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尚春
何為吏讀?對于這個陌生的歷史名詞,很多人恐怕聞所未聞,更不知何謂。它是朝鮮民族語言的源流之一,漢字和朝鮮語就在這里結(jié)下了萬難割舍的緣。我國的朝鮮族是從清末民初開始大批移居入境的,探究語言之根,自然離不開祖籍地朝鮮半島。
對吏讀的定義,《朝鮮通史》(朝鮮社會科學院編,延邊人民出版社,1957年)言:“根據(jù)漢字的音、意標記新羅語的方法,叫吏讀?!背r語和新羅語一脈相承,與扶余、高句麗、沃沮、不耐、韓濺、百濟等同屬濊貊語族?!掇o海》(縮印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中詮釋:“吏讀也叫‘吏吐……一種漢語、朝鮮語混合文字,形式上都是漢字文句,句中實詞多用漢語,虛詞朝鮮語(以漢字記錄),句法從朝鮮語?!币簿褪钦f,它是把漢字轉(zhuǎn)化為朝鮮語閱讀的“綴字法”。
這種綴字法,既非純粹的漢文,也非純粹的朝鮮文,而是合二為一的“混血兒”??梢哉f,吏讀是朝鮮民族文化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吏讀產(chǎn)生的背景
對吏讀產(chǎn)生的年代和地域,各種史料典籍上的說法不一,莫衷一是。但有一點非常清楚,那就是:吏讀發(fā)軔于漢字,離開了漢字,就不會存在吏讀。正因為吏讀萌于漢字,它的“孕期”就應從中原文化傳入朝鮮開始算。
向朝鮮傳播中原文化的先行者,首推箕子,是他第一個把漢字帶入了史稱“東夷”的朝鮮。武王伐紂,周勝殷敗,箕子帶五千中原人入朝鮮,周武王遂封他為朝鮮王:
“昔箕子之后,日朝鮮侯?!保ā段郝暂嫳尽罚┢漕I(lǐng)地除朝鮮半島外,還包括遼陽以東、松花江上游、鴨綠江流域?!逗|繹史》載:箕子入朝鮮時,“其詩書禮樂,醫(yī)藥卜筮,皆而從往,教以詩書,使知中國禮樂之制”?!稘h書·地理志》云:“箕子教民以禮義、田蠶、織作。”并施以“法禁八條”:殺人者償命,傷人者賠谷物,偷盜者當奴……因法治森嚴,社會秩序井然,“民不相盜,無門戶之閉”。向朝鮮土著先民“教以詩書”,傳授“禮樂”,離不開語言的溝通,傳授中原文化必然要傳授漢字,而那時的漢字恐怕就是甲骨文、金文、大篆了。
漢字傳入朝鮮半島東南部“三韓”之地(馬韓、辰韓、弁韓)是在秦,秦的漢字乃隸書和小篆。秦始皇施行暴政,陳勝、吳廣發(fā)動農(nóng)民起義,原燕、齊、趙國的一些臣民為避戰(zhàn)亂和苦役亡命辰韓,正如《三國志》中所言:“辰韓在馬韓之東,其耆老傳世,自言古之亡人避秦役來適韓國,馬韓割其東界地與之。有城柵?!鼻卮鷿h人與當?shù)赝林陂L期共同生活中實現(xiàn)了民族血脈的融合,包括語言的融合。正如《后漢書》中所言:“辰韓名國為邦,弓為弧,賊為寇,行酒為行觴,相別為徒,有似秦語?!迸c馬韓、弁韓“言語有異”,異就異在融進了漢語言成分。秦代漢人后裔早被同化為“三韓”土著,使用的語言當然不是漢語,而是土著朝鮮語?!叭n”農(nóng)業(yè)較發(fā)達,不僅種植五谷,還“知蠶桑”“作綿布”“足履革”,這與秦時漢人把中原先進農(nóng)耕文化引入“三韓”不無關(guān)聯(lián)。
盡管朝鮮族土著先民從箕子起就受到中原文化的濡染,但總的來看,橫亙在朝鮮、漢語之間的那堵墻未能真正洞開。尤其是庶民階層語言溝通更難,障礙更甚,即便是在士大夫階層中,真正熟諳漢字漢語者恐怕也是鳳毛麟角。原始土著朝鮮語長期處于被隔絕、封閉狀態(tài),嚴重影響了與外族、外界的交往,并束縛了民族自身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吏讀恰在這朝鮮民族文化的“哺乳期”應運而生,從漢語言寶庫中“鑿壁偷光”,另辟蹊徑,迎來了語言發(fā)展史上的“柳暗花明”。
吏讀的歷史貢獻
《朝鮮語辭典》中明確指出:“新羅時期吏讀專用于公文、契約?!边@話雖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有一條不可否認:文牘依賴吏讀。
吏讀首先為漢字的流通普及鋪路架橋,具有辟荒開拓意義。朝鮮文是15世紀中葉朝鮮李朝世宗王時期發(fā)明的,在這之前無論是新羅、百濟、高句麗,還是后來的高麗國和李氏朝鮮,通用的文字都是漢字。之所以立漢字而不立別國的文字,那是因為漢字從箕子開始就融入朝鮮民族文化之故。但立漢字并不等于立漢語為國語,朝鮮民族自古流通本民族語言,吏讀不負時重,在溝通漢字與朝鮮語中發(fā)揮了紐帶作用。尤其在新羅,吏讀為興邦立國和發(fā)展民族文化立下了汗馬功勞。
《朝鮮通史》中說:新羅沒有悠久的文字,但3世紀后廣泛普及了漢字。545年以居柒夫為首的許多文士合力編輯了新羅國史。并指出:吏讀的創(chuàng)造豐富了詞匯,對文學、學術(shù)的發(fā)展做出了很大貢獻。在新羅還形成了吏讀文學。新羅國史是用漢字寫的,這一點無疑,但是否以吏讀文式寫的,尚無確鑿的史料印證,不過有可能就是吏讀的杰作,因為那時新羅正盛行吏讀。在新羅古籍中還發(fā)現(xiàn)了我國《古今注》中《箜篌引》一詩:“公無渡河,公競渡河,墜河而死,當奈公何?”新羅學者薛聰不僅系統(tǒng)地總結(jié)和整理了吏讀,還以吏讀文式翻譯了為數(shù)不少的儒家經(jīng)典。而9世紀的新羅學者魏弘則以吏讀文式編出《三代目》民歌集?!度俊芬步小多l(xiāng)歌》,是四句、八句、十句連形體民歌,它是朝鮮古代詩歌源流,不僅對文學,而且對研究古代朝鮮語言都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文字本身就是文化的載體,中原文化對百濟國的影響,《舊唐書》中有如下記載:“百濟書籍有五經(jīng)子史。”《北史》中也說:“百濟之秀異者,解屬文,能吏事,又知醫(yī)藥、著龜與相術(shù)、陰陽五行法…有鼓角、箜篌箏、竽篪笛之樂……”百濟文化之發(fā)達可見一斑。這里所說的“秀異者”,乃指通曉中原文化者,恐怕就是士大夫階層。
而庶民階層,若無吏讀作中介,漢字的流通普及進程就會大大緩慢,甚至成為空中樓閣。也就是說,在庶民階層中流通普及漢字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吏讀。這在新羅地名文化中也能找到印證。其實,吏讀的作用并非只限于公文、契約,也涉及很多方面。據(jù)《新增東國興地勝覽》介紹:3世紀時,朝鮮半島大同江以南的慶尚道、全羅道、忠清道以及江原道、京畿道等地有530多個鄉(xiāng)村(從《地理志》《高麗史》上看遠遠超過了這個數(shù)字),其中30%以上用吏讀賦名,形成了南多北少的格局。最南端的忠清道吏讀地名多達50%,其他地方約占20%。吏讀離不開漢字,吏讀地名本身就是漢字流通普及的詮釋。多年后的今天,在朝鮮半島我們依然能找到當年吏讀地名的蛛絲馬跡。
朝鮮語、漢語之間橫亙的那條“天河”,若無譯舟,難渡彼岸。從某種意義上說,吏讀打造了這只“譯舟”,首開了朝譯漢字之先河。吏讀雖然不能稱為譯文,但在形成過程中含進了字譯和意譯成分。如漢字的“段”為dan,“沙”為sa,“飛”為bi,“羅”為la,“乙”為er,“隱”為yin,“結(jié)”為gir,“題”為jie,“士”為sa,等等。這些字的譯音是在用漢字造音、造詞過程中產(chǎn)生的,并非故意翻譯,只是在后來創(chuàng)造朝鮮文之后的字譯漢文時仍保留了吏讀的譯音。實際上,我們今天所用朝譯漢字的許多詞語就是在吏讀時期形成的。創(chuàng)立朝鮮文之后,諸多中華民族經(jīng)典名著都譯成了朝鮮文,追根溯源,皇皇譯著背后都隱藏著吏讀的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