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柔,本名陳磊,1986年生。詩散見各刊,入選一些選本。參加首屆《星星詩刊》“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首屆《人民文學(xué)》“新浪潮”詩會。獲第九屆《滇池》文學(xué)獎。
2015的雪
體內(nèi)住著一個雪人
這些年,他一直在融化
心肺和血,漸漸交付流水
這些年,哪怕一場小小的
碎米雪,他也會當(dāng)成糧食
借我之手,在人世修一座
秘密的糧倉。2015年冬
山巔有雪,深谷有雪
灰雀有雪,各色傘有雪
高速公路的車輛有雪
螞蟻洞口有雪,草籽的土層上有雪
像散落的麥粒發(fā)出麥香
置身雪地,他哭了
哭著要我把他放出去
說是,有消息來自天涯
更大的一場雪,將在今夜降臨
他要去滾滾雪幕,收集更多的雪
這些年,他并沒有束手就擒
在春城難逢的雪中,他敲擊著
我肋骨的柵欄,聲響越來越大
年關(guān):內(nèi)心的場景
你的雙手
一直被手銬反綁著
沿著除夕前日
下雪的村道,漸漸走出村莊
你松弛了,像塊海綿
浮在無邊的海上。冷
太蝕骨,童年的灰頭雁
遷往遠(yuǎn)方;少年的初戀,杳無音訊
那個無數(shù)次夢淫過的女人,是她嗎?
一直活著,用忍受抵消被磨損的尊嚴(yán)
一直在想,隱遁就能獲得真正的寧靜?
喜悅自己只是暫時的
愧疚總端坐審訊室對面
如強(qiáng)光白熾燈。這生下你的村莊
再也不是你最初的避難之所
再也回不去了。已經(jīng)到村口
封口的寒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腳步
每步都陷入雪窟,每步都像
掉進(jìn)一眼深不見底的枯井
有如放下一切后的痛哭,你由衷地感謝
那個平時不說話的啞巴,感謝冰镩鑿開的內(nèi)心
生發(fā)出最后一絲絕望的善
此刻,它是尊石獅子
老舊牌坊下蹲著,一心一意目送你離去
太陽,依舊在著。只是
它溫暖的光線,裂開成了一朵朵雪花
離去,離去,就要看不見身后的一切
你在雪幕柵欄中打轉(zhuǎn)
有一種難言的愿望,在新年之前生成
想最后看一眼,暖屋里白發(fā)蒼蒼的母親
事已至此,她仍蒙在鼓里
坐在火爐旁,忙著給小輩們包壓歲錢
曾祖母
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老女人
只見過,祖母哭她的墳
沒有碑,祖母跪在一片墳場中
不知哭的是哪一堆
童年一個秋天的事了
山風(fēng)刮的很猛。我還小
揪著她的衣角
不明不白,跟著哭了起來
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老女人
今夜,在眾墳中脫穎而出
像這盞偏著頭的臺燈
亮出,照見寂靜四壁的光
卓干山的雪
城市和低地沒有下雪
我們前往卓干山
卓干山真下雪了
一尊新壘的墳
戴著雪帽
一個在山下活夠了的新人
住了進(jìn)去
我捏實(shí)一個雪球
拋進(jìn)樹林
驚起一群麻雀
那一刻,我是個罪人
好不容易溫暖下來,它們又將飛往何處
卓干山,當(dāng)?shù)匾驼Z的意思是
供桌。像家中供奉神靈的桌子
大霧開始籠罩山體
先前在山腳還能看到的雪景
一會兒就全沒了
但近處小規(guī)模的雪還在
清晰地潔白著,泛著白光
像一個不起眼的人
多少年后還愛著,貼在
下山路邊,焐熱了枯死的荒草
在水邊,想到海
喜歡在水邊,只為看水
水看出我的孤單
我看出,水里的一滴
而感到獨(dú)立的溫暖
在水邊就像和一個兄弟相認(rèn)
他用深潭,險灘,漩渦嚇我
又用沉默,堅(jiān)韌,行動安慰我
水里晃動著他燒紅的煙頭
仿佛向我演示,口含烙鐵
遠(yuǎn)離水,我變成塵間的浪子
懷揣波濤之心,瀑布的臉譜
卻假裝平靜。假裝
沒面對鏡子,就沒有影子
而現(xiàn)在,我必須珍惜
生命中這片水(注):三十平方公里的水域
溶進(jìn)了上百噸砒霜
——一次裂陷,一塊在多山的云南
好不容易讓出來,給上帝散步的藍(lán)草原
真想尾隨一朵云,去一片片
水構(gòu)筑的海看看。想去更廣闊的
放著夜光的洋面
——那么多的水被收緊
苦澀,喧囂,親切
那么多的水,圍著一座起伏晃動的燈塔
悸動,憂傷而漫無目的
(注)生命中這片水:家鄉(xiāng)陽宗海,云南九大高原湖泊之一,2008年遭工廠重度砷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