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

錦灰堆里花似錦

小雅

古人曾以這樣的詩句來描述一類畫兒：“顛倒橫斜任意鋪，半頁仍存半頁無。莫通幾幅殘缺處，描來不易得相符。”按理，書畫講究格局，不可任意鋪排；講究完整，不可有始無終；講究圓滿，不可殘缺不全。但這一畫種，卻處處背道而馳，施施然一叛逆姿態(tài)。這樣的畫兒該長什么樣呢？

元代錢選還真畫過這樣的畫。據(jù)說，他在一次醉酒后，詩意大興，將當天散落在飯桌上的下酒菜吃剩殘物，像蟹腳、蚌殼、蓮房、雞翎、魚刺等，信手繪成一幅小橫卷。食余剝剩，隨手拿來，興之所至，徒然敷衍，一幅特別的畫就這樣誕生了。別看有很多耦合性，那些殘羹冷炙經(jīng)過錢選的心之所至，像生發(fā)了魔術(shù)似的，筆落宣生，竟透出些許耐人的味道。一旁的友人見了，個個稱奇，爭相索求，錢選不假思索，揮筆題款“錦灰堆”。

好一個“錦灰堆”！猶如塵埃里開花、廢土里抽芽，愣是從廢棄的“無”里生發(fā)出多彩的“有”來?！板\灰堆”，因為錢選的創(chuàng)造，因為文人“集破”、“集珍”的嗜好，遂成為一類畫種延續(xù)下來，至今已有800年滄桑的歷史。

近代熟悉上海掌故的大家鄭逸梅先生所著《珍聞與雅玩》一書，為“錦灰堆”做了一個很好的注解：“無論一頁舊書，半張殘貼，以及公文、私札、廢契、短簡，任何東西都可以臨摹逼真，畫成縑幅……所謂‘錦灰堆’，卻把這些東西加以錯綜組織，有正有反、有半截、有折角，或似燼余、或如揉皺，充分表現(xiàn)藝術(shù)意味，耐人欣賞”。

一

“錦灰堆”，起初多為游戲之筆，畫家們成畫后余興不減，便用剩余筆墨來幾筆戲做。后來文人雅士，將書房中隨手拈來的細碎之物：翻開的字帖、廢棄的畫稿、蟲蛀古書、破舊折扇、青銅碑拓、信札、冊頁等殘損的文物片斷，統(tǒng)統(tǒng)落在宣上。也是奇了，那些破碎、翻卷、重疊，玷污、撕裂、火燒、煙熏的殘章斷簡，倒給人以古樸典雅、錯落有致、趣味橫生之感，因此備受文人雅士的青睞，有“非書勝于書、非畫勝于畫”的美稱。

“錦灰堆” 又被稱為“八破圖”、“打翻字紙簍”，將雜亂無章的“廢料”擠入畫紙，確有幾分字紙簍打翻后橫斜倒臥的情態(tài)。然而，看似雜亂無章的“錦灰堆”其實并不是隨心所欲的涂鴉，而是亂中有序，有著中國畫疏密聚散、濃淡干濕的特點。拿選材來說，“錦灰堆”的創(chuàng)作一般是在畫紙上先框定輪廓，再設(shè)計摹畫若干重疊交錯的小事物，有書有畫即可，不必拘泥于某一種物品，但要求所有雜物有出處和依據(jù)，且能相互印襯。

按理，中國畫較忌諱幾何圖形，也忌諱平行，交叉，而錦灰堆所描繪的恰恰是，典籍、團扇、信札、冊頁，這樣呈圓形或方形的古舊之物。巧妙的是，畫家把他們的邊殘破以后，便打破了幾何圖形規(guī)律，增加其藝術(shù)性和觀賞性。人們?nèi)タ串嬌蠒奈淖?，但是書是殘破的或者是讓別的物件擋住了只露出了一點，人們就會去聯(lián)想下面的文字是什么，因為沒有表現(xiàn)出所有的文字而讓人們感到無限的遺憾。因為這種遺憾，因為這種殘缺，倒成全了錦灰堆的魅力，給人一種無限的想象空間。

陳沅龕 甲戌（1934年）作 錦灰堆 立軸 紙本

古樸和妙趣之感，要求繪制者，“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詩書畫缺一不可：精通花鳥、山水、人物等各種題材，工筆、寫意等各種畫法；善書真、草、隸、篆、印刷體等各種字體及模仿各家書體；能篆刻各類印章；對詩文、古籍版本、拓片、古器物要有研究。效果要求高，雜物要畫出破碎的古舊貌；畫面構(gòu)圖要慘淡經(jīng)營，平中見奇。此外，雜物應(yīng)有出處和依據(jù)，不能任意編造；純手工精心繪制而成，不許粘貼拼湊。正是基于此，“錦灰堆”的繪制十分耗工費時，一般一幅作品2~3個月完成，慢者則半年才能畫一張。由于繪制“錦灰堆”技術(shù)含量高，制作難度大，耗費時間長，勝任者極少。這更加凸顯了“錦灰堆”的稀有和難得。

胡筠 錦灰堆 立軸 設(shè)色紙本

二

“錦灰堆”起于元，彼時多文人遣興之義，只在圈內(nèi)流行，稍顯清淡。到了明清時期，錦灰堆逐漸衍生到瓷器上，重復疊加、繁縟華麗的宮廷紋飾，將器物包裹得嚴嚴實實。那種清淡之美、古樸之美被掩蓋了，倒是景德鎮(zhèn)瓷器彩繪藝人很好地實踐了“八破圖”，為瓷器增添了古雅意味。

直到清末民初，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因為市場

需求，錦灰堆呈現(xiàn)興盛之勢。清末民國時期列強入侵，政府腐敗，文人雅士所稱的“錦灰堆”變作了老百姓心目中求福的“百碎圖”?！鞍似茍D”中的“八”字是虛詞，含有多、富、發(fā)等含意;“破”雖然指殘破的字畫書箋，但隱喻了“破家值萬貫”，“歲破吉生”的意思;“碎”又與“歲”同音，有長久持續(xù)等吉祥寓意。因此百姓愿意請有文化的人畫一張《百碎圖》，以求長命百歲。

錦灰堆 立軸 設(shè)色紙本

彼時，上海藝界專門印發(fā)“錦灰堆、潤例”，“錦灰堆”作品一度登上各大公司書畫部，藏者可以選購?！板\灰堆”以扇面、立軸居多，后來還出現(xiàn)了木刻印刷品，有人評價說，“錦灰堆”有很強的民間年畫特征。文人的游戲消遣之作，演化為有市井文化色彩的民間繪畫紋飾，這是當年錢選所無法預料的。

楊渭泉 錦灰堆 冊頁 （八開） 設(shè)色紙本

楊渭泉 甲戌（1934年）作 錦灰堆 立軸 紙本

有學者認為，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清末民初中國歷史的真實寫照。在時代危機之中，崇古懷舊的情緒和追求“殘缺美”的審美理念在民間頗為盛行。懷古憂思的“錦灰堆”的流行也就很自然了。

楊渭泉 壬午（1942年）作 錦灰堆 魏碑 成扇 紙本

三

“錦灰堆”藝術(shù)屬于國畫藝術(shù)工筆類的特色畫種，由于畫種的特殊和稀有，在這一領(lǐng)域被公認的能手并不多。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落款為“古閩楊渭泉”的“錦灰堆”畫作在滬杭寧一帶非常流行。不過，這個楊渭泉的背后還有故事。據(jù)擅長撰寫文史掌故文章而被譽為“補白大王”的鄭逸梅在《珍聞與雅玩》一書記載，楊渭泉其實一個有勢力、充滿銅臭味，對于繪畫完全是門外漢的商人。

原來，他只是好點筆墨，可又不善畫，又無閑暇，便干脆在家留了一個窮門客，專門替他作畫。這個窮畫師叫鄭達甫，浙江鎮(zhèn)海人，喜歡繪畫，尤善臨摹。無奈生活窘迫，有人邀請他代筆，自然也樂意。

有了穩(wěn)定的代筆，楊渭泉的商人謀劃出招了，便以自己的名義登廣告，廣發(fā)潤例，言明專做“錦灰堆”。鄭達甫書兼各體，學于右任尤為逼真，畫則見長于工筆，“錦灰堆”正好可以一展所長。每幅畫所得潤例，楊六鄭四，后者還須提供筆墨顏料的所有費用。這樣的不公平買賣，竟然持續(xù)了二十來年。后來戰(zhàn)亂一起，繪畫生意不得而終，鄭成了無用之人，楊便下了逐客令。

鄭孝禹 1986年作 錦灰堆 托片 設(shè)色紙本

楊渭泉 庚午（1930）年作 錦灰堆 鏡片 設(shè)色紙本

楊渭泉 錦灰堆 立軸 紙本

鄭達甫回家后，無生活來源，不得已只好打柴、賣餅度日。解放后，這段秘史被人捅破，鄭達甫才被人知曉。隨后，鄭的“錦灰堆”還參加了全國美展，引起轟動?！板\灰堆”也算第一次實至名歸。上海文史館也拋來橄欖枝，聘請鄭達甫為研究館員。一生落魄的他，終于有了一個好的歸宿，而那個名利雙收的楊渭泉，終于被揭穿了假面目，成為鄭逸梅筆下那個“欺世盜名，充滿銅臭氣”的奸商。

楊渭泉 錦灰堆 立軸 設(shè)色紙本

徐珩 錦灰堆 立軸 設(shè)色紙本

目前在古玩市場中流通的工筆繪制“殘畫”，凡落款為“古閩楊渭泉”的，皆為鄭達甫舊作。

“錦灰堆”雖然源自中國傳統(tǒng)，但畫中的文物片斷多為實物寫生，要求相互映襯、件件逼真，帶有西方繪畫的寫實風格。加之錦灰堆流行于中西文化碰撞的民國時期，對西方文化的借鑒也在情理之中?！板\灰堆”錯落有致的交疊效果所制造的空間錯覺，極易使人聯(lián)想到20世紀初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中的拼貼畫。有人據(jù)此將“錦灰堆”與大量采用廢棄物、報刊圖片和廣告拼貼組合的美國波普藝術(shù)聯(lián)系起來，稱之為“中國波普”。雖然很形象，但“錦灰堆”完全是手繪而成，不允許粘貼拼湊，與波普藝術(shù)常用的復制、拼貼手法畢竟不同。不過，這種稱呼倒一語點破錦灰堆的后現(xiàn)代氣質(zhì)。

“毀盡殘篇底蘊深，贏秦殘酷不堪陳。當時古跡今唯見，以此聊表舊情神。”雖然在藝術(shù)品拍場上，“錦灰堆”量少價低，與其藝術(shù)價值、歷史價值并不對等，但值得欣慰的是，2013年5月“錦灰堆”被列入山東省第三批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對于承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件件古跡，人們總是有著難以割舍的某種情節(jié)，那是一種依戀，一種追慕。

袁德甫 錦灰堆 鏡心 設(shè)色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