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琛琛
我埋頭盤算著這一天的營業(yè)額,心里美滋滋的,今天生意不錯。
年關(guān)將至,家家開始購置年貨,店里的服裝生意也蒸蒸日上。尤其是今年流行的裘皮大衣,隨著北風(fēng)的凜冽,格外受貴婦們的青睞。
計算機的嘀嘀聲中,我聽到店門被推開的聲音,一句“歡迎光臨”脫口而出!
歡迎完,我后悔了,進來一對中年夫妻,并不像是光臨我這兒的客人。
我經(jīng)營的服裝店不大,但對客戶的定位,精準(zhǔn)得很。本店里最便宜的裘皮大衣,也得幾千塊,不是我狗眼看人低,這對衣著廉價的夫妻消費水平根本不在這個層面上。
“老板!把你店里最好的,最貴的,裘皮大衣,拿給我老婆!”男人氣勢倒是拿捏得很足。
我冷笑一下,從這個男人虛張聲勢的聲音里,聽出了他的錢包底氣不足。
“最貴的一萬八!”
女人黃瘦的臉上,嗖地鋪上了一層寒霜。
“甭管多貴了,不管多少錢,我都要給我老婆買!”男人將右手啪的一聲,砸在柜臺上,嘴唇劇烈地抖動著。
莫非是真人不露相?我暗自吃了一驚。
溫暖的裘皮大衣裹住女人單薄的身子,她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女人將裘皮大衣里里外外、翻來覆去地摸了又摸,末了,又將整張臉埋進大衣厚重的皮毛里。
“買不買?”我不耐煩地催促。
“老板,我能不能跟你商量個事兒?!蹦腥税盐易У揭贿?,腰彎成了蝦米,先前的高聲大氣變成了低聲下氣。
“什么事?”
“是這樣,我的錢,沒帶夠,先付你八千塊,剩下一萬塊,我最遲后天,不,明天,就來付給你,中不中?”
笑話,我接待了那么多客人,從沒人跟我提過這么奇怪的要求。
“還是別買了,錢,你留著自己用吧?!迸俗旖浅榇ぶ?,飛快地沖進試衣間,脫掉了裘皮大衣。
“你湊夠了錢,再來買吧!”眼看生意難成,我只想快點打發(fā)他走。
“可是,可是你也瞧見了,我老婆,特別喜歡這件裘皮大衣,萬一被別的客人買走了呢?”男人左右為難,仿佛買下這件裘皮大衣,是一件特別特別重要的事。
“這八千塊錢,先押在你這兒,裘皮大衣,你保證幫我留一個星期,這樣總行了吧!”男人一招不行再出新招。
男人的誠心,讓我點了頭,可說實話我也是看在錢的分兒上。就當(dāng)下了預(yù)付金的,這種事倒是也有過。
男人連忙掏出錢袋,一張,兩張,三張,八十張,反反復(fù)復(fù)數(shù)了好幾遍。
打腫臉充胖子,我從心里瞧不起這個男人。
男人攙扶著女人走了,走之前,他再三向我保證,明天一早,就來取走這件裘皮大衣。
可是,直到春暖花開,男人也沒有出現(xiàn)。
其間有多個客人想買走那件裘皮大衣,因為押金的緣故,我都謝絕了。
實在沒轍時,我就把大衣穿自己身上,說是非賣品。
心里,卻把那個男人罵熟了。
奇怪的是,男人可以不要這件裘皮大衣,難道,連他八千塊錢的押金,也不要了嗎?
這一天,我像往常一樣,盤算著一天的賬目。
店門一響,有人走了進來,正是那個奇怪的男人,嘀嘀的計算器聲中,我破例沒喊歡迎光臨。
沒見女人。
“對不起,老板,裘皮大衣,我不要了,請將八千塊錢退還給我吧!”男人貧賤的臉上,現(xiàn)出慚愧的神色。
我氣不打一處來,裘皮大衣進價不菲,就這樣生生地掛成了滯銷貨,誰來承擔(dān)這損失?
“我的老婆,沒福氣穿上裘皮大衣,她走了?!澳腥四樕希F(xiàn)出哀傷的神色。
“走哪兒去了?”
“癌癥?!?/p>
“天哪!”我趕忙捂住嘴,不管怎么樣,我都不能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
“那天,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便想選一件她想了好幾年的裘皮大衣,來當(dāng)她的壽衣,可是,我買不起,還差一萬塊……于是,我拿著白條,白條你懂吧,就是這些年打工,老板欠我的工資,去討薪。我不光想買裘皮大衣,還想給我老婆買藥,讓她穿著裘皮大衣,風(fēng)光一天是一天……可是,老板躲著我,我逼得緊了,老板跑了,找不到了……當(dāng)我四處尋找老板時,我老婆死了。她到底還是沒穿著,那件,能讓她風(fēng)光一天的裘皮大衣……”
男人說著,渾濁的淚水彌漫上了呆滯的眼球。
在男人的述說中,我一反給自己做生意定下的押金一概不退的原則,掏出錢,數(shù)給了男人八千塊。
男人向我說了無數(shù)個對不起,才推開店門,神情孤寂地走了出去。
我想了想,取下那件裘皮大衣,追上去。
“把裘皮大衣燒給她吧!”我說,“明年冬天,你不用討薪了,她也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跟你夢里團圓了……”
男人千恩萬謝地走了,他的背影太像我死去的丈夫了,五年前,他討薪?jīng)]有回來,這個店,是他拿命換給我的。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