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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維新之聲”:《新青年》與民初文化場域的領(lǐng)導權(quán)更替*

2017-04-12 09:23
思想與文化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南社新青年陳獨秀

一、前言:“維新”與“第二維新”

最近二十年來,學界關(guān)于“晚清”與“五四”何者更“現(xiàn)代”,或者說何者才更有資格被視作中國“現(xiàn)代性”的起源,多有爭論。本文無意于直接介入這一爭論,但確實也是在“晚清”與“五四”的“參差”、對照之中,對相關(guān)的文化雜志和社團進行考察的。胡適曾經(jīng)有過一個較為奇怪的說法:“中國的新文化運動起于戊戌維新運動?!?胡適:《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收于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五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28頁。這當然是一種建構(gòu)連續(xù)性的努力,雖然不為此后居于主導的斷裂式歷史敘述所接受,但胡適的提法確實值得認真對待。因為他關(guān)于新文化運動是晚清“維新”的繼續(xù)的說法恰好引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應該如何理解和闡釋中國的“維新”與“第二維新”,或者說“共和”與“第二共和”。落實在文學/文化層面,即應該如何重新理解和闡釋《新青年》及“新文化運動”所代表的革新努力,與此前的晚清民初的革新努力的關(guān)系。更直接地說,我們需要重新回答:晚清民初的那些文人/文化群體(比如最突出的南社),為何在1910年代后期逐漸失去在文化場域的顯赫位置,而為新起的一代文人/文化群體(所謂“新文化運動”一代)所取代?

當一百年前,《青年雜志》的創(chuàng)刊號在上海問世之時,主編陳獨秀所面對的,是新生民國不斷的政治動蕩與憲政危機,是他為之奮斗的共和理想和“建國大業(yè)”(founding)的未完成狀態(tài)。要說陳獨秀從一開始就對這本每期印數(shù)僅1000本的刊物有非常大的自信,這個刊物一出來就有多么轟動,也許確實摻雜了過多“后見之明”,把很多后來歷史過程中的因素提前加載到了創(chuàng)辦伊始的刊物之上*參見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社會文化視野下的民國政治》,第一章“新文化是如何‘運動’起來的”,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1—38頁。,但若簡單將之視作“普通刊物”,則小看了陳獨秀的敏銳、抱負和歷史感,也小看了這本刊物在當時的某種“新奇性”和創(chuàng)造性。根據(jù)汪孟鄒回憶,1917年前后,《新青年》銷量最高達到一萬五六千份之多。*參見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上海:學林出版社,1983年,第32頁。當時一份雜志往往是十幾人甚至幾十人閱讀,那么,它的讀者群就是十幾萬甚至幾十萬人。這就可見《新青年》的廣泛影響。如果《新青年》本身沒有強烈的魅力,很難想象這么快就會吸引這么多讀者,還有那么多讀者會踴躍來信。

就像創(chuàng)刊號封面上那幅一列青年橫排著站在高臺上,邊交談邊注視前方,似在等待某種召喚,躍躍欲試地想要參與其中的畫面所暗示的,《青年雜志》顯然有它特殊的目標受眾——那就是青年學生群體(青年們的上方標著法文LA JEUNESSE),更有它明確的文化意圖——那就是引領(lǐng)和召喚讀者參與到與雜志的互動之中,創(chuàng)造一種集體性運動的生成。所以,盡管《青年雜志》的出現(xiàn)有一些偶然因素,但對雜志的受眾和使命的自覺(特別是改名《新青年》之后),確是陳獨秀在新的歷史狀況下一種有意的實踐。這種實踐既是在回應民國建立后的亂局及共和的蛻變,是回應歐戰(zhàn)對中國人“文明理想”的刺激,更普遍地,也是在反思和總結(jié)晚清以來各種競爭性的救國方案的困境,進而尋找新的可能性。

二、“新”的文化政治

或許引入章士釗創(chuàng)辦、陳獨秀協(xié)助的《甲寅》月刊,會讓我們對《新青年》的創(chuàng)造性有更好的把握。《甲寅》是章士釗在“二次革命”失敗后,于1914年在東京創(chuàng)辦的?!都滓纷鳛檎撾s志的代表,在當時影響是比較大的。據(jù)孟慶澍的研究,《甲寅》不僅在人事、經(jīng)濟等方面與《新青年》淵源頗深*孟慶澍:《甲寅與〈新青年〉淵源新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5期,第1—9頁。,而且,“甲寅文體承擔了文學媒介發(fā)生變化后文言散文的新功能”,“它與新文學雖立場不同,卻有深刻的歷史聯(lián)系”。*孟慶澍:《歐化的古文與文言的彈性——論“甲寅文體”兼及與新文學的關(guān)系》,《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6期,第125—133頁。那么,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就是,《青年雜志》/《新青年》(以下除具體涉及第一卷外,概以《新青年》稱)究竟在何種意義上,與《甲寅》產(chǎn)生了質(zhì)的差異,而成為“新文化”的代表?

最簡單的回答是《新青年》提倡白話文,倡導文學革命。但這還不能解釋它與《甲寅》在文化政治上的一種根本區(qū)別。兩種雜志同樣重視對于政治的討論,但《新青年》的自我理解已經(jīng)不是簡單地要成為一本“政論雜志”,或者說,《新青年》所理解和期待的“政論”乃至“政治”本身已經(jīng)同晚清以后流行的“政論”乃至“政治”本身有了一些差異。這是意味深長的,表明知識分子對于政治的理解和討論以及介入政治的方式發(fā)生了一種轉(zhuǎn)變。相對于直接地就事論事,針對當下各個具體的政治事件來發(fā)表看法或引發(fā)輿論,陳獨秀以及后來參與編輯的同人們顯然深刻意識到這種直接反應式的批評的有限性,他們更傾向于一種透過紛繁的政治現(xiàn)象,重新理解當時中國的總體性結(jié)構(gòu)和時代精神狀況,尋找解釋和解決的方案。以1卷1號為例,其中雖然還有多篇署名“記者”的即時性報道和評論,如《大隈內(nèi)閣之改造》、《葡國政變》、《倭爾斯特(Worcester)之今昔》、《華沙之役》、《青島稅官交涉之結(jié)果》、《憲法起草之進行》;但刊于雜志前半部分,更為重頭的,是那些從宏觀的角度討論“文明”、“國家”、“新舊”等根本性問題的文章。比如,陳獨秀的《法蘭西人與近代文明》一文,就體現(xiàn)出一種整體性視野和論述風格。開篇即提出“文明”及其含義,并且特別注明法語原詞:“文明云者,異于蒙昧未開化者之稱也。La Civilisation,漢譯為文明、開化、教化諸義?!苯酉聛砻芗匾搿肮糯拿鳌薄ⅰ敖牢拿鳌?、“東洋文明”、“西洋文明”等概念。他把“近世文明”與“西洋文明”相等同,認為代表“東洋文明”的印度和中國,都還不算真正進入了“近代”。而在解釋“近代文明”的特征時,歸納為三條:“一曰人權(quán)說。一曰生物進化論。一曰社會主義。”以下三段,分別論述這三種思潮和運動的具體情況,及法國人在其中扮演的積極角色。從拉飛耶特(Lafayette)談到圣西蒙(Saint-Simon),知識密度非常大,但又要言不煩。文章最后說,法蘭西現(xiàn)在正與德意志交戰(zhàn),勝負未分。但法蘭西在世界文明進程中的貢獻,卻不會因為一時的戰(zhàn)爭勝負而有所改變。“即戰(zhàn)而敗,其創(chuàng)造文明之大恩,吾人亦不可因之忘卻。昔法敗于德,德之大哲尼采曰:‘吾德國人勿勝而驕,彼法蘭西人歷世創(chuàng)造之天才,實視汝因襲之文明而戰(zhàn)勝也?!崛水斎龔退寡浴!标惇毿闼獜娬{(diào)的,是要超越短期的、著眼于戰(zhàn)爭結(jié)果的簡單功利標準,而從文明的推進、傳播、自我表述和相互斗爭的角度,認識法蘭西的重要貢獻。他特別引用尼采的話,在價值上更為推崇“創(chuàng)造”之文明而非“因襲之文明”,并提醒國人深思此言。這在一個普遍性地焦慮于國家存亡、期求速效藥方的時代環(huán)境中,顯然有著特殊的意義。在陳獨秀看來,創(chuàng)造出有凝聚力的價值和認同,培植更為深厚的文明根基,遠比一時的政治路線選擇和武力競逐更重要。所以我們不奇怪,陳獨秀對屢被膜拜的“德意志之科學”,也不是那么稱頌,因為其“仍屬近代文明之產(chǎn)物”,“(德意志)表示其特別之文明有功人類者,吾人未之知也”?!疤貏e之文明”是陳獨秀在整篇文章再三致意的。因此,雖然陳獨秀高度推崇法蘭西人和法國思想,但他并不是在帝國主義世界大戰(zhàn)中成王敗寇的意義上推崇法國,也沒有把法國對中國的啟示性簡單化為中國應該直接照搬法國道路,相反,他的論述似乎是有意迂遠,有意懸置“愛國強種之心”,而要讀者從根底上去思考“文明”的當代狀況及其根源,要讀者意識到思想和文化才是改變現(xiàn)實世界的基本動力,進而促進中國的“特別之文明”之創(chuàng)造。對“文明”的高度關(guān)注,使得陳獨秀在這一期中還特別加入了一篇法人薛紐伯(Ch.Seignobos)所著《現(xiàn)代文明史》的節(jié)譯,并且是他自己所譯,更為詳盡地介紹“十八世紀歐羅巴之革新運動”,幫助讀者了解十八世紀法國的經(jīng)濟學、哲學的新思想對“法蘭西精神”的影響。陳獨秀在知識上孜孜不倦地介紹“文明”,也許正是因為在他的意識里,只有建立起對于世界“文明”發(fā)展的歷史理解,形成創(chuàng)造新“文明”的高度自覺,中國民族國家的建構(gòu)(nation-building)才能眼光長遠,基礎(chǔ)扎實,并且避免重復西方爭戰(zhàn)的彎路。

“國家”也是《青年雜志》所關(guān)注的核心問題之一。這一期上有高一涵的《共和國家和青年之自覺》。這篇長文在雜志上連載三期,顯示出分量之重。它不像一般的政論文章直接評論當時混亂的政局和共和危機,而是把民國作為“共和國家”的困境化為了一種深刻的問題意識:如果說“共和”必須建立在“民權(quán)”基礎(chǔ)之上,那么中國“民權(quán)”的發(fā)揚,則有賴于“國民之德知”。高一涵此文就是為了喚起青年對國家之自覺。文章在陳述“共和國家為何物”、“共和之精神”時,特別強調(diào):“人民創(chuàng)造國家,國家創(chuàng)造政府。政府者立于國家之下,同與全體人民受制于國家憲法規(guī)條者也。執(zhí)行國家意思,乃政府之責;而發(fā)表國家意思,則為人民之任?!边@番話顯然是對盧梭的人民主權(quán)說的發(fā)揮。事實上,在此段之前他已經(jīng)直接點出了盧梭觀點的核心:“Free Will造成國民總意,General Will為引導國政之先馳?!边@里再次呼應前面,突出人民的公共意志,說明高一涵非常在意“共和”的根本精神,而非表面形式。而民初政治局面的動蕩不安,與在議會、選舉的表面形式之下公共意志的隱沒不彰正有密切關(guān)系,共和并沒有帶來人民的出場和平等的實現(xiàn)。所以,他在文章中特別指出:“共和國家,畢竟平等,一切自由,無上下貴賤之分,無束縛馳驟之力。……就政治言,使各方之情感思慮相劑相調(diào),互底于相得相安之域,而無屈此申彼之弊,致國家意思為一黨一派一流一系所壟斷?!边@番話顯然有所針對,是對當時“共和”已變成“一黨一派一流一系”的政黨政治現(xiàn)狀的深刻批判。不過,高一涵的文章并非對某黨某派的直接批判,而是通過從根底上解釋“共和”的含義來厘清誤解,以召喚起對“共和國家”的拯救。這種從根本的問題上正本清源、引發(fā)思考的論述方式,與前述陳獨秀之論“文明”,是很有相似性的。

無論是要終結(jié)“古代文明”,創(chuàng)造自己的“近代文明”,還是在君主專制和政黨政治、議會民主的幻象之外,打造直接依托“全體人民”的“共和國家”,這些都牽涉到“新舊”之爭,以及什么才是真正的“新”的問題。這當然也是《青年雜志》的一個核心議題(到第2卷改名《新青年》更加直白地把這種“新”的欲求表達了出來)。緊接著高一涵之文的,是汪叔潛的《新舊問題》,可見陳獨秀在編排上確實是花了一番心思的。把“新舊問題”專門提出看似奇怪,因為它比“文明”和“國家”的關(guān)切更為抽象。汪叔潛首先解釋自己為何要討論“新舊問題”,因為這成了當時社會諸多問題的癥結(jié)以及人們心中的普遍焦慮:“夫國中現(xiàn)象,變幻離奇,蓋無在不由新舊之說淘演而成,吾又見夫全國之人心,無所歸宿,又無不緣新舊之說熒惑而致?!献試?,下及社會,無事無物不呈新舊之二象。”在他看來,中國正處于“新舊混雜之時代”,“新”往往被挪用為一種符號,各種“假托新義”的“舊”大肆上演。如果不能真正辨別新舊,“吾不知國果何所立也”。所以,整篇文章都在試圖透過表象化的“新舊”話語,廓清“新”與“舊”的真實差異何在。汪把“新舊混雜”的狀況歸咎于三類人:偽降派、盲從派、折衷派,認為新舊之爭的本質(zhì)是是非之爭,無法調(diào)和。他說:“維新固有維新之精神,守舊亦有守舊之精神,人人各本其自信鍥而不舍,精神之角斗無時或息,終必有正當解決之一日?!敝挥型ㄟ^建立在真信之上的價值斗爭,才能為國家的建立奠定穩(wěn)定的基礎(chǔ)。依違其間,只能喪失國家元氣。汪接著進一步明確了“新舊”在當時各自的歷史對應:“所謂新者,無他,即外來之西洋文化也。所謂舊者,無他,即中國固有之文化也?!吒鞠噙`,絕無調(diào)和折衷之余地?!彼€反省了中國三十多年的改革維新之所以失敗,很大程度就在于“新舊”往往只是作為比較,作為局部的標準,沒有在根本觀念上進行選擇取舍?!案居^念倘未明了,僅龂龂于一事一物之新舊,則所謂為新舊者,乃時間的而非空間的,乃主觀的而非客觀的,乃比較的而非絕對的。人人得各新其所新而舊其所舊。新舊之說愈繁,而新舊之界愈晦。新舊之界愈晦,而新舊之爭乃愈不可收拾。”由此可見,汪文之談?wù)撔屡f,不是局限在具體的“一事一物之新舊”,相反,是上升到抽象的同時也是普遍性的層面,讓不同價值的斗爭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以真實展開,這樣才能不致為各種潮流所淹沒,個人得以安身立命,而國家也得以確立立國基礎(chǔ)。

從以上三篇文章中,我們不難看出《青年雜志》在思想討論風格上與晚清的諸多報刊乃至民初的《甲寅》的區(qū)別。同樣都關(guān)心當下中國的命運,思考“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新青年》則更傾向于擺脫短期的功利主義思路,不糾纏于具體的政治事件和“一事一物”之是非。編者已經(jīng)清醒認識到,眼光必須從狹義的“政治”功利和制度迷信中移開,以便導向一些更為根本的“地層”,以更大的氣力去推動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和論辯。編作者還在關(guān)心政治和議論政治,但他們所理解的“政治”含義和領(lǐng)域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在他們看來,政治首先是公共性的打造,是把政治空間開放給人民,推動人民的參與和介入,是在文明、國家、文化認同等問題上的思考、取舍和選擇??梢哉f,《青年雜志》/《新青年》在努力培養(yǎng)一種把思想探索作為政治解決的根本的意識??梢赃@么認為,它確實開啟了“五四”“籍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途徑”。*參見林毓生著,穆善培譯:《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tǒng)主義》,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3—49頁。但是同時必須意識到,這種“思想文化”邏輯又不是一種簡單的文化決定論。陳獨秀他們并沒有把文化和政治截然割裂(如現(xiàn)代性的合理化分化那樣),相反,他們始終在兩者之間建立起內(nèi)在的轉(zhuǎn)化、互動關(guān)系。《青年雜志》這幾篇文章通過對“文明”、“國家”以及“新舊”等問題的闡述,一方面把政治問題轉(zhuǎn)化為了思想、文化和倫理的討論;另一方面,這些思想、文化和倫理討論又不是空泛或者孤立的,而是最終指向一種能夠終結(jié)治亂循環(huán)的“新政治”的建構(gòu)。

正是出于這種對于“政治”的理解,《新青年》把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乃至語言文字本身都作為了具有“政治性”的問題納入自己的話語系統(tǒng),或者說從它們與政治變革的內(nèi)在關(guān)系上來處理這些問題。如此可以解釋,諸如女性解放、家庭改造、儒學重評、白話文以及新文學等議題,雖然并不都是《新青年》首先提出來的,許多是承晚清思想潮流而來,但在《新青年》的語境中,它們被賦予了全新的問題性和歷史感,彼此之間也產(chǎn)生了新的結(jié)構(gòu)性關(guān)系,從而與晚清的討論區(qū)別開來。當《青年雜志》/《新青年》廣泛引介大量關(guān)于女性問題的域外著作和學說(如1卷1號上陳獨秀翻譯了Max O’Rell所著《婦人觀》,并在譯文后附錄了英文以供對照;1卷4號上孟明翻譯了日本醫(yī)學士小酒井光次所著《女性與科學》;3卷5號上震瀛[即袁振英]翻譯了美國高曼(Emma Goldman)女士的《結(jié)婚與戀愛》;4卷5號上周作人翻譯了日本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同時,鼓勵對于中國女性問題的公開討論(從2卷6號開始連續(xù)數(shù)期專門設(shè)立“女子問題”欄目)時,雜志顯然已經(jīng)將女性問題納入到整體性結(jié)構(gòu)中來對待,不再是簡單地塑造女性楷模形象,而是試圖尋求女子問題“根本之大解決”(高素素,《女子問題之大解決》,《新青年》3卷3號)。談?wù)撆幼非蟆坝幸庾R之平權(quán)”的背后,是對革命二字“惟政治與種族上可言,家庭與道德上則不可言”的狀況的不滿(吳曾蘭,《女權(quán)平議》,《新青年》3卷4號)。這即是說,女性解放不是孤立的社會問題,而是整體性的中國改造的一部分,女性解放的討論因之帶有追求普遍平等的“政治性”的內(nèi)涵。同樣,《新青年》之提倡戀愛婚姻的自由,批判宗法制和父權(quán)制,也都是把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重新政治化之后的一種選擇,因為在他們看來,“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jù)論”*吳虞:《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jù)論》,《新青年》2卷6號。,自由平等的個人關(guān)系才是自由平等的政治社會得以成立的基礎(chǔ)。而他們談?wù)撊鍖W和孔子時,也多是從儒學和孔子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上著眼?!按虻箍准业辍迸c其說是要清理儒學本身的思想,毋寧說是要斬斷君主專制政體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chǔ)。如果聯(lián)系到孔教會、讀經(jīng)等組織和活動與復辟帝制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那么《新青年》這種“政治化”的取向并非無的放矢。所以,陳獨秀說:“主張尊孔,勢必立君,主張立君,勢必復辟。理之自然,無足怪者?!?《復辟與尊孔》,《新青年》,3卷6號)白話文的問題也是如此。晚清當然已經(jīng)有各種各樣的推動白話文的嘗試(從《圣經(jīng)》漢譯到傳教士小說,從裘廷良的倡議、梁啟超的“新文體”到一些翻譯家的實踐),但是當胡適、陳獨秀以及魯迅提倡白話文寫作、催生新文學時,他們是把文言文看作是體制化的、缺乏內(nèi)在生命的、為士大夫階級所壟斷,并且把更廣大人民拒斥于外的一種語言系統(tǒng),套用魯迅《破惡聲論》中的詞語,文言文已經(jīng)無法傳達“心聲”,也不能激蕩起各自的“心聲”。這時,提倡白話文已經(jīng)不僅是一種書寫語言的選擇,更擔當著一種表達自我、推動主體的內(nèi)在革命的功能。而最終,白話文是要為“共和”的國家提供文化支持,通過成為“國語”來凝定民族認同。換言之,提倡白話文這一行動,不僅是要通過“言”與“文”的合一推動“名”與“實”的合一,而且也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構(gòu)的內(nèi)在要求?!缎虑嗄辍穼@種文化政治的把握,是白話文運動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

一方面是淡化或者回避即時性的政論,另一方面是廣泛地把語言、文學和社會議題納入政治結(jié)構(gòu)中去“政治地”對待,這正是《新青年》最主要的創(chuàng)造性所在,也是它超越《新民叢報》、《民報》乃至《甲寅》等雜志的地方。我們看陳獨秀對“文學革命”的論述,就很好地示范了這種“反政治的政治”的辯證法。雖然胡適用的還是“文學改良芻議”這樣相對溫和的標題,所列“八事”也僅是一種商議性的看法(《新青年》,2卷5號),但到了陳獨秀那里,他徑直以“文學革命”為題,毫不忌諱“革命”這個詞在民初已經(jīng)色彩斑斕。*參見陳建華:《“革命”話語的轉(zhuǎn)型與“話語”的革命轉(zhuǎn)型——從清末到1920年代末》,載《從革命到共和——清末至民國時期文學、電影與文化的轉(zhuǎn)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20頁。在《文學革命論》中,陳獨秀一反“吾人疾視革命”的態(tài)度,要“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這自然是他目睹民國蛻變的憤懣的政治情感的表露。但他更為深刻地意識到了單純的“政治革命”本身容易遇到挫折的原因:“政治界雖經(jīng)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嘗稍減?!?原因之)大部分,則為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柢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shù)諸端,莫不黑幕層張、垢污深積,并此虎頭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此單獨政治革命所以于吾之社會不生若何變化,不收若何效果也?!?《新青年》,2卷6號)這是陳獨秀對于晚清到民初的一系列政治運動的一種徹底反省,以現(xiàn)代化為方向的制度試驗并沒有真正改變中國的黑暗狀況。陳獨秀繼而談到文學與政治的共生關(guān)系:“此種文學(指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引者),蓋與吾阿諛夸張?zhí)搨斡亻熤畤裥曰橐蚬?。今欲革新政治,勢不得不革新盤踞于運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學。使吾人不張目以觀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勢及時代之精神,……以此而求革新文學革新政治,是縛手足而敵孟賁也?!标惇毿悴粌H把文學/文化上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變革,看作了政治革命的前提,更終結(jié)了把一切寄托在各種政治制度的想象與實踐之上的革命方式。可以說,他否定了(既有的)政治,但是這種否定本身恰恰同時召喚著政治的更新,一種通過文化革命和國民性改造來催生的政治的更新。更重要的是,他暗示說當時世界歷史正處于一個新舊交替的關(guān)鍵時刻,格外有必要追蹤和把握“時代之精神”,因為這里預示了朝向未來的新的可能性。

《新青年》始終沒有放棄政治關(guān)切,但它相對淡化現(xiàn)實政治,而在文明和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問題上用力,在當時是很有獨特性的。以至于1918年時陳獨秀竟要為自己的談?wù)撜味q解:“本志同人及讀者,往往不以我談?wù)螢槿?。有人說,我輩青年,重在修養(yǎng)學識,從根本上改造社會,何必談什么政治?有人說本志曾宣言志在指導青年,不議時政,現(xiàn)在何必談什么政治惹出事來呢?呀呀!這些話卻都說錯了?!?《今日中國之政治問題》,《新青年》,5卷1號)這反過來說明《新青年》開始的介入方式已經(jīng)讓人印象深刻。這里確實存在一種“文化轉(zhuǎn)向”,用汪暉的說法是:“‘文化轉(zhuǎn)向’的核心在于重新界定政治的內(nèi)涵、邊界和議題,其潛在含義是對既往政治的拒絕。在這一文化運動中,政治對立和政治斗爭直接地呈現(xiàn)為文化對立和文化斗爭,換言之,政治的中心是文化、價值、倫理、道德及其呈現(xiàn)形式(語言、文體和藝術(shù)表現(xiàn)等)?!?汪暉:《文化與政治的變奏——戰(zhàn)爭、革命與1910年代的“思想戰(zhàn)”》,《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第119頁?!缎虑嗄辍返淖h題設(shè)置和論述風格,深深打下了這樣的“文化轉(zhuǎn)向”的印記,在這個意義上開創(chuàng)了“五四”的新范式。

三、“啟蒙”的內(nèi)在復雜性

從一開始,《青年雜志》/《新青年》就把青年學生群體作為受眾,同時又把他們作為中國改造的新的主體力量。在相當于發(fā)刊詞的《敬告青年》中,陳獨秀把青年比喻為社會“新鮮活潑細胞”,“惟矚望于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斗耳”。(《青年雜志》,1卷1號)“自覺”是這里的一個關(guān)鍵詞。陳獨秀解釋說:“自覺者何?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而自視不可卑也。”他認為挽救中國的希望,正在于“一二敏于自覺勇于奮斗之青年,發(fā)揮人間固有之智能,抉擇人間種種之思想……自度度人,社會庶幾其有清寧之日也”。對“自覺”的強調(diào),是《新青年》另一個特別值得重視的特點,由此構(gòu)成了中國式現(xiàn)代“啟蒙”的內(nèi)在復雜性。研究“五四”的學者通常會強調(diào)新文化運動本質(zhì)上是一場中國的“啟蒙運動”,而《新青年》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如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舒衡哲(Vera Schwarcz)著,劉京建譯:《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chǎn)》,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后來也由此引發(fā)了關(guān)于“啟蒙”與“救亡”、“激進”與“保守”,以及基于后現(xiàn)代立場對于“啟蒙”的質(zhì)疑等一系列問題的爭論。用“啟蒙”來描述《新青年》的主導文化傾向并沒有錯。不過,對這種“啟蒙”本身我們又必須做開放性的理解,它與晚清以來的“啟蒙”有著顯著的不同。事實上,《新青年》在啟蒙的主客體關(guān)系、啟蒙與革命的關(guān)系上,都是持一種更為徹底和激進的姿態(tài)。套用前引《敬告青年》中的詞,就是《新青年》已經(jīng)把“啟蒙”牢牢安置在了“自覺”的根基之上。

表現(xiàn)之一,是始終堅持啟蒙中的主體性狀態(tài)。在《敬告青年》中,陳獨秀“謹陳六義”的第一條就是“自主的而非奴隸的”:“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quán)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痹凇兑痪乓涣辍分兴埠粲跚嗄辍案饔衅洫毩⒆灾髦畽?quán)”。(《青年雜志》,1卷5號)高一涵在《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中作出這樣的古今對比:“古之人,首貴取法先儒。今之人,首貴自我作圣。古之人,在守和光同塵之訓。今之人,在沖同風一道之藩?!惫膭町斀袂嗄辍芭嫒婚L往,浩然孤行”。這些當然符合康德意義上“有勇氣公開運用自己的理性”的“啟蒙”定義。不過,這種“自主”一方面是從“忠孝節(jié)義”、三綱五常等“奴隸之道德”中獲得解放,另一方面也要求被啟蒙者“自從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敬告青年》),拒絕成為他人,從而也就拒絕了永遠追隨啟蒙者引領(lǐng)的另一種“奴隸”狀態(tài)。這在中國現(xiàn)代的開端時期是有極大意義的,使得直接照搬西方“十九世紀文明”的“優(yōu)等生文化”(如明治后的日本)在中國沒有多大市場。無論《新青年》同人們?nèi)绾卧趦r值上熱烈稱頌西洋文明,但他們都不會跳過文明轉(zhuǎn)型中的艱難和掙扎,放棄差異性,更不會放棄對于主體的艱苦改造。1916年,陳獨秀斷言世界歷史即將發(fā)生重大變化,他說:“生斯世者,必昂頭自負為二十世紀之人,創(chuàng)造二十世紀之新文明,不可因襲十九世紀以上之文明為止境。”(《一九一六年》,《青年雜志》,1卷5號)這更加表明,一戰(zhàn)發(fā)生后,中國知識人對“十九世紀文明”本身的弊端有了更多深切的認識,反而堅定了民族文化重建中的主體性立場。依托這種主體性的態(tài)度,《新青年》在介紹和引進西方資源時,才能不為特定的主義教條或同質(zhì)化的經(jīng)驗所束縛,更主動地選擇和取舍。從最初以法國革命為師到后來以俄國革命為師的轉(zhuǎn)變,正是為我所用的態(tài)度的一種體現(xiàn)。

《新青年》中宣揚的主體性,不是原子化的、排斥了集體和國家的孤立個人,個人的“自主之權(quán)”與國家的“主權(quán)”在更高的層面統(tǒng)一了起來。所以,一方面,陳獨秀要青年抱持“世界的而非鎖國的”態(tài)度(《敬告青年》),高一涵聲言“國家非人生之歸宿”(《國家非人生之歸宿論》,《青年雜志》,1卷4號),但另一方面陳獨秀也要談“持續(xù)的治本的愛國主義”(《我之愛國主義》,《青年雜志》,2卷2號),高語罕則期許:“內(nèi)以刷新政治,鞏固邦基,外以雪恥御侮,振威鄰國,則舍我青年誰屬”,青年要盡“國民之責任”(《青年與國家之前途》,《青年雜志》,1卷5期)。個人從依附性的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后,不是要成為游魂,而是要把內(nèi)在性煥發(fā)為一種積極的生命狀態(tài)、政治意志和勇氣,捍衛(wèi)和改造所屬共同體及其生活世界。《新青年》眾多討論“青年”的使命和未來的文章都對此再三強調(diào)。盡管在現(xiàn)實中青年知識者未必都能克服“自我”的危機,實現(xiàn)他們的政治和生活圖景,反而有可能像魯迅《傷逝》所刻畫的那樣,走上頹唐和虛空之路;但是《新青年》始終沒有放棄對充盈的、能動的主體性的各種實現(xiàn)可能的探索。后期號召青年“到民間去”,與勞工群眾結(jié)合,也是在此一脈絡(luò)之下的延續(xù)。

并且,在這個探索過程中,《新青年》不僅從來沒有忽視,反而高度重視和調(diào)動起情感的力量。借用張灝關(guān)于“五四”的說法,《新青年》的確也是“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并存的。*張灝:《重訪五四——論五四思想的兩歧性》,《開放時代》1999年3、4月號,第5—19頁。我們應該把這種“浪漫主義”看作是一種高強度情感的動員和參與。無論是陳獨秀的“有不顧迂儒之毀譽,明目張膽以與十八妖魔宣戰(zhàn)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之大炮,為之前驅(qū)”(《文學革命論》,《新青年》,2卷6號),還是李大釗的“由今以后,到處所見的,都是Bolshevism戰(zhàn)勝的旗。到處所聞的,都是Bolshevism凱歌的聲。人道的警鐘響了!自由的曙光現(xiàn)了!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BOLSHEVISM的勝利》,《新青年》,5卷5號)都充滿了強烈的情感色彩,是一種“詩性正義”的吁求。魯迅在《新青年》上發(fā)表的那些小說——《狂人日記》(4卷5號)、《孔乙己》(6卷4號)、《藥》(6卷5號)、《風波》(8卷1號)、《故鄉(xiāng)》(9卷1號)等,對“舊中國”的刻畫在認知和批判的意義上自有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小說中內(nèi)蘊的深層情感——“救救孩子”的呼喊,“我也吃過人”的罪疚,《孔乙己》中看客的冷漠,《藥》結(jié)尾革命者徹底的孤寂——打動也震驚了青年的心靈,激起了他們靈魂深處的回響。魯迅雖然“聽將令”而為“啟蒙”、“吶喊”,但他對主流的“啟蒙”又保持著疏離。他是帶著強烈的生命感受和對理想的忠誠來投入寫作的,當他從記憶、生命政治的角度觀察現(xiàn)實時,他對簡單樂觀的“理性”很難不產(chǎn)生懷疑。正是陳獨秀、李大釗和魯迅等人的充滿主體性的表達,讓被“啟蒙理性”遮蔽了的那些本能、情感和訴求,在《新青年》中仍然可以找到位置,并獲得更多的共鳴、共振。從這個意義上說,《新青年》在很大程度上彌合了晚清以來“知”和“情”分裂的局面。

表現(xiàn)之二,啟蒙的主體與對象不是固定的,也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呈現(xiàn)一種互相學習、互相交換位置、互為主體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并且始終保持啟蒙的運動過程?!缎虑嗄辍穼Α拔倚聲r代新人物之青年”(次山,《青年之生死關(guān)頭》,《新青年》,3卷1號)寄予厚望,期待他們能“自度度人”。關(guān)于青年責任、道德和精神的養(yǎng)成的內(nèi)容在雜志前期占據(jù)了相當重要的位置。僅第一卷中,就有高一涵的《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青年雜志》,1卷1號)、陳獨秀的《抵抗力》(《青年雜志》,1卷3號)、高語罕的《青年與國家之前途》(《青年雜志》,1卷5號)、易白沙《戰(zhàn)云中之青年》(《青年雜志》,1卷6號)等多篇文章。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文章大多沒有高高在上、灌輸真理的教導姿態(tài),作者通常是以與青年共同討論、共勉的姿態(tài)和語氣來撰文的。也就是說,作者不是以啟蒙者自居,而是作為青年的朋友,與青年一起坦誠交流,共同尋找中國的出路,并在這個過程中完成共同的改造和蛻變,而并非僅僅把青年當成啟蒙和改造對象?!缎虑嗄辍窂囊婚_始就不是精英主義的,編者在自己(及前輩知識分子)與青年的關(guān)系上比較謹慎,非常警惕不要把啟蒙變成了對對象的壓迫。陳獨秀說自己對“國中老者壯者”多抱悲觀,“即自身亦在詛咒之列”(《新青年》,《新青年》,2卷1號),可見他內(nèi)心深處也如魯迅一樣把自己當成是“歷史的中間物”的。高一涵在《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中縱論道德、自由、輿論,不過接著卻說:“以上所陳,乃國法所不能干,觀摩所不能得,師友所不能教,父兄所不能責。”接著用了輪扁斫輪的典故,聲明“不佞所言糟粕而已,至于精神,則仍在吾青年自覺耳”。(《青年雜志》,1卷1號)可見他認為最重要的不是給青年一些教條,而是引導他們在思考和實踐中形成“自覺”?!缎虑嗄辍泛苤匾暻嗄陮W生自己的意見和看法,也努力把一些青年學生發(fā)展為雜志的作者,讓他們發(fā)出聲音。4卷1號上,刊登了傅斯年的《文學革新申義》和羅家倫的《青年學生》。傅文聲援“文學革命論者”,同時又提出文學革命不能停留在口號上,而要“制作規(guī)范,發(fā)為新文”;羅文討論主義、結(jié)婚和學風這三個困擾青年的緊要問題,羅并說自己是讀了《新青年》之后,由讀者而變?yōu)樽髡撸骸敖褡x《新青年》,每為神往。及見學生之置《新青年》者多,是知《新青年》且大有影響于學生界也。爰就記憶及理想所及者,拉雜為我青年輩陳之。”傅、羅二人當時都是北大的學生,他們之參與討論,作為青年同輩人發(fā)表意見,這正是《新青年》所希望促成的自我和對象的雙重主體性的一種實現(xiàn)。

更有說服力的,是雜志設(shè)立的“通信”欄目?!巴ㄐ拧睓谀繌脑O(shè)立伊始(第2卷開始又設(shè)“讀者論壇”),就成為了雜志與青年直接互動的平臺?!缎虑嗄辍飞峡橇舜罅孔x者來信以及編者回復,就各種問題展開討論,議題之廣,交流之深,在當時是引起了很大轟動的。其中很多投書就是青年在“質(zhì)析疑難”,而編者回復時也多態(tài)度平等而認真。從效果上說,“通信”不僅使編者或某一讀者單方面的思想觀點(話語)成為眾多讀者共同參與討論的話題,造成了公共輿論*參見楊琥:《〈新青年〉“通信”欄與五四時期社會、文化的互動》,收李金銓編:《文人論政——知識分子與報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3—67頁。,更重要的是,“通信”上的眾生喧嘩和互相辯論,使得固定的啟蒙結(jié)構(gòu)轉(zhuǎn)化為一種更具流動性的狀態(tài),啟蒙對象和啟蒙者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可以互換的。知識生產(chǎn)不再是一種自上而下的過程,而是通過深入?yún)⑴c、互相學習、互相教育來推動。

《新青年》固然呈現(xiàn)出青年崇拜的面貌,但編者也強調(diào)“青年”的資格不是天然具備的。當雜志第2卷改名《新青年》時,陳獨秀特別提醒青年道:“慎勿以年齡在青年時代遂妄自以為取得青年之資格也?!敝挥羞_到一系列生理和心理的條件,才算是真正有希望的“新青年”,倘若頭腦中還是“做官發(fā)財享幸?!钡呐f思想,“則新青年之資格喪失無余”。所以,在精神上經(jīng)歷“除舊布新之大革命”,“別構(gòu)真實新鮮之信仰,始得謂為新青年”(《新青年》,《新青年》,2卷1號)。李大釗也說,“青春之進程”不會恒久不變,只有以“宇宙之青春為自我之青春”,才會有“無盡之青春”(李大釗,《青春》,《新青年》,2卷1號)。所以,青年在《新青年》中是作為充滿可能性的“新人”而存在的,但《新青年》同時也提出新人的自我成長是需要道德改造和信仰引導的,青年通過把“新”、“青春”內(nèi)在化為一種驅(qū)力來激發(fā)和維持自己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靶虑嗄辍辈皇潜举|(zhì)化的某個社會群體,而是一種開放性的、理想化的集體主體的象征。這種集體主體在不斷變化的社會歷史關(guān)系中必然會吐故納新,并向其他社會階層敞開。昨日的啟蒙者,今日會變?yōu)楸粏⒚烧?;昨日的啟蒙議程,今日會有所補充、調(diào)整或者改變。啟蒙將因為始終處于動態(tài)化的自我更新、自我轉(zhuǎn)化的狀態(tài)而保持它的生命力。

俄國革命后,《新青年》對于世界變動的判斷和對于新主體力量的贊頌,正是這種啟蒙的進化的直接反映。當李大釗提出“歐戰(zhàn)”的勝利,“是社會主義的勝利”,“是世界勞工階級的勝利”,“是廿世紀新潮流的勝利”(《BOLSHEVISM的勝利》,《新青年》,5卷5號),表明《新青年》的啟蒙資源已經(jīng)因應時代變化而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在文章結(jié)尾,李大釗敏銳地覺察到了俄國革命的普遍意義:“‘一七八九年法蘭西的革命,不獨是法蘭西人心變動的表征,實是十九世紀全世界人類普遍心理變動的表征。一九一七年俄羅斯的革命,不獨是俄羅斯人心變動的顯兆,實是廿世紀全世界人類普遍心理變動的顯兆?!瑽olshevism的勝利,就是廿世紀世界人類人人心中共同覺悟的新精神的勝利!”如果還記得《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陳獨秀對法蘭西革命的禮贊,那么,三年多之后,《新青年》已經(jīng)認為“近代文明”的高峰現(xiàn)在當屬俄羅斯了,俄國革命開啟了具有更廣泛普遍性(“人人心中共同覺悟”)的“廿世紀”的“新精神”。與這種世界文明領(lǐng)頭羊的變化相伴生的,是新的主體力量登上了世界歷史舞臺。在《新青年》同一期上,李大釗還發(fā)表了《庶民的勝利》,認為“大戰(zhàn)”造成了兩個結(jié)果,從政治上說是民主主義的勝利,從社會上說是勞工主義的勝利。無論民主主義,還是勞工主義,都代表了新的庶民階層的力量:“世間資本家占最少數(shù),從事勞工的人占最多數(shù)。因為資本家的資產(chǎn),不是靠著家族制度的繼襲,就是靠著資本主義經(jīng)濟組織的壟斷,才能據(jù)有。這勞工的能力是人人都有,勞工的事情是人人都可以作的,所以勞工主義的戰(zhàn)勝,也是庶民的勝利。”(《新青年》,5卷5號)他進一步說:“須知今后的世界,變成勞工的世界,我們應該用此潮流為使一切人人變成工人的機會,不該用此潮流為使一切人人變成強盜的機會?!覀兿胍谑澜缟袭斠粋€庶民,應該在世界上當一個工人。諸位呀!快去作工呵!”李大釗此文之后,緊隨的是蔡元培的《勞工神圣》,標題特別明確地推崇勞工的價值。蔡元培說:“此后的世界,全是勞工的世界?!彼浴皠诹Α弊鳛楹饬俊皠诠ぁ钡氖滓獦藴剩骸胺灿米约旱膭诹ψ鞒捎幸嫠说氖聵I(yè),不管他用的是體力,是腦子,都是勞工。所以,農(nóng)是種植的工,商是轉(zhuǎn)運的工,學校職員、著述家、發(fā)明家是教育的工,我們都是勞工,我們要自己認識勞工的價值。勞工神圣!”(《新青年》,5卷5號)通過使用廣義的“勞工”概念這樣一種建構(gòu)來促生新的身份認同。此后,“勞工”、“庶民”、“勞動平民”等詞在《新青年》上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比如,李大釗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6卷5號,6卷6號)、《由經(jīng)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7卷2號)、《“五一”May Day運動史》(7卷6號),Olive Schreiner著、周作人譯的《沙漠間的三個夢》(6卷6號),Angelo S.Rapport著、起明譯的《俄國革命之哲學基礎(chǔ)(下)》(6卷5號),張慰慈的《美國勞動運動及組織》(7卷6號),蔡元培《社會主義史序》(8卷1號),等等,還特別出版了一期“勞動節(jié)紀念專號”(7卷6號)。至1923年《新青年》改版后,在“新宣言”中直接宣稱“《新青年》乃不得不成為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羅針”(《新青年》,1923年A卷1期)?!缎虑嗄辍泛笃诘难茏儾皇沁@里要分析的。我想提醒注意的是,大致從1918年底開始,《新青年》已經(jīng)有意識地引導讀者眼光向下重視勞工,推動并刊登了很多各種社會調(diào)查和社會實踐的文章。逐漸把早期《新青年》投注給青年學生的那份榮光轉(zhuǎn)移給了勞工,承認勞工才是建立新的中國所最需要依靠的力量。不僅青年需要向勞工接近,向勞工學習,“工讀互助”,甚至編作者也需要從勞工那里獲得養(yǎng)分。這個過程與其看作是“救亡”壓倒了“啟蒙”*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87年。,不如說仍然是包含在《新青年》特殊的“啟蒙”結(jié)構(gòu)和動態(tài)特征之中,只不過對“啟蒙”作了一種顛倒,核心標準由“理性”變?yōu)榱恕皠趧?勞力”,勞動成為了創(chuàng)造世界、價值和主體性的根本源泉,也成為了評判“神圣”與否的最終標準。

概括起來說,《新青年》的“啟蒙”內(nèi)在地具有雙重性: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和青年一起通過對“近代文明”、對“共和”的經(jīng)驗學習和價值肯定,來告別“舊中國”的制度、文化和倫理(但這種斷裂又不簡單等同于對文明根基的拒絕,當時的“整理國故”的運動也罷,后來的“文藝復興”的追認也罷,恰恰都表明了“五四”與“傳統(tǒng)”的關(guān)聯(lián)性);另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和青年也因應社會歷史的激烈變動,不斷地進行自我啟蒙與再啟蒙,理解“世界之生存”的深刻矛盾以及中國的現(xiàn)實處境,接納社會主義的思想資源,與新的主體力量相結(jié)合,從而告別“(西方資本主義)近代文明”及其霸權(quán),終結(jié)“主人”與“奴隸”的循環(huán)。所以,當胡適引用尼采的話“重新估定一切價值”來解釋他所謂的“評判的態(tài)度”時(《新思潮的意義》,《新青年》,7卷1號),他道破了《新青年》文化實踐上的“自覺”性——不僅包含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審視與批判,同時也包括對于西方啟蒙理性的審視與批判。但這又并不導向虛無或者全盤復古,而是導向“再造文明”的欲求。這構(gòu)成了現(xiàn)代中國起源中最寶貴的部分。

四、作為參照的南社之衰落

《新青年》的崛起正好伴隨著晚清民初最重要的知識人社團南社的衰落和邊緣化。外有民國的共和政治危機,內(nèi)有因政治、人事、文化和職業(yè)態(tài)度而導致的內(nèi)部巨大分裂,在1910年代后期,曾經(jīng)在清末民初輝煌一時的南社迅速衰落。盡管還出版了數(shù)期《南社叢刻》,但無論從聲譽、影響力還是從社員自我感受來看,南社都已經(jīng)是日暮江山,輝煌不再。對此,柳亞子日后總結(jié)說:“追究南社沒落的原因,一方面果然由于這一次的內(nèi)訌(指唐宋詩之爭——引者注),一方面實在是時代已在五四風潮以后,青年的思想早已突飛猛晉,而南社還是抱殘守缺,弄它的調(diào)調(diào)兒,抓不到青年的心理?!?柳亞子:《我和朱鴛雛的公案》,《南社紀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53頁。

1919年當時已是文化界“新星”的胡適,在《嘗試集自序》中對南社在文化場域失去顯赫位置提供了一種解釋:

近來稍稍明白事理的人,都覺得中國文學有改革的必要?!踔劣谀仙绲牧鴣喿右惨哒勎膶W革命,但是他們的文學革命論只提出一種空蕩蕩的目的,不能有一種具體進行的計劃。他們都說文學革命決不是形式上的革命,決不是文言白話的問題。等到人問他們究竟他們所主張的革命“大道”是什么,他們可回答不出了。這種沒有具體計劃的革命,——無論是政治的是文學的,——決不能發(fā)生什么效果。*胡適:《胡適文存》卷一(“民國叢書第一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第278—279頁。胡適這番話,可以看作是對1917年柳亞子對胡適的批評的回報。柳亞子曾在《與楊杏佛論文學書》中,提出“文學革命,所革當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舊,理想宜新”,又批評胡適“所作白話詩,簡直笑話”。見《民國日報》1917年4月27日。

按照胡適的看法,南社在“新文化運動”中沒有具體的計劃,他們所說的“革命”已經(jīng)完全空洞化了,在政治上和文學上都不能有效地響應時代提出的問題,所以當然會被邊緣化。

柳亞子和胡適其實都觸及到了某種時代精神與文社興衰之間的關(guān)系。南社人胡懷琛在1930年代曾作有《中國文社的性質(zhì)》一文。他把歷史上的文社分為三種類型:一為“治世(或盛世)的文社”,以消閑為主;二為“亂世(或衰世)的文社”,以“議論時事,批評人物”為主;三為“亡國遺民的文社”,以發(fā)牢騷為主。胡懷琛認為南社兼有第二、第三類文社的性質(zhì)。*胡懷?。骸吨袊纳绲男再|(zhì)》,《越風》半月刊,第22、23、24期合刊,1936年12月,第8頁。如果進一步發(fā)揮胡懷琛的觀點,我們可以說,南社在清末的興起正是依托了“亂世”所創(chuàng)造的各種條件和機會。這既包括時代的總體性危機對于民族獨立和國家救亡的要求,以及這種要求對于知識人身份認同和實踐方式的深刻影響;又包括作為“他者”的斗爭對象所賦予的政治和文化變革目標的清晰性,以及這種清晰性所帶來的態(tài)度上的同一性和團體的聚心力。

柳亞子也承認,只有在“武昌革命以前”才是“舊南社精神最飽滿的時代”,“到了光復成功,便漸漸地墮落了”。*柳亞子:《新南社成立布告》,《南社紀略》,第101頁。即是說,南社更多是建立在清廷這個對立物存在的基礎(chǔ)之上。所以,南社在清末以民族革命和自由平等為號召,以文學積極介入社會變革,切中了時代的情感結(jié)構(gòu),自然得到廣大知識人的熱烈響應和積極參與。具有相對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是南社在清末耀眼一時的重要原因。但是,一旦清廷這個對立物消失,就從根本上動搖了舊南社的存在。進入民國以后,一方面排滿革命的任務(wù)初步完成,另一方面原先對于帶有反抗意味的文學/文字表達的內(nèi)外限制也不存在了,“他者”的突然消失讓自我認同一下子失去了參照,不免陷入惶惑。民初南社內(nèi)部關(guān)于是要組織政黨還是維持“文美”,是要參加政府還是服務(wù)報界,以至于國學與歐化、唐音與宋調(diào)等問題的討論與實踐,其實都跟參照系的轉(zhuǎn)化有關(guān)系。原來在大的目標下紛紛加入南社的社員們,其所攜帶的政治和文化背景、創(chuàng)作風格上的差異性就格外凸顯出來。再加上職業(yè)身份、地理空間、聯(lián)系方式、組織形式等具體因素,要緊密地聯(lián)合起來,的確不太可能。

但是說南社社員僅僅是團結(jié)在漢民族主義旗幟下,似乎也不完全準確。因為不僅很多南社社員在反袁的“二次革命”中表現(xiàn)堅決,而且最終導致南社徹底失去光彩的,恰恰是一些南社社員參與國會議員的“賄選”事件,這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一現(xiàn)象確證了“民主”和倫理價值對于南社其實也至關(guān)重要。但在民國初年各種力量相互競爭之中,南社人捍衛(wèi)民國政治的勇氣與政治智慧顯然并不居于優(yōu)勢,在挫敗后也很容易頹唐,“抱著‘婦人醇酒’消極的態(tài)度,做的作品,也多靡靡之音”。*柳亞子提出南社的“墮落”有三個原因:“第一個呢,袁世凱做了總統(tǒng),我們認為中國無事可做,二次革命失敗,社中激烈份子,更犧牲了不少,殘余的都抱著‘婦人醇酒’的消極態(tài)度,做的作品,也多靡靡之音,所以就以‘淫濫’兩字見病于當世了。第二個呢,洪憲稱帝,籌安勸進,很有舊南社的份子,可是在炙手可熱的時候,大家都不敢開口,等到冰山倒了,卻熱烈地攻擊起來。我以為‘打落水狗’不是好漢,所以沒有答應他們除名懲戒的要求,然而提倡氣節(jié)的一句話,卻有些說不響嘴了。至于第三個原因,尤其是舊南社的致命傷。因為發(fā)展團體起見,招呼的人太多了,不免魚龍混雜。還有先前很好的人,一變就變壞了。后來差不多無論什么人都有,甚至意見分歧,內(nèi)訌蜂起,勢不得不出于停頓的一途,就是舊南社近年來失敗的歷史了?!绷鴣喿樱骸赌仙缂o略》,第101頁。也有不少南社人抱著一種遺民心態(tài)面對時代。如果說在清末以“亡國遺民”自認其政治指向是明確的,這個姿態(tài)所想造成的效果也是積極推動社會變革,那么到了民初“亡國遺民”情結(jié)顯然就代表著極為混沌的政治情緒。既可以理解為對袁世凱專制和共和被背棄的不滿與抗議(認為民國已名存實亡,以民國的遺民自任),也可以理解為是對政治的可能性本身的失望(認為政治是污濁的,想要遁逃入私人世界,以歸隱、寒隱來安頓自身),還可以理解為是對君主制和封建倫理的懷念(認為共和本身漏洞甚多,并且加劇了道德崩潰),甚至還有為“遺民”而“遺民”的一種文人表演心態(tài)。這種混雜沒有得到細致的分殊,卻相互匯合激蕩為一種強大的失落和幻滅感,導致多數(shù)人都在“發(fā)牢騷”,卻并不清楚“牢騷”本身的具體含義,更談不上將之轉(zhuǎn)化為建設(shè)的正面能量。很多時候,這種牢騷和不滿的姿態(tài),與其說是出于對價值的堅持,毋寧說已經(jīng)是一種故步自封的心態(tài)。就像鄭逸梅所說的:“有的是一頭腦的高蹈遠引、與世無爭思想,山林嘯傲,風月流連,吟詩作賦,沒有一些政治氣息的。有的則抱殘守闕,與古為緣,任你五四運動掀起怎樣的新文化高潮,他依然故我,無動于衷,有時對于新生事物或出以冷眼諷語的?!?鄭逸梅:《南社叢談:歷史與人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頁。鄭逸梅在南社中并不算激進的,連他都有這樣的判斷,可見1910年代中后期南社人是如何退避和保守的。

這種保守與其說是價值上經(jīng)過清醒批判后的選擇,毋寧說更是一種氣質(zhì)和態(tài)度上的不自覺呈現(xiàn)。套用Clinton Rossiter對保守主義類型的劃分,這時的南社人,大概屬于氣質(zhì)上的保守主義(temperamental conservatism)或者維護既得利益的保守主義(possessive conservatism)。*他將保守主義分為四種類型,除了上述兩個,還有務(wù)實的保守主義(practical conservatism),哲學性的保守主義(philosophical conservatism)。見Clinton Rossiter, Conservatism in America,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pp.6-10。這種“氣質(zhì)上的保守主義”,使得南社人停步于中國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中的第一次“維新”方案,無法更進一步,有效地回應新的時代“問題性”。又由于對新的“共和”政治的復雜性缺乏深入的洞察和操控能力,南社人在晚清的文化與政治之間曾經(jīng)建立起有效的關(guān)聯(lián)的能力在這個時候越來越薄弱了,他們對文化和政治的理解越來越固定化。而與此同時,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新青年》同人卻能夠準確地把握時代脈動,以文化運動的方式重建政治有機性,在批判地繼承“維新”的遺產(chǎn)的基礎(chǔ)上加以揚棄,重新提出了在中國“什么是啟蒙”、“什么是啟蒙的主體”的問題,由此更新了“啟蒙”的歷史內(nèi)容與展開方式。

無怪乎,他們會取代晚清最為顯赫而有影響的南社人,占據(jù)文化場域的中心位置,完成某種文化領(lǐng)導權(quán)的興替。盡管最初并不支持新文化運動,但柳亞子很快清楚地意識到新文化運動本身代表了在思想、政治和文化上的全新追求。1923年4月,他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新黎里》雜志。他在《發(fā)刊詞》中說:“潮流澎湃,一日千里,吞氧吐碳,舍故取新,茍非力自振拔,猛勇精進,欲不為時代之落伍者,烏可得哉?!?柳亞子:《新黎里發(fā)刊詞》,《新黎里》第一期,1923年4月1日。他認為目下的中國“去所謂共治、共有、共享之新中國,實不知其幾千萬里”,必須以開放的心態(tài)接受新思潮學理,培育新文化。1923年5月,柳亞子、葉楚傖、胡樸安、余十眉、邵力子五個南社舊人,加上陳望道、曹聚仁、陳德瀓三個文化新人,發(fā)起成立了新南社。成立新南社,正是這樣一種“力自振拔”的表現(xiàn)。柳亞子本人的態(tài)度,也證明了這種歷史激變的不可避免。這正是“文化革命”本身持續(xù)運動和展開的一種表征。

五、結(jié)語

從1915年創(chuàng)刊到1921年9卷6期后暫時停刊,《新青年》的主要編作者群還是頗豐富的,彼此思想和立場也有歧義,因此,《新青年》并不可能只有一副面孔,很多時候確實呈現(xiàn)出它的“兩歧性”。1923年以后,《新青年》改由瞿秋白主編,成為中共的理論性機關(guān)刊物,色彩鮮明,面目一下子就清晰了?!缎虑嗄辍返淖儺惼鋵嵤且粋€標志,因為新型的政黨政治將發(fā)揮更大作用。新型的政黨政治(乃至作為社會革命的“大革命”)本身是《新青年》和新文化運動的文化政治所召喚出來的,但它們出現(xiàn)后又必然要溢出和取代原來文化政治導向的運動。在“主義”之爭席卷一切,客觀領(lǐng)域需要最終“決斷”的環(huán)境下,《新青年》的終結(jié)也是理所當然。

1907年魯迅寫成《摩羅詩力說》,文末猛批清末的“維新”浪潮:“顧既維新矣,而希望亦與偕始,吾人所待,則有介紹新文化之士人。特十余年來,介紹無已,而究其所攜將以來歸者,乃又舍治餅餌守囹圄之術(shù)而外,無他有也。則中國爾后,且永繼其蕭條,而第二維新之聲,亦將再舉,蓋可準前事而無疑者矣?!?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02頁。果然,八年后《新青年》出現(xiàn),“第二維新之聲”再舉了?!暗诙S新之聲”在中國的舊邦新造中所扮演的角色,顯然遠遠超過了前面的各種“維新”。直到今天,《新青年》和新文化運動依然在被各種話語所不斷檢討、挪用、捍衛(wèi)或者攻擊,這恰恰表明作為“現(xiàn)代中國”奠基性的起源之一,它們深刻地構(gòu)成了我們今天的政治、文化乃至生活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缎虑嗄辍纷畲蟮囊饬x就在于此,毋庸辭費。相較于那些經(jīng)過歲月沖刷早已安然成為博物館或者教科書里的對象的靜止文本,《新青年》卻是一個需要不斷重新辯論和激活它的正當性的歷史“事件”。它所提供的反觀和對照的視野,已經(jīng)并將繼續(xù)有效地參與到當代中國的認同與文化斗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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