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民

“民主商”論

□何小民

民主，作為集體決策中的一種價值取向，包含和體現(xiàn)對每個成員的平等尊重，無疑是美好的。但作為決策方法，它不是簡單的事情，其中一個難點是，如何在宏觀上認識理順“人民權利”與“國家權力”這一對關聯(lián)因子。以它們的強弱及對比作為分析軸，得出四種關系型：民弱國弱、民強國強、民強國弱、民弱國強，我們嘗試逐個探討。

一、“人民權利”與“國家權力”的關系分型

權利（rights）是指從事某種行為的正當或合法的資格，權力（authority）是指要求他人服從的能力，它們的享有者包括個人和群體。①人民權利與國家權力，作為同一范疇的、共存于社會生活、容易此消彼長的概念，其對比能產生意義，并大致指向幾種社會類型特征。

情形一：人民權利小、國家權力也小，對應為古代社會。

在這不是祈求，也不是有序競爭，而是以“叢林法則”開展的斗爭。古代，山洪、猛獸、饑饉和病疫橫行。人類活動的主要目標是，遵從“叢林法則”，向茫茫大自然求取生存。社會是渺小的，社會中的法律也是渺小的，法律所許可和保障的自主空間（即權利）自然也是渺小的。啟蒙思想家所謂“自然權利”，是指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它依然要訴諸社會，而不是訴諸自然。比如今天，一個人被野獸傷害，他有權通過報警獲得法定救援，有權向管理責任方索賠；而在古代，很難有人承擔這個救援義務和管理責任，受害者只能自認倒霉。

由于空間管制力有限，古代的國家權力也不強大。名義上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小雅》），而晉代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即存在一個孤懸世外的社會，能夠避“秦時亂”、不問漢魏晉，國家實際上沒有能力（即權力）介入他們的空間和支配他們。國家權力只能有限地存在與部分中心城鎮(zhèn)，或者通過羈縻制度，象征性地存在。

情形二：人民權利大、國家權力也大，對應為現(xiàn)代法治社會。

斯賓塞《社會學原理》認為，社會是一個規(guī)模、功能、結構能不斷“生長”的有機體。與此相隨，人民權利與國家權力有可能共同地擴大。比如互聯(lián)網出現(xiàn)以后，人們能夠獲得更多資訊，進行更多跨空間交流，這是權利的擴大；而國家權力也同時進入，防止暴恐、色情資訊的傳布。社會關系新領域的不斷出現(xiàn)，使人民權利與國家權力有可能共同增長，而非此消彼長。

國家權力擴展的一大意義，在于協(xié)調社會內部矛盾，維持正常的規(guī)則和秩序?，F(xiàn)代社會技術水平提高，基本生存問題解決，主要矛盾來自社會的內部，即個體或團體為獲得更優(yōu)質的生存發(fā)展資源而進行的競爭。競爭不包含主觀善意，但可能有客觀上的善果，讓人類在解決溫飽之后，持續(xù)保持創(chuàng)造。背棄規(guī)則的競爭（即斗爭）往往出現(xiàn)謠言攻訐、明火執(zhí)仗，導致惡的結果，國家權力對此進行約束和懲戒。發(fā)達的交通通訊、強大的工業(yè)和稅收支撐等現(xiàn)代要素，則為國家權力擴展提供了條件，使它能夠無孔不入地覆蓋疆域及社會的每個角落。

如何來保證，國家權力擴展只是基于這種意義的追求，而不是變成侵害人民權利、謀求其他目標，一是確保國家的人民性，人民擁有國家權力；二是厲行法治，讓國家權力與人民權利劃清畛域、各有恪守。也唯有法治，才能持續(xù)維持這種人民權利與國家權力“雙大”的局面。

情形三：人民權利大、國家權力小，對應為現(xiàn)代道德社會。

較小的國家權力，能否維持現(xiàn)代社會的秩序？答案是肯定的，條件是這個社會存在其他的控制手段。

“社會控制”是美國社會學家E·A·羅斯提出社會學概念。他認為，越是繁忙的交通路口，越不容易出現(xiàn)混亂，因為人們會注重遵守規(guī)則，以避免撞車。羅斯認為的社會控制手段包括輿論、法律、信仰、社會暗示、宗教、個人理想、禮儀、藝術等等，顯然其中只有法律直接關乎國家權力，而大量其他因素也能帶來秩序的維持。比如，費孝通先生對中國鄉(xiāng)土社會“長老統(tǒng)治”的判斷，認為這是一種“教化性的權力”②，不是通過直接懲罰、而是通過要求接受教化來實現(xiàn)控制，這比一般的國家強制要精妙得多。

在現(xiàn)代社會，即便離開強制，感覺不到政府的存在，較高的道德水平依然能帶來秩序。比如沒有“隨地吐痰罰款5元”的規(guī)定，仍少見隨地吐痰的現(xiàn)象。而如果離開道德基礎，人民權利與國家權力的失衡必將導致動蕩，比如“文革”期間，公檢法被砸爛，社會陷入更大的混亂。

情形四：人民權利小、國家權力大，對應為專制社會。

這種社會被國家意志深入和廣泛地操控，存在以法律或政治的名義而無孔不入的國家權力，存在數(shù)量眾多的國家工作人員。人民權利只是表面上存在，實質上交付于國家。這種社會甚至不存在權利意識的形成空間，其意識形態(tài)鼓吹，先有國家權力的尊崇、才有個人權利的實現(xiàn)，而前者往往遙遙無期。這種社會缺少創(chuàng)造的積極性，經濟活動不活躍，經濟水平低下，而人民還要承擔龐大的政權開支，往往處在貧困之中。

一種理論情形是，國家是極富智慧的，人民只要舍棄個人、完全服從，就能組織最高效的生產，實現(xiàn)最完美的社會。柏拉圖《理想國》即描繪了這種絕對理性的社會分工組合圖景。但到目前為止的人類實踐中，極少成功案例。這或是因為，不存在完全融入國家、毫無個人權利意識的個體；或者，沒有一個統(tǒng)治者（個人或集團）的支配智慧足以覆蓋全社會的智慧。過大的國家權力意味著強迫的分工或組織不當?shù)姆止ぃ诘蠣杽P姆看來，不是應有的常態(tài)。

現(xiàn)實中較好的是，國家權力雖然十分強大、足以無孔不入，但是明智地停留在政治層面，對社會的介入只保留某種“可能”；經濟社會運行的總體規(guī)律，以及與日常工作生活直接相關的人民權利，獲得暫時性、結果性的尊重。這種社會架構，可稱為政治專制而社會開明，不確定性及其所引致的不公平則是這種架構的硬傷。

二、從法治社會到道德社會

人民權利與國家權力的比值，我們稱之為“民主商”。如果能析分出更加具體和可比的變量，限定分子分母的取值范圍，民主商將能衡量一個國家的民主化水平。

之所以對分子分母有取值要求，在于國家權力極低、人民權利也極低的古代社會已然遠去，社會關系微弱、“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是不可能促進經濟社會的分工和發(fā)展。如果分母（國家權力）低至“0”，說明政治解體，社會或陷入失管的狀態(tài)。回顧二十世紀初的辛亥狂飆，新力量不是像英國革命那樣、一步步地驅逐舊權力，而是在極短時間內傾覆了舊制，新秩序無法迅速覆蓋，造成地方割據(jù)、土匪橫行、民生凋敝，某些方面似乎比以往更糟了。于是，有的人開始懷舊、想要復辟，有的人加緊鞭策、想把中國這輛大車快速往前趕，一時間社會分裂混亂，成為深刻的歷史教訓。——誠如前文所說，除了國家權力，道德輿論、社會暗示及宗教信仰等也是社會控制的重要手段，但在一定時期內，這些通常處在國家權力之外的社會控制的水平是較穩(wěn)固的，不容易召之即來、短期突進。政治變革如果疊加了社會控制手段轉型，而不是因應這些轉型的自然結果，那么秩序的危機、亦即人民權利實現(xiàn)的危機將更為深重。

在此基礎上，民主商值以大為佳，實現(xiàn)路徑是從法治社會到道德社會。即通過法治約束國家權力泛濫，并內化道德習慣，形成道德秩序，則承擔內部協(xié)調功能的國家權力可以縮小。理想的道德治世里，每個人不需憂國憂民，不必恐懼法律等國家權力，只需依從內心準則行事，則自然是心情舒暢，且無違于社會的有序運作。

三、國家權力的異化與理性

可能已經很少人質疑國家權力的工具屬性，即國家權力來自人民、歸于人民、服務于增進保障人民權利。習近平同志在中共中央黨校2010年秋季學期開學典禮上表述為兩句話：權為民所賦、權為民所用。

在實踐中，國家權力有異化為“權為領導所賦”（官僚化）、“權為利益集團所用”（私權化）的危險，背離維護人民權利的目標，卻繼續(xù)以“為民”為招幌，理直氣壯地膨脹，降低了民主商值。這里有個寓言。有個村莊，村民以進山種地為生。后來山里出現(xiàn)山匪，搶劫種地村民，村民于是雇請村警。村警的措施是：鎖閉山門，禁止村民進山，違者重罰，并強調這是管理的需要、為村民好、為保護村民云云。村民覺得納悶了：我們籌錢雇請村警，就是要保障我們進山種地的權利，怎么竟變成了禁止我們進山種地呢？這種村警，要來干嘛？

的確，國家（及其權力）的正當性已經面臨自由主義者的挑戰(zhàn)，比如諾齊克提出，如果國家真是一種必然要吞噬個人自由權利的怪獸，那么在邏輯上國家就無存在的必要。③然而在事實上，無論處于何種具體政治制度，現(xiàn)代國家權力幾乎都在增大，這未必都源于權力自身的擴張沖動，而是包含了現(xiàn)代社會對秩序理性的需求（且不管這種秩序是來自專制權力還是民主權力），保障人民自由并非國家權力的唯一功能和目標。比如大量事例可見，一個國家在工業(yè)起飛、經濟轉型、邁向現(xiàn)代化之時，未必已經具備政治民主和充分的人民權利；只要其國家權力能夠“理性地”維護開放市場、保障資本權利，就可以在一定條件下實現(xiàn)國家經濟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

而國家權力在堅持理性之時，有可能被指為“異化”“背棄人民”。韋伯將理性行為區(qū)分為目的理性和價值理性，前者是權衡條件和手段的，后者則“有意識地堅信某些特定行為的自身價值、無關于能否成功”④。比如某次礦難救援，持續(xù)多日，成本巨大，仍然受困的人員理論上已無生還的可能。如果政府選擇目的理性，將停止挖掘，但家屬以樸素的觀念要求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會批評政府不負責任；如果政府選擇價值理性，將堅持挖掘、總有一天能挖到，但仍然會被指責為浪費公幣、做“無用功”。這種兩難，在任何制度下都可能發(fā)生，再民主的政府也會遭遇“炮聲隆隆”。

因此，一個權為民所賦、權為民所用的國家，不管權力多大，都要向人民交代權力的用途，接受監(jiān)督，求取信任。其意義是消除誤會，或者發(fā)現(xiàn)問題，是權力保持自身純潔性的必由之路。

四、“民主商”的擴展：“自由商”

如果跳出統(tǒng)治者—被統(tǒng)治者的架構，將人民權利理解為每個公民的權利、國家權力理解為社會權力，則民主權即個人自由權利，自由體現(xiàn)為“個人權/社會權”的比值。個人向社會出讓自由應當是有限度、有目標、依據(jù)協(xié)議（包括默認協(xié)議）的。如果社會權過大、個人權過小，即自由商過低，個人將成為社會機器里的一顆螺絲釘，忠實地承擔功能責任，而失去了生氣。這不僅影響個性舒暢，而且令社會喪失有機性，失去創(chuàng)造力和對新環(huán)境的適應力，猶如A產品的生產線永遠做不出B產品，一旦行情變動，該生產線容易被淘汰。如果一個社會的自由商過高，則個人主義盛行，越軌行為增多，甚至出現(xiàn)極端個人主義，增加社會運行的成本和不穩(wěn)定性，猶如只有虛線導向、沒有實線限制的公路容易發(fā)生車禍。

民主商之于政治，自由商之于社會，都包含了某些治理的要義。

注釋：

①燕繼榮.政治學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4：44.

②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5：68.

③（美）羅伯特·諾齊克.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M].何懷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代譯序5.

④馬克思·韋伯.社會學的基本概念[M].顧忠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31-32.

（作者系《民主簡史》作者，北大學子，知名中青年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