樹下仰頭觀察振翅鳴叫的秋蟬,棱角分明的面龐酷似一尊蠟像,莊重而安詳,看不出一絲丟掉烏紗的愁悶與彷徨。
機關里除了書記張杰、軍代表何先哲就沒有第三人知道老田是被魯泉河一個小報告擼掉了烏紗帽。說實話,魯泉河一丁點兒都不后悔。人若往上走,善心不能有;人要向前進,仁義拋干凈;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三十字箴言,他記得牢牢的。
“領導,看什么呢?”他滿臉堆笑地站在田辰云身旁。
“你看你,剛上任兩天就坐不住了,這樣可不好?!崩咸锓炊P心起魯泉河,“怎么樣,高高在上的滋味好嗎?”
“一樣,都一樣,我覺得還是無官一身輕好?!?/p>
“一樣嗎?”田辰云拍拍魯泉河肩頭道,“毛主席教導我們,有權就有一切,無權則喪失一切。你現(xiàn)在是得到了一切,而我可是喪失了一切,你我能一樣嗎?”
魯泉河暗暗一驚,做賊心虛地反詰:“老田,你什么意思???”“你說哪?”
盡管田辰云微笑著問,但魯泉河甚是狐疑。難道老田知道自己為什么下的臺啦?嗨,天底下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墻。事已至此,既然他不明挑,那咱也不明說。逗悶子誰不會呀,咱們就逗個昏天黑地的。錯在魯泉河,他卻對田辰云心存芥蒂,認為老田悟性忒低,一個奔不惑之年的人傻呀,哪能是人就講真心話啊!
三、挑戰(zhàn)
隨著“四人幫”的垮臺,內蒙、黑龍江等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知識青年大規(guī)模返城,街道吸納了不少“老插”,與魯泉河同屬六九屆的那批倒霉蛋占了多數(shù),而且不乏有在兵團擔任過連長、指導員或參謀干事之類干部身份的人,使他一花獨秀的局面被新人到來所打破??墒撬匀灰源髮W生自居,繼續(xù)保持奇葩地位。
這堆人里最不是省油燈的,是來自內蒙兵團師教導隊文化干事的周奇。這個年僅二十五歲就已謝頂且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人,不過“老初二”文化水平,居然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妙語連珠,出口成章。此人不能小覷,否則必成心腹大患。
另一個就是目前街道男性干部中年齡最小的錢逸群。他也來自內蒙兵團,據(jù)說是團部通訊員,巴掌臉,櫻桃嘴,黢黑的頭發(fā),一雙總顯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看上去頂多是個初中生。他很討人喜歡,而且小嘴乖巧,見到老同志立馬起身站得筆桿條直,不過他不像周奇是中共黨員,跟魯泉河沒可比性??墒沁@小子口才能跟周奇比高低,什么唯物辯證法、歷史唯物主義等理論信手拈來,還能一字不差說出摘自哪本書哪一頁哪一段。
好在這些人大多數(shù)都歸在居民組張克強麾下,工作對象就是居民和小腳老太太,在街道屬于低人一等的工作,從有街道以來還沒有哪位要人出自這個部門。再則,魯泉河是城里人,生于斯,長于斯,典型的胡同串子。周奇與錢逸群就另當別論,他倆一個出生于哈爾濱,一個則在上海呱呱落地,而且都是城外大院里長大的,對迷宮似的胡同,恰似劉姥姥進大觀園就剩丟人現(xiàn)眼了。
張克強動不動就搞基本知識考核,將全地區(qū)戶數(shù)、人口、居委會多少、胡同及主要大街概況、駐地單位歸屬分類等都納入在內,相當于現(xiàn)在公務員考試中的市情。不過這次新人轉正的測評考核,老張?zhí)貏e請魯泉河出題。
1.前井、后井胡同分屬于哪個居委會?前口袋、后口袋是什么關系?石虎與石碑胡同各鄰哪條大街?
2.什么叫“五七生產(chǎn)組”,與居委會是什么關系?
3.居委會中心工作是什么,《憲法》賦予它什么職能?
老張看到魯泉河出的三道題,會心地樂了。當下居民組集中了二十幾個從內蒙、黑龍江、云南以及山西、陜西返城的知青,這些人沒有因為在農村吃了七八年苦而憤世嫉俗,反而對黨和國家表現(xiàn)得格外忠誠。他們關心時事,關心國家未來,并且在工作當中發(fā)揮著不盡相同的能力,好像沒有能難倒他們的困難。這是好事嗎?不,這些人必將成為仕途上的強勁對手,靠雕蟲小技難為不了他們,但定期考核能成為孫猴子頭上的緊箍咒,誰不老實就狠狠勒勒誰。包括周奇、錢逸群在內的十一個參加試用期滿轉正測評的人,滿九十分問卷考核才算及格。張克強連續(xù)組織過幾次這種測評,頗受街道黨委和軍代表好評。偏偏這次出了幺蛾子,而且引起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
錢逸群在什么是“五七生產(chǎn)組”及與居委會是什么關系一問中被魯泉河扣掉十五分,但此題標明是十分,結果被宣傳組譚廣培逮了個正著,才使錢逸群的答案曝光并引發(fā)軒然大波。小錢答案是:“五七生產(chǎn)組”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城市家庭婦女響應毛主席“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偉大號召,在居委會領導下自發(fā)成立的集體所有制生產(chǎn)組織。它與居委會的關系,實際就是上層建筑與經(jīng)濟基礎的關系。居委會作為基層群眾組織,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卻必須承擔上有千根線、下有一根針的責任。面對冗雜繁重的事務性工作,如何執(zhí)行《憲法》賦予它的職能呢?從客觀情況分析,經(jīng)濟基礎決定著上層建筑,是當前發(fā)動群眾、組織群眾、依靠群眾的切實保證。只有增強居委會的經(jīng)濟實力,才能有投入社會工作的資金,這樣才具有調動居民群眾參與公益活動的資本。
魯泉河為什么扣除錢逸群十五分?他解釋,政治是靈魂,是統(tǒng)帥,是一切工作的綱。錢逸群宣揚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是徹頭徹尾的資本主義復辟腔調。
生產(chǎn)組組長張世全在黨委擴大會上與魯泉河發(fā)生爭執(zhí)。張世全嚴詞駁斥魯泉河,認為錢逸群用了半年時間就摸清街道發(fā)展的命脈,恰恰說明這個小青年有真知灼見,能夠實事求是,是多年來難得聽到的良言。社會主義革命的根本目標是什么?就是發(fā)展生產(chǎn)力,鞏固和壯大社會主義的經(jīng)濟基礎,促使上層建筑的完善和提高。所以小錢沒錯,像他這樣有具體工作目標的同志,應該如期轉正。
魯泉河,還有支持魯泉河的人,很快將張世全壓制下去。他堅持認為錢逸群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重,與革命干部標準要求相差甚遠,不僅不予轉正,還必須做退回原街道處理。
副書記兼街道革委會主任張旭日問:“錢逸群退回原街道,是作為知青還是社會青年呢?”分管勞動、知青的街道革委會副主任黃俊謂解釋:“小錢檔案關系已經(jīng)轉入咱們街道,如果退回,只能是社會青年。”
“也就是說,他短期內很難找到工作對嗎?”副書記魏元勛問。
張旭日仰天長嘆:“老魏,你是搞檢察的,不是不明白什么人是社會青年!這么做就等于小錢讓咱們毀了。”
“對,就是要讓這種人一輩子沒前途?!濒斎記]看出問題,還沒搞清主要領導心態(tài)就草率發(fā)言,“退他回原街道算客氣的,我們沒把他批倒批臭就已網(wǎng)開一面了?!薄澳憧村X逸群到底算什么人?”書記張杰目光犀利地盯著魯泉河。
“他跟階級敵人就差半步?!?/p>
“為什么,就因為他提到經(jīng)濟,提到生產(chǎn),提到我們耳熟能詳?shù)慕?jīng)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問題嗎?”張杰一板一眼說,“你好歹也是工農兵學員,哲學和政治經(jīng)濟學都很過硬,應該清楚推動社會主義前進靠的是什么,那就是先進的生產(chǎn)力!”
“那他也不能把居委會的政治任務、社會工作與‘五七生產(chǎn)組人為對立起來,突出經(jīng)濟作用,否定其他工作的重要性。我看他是別有用心,打著紅旗反紅旗,與隱藏的階級敵人遙相呼應,妄圖顛覆無產(chǎn)階級政權。我們決不能讓他的險惡用心得逞?!?/p>
張世全冷笑著反駁:“魯泉河的大帽子隨手拈來,你干脆把搞經(jīng)濟工作的壓死算了,反正你這種人喝西北風還嫌撐得慌。這樣,我請求黨委給生產(chǎn)組一個招工指標,大家用不著再討論錢逸群去留,他留下當工人?!?/p>
“這可不行,除非小錢戶籍所在地勞動部門分配,否則違反有關制度?!秉S俊謂說。
“老張,你不用搞折中?!睆埥苊鏌o表情地轉而又問,“魯泉河,錢逸群跟你是什么關系?”“什么關系?我跟他沒關系?!濒斎诱啥蜕忻恢^腦。
“那你跟在座的人是什么關系?”
“是同志關系,上下級關系和領導被領導關系?!濒斎右豢跉饣卮鹜陱埥埽@才意識到自己掉進對方挖的井里,身上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那你說說看,你同錢逸群同志究竟是什么關系。”
魯泉河心里一抽,認識到自己理虧,很小心地囁嚅:“是……同……志,或許是……”
“沒有或許,你和他就是同志,那你就掂量掂量該怎么處理他?!睆埥軘S地有聲道,“同志們,這個擴大會開得很有意義,找出了長期以來我們吃娘喝娘還罵娘的根結。我們對不起生產(chǎn)組的同志們,對不起企業(yè)職工??拐鹁葹模麄兂鲑Y出力有目共睹。如果企業(yè)不伸出援手,僅靠咱們五十多個老弱病殘怎么支撐起如此繁重的任務。我代表黨委借研究錢逸群等同志轉正問題,向生產(chǎn)組全體職工干部表示最誠摯的感謝?!?/p>
直到此時,魯泉河才剛看出問題,真乃“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他清楚得很,一旦領導對自己有了成見,仕途必將多舛。好在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只能等這任領導駕鶴西游,再尋出頭之日了。嗨,圖何許呢?為錢逸群這等小人,值不當喲!
想歸想,魯泉河依然梗著脖子聽之任之,決不服軟。你一把手權力大,咱惹不起??墒清X逸群總還有申請入黨的那一天,他能逃得出咱如來佛的手掌心嗎?身為黨政機關工作人員連黨員都不是,就意味著他一事無成,永遠被人踩在腳下。小子,發(fā)展黨員路上再見。然而,魯泉河強有力的支持者、軍代表何先哲奉命歸隊,一張保護傘沒了。
四、轉機
隨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風靡各行各業(yè),已經(jīng)擺脫地震陰影的北京,馬上就要進入1979年了。
十一月底取代魯泉河進入街道黨委任青年委員的周奇,這位前內蒙兵團師教導隊文化干事語出驚人地預言:華國鋒只是一個歷史過渡性人物。一石激起千層浪。行政職務還是白雪居委會管片干部的他,立刻成為居民組以“左大媽”成梨花為首的“革命干部”的攻擊對象。先是在居民組形成兩種聲音,進而擴大到整個街道。一方說周奇是現(xiàn)行反革命,一方說周奇講出人民心聲。逢周二、周四下午政治學習,指定個個像掐架的大公雞,面紅耳赤,慷慨激昂。
離1979年元旦不到一周,組織組就這個問題分別跟小青年打招呼,目的是分化瓦解以周奇為核心且日漸壯大的“裴多菲反革命俱樂部”。這是成梨花等“左大爺”和“左大媽”們,強加在這些吃盡人生苦頭的返城小青年頭上的大帽子。
有了上次教訓的魯泉河,沒有落井下石。團委只有他和王曉春,用不著急赤白臉。王曉春是七四屆高中畢業(yè)被嚴格選招進街道的三個女青年之一,單純幼稚,是街道上暗戀他的幾個女青年之一。兩個人躲在辦公室下五子棋,誰輸了就挨個彈腦崩。一對年齡相仿的男女,雖沒到兩情相悅時,但如此近距離嗅著異性氣息,難免動手動腳。魯泉河沒到“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的窮途末路,目前還是全區(qū)最年輕有為的正科級干部,自然少不了少女的追求,而且這種感情正在王曉春心里步步升華。
風波突起的原因,又是黨委委員、宣傳組組長譚廣培的餿主意。他將周奇妄議中央領導的話拿給全街道干部討論,自己則板著張春橋式的面孔靜觀其變,瞇縫起那雙藏在高度近視眼鏡后面的眼睛,誰都摸不清他在琢磨什么。這位“文革”前已是一所著名小學的校長,屬于工作需要調入街道機關的人,平時話不多,見誰都繃著臉,反正魯泉河來街道小一年也沒見過他的笑臉。他與張克強好像經(jīng)常意見相左,而且每次都是老張敗下陣去。他是張杰書記的一桿槍、一支筆和一個傳聲筒,幾乎每個動作都代表著黨委一班人的基本意圖。此人很難接近,但是為了咸魚翻身,撈回臉面,魯泉河必須與譚廣培建立哪怕很局限的關系。
魯泉河設計緊跟譚廣培的線路圖。譚組長曾在公開場合挖苦張克強是口號干部,使兩個同是教師出身的人老死不相往來。如果想成為譚廣培的人,首先就要停止喊口號。張克強說: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作為喊口號的帶頭人也就完成了使命。每一個歷史時期都有其自成規(guī)律的特性,正是這個特性,形成了一個時代的歷史使命。不管別人怎么看,我自認我沒錯。喊口號是組織安排,領導布置,工作需要。這個問題上魯泉河也有同感。當初母親要求他跟對人,站好隊。但實踐證明,緊跟領導不全面,領導也分左中右。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這就要求我們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有眼力見,休在官場混。這也是他不敢與成梨花等人茍同且在認識方面迎合譚廣培的原因,第六感覺告訴他周奇他們贏了。
新年剛過,張杰在街道全體干部會上要求老同志發(fā)揚民主集中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允許青年人談思想、講認識、說未來,天塌不下來。小青年有想法,可以在學習會上開誠布公,但不可到社會上亂講。民主必須在法律框架內行使,逾出這個框架就會犯錯誤。
周奇、錢逸群等幾個烏合之眾的揚眉吐氣并不是簡單的個別現(xiàn)象,隨著學習貫徹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和有關文件,這些人屁股后面的小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
中層干部里,魯泉河是批駁成梨花等人的干將,于是受到張杰、譚廣培等人的贊許。一個雕蟲小技,還沒緊溜、緊拍、緊跟形勢,他就成了譚廣培陣營的一分子。但譚廣培城府極深,鏡片后的那雙賊不溜秋的眼睛似乎洞察了一切,千萬不要偷雞不成蝕一把米。
寵著周奇他們的張杰、張旭日和魏元勛等原公檢法機構領導,春節(jié)前后都奉命歸隊,不久,除了田辰云等個別人暫時滯留街道,其他原警察、法官、檢察官都被原單位召回。接替張杰的黨委書記是昏聵無能的楊永蘭,就憑她三八年參加革命的資歷,便成了新一任的土皇上。革委會主任則是中規(guī)中矩的黃俊謂,四七年入黨的城工干部,大概隱蔽戰(zhàn)線陶冶的習性,總給人一種和藹可親的感覺,決然看不出他對誰對何事親疏毀譽,因此口碑向來甚佳。
魯泉河的心腹大患轉瞬消失,前進路上少了幾塊絆腳石,應該慶幸才是,但他說什么也高興不起來。田辰云沒走,或許是被撤職的原因。正是這個原因,在號稱世界政治超級大國的社會里很難被包容,更何況政法機關。
街道機關搬進辦公樓,原辦公地交給一所小學,正在建設教學樓。機關辦公樓在一大片老舊四合院中分外醒目,并不是紅白相間的顏色,而是那種鶴立雞群之勢。機關院子不大,又在門口蓋了一排車庫和傳達室,所以很局促。知青辦仍在老地方,只是檔案資料搬到新樓二層,騰出來的房子做了機關食堂。
魯泉河利用午餐時間溜進田辰云的辦公室,見老田一手拿著饅頭一手翻閱卷宗便贊揚:“老田真是廢寢忘食??!”
田辰云抬頭看一眼,爽朗地笑談:“我當哪位活神仙,原來是你這位領導。閣下今天怎么有工夫到這里來?坐坐,我可沒什么好招待的?!?/p>
魯泉河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老田對面,假模假式道:“紅燒蘿卜不過三分錢,你一個十九級干部都舍不得吃,是不是想省錢娶小呀!”
“你吃的什么?”
“我二十三級小干部敢吃八分錢的炸帶魚,可不能虧待小胃,要不非鬧革命?!?/p>
“嗬,還是當王老五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沒這份福氣嘍,上有老,下有小,只要他們不鬧意見,咱這張嘴就是吃糠咽菜也行??!”田辰云笑笑接著又道:“你們工農兵學員什么時候待遇才能到位呀?想當初我們轉正就是行政二十二級,大專畢業(yè)才是二十三級?!?/p>
魯泉河苦苦一笑說:“我估摸沒戲。我們不在落實政策范圍,今天不會,明天也不會。唉,工農兵大學生真是后娘養(yǎng)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就咱們小街道把我當回事。我們這些人是時代的寵兒,只能在規(guī)定的時間、規(guī)定的地點、規(guī)定的政治背景條件下,履行時代賦予的使命?,F(xiàn)在中心工作是經(jīng)濟,以發(fā)展生產(chǎn)力為第一,以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為己任,知識水平先天不足的工農兵大學生只能玩郎西去。據(jù)說在科研單位、大專院校和中央國家機關工作的工農兵學員,將面臨下放基層的危險?!?/p>
“不會吧!”
“不是不會,而是只爭朝夕。”魯泉河想起自己的真實企圖,于是話鋒一轉,“老田,你畢竟當過鄙人幾個月的師傅,我有句心里話不知當講不當講?!?/p>
“你又不是心里能藏住秘密的人,那么啰嗦干嗎,講?!?/p>
“你看,你們公檢法只剩你和趙傳志兩個人。但趙傳志是老牛吃嫩草,犯有嚴重生活作風錯誤,而你是黑不提白不提被撤了職的?,F(xiàn)在不是哪兒哪兒都在平反昭雪么,你也應該提起自己的申訴,要求街道黨委說清楚?!?/p>
“讓黨委說清楚什么?”
“咱們可以不官復原職,可是一定要讓他們說明白為什么平白無故整人?!?/p>
“是整我嗎?”田辰云詫異地踅摸對方一眼,“噢,原來你是這樣理解,謝謝關心。不過,我倒認為一個人只要能上能下、襟懷坦白、忠實積極就行。如果總是為個人得失跟組織上斤斤計較,那是要折壽的。前幾天我去八寶山參加郭進才副書記的追悼會,覺得誰有滿腹牢騷就應到八寶山溜達溜達。我看,即使有天大怨氣也會化干戈為玉帛?!?/p>
“郭進才?這個人我沒聽說過?!?/p>
“他是六六年從河北省緊急抽調北京摻沙子的工農干部,工作方法簡單,說話又過于率直,在機關人緣不好。七五年患了不治之癥,熬到死都沒來上班。你不認識他,實屬正常。”魯泉河覺得自己挑撥田辰云跟黨委領導鬧對抗的目的沒達到,又言歸主題:“這樣專橫跋扈的領導死一個少一個,死絕了才好。老田,你別以為我高高在上就不敢說心里話。我看你無緣無故被他們摘了烏紗帽,心里別提多別扭了。咱們街道凡是了解你的,都為你抱不平。說實話,你一天不回法院就一天發(fā)揮不了專長,將來肯定影響前途?!?/p>
田辰云又爽朗地笑著說:“謝啦,謝啦。我回不回法院由組織安排,作為個人最好無條件服從。不過,小魯你也要有個思想準備,提早把手頭工作交代好。估計最遲下周一,你要重返知青辦幫忙,是我提議的?!?
“為什么?”魯泉河驚愕地看著田辰云。
“暫時保密。這兩天楊永蘭書記會找你們開會?!?/p>
果然,翌日下午剛上班,魯泉河就被通知去會議室開會。他趕到會議室,里面已經(jīng)坐著十幾名年富力強的同事。
會議由黨辦主任王春光主持,革委會主任黃俊謂在座。楊永蘭操著濃郁的陜北腔講話:“同志們,云南生產(chǎn)建設兵團知識青年臥軌鬧事,引起中央高度重視。安定團結啊,這是鵝們建設四化的根本保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至少十年了,他們面臨著成家立業(yè),面臨著生兒育女,面臨著還能不能回到家鄉(xiāng)與父母團聚。黨中央要求鵝們抓緊落實知識青年的政策,不惜余力拓展就業(yè)渠道。你們都是從邊疆回來的,最懂知識青年的苦衷和需求。黨委相信你們能夠協(xié)助好知青辦的工作,為黨中央分憂,為四個現(xiàn)代化分憂……”
五、本色
臨時被抽調知青辦,團委工作還要兼顧,這是楊永蘭書記對魯泉河的要求。與他同時被借調的還有周奇、錢逸群等沒有行政職務的人,但同屬暢海街道骨干分子。
“哥兒幾個,咱們從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文革前是五分加綿羊的好學生,你們幾個肯定也是。咱們有共同的遭遇,長身體時,遇上饑荒;該上學了,攆著下鄉(xiāng);談婚論嫁,恰逢回城待業(yè)待崗。人生酸甜苦辣,咱們在弱冠年華就已經(jīng)嘗了幾遍。讓知青來做知青工作,可以說再合適不過了,因此咱們要在黨委領導下堅決完成任務。”
那位叫張百寧的,威猛勁兒跟演員楊在葆有幾分像,他操著沙啞的嗓子問田辰云:“哎,我說田老前輩,我們來知青辦聽誰的?”
老田抿著嘴看看魯泉河又瞧瞧嚴永祿,回答:“聽黨委的?!?/p>
“得令了您哪。那我們都聽周奇的,對吧?”張百寧挺天真地左顧右盼。
錢逸群會心地一笑,說:“你臭大糞的少假裝瘋魔,別讓人家說居民組沒事凈起哄架秧子,這樣不好。周奇是黨委委員沒錯,上級讓我們到知青辦是幫忙,所以工作是暫時的。你‘臭大糞的說說,咱們該服從誰。”
周奇拍拍錢逸群的肩頭,正襟危坐地瞧著張百寧。
“當然是聽嚴永祿嚴主任的啦!”張百寧轉臉又說,“哎,我說魯泉河、魯大團委書記,想跟我們幾個套磁可不能白蘿卜插刀子不出血,還不趕緊上鴻賓樓、烤肉季、頂不濟也得在柳泉居請我們撮一頓。我們每個月只拿二十六元,你閣下可是四十九塊五呀,小財主一個?!?/p>
魯泉河先是尷尬地沉著臉,轉瞬又端著領導架子講:“咱們不光要聽嚴主任的,還要聽田辰云的。老田是知青辦創(chuàng)始人之一,在落實知青政策方面有相當豐富的經(jīng)驗。咱們有不懂或不明白的地方,一定要多多請示老田,況且老田是中共黨員,而嚴主任只是普通群眾。”“呦,敢情街道也有讓你臭大糞欽佩的人??!都說我們幾個臭,敢情你比我們還臭,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后生?!卞X逸群這番贊賞博得一片笑聲。
魯泉河臉色由白變紅,瞪著能吃人的眼睛,喘著粗氣,恨不能立馬將錢逸群活吞了。他內心深處最敏感的神經(jīng)被觸動,從此錢逸群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絕無修復希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兔崽子,你給我等著。
在大學入黨時,系黨總支履行張榜公布程序。他必須接受全系教職員工幾百人的品頭論足,那些日子酷似小雞啄米,一個午餐就把高貴的頭顱點得昏天黑地,還要緊緊夾起尾巴。廣大教職員工不知道他是羊群里的狐貍,所以蒙混過關。入黨不久,他品味到甜蜜愛情,那位來自南國的少女主動投懷送抱??墒蔷驮趦蓚€人進展到山盟海誓之時,老爸魯有道從領導階級變成敵對階級,伴侶無情地拋棄了他。魯泉河不僅懂得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真諦,也深知了“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內涵,立志做個“老于世故”的君子。然而出于對爺爺職業(yè)的厭惡,他最恨被人叫“臭大糞”。
“君子”對漂泊在外的“游子”真可謂笑臉相迎,笑臉相送,有求必應。實則不然,他對那些失魂落魄的知青,尤其耐不住寂寞在農村成家的知青,總是將貪婪的魔爪掏入他們的包囊,在這些本來就窮困潦倒的人身上再揩把油。過去能逃避田辰云的監(jiān)督,現(xiàn)在高高在上的他自然更加輕車熟路。
“小魯,魯書記,你就行行好,幫我出個主意吧!只要能回京,讓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行?!边@是一位豐姿冶麗的女人,大庭廣眾之下就敢將極富彈性的身體貼在魯泉河膀子上,甚至能感覺到那部位的熾熱和一吸一張的搐動。
“這……這……這不合適吧!”魯泉河不僅沒躲還靠上去,已經(jīng)不是處男的他,好久沒有楚天云雨之事,因此被鄭淑秀撩撥得心猿意馬,渾身燥熱。他竭盡全力控制著情緒說:“咱們……咱們……好像不能……干‘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損事不是,真的……不能。”
“咋不能?。 ?/p>
“你有了丈夫和孩子?!?/p>
“那是生活所迫!”
“咱們是同齡人,那場劫難誰都難以幸免。你回吧,我真的愛莫能助?!闭f歸說,魯泉河趁人不注意將一張紙條塞進鄭淑秀手里。但他發(fā)現(xiàn)錢逸群正冷眼往這里踅摸,那神態(tài)讓人不寒而栗。
鄭淑秀是秀外慧中的女人。她捏著拳頭擠出知青辦,找個沒人的地方,打開那張字跡潦草的紙條,上面寫著:晚六時在玉淵潭公園東門外見。
玉淵潭公園不僅景色秀麗,而且是北京城內水面最大的公園,旁邊又有聞名遐邇的迎賓館,因此成為市民游玩散心的好去處。
久居市中心的鄭淑秀,對玉淵潭卻非常陌生,查了好一會地圖,才知道坐十三路公車到三里河西口終點站下車。車上問了售票員,她下了車過馬路到了公園門口,終于明白了魯泉河的苦心。這里離市中心十幾里,不是世外桃源勝似世外桃源。作為有心的女人,她的手提包里裝著必備用品,想到很快就能遂心如意,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靠在大樹上。
魯泉河準時準點趕到。他熱情地請鄭淑秀坐到自行車后座上,然后將這個女人帶進湖北面土山包的樹林。
“來,坐這兒?!濒斎诱覀€樹坑讓鄭淑秀膝對膝坐到對過,接著聊:“你有幾個孩子?”鄭淑秀大大方方答:“倆?!?
“行呀!芳年二十七就是倆孩的媽,真?zhèn)ゴ??!?/p>
“啥,還偉大,我就呸它偉大一臉尿。你不是不知道,在農村什么業(yè)余生活都沒有,晚巴晌連狗叫都聽不見,那叫一個憋悶,只有炕頭那點兒事解悶了?!?/p>
天色昏暗,魯泉河不知道對方臉紅沒紅,又問:“看來你和你丈夫感情不淺,你舍得離開他嗎?就是舍得,那你舍得拋下孩子自己回北京嗎?”
“唉,舍不得又能怎樣,誰叫咱命苦??!十一年了,我一個六七屆的初中生,一眨巴眼就在窮鄉(xiāng)僻壤熬了這么長時間。過去還能人模狗樣當赤腳醫(yī)生,現(xiàn)在不行了,公社轉發(fā)衛(wèi)生部的文件,大隊紅醫(yī)站關門大吉,我也下地掙工分了。不下地也行,隊長讓我陪著睡覺,而且還要隨叫隨到。我一個堂堂正正的女人,不是草驢母豬。礙著知識青年政策,隊長不敢硬來,就變法兒折騰我家男人,把我男人累得直不起個兒,沒出一年就落下陽痿的病根,愁得他尋死覓活好幾次,動不動就拿我撒氣。沒轍,父母讓我回家躲著,可啥時是個頭??!”說著,鄭淑秀嚶嚶地哭起來。
“鄭姐別難過,辦法總比困難多?!濒斎忧椴蛔越さ洁嵤缧闵磉叄瑢⑦@個女人緊緊摟在懷里說,“你是有情有義的人,不行就辦個假離婚,回了北京再說。”
鄭淑秀扭身看著魯泉河問:“你當真同意了?”
“當然,而且還要想法子給你分配一個稱心如意的工作?!?/p>
“還當醫(yī)生?”
“當醫(yī)生不好說,但至少是醫(yī)務工作者?!?/p>
鄭淑秀一把抓住魯泉河的手,熱淚一滴滴地落在他手背上,哽咽著:“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謝謝你,謝謝你。好人自有好報。你知道嗎?我父親是資本家,我家原先住著一個三進三出的四合院。六六年家門不幸,先是被抄家,而后父母在單位遭批斗,然后去了‘五七干校,一干就是十年。去年,父母平反,四合院沒全還給我家,但捯飭出幾間房,我們一家老小好歹有了落腳的地界。”她松開對方的手,小心翼翼地從手提包中取出兩根沉甸甸的東西掖進魯泉河手里說,“這東西你保準見都沒見過,這是金條?!?/p>
“什么,金條?!”魯泉河像被燙了似的縮回手。
“客氣什么,這是你應得應分的。我爸對我許下的愿,誰能把我辦回北京就送誰兩根金條。告訴你,當初怕抄家,我爸在地下埋了一箱寶貝。你也沒背個挎包,先放我這兒,待會分手再給你?!编嵤缧惴藕脰|西就站起來,將一塊布鋪在地上,又拿出一塊毛巾鋪在布上,接著抓住魯泉河的手,火急火燎地塞進她的私處。
那里滾燙滾燙的,不大一會兒就濕濡濡的一片。魯泉河明知故問:“什么呀,黏乎乎的?”“愛液,想你想的?!?/p>
于是,在繁星閃爍的夜空下,兩個并不熟悉的男女翻天覆地云雨幾場。盡興之后,魯泉河囊中還收獲兩根共20兩的金條。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接觸到黃金,并且擁有了它。
老爸魯有道曾經(jīng)告訴他,舊社會最讓人憎惡的,是吃你、喝你、玩你,還敲詐勒索,末了托他辦事一推六二五的貪官污吏。舊社會為什么兵敗如山倒,因為這種壞蛋多得讓老百姓苦不堪言,再加上地痞流氓肆無忌憚地盤剝和“三座大山”傷天害理地壓榨,那真叫個暗無天日。這個社會不亡,天理難容。
他魯泉河發(fā)誓不做那種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的壞東西。咱不主動索賄,但送上門的,就來者不拒。自古當官的就不打送禮的,他自然也不會玩什么假眉三道了?;刂噢k短短十五天,居然比三年前八十一天進項還多,錢收了三千有余,二十兩的真金條更叫人喜上眉梢了。有姿有色的女人坯子,上了手的有三個。相貌平平的他,并不是什么情種,架不住人家存心往身上貼,驢皮膠似的想甩都甩不掉。不過錢財也好,女色也罷,無外乎想回城再找份好工作。魯泉河對誰都不想一推了之,因此就有人給他送感謝信,向上級機關為他請功,還寄信給媒體贊揚他。天下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使他名利雙獲。只有一個人,總好像躲在一邊監(jiān)視著他,仿佛掌握了他的一切。沒錯,就是那個錢逸群!
中飽私囊,魯泉河沒忘當初張百寧的挑戰(zhàn),利用周末下班,在鴻賓樓宴請九位年輕的男同事。本來打算叫上嚴永祿和田辰云,但拖家?guī)Э诘娜诵袆雍懿蛔杂?。他定了包間,四角錢一升的啤酒每人要一雙,烤鴨兩只,蔥爆海參管夠,松鼠桂魚、它似蜜、扒肉條、紅燜大蝦、鐵扒雞等十道熱菜,八道涼菜,兩瓶五糧液,總共四十八元三毛,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可他眼皮子眨都沒眨一下。
周一下午,組織組輪番找周奇等九個人談話,批評他們聚眾吃喝,大搞哥兒們義氣,是徹頭徹尾的江湖思想。同時責成每個人必須寫書面檢查,視認識態(tài)度再做進一步處理。他們很委屈,問魯泉河究竟怎么回事。
魯泉河叫苦連天,號稱有小人告刁狀,而且就出在咱們十個人當中。同時,他把寫好的檢討遞給周奇,請大家參考。
眾人胡亂猜測,八個人將矛頭指向張百寧。街道組織組組長是張百寧的表叔,而他的親伯父是剛被解放的原副區(qū)長,他的生身父親,是一位大學副校長,早在1967年就慘死在紅衛(wèi)兵的棍棒下。他的長輩都是實權人物,況且這小子不是幻想當將軍解放全世界,就是做夢當部長將所有知識青年都安排到全民所有制單位工作。既然野心不小,肯定就會想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因此他的嫌疑最大。
這種猜測正中魯泉河的下懷,他一手導演的好戲,效果不錯。
知青辦只有一個人不相信張百寧如此陰險,他勸大家不要東猜西疑,吃一頓飯沒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年輕人盡量不要扎堆就行了。這個人就是田辰云,好像還有錢逸群,魯泉河親眼瞅見田辰云、錢逸群和張百寧三個人幾次下班同行。
六、狼狽
田辰云好幾天沒來上班。嚴永祿以為他病了,找組織組討要老田家住址,卻得知他調到了市里,因執(zhí)行緊急任務而沒打招呼。
嚴主任一五一十告訴大家,說街道欠老田一個歡送儀式。周奇、錢逸群等人將老田私人物品歸置到柜子里,并且上了鎖??吹贸觯麄儗咸锖苁菓賾俨簧?。老話說:人在做,天在看。無職無權的田辰云,任勞任怨,急民所想,為民辦事,即使再苦再累也不急不躁的工作作風,深深印刻在大家腦海里。
只有魯泉河暗自慶幸,認為傻蛋少一個是一個,省得他們添堵。雖然田辰云沒有貓頭鷹般盯著他,但是做賊心虛,每次接受了當事人的賄賂,在老田跟前都有些惴惴不安。這下好了,喪門星走了,他可以放手大干了。不過組織組的馮文炳,張百寧表叔,曾經(jīng)資深的地工干部,上次他嫁禍于人,別人不清楚,馮文炳則心知肚明,一旦事情敗露,那就難以做人了。他畢竟不是鬼了,鬼的陰柔術忘了不少,況且也見不得天日。改革開放搞得有聲有色,平反昭雪進行得轟轟烈烈。就在此時,干部終身制被廢黜,培養(yǎng)革命事業(yè)接班人成為當務之急。死氣沉沉的機關,終于能聽到改革大潮的轟鳴。馮文炳官復原職回區(qū)里了,魯泉河自認的心腹大患,就這樣消失了。
街道革命委員會更名,恢復文革前街道辦事處這個政府派出機構的屬性,各組辦恢復原來的科、委、辦稱謂。同時在生產(chǎn)組基礎之上成立了聯(lián)社,成為1975年被取消的街道人民公社之后的負責集體所有制經(jīng)濟的領導機構。二十幾位老同志,同時離休。取而代之的新鮮血液,一個是返城知識青年中的佼佼者,另一個是來自軍隊的復轉軍人。一句話,都是年富力強的生力軍。
此時此刻,恰似胡傳魁模樣的李國民,從區(qū)人防辦調來任組織部部長。他在人防辦當過幾年軍代表,素有拉幫結派、穿小鞋、扣帽子、批斗人的惡名,聽說特別會無中生有、搬弄是非、挑撥離間,典型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酷吏。他1974年轉業(yè),留在人防辦。此次人防辦“送瘟神”送到了街道,還號稱是支援街道人防建設。對李國民的高就,最為緊張的是宣傳部部長譚廣培、居民科科長張克強等知識分子。李國民在區(qū)人防辦就以整治技術人員兇狠著稱,前不久一位數(shù)學教員、北京市中小學教材編審委員會主要成員之一、區(qū)人防辦工程技術總負責人就因不堪其凌辱而懸梁自盡。教師出身的譚廣培、張克強等人心有余悸,覺得老鴰天天在腦瓜頂上盤旋不是事兒。
緊接著,黨委書記易人。楊永蘭離休,原廣空某飛行團政委、轉業(yè)軍人陳連科任黨委書記。四十幾歲的陳連科,是魁偉端莊的人,初來乍到,樓上樓下都能聽見他洪亮的聲調或爽朗的笑聲。與他同時來街道的是轉業(yè)軍人林漣漣,這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分在宣傳部。
不久,街道軍地兩派形成。軍派代表人物是李國民,地派代表人物則是李國民虛擬的譚廣培和張克強。譚廣培能說會道,既是黨委委員,又是宣傳部部長,遠比成天跟老太太打交道的居民科科長張克強有殺傷力,因此成為李國民挖空心思修理的目標。很快,街道復轉軍人都團結在李國民周圍,但所謂的地派卻懵懵懂懂形同散沙。知青已是機關的中堅分子,尤其受過軍隊領導的兵團知青,成為李國民拉攏的對象。組織組跟團委同在一層樓辦公,他是團委的???,經(jīng)常跟魯泉河聊天,不久魯泉河就成了他的死黨。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魯泉河不敢說日進斗金,但自打到知青辦他每個月收受的賄賂就比二十三級干部工資高出百倍。母親給他說了女朋友,兩個人處了沒幾天,他就把人家摁在床上那個了。至于眼力見,他雖沒有孫大圣的火眼金睛,但社會的風風雨雨已然將他鍛造得爐火純青。對李國民這樣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首先就要知根知底。他了解到李國民家境貧寒,娶了北京一個肥婆為妻,小十年不敢?guī)Щ乩霞?,生怕老婆半途逃之夭夭。而且此人一向沽名釣譽,經(jīng)常將同事的成績寫進自己的功勞簿,還往死里整被他褫奪業(yè)績的同事,與其共事的人防辦有位工程師就是這樣走投無路而懸梁自盡的。盡管他與李國民實屬同級干部,但李國民與書記陳連科關系非同一般,況且二十幾名復轉軍人都拜其麾下,他要想混個人模狗樣,就必須遠離譚廣培并跟李國民穿上一條褲子。
“哎呀,我說小魯,往后甭往家提溜魚啊肉的,怪老沉的,還扎眼?!?/p>
李國民的家離“部委街”不遠,上下班騎行不過十里,大約半小時就到。那是地震前建的房子,他家在二層,水泥地瓦亮瓦亮的,四白到地的墻皮則發(fā)黑,室內彌漫著嗆人的煙草味。木床木椅,折疊桌靠墻椅著,招待客人的茶壺茶杯撂在學校常見的小書桌上。
那位足有魯泉河兩個人寬的李夫人邊沏茶邊說:“就是,你每次都不空手來,不是魚就是肉,全是憑證憑票的,多不好弄??!再說我們也吃不了,現(xiàn)在又是夏天,擱不了兩天準壞?!薄吧┳記]事,過兩天我給你弄臺雪花冰箱,那不就結了。”
“別別別,那得多少錢呀!”
“不多,也就千十來塊。”
“多少,千十來塊?乖乖,夠我掙兩年的?!崩顕褡诎宓噬现v,“你小子又不是地主老財,哪兒來的那么多錢?”
魯泉河微微一笑道:“咱們不是地主老財,爭取做地主老財不就結了。”“我沒看走眼,你野心不小?!?/p>
“拿破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就不是一個好兵。天下無論是誰,沒有野心注定一事無成。我知道李部長的愿望,無外乎就是有朝一日當辦事處主任。我也知道譚廣培和張克強他倆也動了這份心思。咱們這座廟小,好歹也算縣處級,說不定哪天你家祖宗墳頭就燒起這炷香火?!?/p>
李國民美滋滋地問:“你不想?”
“我還年輕,眼下不敢想。不過,我可以助部長一臂之力?!?/p>
“怎么助?”
“過去當官靠緊溜緊拍緊跟形勢,像譚廣培、張克強那樣當喊口號的干部?!濒斎用榱死顕褚谎郏姖M臉橫肉的那張臉堆著會意的笑,就放大膽子白話,“我沒本事整垮譚廣培和張克強,卻可以講對他們不利的故事。中央不是要清理‘三種人么!譚廣培在運動初期給區(qū)委書記和教育局局長貼過大字報,張克強在一次批斗會上扇了他們校長一個大嘴巴。就憑這些上綱上線,他們不是‘三種人咱革命群眾也不答應。反正我有信心?!?/p>
李國民端詳了魯泉河片刻,然后笑著問:“你小子簡直就是克格勃,什么事都瞞不過你??墒菗?jù)我所知譚廣培和你相處得不錯,你好意思對他下手嗎?”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是成就一番事業(yè)的座右銘。”
李國民點點頭笑笑,接著露骨地問:“你不會白幫我。說說看,你的目的?”
“等你發(fā)達了,別忘了我就行?!濒斎宇D了頓又說,“眼巴前我想請部長修理一下錢逸群,這小子總是跟我別著勁兒,弄得我特別扭?!?
李國民呵呵笑起來講:“錢逸群啊,他有什么可怕的?這小子在兵團玩槍玩大發(fā)了,居然拿槍逼婚,被對方一直捅到國務院知青辦。兵團沒給他什么處分,可檔案里塞的全是這玩意兒,他還有什么可美,這輩子都別想混出頭?!?/p>
魯泉河對李國民如此泄露人事檔案的秘密,難免有些詫異,但卻為之振奮。鬧了半天長著一副讓異性怦然心動面孔的錢逸群,也不是無懈可擊啊!是人都有短處,沒有短處的人還沒出生。他立馬成為強者,無須等發(fā)展錢逸群入黨那天再行報復,這個日子永遠不屬于錢逸群。“部長,我就是不想跟他共事,你看能不能先把他調開?!?/p>
“這個簡單?,F(xiàn)在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太猖獗,咱們街道所處位置又挺特殊,所以市區(qū)領導已要求咱們加大打擊力度,黨委就此事研究了好幾次。知青政策落實得也差不多了,本來就準備重新安排他們幾個。正好,我讓錢逸群一個人去城建科,周奇他們以后再說?!?/p>
“陳書記也掌握他們幾個搞小集團的事啦?”
“還不是讓你念秧念的,別說書記知道,就是區(qū)委區(qū)政府都有所耳聞?!崩^而,李國民輕蔑地說,“地方上的人,專好搞內耗,你整他,他整你,一天到晚閑得像騷娘們兒嘰嘰喳喳,沒一個能成氣候的?!?/p>
魯泉河立馬奉承:“還是部長說得對,地派就知道文人相輕那一套。回頭我跟周奇說說,爭取把他們幾個拉過來成為咱們的人?!?/p>
“不用?!崩顕裨幾H地撇嘴一笑說,“你小子別忘了雪花冰箱就行。還有,往后來家?guī)c省事省力又不著眼的,別大包小包的招搖過市,你不怕,我怕?!?/p>
“部長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p>
從李國民家出來的第三天,魯泉河就將雪花冰箱提貨單和發(fā)票給了李國民。確實,紙這個東西說值多少就值多少,而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后來與權貴打交道,再也不送雞鴨魚肉、煙酒糖茶等費事的勞什子,兜里揣上錢足矣。
城建科只有錢逸群一個人是知青出身,本單位干部不過四人,其他都是相關單位派駐或借用人員,大多數(shù)屬于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貨色。魯泉河本以為錢逸群虎落平陽,在一幫社會老油條中不被當成小草雞就是萬幸??伤南氲胶煤孟壬鷦⒃鱿樘貏e器重錢逸群。別小瞧了“偽警察”,人家就能充分調動年輕人的積極性,幫助錢逸群將地區(qū)環(huán)境保護工作做得有聲有色,受到駐地企事業(yè)單位高度贊揚。后來,錢逸群沒花單位一文錢,愣是解決了街道干部的住房困難和幾千平方米商業(yè)用房,還上交區(qū)里一千萬元資金和幾千平方米住房,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話。不過錢逸群沒能跳出高粱地,最終還是敗在魯泉河之手。當然,這是后話。讓魯泉河最心驚肉跳的,是田辰云出任了市政法委要職。他心懷鬼胎,摸到田辰云家,在樓門口戳了好幾個小時,才盼星星、盼月亮盼來老田。敘舊,拉關系,是他的強項。但田辰云筋疲力盡,一袋煙工夫就將他打發(fā)出門了。他站在市委家屬宿舍院里發(fā)狠:田辰云呀田辰云,有朝一日老子也這樣把你掃地出門!
為了共同利益,在李國民的建議下,魯泉河出任勞動科科長兼知青辦主任一職。團委書記一職由一名區(qū)里下來的人擔任。
黨委改選,不再設青年委員,周奇落榜。
七、舊藥
街道被列為一級財政,工商所、稅務所進駐,辦公用房進行了調整,知青辦搬回勞動科與城建科為鄰。新上任的勞動科科長魯泉河,時年二十八歲,依然是全區(qū)最年輕的正科級干部之一。在他指揮下科辦合體進行得有條不紊,連雜亂的勞動及知青檔案都逐一清理完畢并交到街道檔案室統(tǒng)一保管。
在凡人眼里,行政人員被平調做沒有硬性指標的黨工干部就算一大進步,反之就是倒霉催的,一準進不了培養(yǎng)后備干部的第三梯隊。
魯泉河從團委書記平調來當勞動科科長,大多數(shù)人以為他得罪了軍派,所以被除掉頭上那道絢麗多彩的光環(huán)。黨委在三樓,他降到一樓,還與錢逸群這等歪瓜裂棗為伍,成了辦事處的行政人員,反而引起很多關心和同情。因此他跟嚴永祿磨叨譚廣培、張克強是“三種人”。不久全機關都議論兩個所謂的地派代表人物是“三種人”。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還將譚廣培給區(qū)委書記、教育局局長貼大字報歪批三國說成帶頭揪斗區(qū)委領導和在教育局局“大鬧天宮”。至于張克強也沒好到哪兒,原來是給校長一記耳光,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到后來變成把校長打死。乖乖,張克強一下就命案在身了。
區(qū)里恢復人代會,召開之際,將赫赫有名的筆桿子譚廣培借去撰寫政府工作報告。街道卻以訛傳訛,號稱譚廣培被作為“三種人”拘留收審。張克強被有關部門叫去開幾天會,機關里立馬傳出他因人命案被公安局抓走。一時,武裝部王金財部長、人防辦張忠和主任以及宣傳部副部長林漣漣、組織部部長李國民等軍派頭面人物趾高氣揚,人剛到大門口聲音就傳遍整座樓。他們的歡歌笑語,讓膽小怕事的人早早溜進辦公室“閉門思過”了。
劉增祥個別,無冬歷夏總是將辦公室門大敞四開,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在辦公似的。這位見到被手下押來的盲流都點頭哈腰的老胡同串子,是名副其實的地派人物,但他卻不與譚廣培、張克強等人有除去工作之外的交往,每天早來晚走,勤勤懇懇。自命不凡的錢逸群和老流氓趙傳志,居然成了劉增祥的左膀右臂。寫文章連標點符號都甚是考究的“大法官”趙傳志,真成了政法干部留在街道的孤兒,可是看不出有什么惆悵。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錢逸群,每天搶著跟劉增祥一起打掃衛(wèi)生和打開水,開完科務會就夾著公文包騎車下單位,也就午餐能碰到面。仿佛城建科是街道的世外桃源,什么軍地兩派的斗爭,什么張三李四的矛盾,到達這里一切都化為烏有了。
翻手為云覆手雨的魯泉河不甘心,近在咫尺的城建科不鬧出點兒事,他往后就成為不了政治家,這可是他的夢想。你們不是早來晚走么,我也行。魯泉河像專門找縫隙下蛆的蒼蠅,開始跟鄰居玩花活兒。正好錢逸群跟區(qū)環(huán)保局去外地交流工作,魯泉河找到湊到劉增祥身邊的機會。
“劉科長,打水哪!”魯泉河拎著兩個暖瓶站在劉增祥身邊說,“你也是奔五張的人了,干嗎老給下邊年輕人打水呀!尤其那個錢逸群,年齡跟我一樣,成天讓你受累不說,還凈跟外科室的人說你風涼話。”
“喔,是嘛!來來,我好了,你來。小心,注意安全。”劉增祥提著暖瓶就想走?!鞍ミ希瑒⒖崎L,你就不想知道那小子都說了你什么嗎?”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肯定有考慮不周的地方,等小錢回來我們談談心就是?!薄斑€搞談心活動哪,那都是‘林彪、四人幫的余毒。”
“噢,是嘛!”劉增祥立馬點頭哈腰道,“那魯科長都了解到什么,指正我一下吧!”
魯泉河有點飄飄然道:“他說你關心同志不夠,每天回辦公室都要過一陣子上甘嶺生活,遇上水房有水還行,如果趕巧沒開水了,就渴著回家?!?/p>
“噢,是這樣。”劉增祥一臉正色地,“嗨,是我疏忽了。小錢他們辦公室人多,而且全是各單位派駐街道的人,他們不是住在夕照寺就是通縣,上下班路程太遠,所以顧不上相互照應。秦德安又是小氣鬼,不管辦公室人多少,一概一個暖瓶。別說小錢回單位喝不上水,我們科一上班四個暖瓶基本就被倒空,再想續(xù)上水,至少等到十點。”
“秦德安算老幾,你找他多要幾個暖瓶,不給就找科長,找辦事處主任?!?/p>
“都是工作,何必呢!”
“那你就干等著被錢逸群之流戳脊梁骨吧!”
“小錢找秦德安要過,他知道具體情況。”
“那他為什么還說你的不是?再說你們科罰款收入也不少,干嗎不自己解決?”
“??顚S?,來不得半點虛假?!眲⒃鱿橛贮c頭哈腰說,“謝謝魯科長,謝謝你的提醒。”碰上葷素不吃的木頭疙瘩,魯泉河也沒轍。誰能大度到有事沒事讓下級戳脊梁骨,恐怕天下沒有,即使劉增祥表面上裝著無所謂,過后也會嫉恨錢逸群的。這等雕蟲小技,玩家往往都不會失望。
當軍派完全占據(jù)上風,魯泉河也成了“第三梯隊”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脫產(chǎn)半年上黨校學習。眼下,正是辦理成家立業(yè)的知青子女回京落戶上學的關鍵時期,因為有住房、直系親屬必須具備扶養(yǎng)能力和原則只能辦一個適齡上學子女回京等限制,所以成了又一個千載難逢的發(fā)財機會,而且過了這個村,再也沒有這個店了。他決意每天抽時間回來處理核準事宜,其他工作暫時由副科長嚴永祿負責。
李國民心照不宣,在黨委人事安排上支持魯泉河,即使吃不上唐僧肉也能喝口血,況且他們已到了稱兄道弟的關系。
還是老情人好,做了街道醫(yī)院大夫的鄭淑秀,介紹來四個同學。她知道魯泉河上黨校學習和下午幾點回單位,一來就逮個正著。眾目睽睽下,兩人不敢造次,簡單寒暄就進入正題:“我有幾個經(jīng)受不住‘糖衣炮彈和生活磨難的同學來信,讓我咨詢一下子女回京落戶和上學的政策,想麻煩你照顧照顧?!?/p>
“幾個同學?”魯泉河審閱著材料連頭都沒抬。
“剛才告給你了,四個,一男三女。不過,孩子多了幾個?!薄岸嗔藥讉€?”
“總共十一個,其中有一對雙胞胎?!?/p>
魯泉河側臉瞥了鄭淑秀一眼,多日未見,這個女人出落得更加婀娜多姿,可能出于職業(yè)修飾,也可能北京水土養(yǎng)人,反正美得夠搶眼的。他跟女朋友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依舊被眼前這個女人吸引,那種難以名狀的燥熱陡然升起,卻礙于滿屋子辦事的人,只好咽咽涎水道:“那可不行。目前政策規(guī)定,成家立業(yè)的知青只允許辦回一個孩子,而且還要看他們家居住情況和經(jīng)濟條件是否允許。至于其他孩子怎么辦,那要看發(fā)展?!?/p>
“你們讓知青走的時候,怎么就不問問這些啊?歷史已經(jīng)讓他們‘妻離子散、天各一方一回了,怎么都撥亂反正了,你們還在重溫昨天的故事!在農村成家的人怎么啦,他們響應了當時‘紅在農村、扎根農村、在廣闊天地干一輩子革命的要求。噢,大家都回來了,真正響應黨和國家號召的人就沒戲了,這他媽叫哪么一回事呀!既然允許孩子回來,可是又不讓都回來,這不是逼著他們再次家破人亡么!”
大放厥詞的,是身穿油漬麻花工裝的大男人。他為自己的女兒和兩個外孫來了好幾次,跟勞動科的工作人員吵遍了,大家都躲著他。
“這位大叔的話,我愛聽?!编嵤缧阏f,“我們知青不容易,這么多年沒給國家找什么麻煩,也就辦子女回京這么點兒事了。不過,勞動科是執(zhí)行單位,就連辦事處也不過是政府辦事機構,許多問題他們是使喚丫頭拿鑰匙當家不做主。咱們跟他們吵,真是瞎耽誤工夫?!?/p>
大男人氣哼哼地問:“那我找誰?”
“不用找,給國務院知青辦寫封信就行?!?/p>
“天高皇上遠,咱臭工人夠不著?!?/p>
“大叔,不用夠,把信往郵筒大嘴里一塞就結了。末了,人家一準給你回復?!?/p>
“真的?”
“假的包換?!?/p>
“今天我算遇上明白人了。謝啦!”
大男人氣消了,向鄭淑秀道聲謝就擠出辦公室。
魯泉河沖著鄭淑秀笑笑,講:“還是當大夫的嘴皮子溜。不過,我倒覺得人家在理,我們會幫著他向上級反映。你幾個同學的事,咱們回頭再說?!?/p>
鄭淑秀會意地道聲再見,也扒拉開人墻走了。
晚上,北海瓊島白塔北面的古松下,一對野鴛鴦纏纏綿綿了好一會兒,女方才將一個小布包塞進男人懷里說:“這是他們父母湊的,攏共兩千。為了這些錢幾家人都快砸鍋賣鐵了?!薄拔倚睦镉袛?shù)?!濒斎影彦X揣進兜,心想與李國民二一添作五不少了,然后表白,“平均一家五百,相當三級工一年工資,是夠人家湊一陣的。不過,他們也應該理解我,如果一家伙把十一個孩子都辦回來,那得冒多大風險。”
“他們當然清楚,要不不會主動塞錢給我,哭著喊著央求我?!?/p>
“欸,可憐天下父母心啦!”
“先別可憐他們了。我問你,你干嗎老跟錢逸群過意不去,他又不跟你在一個科?!?/p>
“哎,你怎么認識他?”
“我還真不認識他,聽張百寧講的。他到我那兒看了幾次病,說你不容任何人超過你,哪怕一個觀點,一點建議?!?/p>
“你看我是那種心地狹隘的人嗎?”
“有一小點兒。”
“是么,這可說明咱倆關系還在原地踏步呀!”魯泉河干笑一聲。
鄭淑秀長吁短嘆地回答:“我已經(jīng)復婚,你也快登記了,我們不過露水夫妻而已。十年動亂不堪回首,讓多少美輪美奐的幻想變成南柯一夢。命運捆綁了你我,共同救贖,為那場荒唐的運動救贖,為那個蹉跎歲月救贖,僅此而已。”
“聽起來夠神圣的,咱們的事也能上升到如此的高度,我備感榮幸之至?!碧焐寻担斎涌床磺遴嵤缧愕谋砬?,卻能感受到對方急促的呼吸。他還不打算失去這個女人,于是他攏住鄭淑秀纖細的腰身,情深意長地說:“論起胸懷你就要了解楚漢相爭的歷史,為什么手無縛雞之力的潑皮無賴劉邦能戰(zhàn)勝‘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大英雄項羽呢?除了劉邦知人善用,就在于成大事者一定要掌奸佞術,必須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時時處處保護自己安全并爭奪最大利益。這就是古往今來勝者與敗者的原因所在?!?/p>
“所以你就要壞那個叫錢逸群的人?!?/p>
“對頭!因為那小子太張揚,不懂人情世故,更不知道什么是韜光養(yǎng)晦。說實話,不光我壞他,所有把他視為競爭對手的人都會像我這么做?!?/p>
“你是黨員又是科長,何必跟普通群眾一般見識?!?/p>
“這你就不懂了。你今天對敵人施以仁慈,明天就很有可能釀成殺身大禍。一失足成千古恨,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他好像不是你的敵人么!”
“在利益面前,任何東西皆可成為敵對面,甚至包括自己昨天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看來你真想當劉邦二世了。”
“帝王之心,人皆有之?!?/p>
鄭淑秀嘿嘿一樂講:“那好,咱們定個媒妁之言吧!等你真當上了帝王,我就做你的丈母娘怎么樣?”
“行,咱們一言為定?!?/p>
“咯、咯、咯”,北海上空蕩漾著一個女人的朗朗笑聲。
八、新湯
鄭淑秀所托之事辦得不算很圓滿,有一個孩子區(qū)知青辦沒批準。也是,人家一個孩子都還沒整利落,你非要將三個孩子往回辦,確實強人所難了。
那對雙胞胎的爺爺,為了大孫子沒辦回北京很是不滿,就上樓找辦事處主管副主任李國民告刁狀,號稱整回兩個尚在襁褓中的龍鳳胎是想折他們老兩口的壽。
辦事處副主任李國民剛剛上任幾天,處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關口,許多人等著看魯泉河的笑話。其實,魯泉河收受賄賂早就不是什么新聞,不少人都懷疑他騎的二八鳳凰加快軸也是知青送的重禮(在當時相當于今天的奔馳)。那位老爺子究竟舉報魯泉河受賄事實沒有,大家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魯泉河四平八穩(wěn)坐在勞動科科長的位子上,年底還被評為市級先進個人,足以讓同事們大跌眼鏡。
陳連科與林漣漣在辦公室里茍合被抓現(xiàn)行,震驚了街道,也震驚了區(qū)委區(qū)政府??尚?,捉奸者居然是軍派鐵桿、宣傳部另一位副團職轉業(yè)干部盧愛民。說捉奸不太貼切,叫不幸撞見更實際些。盧愛民乃性情中人,眼里不揉沙子,也不等二位上司穿戴好,就敞著門大呼小叫,招來一走廊看西洋景的人。于是乎,陳連科被留黨察看并免去黨委書記職務調另一個街道做副處級調研員,林漣漣受記大過處分且免除職務調計劃生育科做普通干部。盧愛民則調到區(qū)工商局任辦公室主任。
在這場風波里,魯泉河同所謂地派人物一樣自始至終保持著緘默。已經(jīng)發(fā)展到百十來號干部的這座小廟,你搞不清誰是人誰是鬼,生怕禍從口出,得罪了哪方神圣。但他是活躍人物,穿梭于譚廣培和李國民之間,分別掌握軍地兩派代表人物動向,算計著怎樣選邊。
譚廣培對陳連科及兩個下屬的功過是非只字不提,當李曉玲被任命為宣傳部副部長時,他才笑容可掬地對魯泉河說:“這下總算踏實了?!敝劣跒槭裁刺?,他諱莫如深。大約過了一個星期,譚廣培要調去市委工作,臨行前不僅告訴了魯泉河,而且兩個人還在同義軒共進晚餐,是魯泉河做東。為什么被他視為心腹大患的人一個接一個上調,難不成是上級機關瞎眼不成?非也,人間正道是滄桑的道理,他比誰都明白,否則決然不會在心底深處樹他們?yōu)閿?。軍派勢力遭到重?chuàng),地派也因人事變動受挫。魯泉河慶幸自己始終沒有背離李國民。李國民讓他全身心撲到工作上,抓住知青工作最后發(fā)財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做到了。在他眼里沒有什么軍派地派,只有李國民一尊菩薩。那前程似錦的譚廣培算什么?一個過眼云煙的同事而已。
時光眨眼就進入了偉大的九十年代,隨著一波波改革深入,國營菜店率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風起云涌的馬路市場。為了加強市場管理,農貿市場、馬路市場及個體攤販歸街道辦事處及工商所管理,各街道相應成立了市場辦并擴大了城管隊等監(jiān)管部門。經(jīng)李國民鼎力推薦,魯泉河被任命為市場辦主任,同時免去勞動科科長職務。
市場攤位費的征收,說多可多,說少可少,根本無法準確統(tǒng)計,因此從開始就實行定額承包。最初,街道下達的月征繳包干計劃是十六萬元,不久又調整至三十二萬元。全區(qū)各街道大興攀比風,一把手見面,寒暄的第一要務就是市場收入多少。
上級包干,魯泉河也玩包干,只是比上級下達的指標整整高出一倍。干得了干不了?干不了就他媽滾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重壓之下,必出死士。七點六平方公里的行政管轄區(qū)被他劃成四片,月目標任務從八萬元漸進到二十萬元。他靠小恩小惠和大吃大喝籠絡城管,逐街逐巷驅趕販夫走卒,小商小販只有進馬路市場才能自保。因此馬路市場越辦越紅火,攤位費倍增還緊張到一攤難求,常有人托關系來要攤位。他借機敲竹杠,完后還賣好說這個攤位多么多么好,已經(jīng)被好幾個“皇親國戚”盯上了,反正忽悠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你不信。會干的不如會說的,會說的不如會瞧的,會瞧的不如會炫耀的。魯泉河不僅從李國民那里學到了這些,還學到穿鞋的怕光腳的,講理的怵不要命的。瞧,厚黑學中最寡廉鮮恥的東西,他一件不少都掌握了。
李國民與魯泉河保持二一添作五的分贓方式,彼此相攜相幫,各得其所。他許了愿,不出兩年提魯泉河副處級。自己才剛登上領導崗位的人,哪有此番能力呢?對他來說,最不幸的是張克強當上辦事處主任,成了頂頭上司。好在魯泉河與張克強沒什么過節(jié),但軍派始作俑者的他,則傷人不淺。分化瓦解,造謠生事,上躥下跳,誣良為盜,為了一點點兒權利就無所不用其極。所以,他的許愿似乎遙不可及。
魯泉河知道李國民的難處,要想進入領導層,必須自己跟張克強搞好關系。然而,小知識分子在利益面前總是扭扭捏捏,想要怕燙手,不要又不甘心,矜持到矯揉造作的地步。他覺得自己的學問比六五年高中畢業(yè)就參加工作的張克強高,因此常把人家當作小知識分子。大知識分子對小知識分子就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必須刀刀見血。老農民喜財,小知識分子愛物,那咱就文房四寶伺候。他向有求于他的人索取名人字畫,筆墨紙硯,陶瓷古玩,經(jīng)過細篩慢選,將不是特別具有收藏價值的饋贈出去。張克強謹小慎微,愛唱高調,喜歡臉面上的事。這些書卷氣十分濃厚的物件,可以作為街道送給某位德高望重者的紀念品,既省了錢又添了彩,何樂而不為。這番花言巧語打動了張克強,于是欣然收下他的禮物。殊不知,他懷里揣的小本本一字不差記錄著每一次饋贈。
“別看今天鬧得歡,小心明天拉清單。”他頗為得意地告訴李國民,“李主任,你放大膽子干事,張克強那廝不敢跟你作對,他有短捏在我手心?!?/p>
“他能有什么短,一個膽小如鼠的家伙。”
“在糖衣炮彈面前,即使孔大圣人也會翹首企足,不動心者不屬于人類?!?/p>
“你賄賂他啦?”
“就算是吧?!?/p>
“什么就算是吧,你他媽痛快點兒。說,攏共給了他多少錢?”
魯泉河見李國民板起面孔,牛眼瞪得銅鈴鐺似的,就打著哈哈道:“主任閣下剛剛還說張克強膽小如鼠,怎么就懷疑我使錢進貢呀!在這種熬清守淡人的手下混,錢就忒敏感了。我還沒傻到讓他拒之門外的地步?!?/p>
“你小子到底拿什么當?shù)那瞄T磚?”
魯泉河抿嘴一笑,低下頭,避開對方能將干柴點燃的目光,回答:“天機不可泄露,暫時還不能告訴你。李主任,請原諒?!?/p>
“日你親娘,你我是不是爺兒倆,有他媽什么可保密的?你屌沖天是啥樣,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崩顕駳獾媚槼韶i肝色。
“李主任別生氣,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了好,反正我能為你保駕護航,掃除你的后顧之憂。”魯泉河低三下四地勸慰,心里卻甚是憎惡這等“鞋底變帽檐”的無恥小人,尤其滿腦瓜子小農意識的得志者。他后悔沒話拉了話,結果捅了馬蜂窩,因此擺出委屈模樣道:“真是的,想給你壯膽,卻讓你動了肝火。不過我怎么對付張克強確實不便說,這是為你好。”
李國民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你小子只要不跟我來這手就行。我一向是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用你們臭文人話來說,就是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李主任,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了誰,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李國民嘿嘿一聲冷笑,講:“我無所謂,倒是你要小點心兒?!?/p>
魯泉河見好就收,起身走到李國民辦公室門口,然后扭過頭說:“李主任不會跟我一般見識吧,回頭讓茍長華跟我沒結沒完。受點皮肉苦倒沒什么,我就是怕影響了收成?!?/p>
“你小子知道就行。咱收成一分不能少。少了,找你算賬?!?/p>
當魯泉河下樓回自己辦公室時,總覺得身后還響著這個聲音。不是他前怕狼后怕虎,就是黃俊謂、張克強這兩位黨政一把手也怕李國民占勞動科擴編名額親自招收并培植起來的打手茍長華。此人身高一米九幾,手掌酷似芭蕉扇,一樓就能聽到他從三樓下樓的聲音,而且十分不明事理,不辨是非,癩皮狗似的跟在你身后死纏爛打,胡攪蠻纏,讓你無暇旁顧。對頂頭上司尚且如此,對一般同事就可想而知了。誰都不能說他不好,誰說了李國民就給誰穿小鞋,讓你連北都找不著。盡管黨政一把手同為地方干部擔任,但李國民的那股勢力陰魂不散,走了陳連科,來了茍長華,連他都要委曲求全。不過,魯泉河向來以為小不忍則亂大謀!做過狗的有朝一日才具備狼的兇殘。今天與李國民同流合污,為的明天跟他算總賬。反正咱年輕,看誰熬過誰!
暢海街道經(jīng)濟發(fā)展及市場收入在全區(qū)排在中游,但精神文明建設卻首屈一指,尤其軍民共建是全國一面大旗。在魯泉河眼里,經(jīng)濟建設是實,精神文明建設為虛,所以對街道軍民共建甚是不屑。但看到他的饋贈被張克強作為禮品送給部隊及首長且無一貪為已有時,他震撼了。必須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官場潛規(guī)則之一,在張克強一塵不染的思想境界下居然站不住腳了。他覺得自己卑鄙齷齪,對乘人之危巧取豪奪的行徑,或多或少有了悔意。至于那本“變天賬”,搖身一變成了他對精神文明建設的貢獻。噢,張克強在工委會上就是這樣對魯泉河提出的表揚。此時,街道黨委改為街道工委。
然而,物欲的強烈誘惑,使魯泉河必須跟李國民這等害群之馬保持一致,在工作上經(jīng)常為難工委書記黃俊謂和辦事處主任張克強。有了茍長華等人,制造和散布謠言用不著他操心。雖然張克強已經(jīng)是正處級領導干部,但依然難逃綁定在“三種人”戰(zhàn)車上的厄運。世界上不是有李志綏寫的《×××私人醫(yī)生回憶錄》么,開天辟地發(fā)明了用兩性關系來對領袖妖魔化。這個發(fā)明被茍長華等人借鑒,他們編制羅列了對手的花邊新聞,凡是看著不順眼或被他們視為“階級異己分子”的都難逃此番羞辱。在生活作風方面向來克己慎行的張克強都擺脫不了緋聞的困擾,迫使他不得不找男性下級形影不離地陪著工作。黃俊謂更小心,學城建科長劉增祥將辦公室的門無冬歷夏大敞四開,凡與異性談工作索性在工委辦公室主任在場情況下才進行。謠言不攻自破,機關風氣很快恢復正常。作為李國民的支持者,魯泉河都覺得搬弄花邊新聞很惡心。李國民倒想整小蜜呢,就憑他五大三粗的土匪相,即使豬八戒二嬸也會逃之夭夭。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很符合這等人的心態(tài)。魯泉河曾多次厭惡“與匪共舞”的生活,但一想到要出人頭地,意志就不知不覺倒向了邪惡。
名利是柄雙刃劍,它能讓人光宗耀祖,也能將人摔得粉身碎骨。
九、春雨
討厭花邊新聞的魯泉河,近日卻被此類新聞攪得暈頭轉向。不過,新聞的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他算得上風流韻事不離身的翩翩公子,男親女愛,卿卿我我,在生活作風這把刀鋒上游刃有余。掰手指頭數(shù)數(shù),他沒跟兩打女性有染,也至少跟一打女人上過床。父母包辦的婚姻,不過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而已,同床異夢的情感險差讓他患上陽痿。每當外面云夢閑情回到家,妻子再怎樣百媚千嬌也難入眼。膩歪急了,他出手一個大耳貼子,老婆臉上頓時“五指扇紅”,連轉身都十分困難的蝸居斗室,戰(zhàn)爭隨即爆發(fā)。過去還有同事過來勸架,現(xiàn)在你就是打成熱窯也沒人管,對魯家戰(zhàn)事街坊四鄰早就習以為常。妻子上婆家告,回娘家訴,到婦聯(lián)鬧,魯家偃旗息鼓幾天,然后外甥打燈籠照舊(舅)。
沒人在耳邊碎嘴嘮叨,也沒人敢多管閑事,魯泉河倍加色膽包天。然而,再怎么尋花問柳也不能在本單位,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但他偏偏與還在團委工作的王曉春上了床去,人家沒成家就被他一次次修理成了婦女,結婚后也不忘當初。紙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死孩子。那天趕巧是周奇、錢逸群值夜班。三更半夜,他倆像陳連科一樣衣衫不整地被人家堵在辦公室,結果將壓在黃俊謂案頭的關于他擔任辦事處副主任的紅頭文件化作一張廢紙。
李國民將他拉到閑人免進的鍋爐房,劈頭蓋臉地斥責:“你底下那玩意兒真他媽來勁,我他媽費心扒拉努力半天,讓它一家伙就玩回解放前。他媽的在哪兒不行,非得在雞巴辦公室,深更半夜還媽了X的叫床,不是等著讓人家抓現(xiàn)行么!媽的,怎么樣,這回到手的副處級玩沒了,你雞巴該老實了吧!”
魯泉河酷似挨了一記悶棍,整個人都蒙了,傻傻的,可憐巴巴地瞪著李國民,半天沒說出話。關于提職,事前沒任何動靜,以往還沸沸揚揚的小道消息,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難不成李國民詐和,讓人抓了現(xiàn)行就夠堵心了,還有繼續(xù)惡心他的必要嗎?懊惱,沮喪,悔恨交加,他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
“你他媽的是不是不信?”李國民惡狠狠地說。
魯泉河淺淺一笑曰:“我半斤八兩自己知道,不勞李主任操心?!?/p>
“操你媽,我什么時候糊弄過你!”李國民臉漲得通紅,恨不能吃了魯泉河似的發(fā)狠,“我他媽為了咱們能平起平坐快把腿跑斷了,你他媽卻跟王曉春偷情。怎么樣,讓冤家對頭周奇他們逮了個正著,卻把我的提醒當成耳邊風,要多操蛋就他媽有多操蛋。任命文件昨天下午才送來,壓在黃俊謂那個老雜毛手里連他媽我都不知道。今天一上班工委就召集臨時擴大會,通報了你和王曉春昨晚的丑事,傳閱了任命文件,然后集體表決向區(qū)委提出撤銷關于你的任命決定。真他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呀,讓我說你什么好呀!”
看到對方痛心疾首的表情,魯泉河這才相信。他頓時萬念俱灰,身子一軟就坐在滿是煤塵的水泵上,苦著臉問:“李主任,你看還有挽回的希望嗎?”
“你他媽知道后悔啦?”
魯泉河點點頭,兩溜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了,肩頭一聳一聳地抽泣道:“我哪兒知道事情發(fā)展得這么快。你沒事老說狼來啦,狼來啦,讓我注意這又注意哪,偏偏狼真來了,卻讓我一個疏忽給毀了。完了,我這輩子的努力都完了?!?/p>
“屁話!眼下我沒法幫你,可是你要一家伙趴下,我以后也沒法幫你。想想也好,你多在市場辦一天,咱們就多一天收獲。黃俊謂、張克強兩個王八蛋打算把你提起來,然后市場辦就換人。這回倒好,他倆明提實降的陰謀落空,壞事反而成了好事。你眼睛少流點兒尿,現(xiàn)在娘們腔腔沒他媽屌用,想想往后怎么更好地撈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是咱們正章??刹荒茉诤跹矍暗檬В舐愤€長著哪!”
“呃?!濒斎哟饝?,急急忙忙擦去臉上的淚,然后站起來說,“李主任放心,我知道應該怎么做。不過……”他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說。
“別他媽膩膩歪歪的。不過什么,無非讓我在工委會上為你和王曉春開脫。沒事,殺人不過頭點地,撤銷任命已經(jīng)夠分量,沒人非要置你于死地?!?/p>
“就這么簡單?”
“你還想多復雜?”
魯泉河撓撓頭皮回答:“沒了,沒了。不過我決不放過周奇、錢逸群兩個王八蛋?!?/p>
“對,我同樣不會。過兩天就讓茍長華撩騷撩騷他倆,決不能讓他倆得意忘形,要讓他們嘗嘗害人的滋味。你踏踏實實掙錢?,F(xiàn)在除了錢,其他什么都是老幺。記住了嗎?”
“記住了?!币堰^而立之年的魯泉河,三孫子似的應承著。
年創(chuàng)四百萬純利潤的市場辦,想不撈外快都難。本來就是松散型管理,收多收少全憑自覺。四大片,七個市場,魯泉河覺得還有潛力可挖。東南片因受游覽景觀區(qū)嚴格限制,一個馬路市場還必須有時有點,否則市區(qū)兩級主管部門肯定過問。東北片則不然,雖然也處于景觀區(qū),而且與東南片一樣地處兩個城區(qū)結合部,對販夫走卒聚集現(xiàn)象很容易扯皮推諉,市區(qū)有關部門只得默認馬路市場的存在。就此,魯泉河開動腦筋,開了在三大名勝古跡的兩區(qū)結合部開辦馬路市場的先河。這里是中外游客云集之地,游商小販早就垂涎三尺,盡管攤位費較鄰近市場高出兩三倍,然而依然一攤難求。開市沒兩天,這個市場收入就占市場辦日收入近一半的水平。當然不包括他自己留下的三十個攤位,日轉租費總計超過千元。二一添作五,僅此一項,魯泉河與李國民平均每人每天就至少有五百元進項。此時國務院正部級領導干部月工資也不過兩千,他倆四天就掙過一名部長,真夠實惠的。
李國民在工委會上贊揚:“市場辦收入突飛猛進,一舉躍居全區(qū)第一,年創(chuàng)收入超過六百萬,魯泉河功不可沒。小魯不簡單呀,知錯改錯,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從來沒認 。就憑這點,他的覺悟就超過俗人。咱們可以建議上級重新起用他了?!?/p>
市場辦的收入,相當一部分作為年底績效獎發(fā)給所有在座的副處級以上的干部。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你想想,每個人兜里都揣著魯泉河掙來的十萬元現(xiàn)金,一把手更是多了兩萬,誰還好意思在這個節(jié)骨眼說三道四。黃俊謂、張克強妥協(xié)了,其他工委委員投了贊成票。于是在街道工委建議區(qū)委取消魯泉河副處級任命的八個月后又建議恢復任命,并且呈上魯泉河立功表現(xiàn)的書面說明。
下面運作圓滿完成,剩下上面的斡旋,李國民拍著胸脯承擔下來。重新任命遠比新任命復雜得多,那是要將人們的原有認識一家伙顛倒過來。李國民從魯泉河手里拿走一百萬,號稱公關費,并且打了預防針。
“我覺得咱們要有兩手準備,最不濟還當市場辦主任,這可是黃金萬兩的營生。全區(qū)十個街道八個市場辦主任提成辦事處副主任,沒一個不后悔的。我看這個肥差咱們不讓,讓區(qū)里委任咱一個副處級調研員就行,你在市場辦繼續(xù)留任,怎么樣?”
“李主任,你看著辦。只要能一雪前恥,我怎么都行?!薄昂?,咱們一言為定?!?/p>
1994年春節(jié)前,一紙任命,魯泉河終于躋身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導干部序列,榮幸地成為街道辦事處副處級調研員。他取出五十萬元存款當過年壓歲錢饋贈給了李國民的小兒子。五年之后,時光進入1999年。為了拉動內需,大力發(fā)展旅游事業(yè),上級早在幾年前就提倡有經(jīng)濟實力的行政事業(yè)單位自籌資金組織集體旅游。趕巧,這次魯泉河與錢逸群分在去黃山旅游的一個小組里。
大概是火車沿南京西進時,有個姑娘大呼小叫:“誰這么缺德,連本姑娘洗漱用具都不放過。如果相中了本姑娘,就言語一聲,別沒事找事當小偷!”
此刻凌晨兩點多,旅客都在睡覺,微弱的燈光,只能看見一個窈窕淑女立在門旁,但辨不出她的模樣。
“哎,小聲點。你的東西不是就在桌子上么!”這是坐在硬臥對面小座上的錢逸群搭訕。
“誰擱的?”
“我?!?/p>
“憑什么,我們認識嗎?”
“非親非故,不認識。剛才我涮杯子,你的洗漱工具擱在水池邊有點礙事,我就拿進來放在小桌上了。就為這,我沒敢臥倒,這樣好提醒你。”
“這么說,你是學雷鋒了?”
“提不上學雷鋒,只圖你方便我方便?!?/p>
“什么方便不方便的,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在錢逸群隔壁下鋪睡覺的魯泉河,悄悄坐起來聽究竟,見時機成熟,便站在姑娘與錢逸群之間說:“這分明是偷么!這位女同志,你說是不是?”
姑娘看也沒看對方一眼,拿著洗漱工具撂下一句:“我看也是!”就洗漱去了?!拔艺f魯泉河你調查研究了沒有,怎么老毛病又犯了?”錢逸群小聲質問?!罢媸菍嬴喿拥?,渾身爛毛,就剩一副硬嘴。你被抓現(xiàn)行,還有什么可說的?!?/p>
“你如今是處類,說話得負責任?!?/p>
魯泉河質問:“誰是畜類?”
“你,所以說話辦事不能隨隨便便?!?/p>
“再說一遍,誰是畜類?”魯泉河嚷起來。
“你呀,這個組只有你一個處類?!?/p>
魯泉河一下子將憋悶在內心的憤懣劈頭蓋臉潑向錢逸群:“你這個小偷,偷了東西不接受批評,還罵人。你罵什么人,再罵個試試!”
錢逸群惱怒地站起身反駁:“你少造謠污蔑,血口噴人。誰罵你了?誰又敢罵你!”“呦嗬,你這個小偷倒得詞啦!敢當面對質嗎?”
“當然敢!”憤怒到極點的錢逸群,再次被魯泉河牽著鼻子走。
那位姑娘沒在盥洗室,究竟什么時候離開的,似乎沒人知道。缺了一方就不能對質。為了證明自己清白,錢逸群一個鋪位接一個鋪位踅摸,由于沒看清對方模樣,見到似是而非的女人,就央求對方出面做證??墒菐坠?jié)車廂全都找遍了,到了黃山火車站下車了都沒人站出來。“小偷”惡名就這樣被坐實。大隊人馬出了車站,他還呆若木雞地滯留在站臺任由春雨捉弄蓬亂的頭發(fā),玩心早就一掃而空。沒錯,錢逸群在兵團因失戀動槍就已經(jīng)葬送了政治生命,這次被捕風捉影打上“小偷”的烙印,怕是永無出頭之日了。窮途末路,對一個中年漢子來說比死還難受,況且錢逸群不屬于破罐破摔的那種人,否則也成不了魯泉河的冤家對頭。至少,魯泉河這樣認為。他深知現(xiàn)在人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眼瞅著那個姑娘溜進另一節(jié)車廂,才故意讓錢逸群對質的。傻小子給根線就上鉤,結果找不著對質方,自己撂了自己一個大馬趴。錢逸群,你就在雨里好好涼快涼快吧!這么嫩還跟我斗,真是馬路上拾糞找死(屎)。他一路上眉開眼笑,喜形于色,比偷吃一罐蜜蜂屎還要得意忘形。
十、晚鐘
母親喬秀娟病了,耄耋之年的人不抗折騰,一個頭疼腦熱就臥床不起。家里有三甲醫(yī)院心內科主任的大姐照顧,魯泉河出百八十塊盡盡孝心就行。誰都知道,市場辦除了春節(jié)放幾天假,其他時候都是早出晚歸,忙得四腳朝天。但魯泉河還是來看母親,盡管家離單位不過五里地,騎車一刻鐘準到。
老父親兩年前撒手人寰,老母親還守著那兩間小南房,執(zhí)意不到在高樓大廈居住的兒女家。南房不好,可接地氣。包了歸去,大多數(shù)老年人怕冷不怕熱,南房的潮濕悶熱,正對母親心路。反正任誰也說不動老娘,她老人家總有一套套謬論等著你。
“哎呦呦,瞅瞅老兒子回來了。還是老兒子最疼媽,知道媽病了就一準兒回來?!眴绦憔瓿隽镢@出被窩下床道,“柜里有你愛喝的霍山黃芽。大丫,大丫,快給你弟弟沏一杯。”
魯泉河上前將母親攙扶到餐桌邊坐定,接著問寒問暖。
大姐將杯子撂在餐桌上,然后嬉皮笑臉說:“看,媽還是疼老兒子,茶葉是我拿來的都不讓動,非留給老兒子。我呀,白活?!?/p>
“對,我就是最疼老兒子。你們三個大的,哪個不是在我身邊長過十八,就老小十五不到就去東北吃苦受累,媽是欠他的呀!”喬秀娟講得一板一眼。
魯泉河急忙為自己開脫:“媽沒欠我,生我是媽,養(yǎng)我也是媽。再說當時走的時候,我已經(jīng)過了十五?!?/p>
“那也是孩子?!?/p>
“哪個孩子在媽的眼里不是孩子,好像我是你撿來的?!贝蠼愦滓鉂鉂獾刂v,“再說你四個孩子哪個沒上邊疆海防歷練過,你大兒子至今沒回北京。我更慘,當年上甘肅讓爸單位的對象一腳就踹了,害得我孤苦伶仃在戈壁灘上苦熬,要不是領導開恩送我回北京上醫(yī)學院,興許就在那兒婚配嫁人了。”
是呀,那個年月整得哪家不是四分五裂呀!還是現(xiàn)在好,老婆孩子熱炕頭,居家生活喜事悠,放開膽子掙大錢,過景午餐時不候。魯泉河這樣想,估計老娘也是。
然而,喬秀娟卻這樣說:“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不忘共產(chǎn)黨。咱們祖祖輩輩都是勞動人民,爺爺跟茅房打了一輩子交道,你爸開始也是工人。是共產(chǎn)黨、毛主席讓你爸當了領導,培養(yǎng)你們一個個都上了大學,當干部的當干部,做大夫的做大夫。我這輩子活得值,想再多活幾年,看見我的孫子、外孫子也都出息了?!?/p>
“媽,你真是越活越少性,也越活越像左大媽?!?/p>
喬秀娟道:“你就知道貧嘴刮舌,一天到晚往錢(前)看。我聽說你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被你整得死去活來的錢逸群干出來的對嗎?”
“媽真是偵緝隊的,不當治保主任二十多年了,消息還這么靈通,兒子我服了?!?/p>
“用不著你說。我問你呢,是不是?”
魯泉河沖母親吐吐舌頭,回答:“是這么回事。不過,錢逸群那個大壞蛋,就是重建一座北京城,該什么德性還是什么德性。”他又用鄙夷口吻道,“想跟我過不去,沒門!除非他一輩子在腳底下做螻蛄、螞蟻讓我踩著玩?!?
“你呀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歹毒,天底下就沒人治得了你是么?”母親仗義執(zhí)言,“我看錢逸群那孩子遠比李國民強,最起碼你老婆生孩子奶催不下來,是人家托親戚從國外買來洋奶粉給我孫女吃,不像李國民叫你大包小包喂都喂不飽,稍有差池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我聽說錢逸群沒管上級要一分錢,連買圖紙跑手續(xù)的資金都是從他自己牙縫摳出來的,而且你們領導一天工作時間也沒給,他生生利用業(yè)余時間跑下七七四十九道批文。一個小小街道辦事處,居然靠著錢逸群一個人解決了所有干部的住房困難,還上交區(qū)政府好幾十套房子和上千萬元現(xiàn)金。比比看,你行嗎?別拿你那個市場說事,那跟當年畫地為牢的土匪惡霸沒兩樣,專門和交通和社會秩序過意不去,你看看把一個好端端的北京折騰成什么樣了。我看你那個市場早晚會被取締,可小錢蓋的房子會百年不變?!?/p>
魯泉河怎能不聽母親教誨呢?雖然母親不只一次叨嘮李國民的不是,讓他離這種欲壑難填的人遠一些。不過這些年老百姓都犯了“碗里吃著肉,嘴里罵著娘”的臭毛病,黨中央還堅持急人民之所急,想人民之所想,估計擾民的馬路市場漸成“西邊的太陽”是有這個可能的。他要做有準備的人,過兩天就申請調離。至于上哪兒由李國民說了算,老江湖知道哪個職位是肥缺,他絕對服從。
李國民欣然同意魯泉河請調申請,建議他去民政科。雖說這個科室工作累些,卻掌管著幾千萬元的撫恤金、助殘金、救濟金和賑災款,負責外地回京的離退休干部、軍隊和國家事業(yè)編轉入街道管理的離退休人員養(yǎng)老事宜。按理都是專款專用,幾乎找不到下蛆的縫隙,但天下資財向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縫隙被魯泉河找到了,而且不止一條。專項資金中唯有賑災款不能隨意列支,其他都可以做假賬糊弄,譬如有些優(yōu)撫對象、社救人員及殘疾人已故,但賬面不減,盡管每月千八百不顯山露水,但全年加在一起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他、李國民和會計三一三十一分贓,李國民扶正到園林局任局長贓款還拿了一年多,直到魯泉河擔任了副主任實職。
隨著張克強高升出任區(qū)工會主席,王永杰調往民政局任局長,李國民前往園林局任職,魯泉河在街道勢力惡性膨脹,老冤家周奇、錢逸群等人找不到立錐之地不得不各奔前程。周奇去了中央機關。普通群眾錢逸群,其實早被區(qū)建委盯上,經(jīng)區(qū)領導幫助調到建委危改辦,專門協(xié)調全區(qū)幾十片危改區(qū)的前期準備和策劃。天高皇上遠,魯泉河拿周奇沒什么咒念,但對草民錢逸群繼續(xù)潑臟水成了他一大樂趣。錢逸群真乃腿上綁大鑼走哪兒響到哪兒,小偷、流氓始終陪伴著倒霉蛋。本來機關就流行“會干的不如會站的、會站的不如會看的、會看的不如會送的、會送的不如高堂有人的”順口溜,然而錢逸群好像木頭人熟視無睹,到哪兒都埋頭苦干,克勤克儉,自然就讓人戳脊梁骨、打屁股、混個累死也無功的下場。
錢逸群該不是佛教徒吧!成天想積德行善,興許以為這個世界真的存在因果報應。魯泉河這樣猜度錢逸群的心理活動。自從兩人火車上爭吵后,錢逸群一直灰頭土臉不哼不哈地干工作,那時魯泉河伙同李國民編造謠言,還美其名曰:鞭打快牛!迫使錢逸群跑到檢察院反貪局請求對自己立案偵查,一時成了全區(qū)的笑料,也是錢逸群調到區(qū)建委的直接原因。
士可殺不可辱。魯泉河就是要殺殺錢逸群的銳氣,給周奇玩?zhèn)€殺雞給猴看的游戲,盡管妻子說,母親勸,但他毫無悔意。人生在世,必須豎幾個對立面,然后當面是人,背后是鬼地玩,玩得對方痛不欲生,那才叫刺激,否則活得沒勁。
時光轉眼到了二十一世紀,童年夢想成為二十一世紀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的魯泉河這一代人,進入退休的倒計時。按理魯泉河退休應在2014年2月,但隨著城區(qū)合并和機構精簡,擔任小二十年副處級職務的他,只要提前退休就能享受正處級待遇。組織部找他談了,已經(jīng)奔六的人,不要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言外之意,就是勸退。自從李國民隨老干部出外旅游不慎墜崖死亡后,以李國民為首的“勾連搭”(小集團)大多數(shù)人也都殘年暮景,魯泉河找不到為自己說話的人了,只能申請?zhí)崆叭晖诵?,時年五十七周歲。
魯泉河六十周歲時不幸與錢逸群在九寨溝邂逅。他是一個人隨旅游團進的溝,錢逸群則攜著妻子旅游。
“哈哈,錢逸群,咱們可真是千里有緣來相會。”魯泉河虛偽地笑著打招呼,“瞧你們一家子和和美美多好。我就不行了,老了老了,反倒成了孤家寡人?!?/p>
錢妻挽起丈夫手說:“有勞魯副主任關心。我家逸群沒做虧心事,向來不怕鬼敲門,睡得香,牙口就好,吃嘛嘛香,喝嘛嘛甜。逸群打退休就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當執(zhí)行董事,稅后年薪六十萬,加上獎金車補什么的,差不多一年拿小一百萬。他赤手空拳為街道蓋了那么多房子,卻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片瓦未得。在地產(chǎn)公司干了兩年,老板就分給他兩套房,加一塊兒有五百多平方米,還都在四環(huán)內。你們過去說我嫁給逸群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虧大發(fā)了。可我覺得任何一個女人能跟上這樣實心眼兒的丈夫,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魯泉河讓端莊大方的錢妻一通炫耀搞得六神無主,皮笑肉不笑地搭訕:“這樣好,這樣好?!彼缏犝f錢逸群去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掙了大錢,住上大房子,再羨慕嫉妒恨也沒轍,沒有權了,即使大權在握,人家也早出了管控范圍。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他鞭長莫及??!與其當面鑼對面鼓讓錢妻挖苦,還不如腳底抹油趕緊開溜。
想到此,他嬉皮笑臉沖著一直用祥和目光瞧著自己的錢逸群揮手道別。
“欸,魯副主任,朗朗乾坤下你怎么沒影子??!”錢妻原本就是柳眉大眼的女人,故作驚訝瞪大的眼睛看上去很駭人。她接茬說:“你究竟是人還是鬼,只有鬼在太陽下才沒影子?!痹趺纯赡苣兀眶斎幼箢櫽遗?,不對呀,誰說沒有,自己頎長的身影明明印在地上。他知道錢妻又在撩搔自己,再無心瀏覽九寨溝海子的碧藍澄澈、玲瓏剔透、五彩繽紛的麗影了,拔腳上路。一對不通人情世故的狗男女,你們知道個屁!老子就是鬼,不做鬼,我怎么能混成正處類??!你有錢怎么啦,老子早揮霍得夠頂夠了,你才知道有錢的樂呵,什么東西!一路,他就是這樣憤憤地想,仍然以勝利者自居,所以越尋思越生氣,氣得五臟六腑都在隱隱作痛。罵過了,氣夠了,他耳畔響著諾日朗瀑布的轟鳴,人則興味索然地朝外走。突然,他想起司湯達《紅與黑》中維利埃爾教堂謝朗神父的話:“如果你想攀附權貴,那你必將墮入地獄,萬劫不復……要么在塵世享受富貴,要么在天國求得永生,中間的道路是沒有的?!苯Y合起紫竹院公園偶遇道士的那席話,居然是那樣的相象??膳c動輒就貪幾億的“大老虎”相比,他為官一任撈取的好處,真是小巫見大巫,不過毛毛雨而已。有些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從草根升上了天,還發(fā)誓:活著要進中南海,死了要入八寶山。他呢,中南海近在咫尺都不敢動歪心思,幾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苦心巴拉,最后犧牲了幾年在位利益才混成正處級,容易么!
不久前,魯泉河聽說北京的霧霾八成都是讓貪官污吏鬧的。這些只求榮華富貴而不在乎未來的人,由于巧取豪奪,壞事做絕,所以既上不了天堂,也入不了地獄,打“煙囪胡同”出來就做孤魂野鬼在大氣中徘徊。三年,只有三年,如果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那就會被強勁的西北風吹得灰飛煙滅,永遠不得超度。霾在大氣中滯留期間的惡行昭然若揭,遭人斥責,被人唾棄。生時再頤指氣使、驕橫霸道、不可一世都化作齷齪不堪的微塵,三五一群,四六一伙,形成骯臟無比的氣溶膠,在世為害一方,死了污染一片,可惡加可恨,真乃罪惡滔滔。魯泉河最擔心的,是在生命落幕的瞬間,會被狂風吹得魂飛魄散,連物質轉換都不屬于他了。懼怕,使他惶惶不可終日,加上嗜煙嗜酒幾十年,從九寨溝回來不久,就被診斷為肺癌晚期。他多想再活一些時日,更渴望永生永世不死,想方設法吃齋念佛,拜遍了所能去的寺廟,走遍了京城所有教堂,向菩薩祈求,向上帝禱告,只要能活著,讓他怎樣救贖都行。晚了,一切都晚了,從紫竹院回家的路上他就一命嗚呼,在八寶山化作一股白煙裊裊升騰到天空就與污濁不堪的氣溶膠混雜起來成千夫所指的霧霾了。
(作者聲明:本文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p>
責任編輯 楊 峰
插 圖 王仁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