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志跋綏夫
一
鞋匠安東弓背站著,垂下一雙像樹根一樣粗糙的長手,而訂貨人是一個商店的年輕掌柜,肥肥胖胖,保養(yǎng)得極好。他站在地下室里一堆皮革、鞋楦頭和破靴子中間,兇狠地?fù)]舞著雙手,對安東叫喊道:
“鬼知道這是什么!……左腳擠腳,右腳肥了!難道這是靴子……鬼才知道這是什么,不是靴子!……”
他把靴子向安東臉前伸去,靴底朝上,差點碰到安東的臉,在他那反常的緊張聲音中能夠明顯感覺出虛張聲勢的意圖。
“不……你來我這里拿錢……你……”掌柜嚷道,怪誕地?fù)]了揮雙手,猶豫不決但又帶著憤恨的快感補充道,“畜生!”
因為快感和擔(dān)憂,他滿臉漲得通紅,那胖胖的短紅脖子與紅色領(lǐng)帶混成一片,難以分辨了。
安東默默地將錐子從右手移到左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地下室里面很暗,空氣污濁難聞,像藍色的幕布懸掛著。在天花板下面和角落里有一股潮濕的充滿了皮革、油脂和黑鞋油味道的蒸汽。安東那頭發(fā)蓬起的黑色身影映在明亮的四角形窗戶上。
“你該知道吧!”訂貨人嚷道,非常生氣但卻心滿意足地喘著氣,從地下室走出來,小心地低下頭,免得硬邦邦的圓頂新禮帽碰到門框。
安東把他送到門口,打開門,甚至還輕輕地按住它,直到掌柜登上很滑的陡峭小樓梯。然后安東又深深地嘆了口氣,就返回下面去了。
盡管院子里還很明亮,但地下室里一切都陷入灰藍色的昏暗之中,只有窗戶邊還看得見一個沒有多少土的小花盆,里面有一棵還是以前的主人種下的蔥,這棵蔥就像一根豎立的枯萎的麥秸桿。安東常常出神地看著這根可憐的蒼白的植物,它因為沒有充足的空氣和陽光而慢慢地枯萎,安東不知什么原因又不愿意把它扔到院子里去。
安東開始給燈加油。他笨拙地劃著細細的火柴,越來越沉重地嘆著氣。
他嘆氣不是因為人家罵他,把靴子湊到他的臉前。這些他都習(xí)慣了,他也未必還記得這些細節(jié)。所有的訂貨人都百般辱罵他,有時候把靴子扔向他,還打他,更多的時候是不付錢。這些人都是在某種程度上仰仗于他人、受盡折磨的無聊小人物。他們有某種本能的需求,他們同樣也需要對別人叫喊,對人裝腔作勢,并感到自己高人一等,盡管這種情況只是偶爾出現(xiàn)。安東自己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如果有人依賴于他,就像他依賴于別人一樣的話。所以盡管是無意識地,安東還是覺得情況不會不同,所有的人都要罵人,都要對人裝腔作勢,都會打架,以免在干癟膽怯的心靈深處隱埋的極端強烈的仇恨扼殺了他們自己。但安東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有罪過:他做的是他能做的事,他能怎么做事就怎么做事——他做的靴子不比別人做的好,也不比別人做的差,與其說按尺碼不如說按習(xí)慣的式樣在做。他甚至不懷疑,這工作可以讓他心靈升華,因為這是骯臟、饑餓、繁重的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的手藝,是令人討厭的和無聊的手藝。
他嘆氣還因為,永遠生活在潮濕陰暗的地下室里,在皮革和鞋油的氣味中半饑半飽,沒有愛情,沒有光明,沒有歡樂。這種生活壓迫著他,把他的身體壓向地面,當(dāng)他伸直由于長期彎腰而疼痛的脊背時,他總是覺得要用近乎病態(tài)的巨大的努力才能擔(dān)負(fù)起可怕的重壓,這重壓是他無法負(fù)擔(dān)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哎!……”安東長嘆了一口氣。
那個生氣的掌柜走了之后,安東又坐著干了一個小時,在那個幾乎沒有冒煙的小燈旁把身體彎得很低,小燈因為他錘子的敲擊膽怯地閃爍著。他給隔壁的守院人那肥大笨重的靴子配上后跟,然后站起來,把工具就隨便丟在那里,捻熄了燈,走出來坐在小梯上,抱起了隨身帶出的手風(fēng)琴。
此時院子里已是一片暮色,映襯著清澈湛藍的高空,從上往下,越來越昏暗,越來越黑。房子的圍墻就像一口把他埋在里面的水井,顯得慘白而微微發(fā)青,好像死人的顏色。在它們上方,在遼遠的高空,能夠看得見已經(jīng)黑暗起來的天穹,在天穹中閃爍著兩三顆星星。
“就這么回事?!卑矕|想了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搖晃了一下腦袋,輕輕地拉開手風(fēng)琴,耳朵右側(cè)靠向它。
響起了非常微弱的尖細的聲音,但安東卻覺得這聲音很大,他趕緊看了看四周并留心聽了一下動靜。后來他收攏手風(fēng)琴,讓聲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小。他開始總是這樣,安東想用這個小心的琴聲來試探一下老守院人是否在家。
幾乎像往常那樣,黑暗中隱約看到有人從守院人開著的小窗口往外望了望,從那個黑色的四角形窗口里傳來嘶啞且透著冷漠的兇狠聲音。
“又開始了……你!”
安東顫抖了一下,急忙收起手風(fēng)琴,賠罪地抬了抬便帽。但守院人沒有看到他,嘟嘟噥噥地發(fā)了幾句牢騷,仿佛一只低沉怒吼的大狗,然后消失在窗口里。安東把雙手放在兩腿之間,摳著靴子上的洞,陷入了沉思。他很想拉拉手風(fēng)琴,要是星期天,他會去城外一整天,坐在鐵路旁綠色的斜坡上,盡情地拉著手風(fēng)琴,讓耳朵都聽得膩煩,這該是多么美好!想到這些,他就覺得非常愉快,盡管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去城外,因為他從來都沒有那么多的空閑時間,每逢節(jié)日他早上要去進皮革,白天要給訂貨人送貨,傍晚總是喝醉。
安東坐在小梯上,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而在院子的上空,星星明亮地閃爍著,自由自在。窗戶里黃色的燈光從下往上映照在墻壁上。當(dāng)安東抬起頭往上看時,他覺得很明亮很愉快,而當(dāng)他往下看時,那里就更黑更暗了。安東很樂意懷著某種又憂郁又快樂的奇怪感覺看著天空,看著星星;但彎腰坐著的習(xí)慣把他的目光往下拉,使他的眼睛毫無表情地盯著院子里深藍色的昏暗。
由于寂寞和渴望醉酒,安東開始回憶起他的生活,但他的一生在他看來是黯淡無光的,是枯燥無味的。為什么他會來城市,安東自己都不太明白。整個童年,他只清楚地記得被鞋匠的鞋楦頭打在頭上,跑去找伏特加酒,只認(rèn)得街道和警察。后來,安東長大了,他離開了主人,開始在一個角落里生活,養(yǎng)活自己,在窗戶上貼上從一本舊雜志上剪下了的女人皮鞋的畫面。他就這樣年復(fù)一年地活著,酗酒,夜里在雞棚狗窩里和街頭巷尾上過夜,常常被警察打得頭破血流。后來他對隔壁的女縫紉工有好感,盡管她總是嘲笑他,叫他傻瓜,并且硬說,人們用鞋楦頭打他,使他腦子變壞了。安東不再喝酒,做了一件豎領(lǐng)的新襯衫,也去了澡堂。他寸步不離地跟在縫紉女工的后面,但他不善于向她表達自己心中那模糊的像音樂一樣溫柔美好的感情。最后他還是做了一雙新皮鞋送給她。那時候女工已經(jīng)開始尊稱他為安東·瓦西里耶維奇,一再邀請他來喝茶。當(dāng)知道安東的收入狀況之后,她開始嘆氣、惋惜,為什么事情而發(fā)愁。最后,她讓守院人的老婆傳話給他,她對安東沒有什么意見,甚至還完全相反。安東滿心歡喜,還去做了日禱,買了核桃和糖果,穿上新襯衫,準(zhǔn)備去女工家,他感到一種溫柔親切的光芒照亮了他那灰暗的生活。但是突然守院人和警察來了,把他帶到警察局。在警察局,安東被審問,問了他關(guān)于包袱的問題和萬卡·斯維斯圖諾夫的事情,還問了他某一天晚上七點鐘是否在伊萬諾夫的啤酒館里喝酒,問了在彼得堡方面,是不是用“這個”五十戈比的銀幣付的啤酒賬,然后又問了關(guān)于身份證的問題。
安東沒有見過什么包袱,也不認(rèn)識萬卡·斯維斯圖諾夫,啤酒館倒是去過。他看著五十戈比的銀幣,就像水中的山羊一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份證倒是過期了。
最終安東進了監(jiān)獄,盡管他沒有犯任何罪。他急切地想獲得自由去追求光明和縫紉女工,盡管他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種不公正和殘酷的東西。他坐了六個月的牢。當(dāng)他出來的時候,在他心里產(chǎn)生的光明被牢獄之災(zāi)扼殺了,安東再也沒去縫紉女工家,只是偶爾間接地聽說她與一位“好”先生搞在了一起。
他心中產(chǎn)生一種模糊的苦澀和憂傷,它們越來越深入,越來越沉重,因為他不理解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奔向何處,哪兒更好、哪兒更壞。生活更加千篇一律,更加枯燥無味,多樣化的只是麻木的無意識的縱飲無度,沒有滿足,沒有歡樂。
安東回憶起這一切是如此無動于衷,就像這一切不是發(fā)生在他身上,而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但他仍然很苦惱,悶悶不樂,仿佛憐憫什么,他想喝醉,想大喝伏特加而大醉一場。
二樓的一個窗戶打開了,從窗里透出一道明亮的黃色光線,透進了黑暗的院子,能清楚地看見漂亮的透花紗窗,聽見一陣活躍的聲音,然后有人大聲和飛快地彈琴,響亮地大笑,用力地關(guān)上大鋼琴的琴蓋,發(fā)出砰的一聲。
安東敏感地聽到別人洪亮的聲音,直到窗戶關(guān)上,一切又安靜下來。然后他無意識地動了動手風(fēng)琴,用雙手轉(zhuǎn)動著它,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他覺得如果拉手風(fēng)琴就會感覺輕松一些。已經(jīng)很晚了,安東照常深深嘆了一口氣睡覺去了。他睜大雙眼躺著,還在想應(yīng)該拿錢買皮革了,還在想上個星期警察分局的局長不分青紅皂白無緣無故打了他一耳光,嘴唇腫了,鮮血直流,牙齦也腫了。
污濁的空氣包圍著安東,他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他開始做夢,夢到他喝得醉醺醺的,馬車車夫駕車對著他沖來,馬車那沉重的車輪把他壓死在硬邦邦的馬路上。
二
第二天是星期天,傍晚安東坐在小飯館里。
留聲機放著響亮但一點也不愉快的音樂。飯館里滿是煙草味,伙計來回穿梭著,人們低沉地不愉快地冷笑,叫嚷著,臺球室里臺球撞得乒乓直響。安東走到臺球室。他不會玩,但他很喜歡這種游戲,因為臺球桌的毯子是綠色的,球是干干凈凈的,白色的,人們擊打起來機敏利落,非常愉快。
兩個掌柜在打球,其中一個是頭發(fā)蓬松的高個小伙子,擊球非常靈巧,安東滿意地笑了。
“很靈活!”他想,尊敬和羨慕地看著因為用力而滿頭大汗的伙計,“要是我去打的話,我……真的,我肯定是行家!……”
他對這個掌柜有一種好感。
但是這個掌柜用球桿戳了一下安東的胸口,他擊球失誤就憤怒地罵起來:
“哪里鉆出來的野鬼!……沒地方待了,還是怎么的!”
安東害怕起來,退開了。他感到委屈和心口疼痛。
“跑到這里來閑逛!”掌柜說道,把臺球桿尖涂上一些堊粉。
“走開,看見沒有,有人干涉了……”臺球記分員認(rèn)為補充一句是自己的職責(zé),他用他那沒有表情的目光飛快地從頭到腳打量了安東一下。
“廢物!”他嘟噥著,給兩個玩家按了計分器。
安東用鼻子吸了一口氣,臉紅了,退得越來越遠,直到他后腦勺碰到裝臺球的箱子;當(dāng)時他因為難為情呆住了,僵在那里,帶著恐懼飛快地眨著眼睛。
人們馬上就忘記了他。兩個玩家乒乒乓乓地?fù)糁颍瑑蓚€神情憂郁的小男孩為了二十戈比的硬幣而痛苦地指責(zé)對方,臺球室上空的燈冒著淡淡的黑煙,現(xiàn)在從大廳里傳來粗俗的“日本藝妓”的樂曲。安東安下心來,開始打量四周,甚至還去問臺球記分員哪里可以點火抽煙。臺球記分員搔了搔頭,想了想,說:
“桌子上總是放有火柴給大家抽煙的?!?/p>
但安東很想說話。他還是從昨天晚上不知為何就開始感到憂愁,他肚子里的伏特加不僅沒有驅(qū)散他的憂愁,反而更加壓抑他的內(nèi)心。
“很寂寞,您知道吧,沒有伙伴。”安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點燃了煙卷。記分員從其臉上看得出來,安東很想但又害怕請他抽煙。正是因為這一點,記分員用毫不掩飾的懷疑目光看了看他,冷笑了一聲,走開了。
安東更快地眨著眼睛,不聲不響地走進大廳。他在那里還要了半瓶伏特加,全部喝光了,然后又坐了很久,垂下頭,苦澀地看著面前小碟子里面的腌黃瓜。憑著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耳鳴聲,還有各種聽起來都不響亮、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聲音,安東非常清楚他已經(jīng)喝醉了。然而這讓他感到很委屈,好像是另外一個什么人,經(jīng)常欺負(fù)他的人在這事上有過錯一樣。
“我是一個做工的人!”他想了想,他很想哭,想找人訴說。留聲機放出的音樂很憂傷,很憂傷,安東搖了搖頭,把一只手緊緊地貼在臉頰上,開始唱起荒謬的歌來,既沒有歌詞又沒有曲調(diào)。他覺得歌中有種非常美好的和難以忍受的如怨如訴。他的眼睛里充滿了眼淚。
“這里不準(zhǔn)唱歌……不許胡來!”一個伙計穿著軟底鞋跑到安東面前說。
“為……為什么?”安東抬起熱淚盈眶的渾濁眼睛,帶著悲傷困惑不解地問。
“是因為,”伙計回答,并很有權(quán)威地補充道,“按規(guī)矩請你出去”。
“這……這是為什么?”安東更加困惑,漸漸生氣起來,重復(fù)道。
“太不像樣了……請吧,大家非常榮幸地請你出去!”伙計堅決地強調(diào)說。
安東害怕了,他站起來。
“那,啥……我走……一個做工的人不能坐一坐……嗯……太奇怪了……”他嘟嘟噥噥道,尋找掉到椅子后面的帽子。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走吧!”伙計堅持說。
安東搖搖晃晃走出大廳,他的委屈感越來越強烈,使他大腦眩暈周身疼痛?;镉嫺谒砗?,而安東在桌子中間搖晃了一下,轉(zhuǎn)過身來,跑進臺球室的門里?,F(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醉了,幾乎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不明白;他眼前只有一幅橙色的幻象,沉浮著幾張面孔、各種聲音和在鮮艷的綠色呢子上面迅速滾動的臺球?;镉嬋粲兴嫉卣驹陂T旁,但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就消失了。安東大步向前,垂下頭,面無表情地端詳著臺球室里的情況,還是竭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僅想弄明白臺球室里的情況,還想弄明白他自己的情況。就是那個戳過他罵過他的掌柜落入了安東的眼簾,安東就無意識地久久地盯著他。
“擊邊進球,進角袋!”掌柜響亮地喊了一聲,就在這一刻安東記起他的臉,剛才折磨他的那種極度的委屈又找不到對象發(fā)泄的感覺突然發(fā)作了,就像某種無比巨大的東西瞬間壓縮,并從這張毫無表情的疲倦的臉上表現(xiàn)出來了。
“請允……允許……”他突然走近臺球桌,全身倒在桌子上說。
“什么?”掌柜面無表情地問,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用肩膀把安東擠開,喊道,“右角袋第十五個!”
“不對,這是什么……右袋!”安東僵硬茫然地說。
“走開,走開!”記分員在安東與臺球桌之間拉過記分器,說道。
但安東用手推開記分器,紅腫的眼睛仍然盯著掌柜,繼續(xù)說:
“不,怎么啦……我也想玩……我也有那樣的想法,進……右袋!……難道做工的人……不能……”
記分員抓住他的胳膊肘。
“不行,你放開……你抓什么?……他可是戳了我……一個做工的人!我的手是黑……黑色的,” 安東傷感地說,并伸開骨節(jié)突出的黑手指,“一個做工的人……而他這樣對我……我想知道,讓一個做工的人打右袋,該怎么辦!”
“你聽,胡說八道,醉鬼!”掌柜笑了。“記分員,你看什么呀!”
“走開!”記分員生氣地說,抓住安東的肩膀。
安東陡然升起一股瘋狂的怨氣。
“放……放開!”他用壓抑的聲音咬牙切齒地吼道,用力掙脫出來,衣服開始發(fā)出破裂的噼啪聲。“他戳了我,還要抓我!”他用完全清醒的腔調(diào)嚷道,一只手掃落臺球桌上的臺球。
臺球從臺球桌的邊上乒乒乓乓地掉下來,但安東的手已經(jīng)被抓住了,人被撞倒并被拖到了半明半暗的走廊里。
“放開!……鬼東西!”安東叫道。
有人揮手給了他一個嘴巴,他嘴里立刻流滿了咸咸的血。安東覺得好像是掌柜的聲音得意地叫道:
“就該這樣……真棒!”
就在那一刻,安東看到自己面前是敞開的門,門外面就是黑暗的街道,一股清新潮濕的空氣向他撲來。
“撒謊……”安東聲音嘶啞地說,使出全身力氣,用卷曲的手指抓住門框。
但手被拖開了,安東的后腦勺又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好像全世界都翻轉(zhuǎn)了,安東飛入黑暗的空洞之中。他滑倒在人行道上,膝蓋重重地碰在人行道上的防柵柱上,全身笨重地沿著馬路滾動。
“珍惜自己吧,鬼東西!”馬車夫害怕地輕聲喊道,安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聽到馬兒那驚慌的打響鼻的聲音,感受到馬兒那柔和溫暖的氣息。
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不斷吐著血,耳朵里嗡嗡直響,眼睛里直冒金星,顴骨疼得要命。安東無意識地碰了碰潮濕的膝蓋,弄不清楚是血還是水。
“這樣,”他痛恨地高聲說,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道,“這樣,就是說!……”
這時他已經(jīng)清楚明白地看到了他的生活是不幸的,悲慘的。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他受欺負(fù)了,他總是受欺負(fù),早就受欺負(fù)了,經(jīng)常受欺負(fù)。安東哭了,對著鎖上的門用拳頭做了一個威脅的動作。
“做工……工的人!”他含著眼淚說,沿著街道往前走,感到自己非常不幸,很委屈。他拐過角落,來到大街上,又走向小酒館的正門。那里站著一個看門人,戴著帽子。路燈發(fā)出明亮的光,幾個車夫在相互對罵。這時從大門里走出那兩個掌柜,他們打完臺球,吸著煙,沿著人行道走去。
安東看見了他們,起初由于一種他所不知的可怕感覺而發(fā)呆,后來他摸到口袋里的鞋刀,搖搖晃晃地邁著無力的雙腿,追趕他們。
人行道上人很多,有些女人走著,笑著。一個軍官撞了一下安東,兩個工匠擋住了他的去路。但安東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極其清楚地進入他眼中的只有圓圓的黑色禮帽,禮帽在人行道上離他很遠的地方。既然禮帽差點從他的視線中消失,而人們又不給他讓路,于是安東跑到馬路上,立刻超過了兩三群人,追上了兩個掌柜。
他們兩人笑著,其中一個,不是戳安東的那個說道:
“瞧她……馬什卡!”
他們在一個戴著紅色大帽子的女人身邊停下來,大帽子在街燈微弱的燈光中模糊地?fù)u晃。
“你們從哪里游蕩過來?”女人用嘶啞的低沉聲音問,而這時安東追上了他們,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把刀子扎入一個掌柜的后背。
他能感覺到刀子瞬間隨著刀鋒哧的一聲刺進厚呢子,不知是什么既有彈性又很硬的東西一下子變軟變濕了,安東扔掉刀子,拔腿就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哪里。掌柜叫了一聲或許沒有叫,安東沒有聽見,但他看見了由于街燈而發(fā)亮的潮濕的人行道的石板上,就在剛剛站著一個人的地方,不知不覺地出現(xiàn)了一團不成形的黑黑的東西。他覺得整個世界僅存的一切都兇狠地吼叫著,邁著沉重的腳步撲向他。
一種無法形容的動物似的恐懼使他全身冷汗淋漓,安東古怪地瞪著眼睛,奔向一條黑暗的胡同,拼命地沿著街道飛跑,沒看見后面到底有什么,但聽見身后有很多人充滿絕望的叫喊聲。
咚咚咚的清晰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呼哧呼哧聲傳來,跟在他身后的有幾個守院人、一個警察、三個穿著破爛鞋子的工匠。
“截住他!”黑暗的街道從頭到尾都響起奇怪而可怕的叫喊聲。
由于拼命奔跑而喘不過氣來,安東從一條街轉(zhuǎn)入另一條街,重重地撞倒了路邊的一個人。他眼睛突出,全身大汗淋漓,沿著黑暗骯臟的濱江水渠旁邊的人行道飛奔,水渠黑色的水發(fā)出寒冷潮濕的氣息。
就在轉(zhuǎn)彎之處,迎面而來的一個警察抓住了他的袖子,但警察滑倒了,軍刀碰在馬路潮濕的石頭上發(fā)出很大的響聲。
安東一直在飛奔,跳躍,滑行,發(fā)出呼哧聲,用鼻子呼呼喘氣,低沉地吼叫,就像一只被追趕的野獸??謶仲x予了他力量,以至于追趕他的聲音和響亮的哨聲已經(jīng)遠遠落在了身后,落在了黃色的街燈勉強照亮的昏暗之中。
安東跑過小橋,穿過一條水渠,跳到對面,嚇壞了流浪狗。他摔得趴倒在地,跳起來又跑進長滿野草的黑暗空曠的地方,這些野草被風(fēng)刮得一派蕭瑟。這里很荒涼很寒冷,街燈在前面和后面很遠的地方發(fā)出亮光,而旁邊呈現(xiàn)出像森林一樣的黑色,那里傳來樹木長久而凄涼的嗚嗚聲。
三
一整夜安東都躺在滿是潮濕落葉的坑里,而他周圍只有野草微微的沙沙聲,頭上是寒冷昏暗的天空,不易覺察的毛毛細雨不停地下著。安東躺著,冷得縮成一團。他感覺到全身都給寒冷的雨水濕透了,徹骨酸痛。而他的大腦斷斷續(xù)續(xù)跳躍地閃過混亂的前后不連貫的思想。只有一個想法是清楚的,是他完全明白的。這就是他以前的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重新回到他的地下室從事以前的工作了。起初,這讓他感到奇怪和害怕,但他在猜到這一點之前,他心中還產(chǎn)生了一種模糊的快感。
“意味著結(jié)束了?”他問自己,想到這里他甚至坐了起來,“……夠了!”安東想了想,有著不露聲色的得意,仿佛在一輩子都壓迫他的人面前炫耀,他的快感也變得越來越強烈,對自由的感覺減輕了他的恐懼和面對未來模糊的困惑。
田野里寒冷、空曠,但他的心很輕松很愉快。
早晨他全身濕透了,蓬頭垢面地在田野里轉(zhuǎn)了一圈,沿著遠處的胡同從另一方向進了城,這里他還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因為不熟悉,他覺得這里更加光明更加自由。他沿著太陽照射的街道走著,既害怕又高興,因為在他以往干活的時間里,他卻沒有干活,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想要趕在期限之前做完該做的活,給地下室付租金,買皮革、買鞋楦頭。起初他見人就躲,總是像平常那樣給所有的人讓路,但他全身破爛骯臟,樣子很奇怪很可怕,大家都下意識地躲開他。他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明白他是可怕的,就開始橫沖直闖(直接往人堆里闖),享受這種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一整天他都在市里游蕩,走進一個小食店吃點東西,午飯后又來到田野,久久地躺在被太陽曬干的野草里思考著。
在田野邊和整個地平線上矗立著工廠細細的紅色煙囪,煙囪中冒出的骯臟的黑煙漂浮在城市上空。田野里安靜明亮,安東夜里以為是森林的地方原來是一片墓地。從這里可以看到小得像玩具一樣的十字架和紀(jì)念碑,在金黃色的白樺樹里發(fā)著白光。
安東趴在坑里的干草上,抬起頭,看著墓地。
他竭力想象可怕的東西,但他無緣無故地感到自由、寧靜、美好。他一點都不怕警察局,因為他已經(jīng)嘗過的獄中生活,遠遠好于他在自由中過的那種生活。那種生活比監(jiān)獄更加饑餓,更加寒冷,更加寂寞,更加沒有權(quán)利。關(guān)于他已經(jīng)殺了人這件事,安東想得很少,而且模模糊糊的。他太愚笨太無知了,以至于不能理解夜里情景真正可怕的意義。因而他沒有懺悔和憐憫,相反,而有一種模糊的喜悅。
就像他可能要對別人說的:
“可,你那樣……好,那你就那樣吧!……”
直到傍晚,當(dāng)田野籠罩在濃重沉寂的陰影里,當(dāng)金色的墓地模糊起來,白色的十字架被淹沒,消失在棕色的晚霞之中的時候,安東憂愁起來。他開始深深地嘆氣,在坑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心里惋惜著美好和光明。安東忐忑不安地平躺著,看著遙遠深邃的夜空,夜空中非常明晰的淡淡的晚霞漸漸消失。從那里,從無邊無際和潔凈的蒼穹里傳來讓人傷感的憂愁。于是安東從坑里站起來,黑色的頭發(fā)蓬亂著,他爬上了一個小山崗。田野里空曠黑暗。
“如果有什么……那么就是什么……”安定用毫無希望的憂愁和沉痛的語調(diào)高聲說道,揮了一下手。
然后他向市里走去,一邊搖搖晃晃地走,一邊斜著眼睛費力地環(huán)顧四周,好像在仔細觀察誰會來掐住他的脖子。從遼闊的田野均勻而憂郁地刮來一陣強大的自由之風(fēng)。
責(zé)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