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
1965年,一個寂寥的冬日。在巴黎市郊一所空曠的修道院內(nèi),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迎來了他生命的最后時刻。病榻上的他雖已氣若游絲,猶自夢中囈語。細聽之下,不覺令人詫異,難以想象這位高眉深目的法蘭西人于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是在用純正的中文吟誦著:“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至此,幽閉于華幽夢修道院近11年的法國資深漢學家安德烈·鐸爾孟了卻了人世間最后一縷牽掛,溘然長逝。
流連中華五十載
1881年,安德烈· 羅凱特· 迪特·鐸爾孟(Andre Roquette Dit dHormon)帶著私生子這個不光彩的烙印呱呱墜地。出身貴族的母親因此而自殺,父親身居高位卻礙于身份不能撫養(yǎng)其長大,陪伴在幼年鐸爾孟身邊的只有他年邁的外祖父母。長大后鐸爾孟赴巴黎求學,專攻法律和政治。但很快他私生子和同性戀者的雙重“恥辱”身份使得他的外交官夢化為泡影。無數(shù)個清晨和夜晚,失意的鐸爾孟躑躅徘徊在巴黎晦暗的街頭。他,始終只是一個孤獨落寞的存在。
1906年,曾跟隨唐在復(大清帝國駐法使館武官)學習中文的鐸爾孟終于迎來了他生命的轉機。在唐在復的協(xié)助下,25歲的鐸爾孟登上了遠赴中國的客輪。在歷經(jīng)三個月行程穿越茫茫大海之后,這位法蘭西人終于抵達了他心目中的東方古國。只不過彼時的中國正經(jīng)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清王朝統(tǒng)治之下的帝國風雨飄搖,正值生死存亡之際。然而,當北京城高高的角樓、綿亙的城墻映入鐸爾孟眼簾的時候,這個初到東方的法蘭西年輕人還是被強烈震撼了。頃刻間,整個古都散發(fā)出的難以言說的東方神韻使他深深迷醉。也許彼時的他也不曾想到,他一度迷失的人生即將在距法蘭西萬里之遙的中國真正拉開帷幕。
抵達北京后,鐸爾孟順利在京師大學堂任職,教授政治學。不久在唐在復的推薦下,鐸爾孟開始在醇親王府擔任載灃子女的法語教師。1909年,鐸爾孟曾短暫歸法,但是很快又返回中國,因為他“回法國二年,覺學問風俗無一如中國者”,而“見中國前賢直言,無一不從吾心坎中流出”。從此,在北京的鐸爾孟開始了一個真正中國士大夫的生活。拜訪“浩然師”(鐸爾孟模仿文人墨客為自己取字“浩然”)的中國學生們都會驚詫地看到這樣一幅奇妙的生活圖景:在北京新鮮胡同71號四合院內(nèi),一位身著長袍馬褂的西洋人在家里津津有味地賞玩字畫,研習經(jīng)典,暇時栽種植株,品茗會友,不亦樂乎。值得一提的是,在華期間的鐸爾孟漢學功力日臻精進,他不僅能講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還能用軟毛筆寫行書,現(xiàn)存國家圖書館的《說帖》石印本就是他的親筆。其好友、著名國學大師惲毓鼎在日記中記載,“鐸能華語,吐屬頗雅,極重中學,甚不以華人之服西服,學東學為然,其起居食用純乎華制也”。任教于醇親王府的鐸爾孟第一次以一個西方人的身份走進了清朝貴胄的侯門公府,并最終得以一窺落日余暉之下末代王朝的悲情落幕。1912年,隨著清王朝的土崩瓦解,鐸爾孟開始逐漸在民國的歷史舞臺上嶄露頭角。北洋政府期間,他曾任政府和總統(tǒng)的外交、法律顧問,參與起草了不少重要的法律文件,其中就包括《中華民國立法院組織》條例等。張勛復辟期間,“他和其他法國人掌管北京城鑰匙30天,三次保護北京未受劫掠”。不過很快鐸爾孟便對民國統(tǒng)治者喪失了信心,“不覺得他們能引領中國富強”。繼而鐸爾孟將目光轉向了教育事業(yè)和中國文化研究領域,決意在文化的烏托邦中,找尋心靈的家園。鐸爾孟積極興辦中法大學,發(fā)起赴法勤工儉學活動,籌辦北京中法漢學研究所,并臨危受命擔任所長,與不少投身中國民主革命的仁人志士都有交集,亦與毛澤東相識相知。鐸爾孟起伏跌宕的人生經(jīng)歷在風云變幻的中國近代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華幽入境紅樓夢
1954年,因新中國尚未與法國建交,鐸爾孟不得已孤身返法,從此幽閉于巴黎市郊的華幽夢(Royaumont)修道院內(nèi)。歸于落寞的鐸爾孟將“Royaumont”一詞音譯為“華幽夢”,細思之下,這其中又何嘗不飽含著他未了的“中華之一席幽夢”的寓意呢?鐸爾孟在華幽夢修道院內(nèi)重復著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每天他都坐在同一個座位上吃飯,每晚他從二樓拐角處的盥洗室走出時都會吟誦詩歌,似乎是在昭告眾人他從此經(jīng)過以示回避。他無意進入別人的生活,也沒有人能進入他的生活。鐸爾孟深感生命已無意義,他開始為自己“服喪”。在華幽夢修道院內(nèi),歷經(jīng)繁華的鐸爾孟與50年前并沒有不同。他,只是一個孤獨落寞的存在。
1954年11月的一天,一位名叫李治華的年輕學者叩響了華幽夢修道院的大門,打破了鐸爾孟“雖生猶死”的幽居生活。原來,旅法華人翻譯家李治華接受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邀請,參與《世界文學代表作·東方知識叢書》的翻譯工作,并主動請纓翻譯《紅樓夢》。根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規(guī)定,翻譯這套叢書除譯者外還必須另有一位資深專家擔任審校。曾與李治華有師生之誼的鐸爾孟對法漢雙語都有著極深的造詣且深諳中國文化,無疑是擔任此譯作審校者的最佳人選。尤其,癡迷中國文化深耕近50年的鐸爾孟在華期間就曾無數(shù)次地研讀過《紅樓夢》,并對其中涉及古代建筑、器皿、服飾的詞匯一一斟酌,仔細推敲。另外,鐸爾孟與索隱派紅學代表人物蔡元培、新紅學代表人物俞平伯也都曾有過密切的交往。如前文所言,鐸爾孟早年曾在醇親王府任教,府內(nèi)數(shù)不盡的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儼然就是一座現(xiàn)實版的“大觀園”。而王府內(nèi)親緣關系龐雜,人口眾多,上至皇親貴胄,下至差從仆婦,也仿佛就是《紅樓夢》中那個“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的生動再現(xiàn)。這些都為鐸爾孟審?!都t樓夢》法譯本提供了最直接可靠的參考。這部令其他譯者望而卻步的鴻篇巨制于鐸爾孟而言,卻親切熟悉得仿佛舊時好友。欣喜之余,已屆73歲高齡的鐸爾孟一口應允《紅樓夢》法譯稿的審校工作。
一朝入夢終不醒
從1954年年末開始,每逢周二,人們在修道院內(nèi)總能見到一位風塵仆仆的華人學者的身影。多少次夕陽西下,這位華人學者與一位白發(fā)蒼蒼的法國老人在華幽夢寂靜的院落內(nèi),或手捧文稿冥思苦想,或高談闊論旁若無人,二人已經(jīng)全然融入“紅樓夢境”之中 。藝高人膽大的鐸爾孟為盡可能多地保留原著中意蘊深厚的源語文化,涉足所謂“不可譯的雷區(qū)”,極力主張全譯,或派生新字,或詳加注釋,并創(chuàng)造性地采用意譯方式翻譯人物姓名,以期為法語讀者還原一個最貼近曹公原著的“真紅樓夢”。作為一位真正的詩人,鐸爾孟尤為精通法語格律詩,且對中國古詩詞也頗有建樹,因此在譯本的審校過程中,他首先就對李治華初稿中的詩詞翻譯進行了大刀闊斧的修改,很多時候僅僅保留初稿中的一兩個詞,巧奪天工地運用法語古體詩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將《紅樓夢》原著詩詞中的豐富意象神奇再現(xiàn)。鐸爾孟以其深厚的漢學功底和法語詩學造詣,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中法“紅樓夢境”之間,最大程度地再現(xiàn)了原詩的韻律之美、境界之美和意象之美。無數(shù)個寂靜的深夜,已然“入境”的鐸爾孟獨守枯燈,筆耕不輟,一個個或嗔或癡或悲或喜的紅樓夢中人在鐸爾孟的筆下復活了!“雖生猶死”的鐸爾孟因審?!都t樓夢》而重新煥發(fā)了活力,《紅樓夢》這個被歲月封存的東方故事,也在時隔兩百年之后借助鐸爾孟之手在華幽夢這座西方古堡中再現(xiàn)生機。
令人驚嘆的是,穿越光影交錯的時空,曹雪芹與鐸爾孟兩位文學大師的紅樓情緣居然也有著驚人的相似。遙想當年,曹公滴淚為墨,研字成血,十年未完《紅樓夢》便溘然長逝。而鐸爾孟亦于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不辭勞苦,傾盡心力,在二次修改譯本至第五十回時撒手人寰。在創(chuàng)作《紅樓夢》期間,曹雪芹一直生活在北京西山黃葉村一帶,西山的石上松、黛石、靈芝草皆在曹公妙筆之下被賦予了靈性,化身“紅樓夢”中。而兩百年后鐸爾孟也屬意西山,曾無數(shù)次地流連于黛青色的西山群嶺之間,品玩賞鑒路邊林間的草木異石。這使得鐸爾孟對《紅樓夢》中大量原型取自西山的景物格外熟悉,且對它們有了具體形象的理解?!都t樓夢》法譯本由李治華初稿、鐸爾孟修改,二人珠聯(lián)璧合完成翻譯的過程也與曹雪芹創(chuàng)作、脂硯齋批注的合作經(jīng)歷頗為相似,有學者笑稱李、鐸二人堪稱《紅樓夢》法譯本的“一芹一脂”。1964年底,鐸爾孟不幸被診斷出罹患癌癥,但是他拒絕手術,因為《紅樓夢》“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全部的時間和精力,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其他了”。
鐸爾孟終生未婚亦無后人,特立獨行的他從不公開發(fā)表詩作且終其一生未曾在任何著作上署名。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彌留之際的鐸爾孟竟“焚稿斷癡情”,將平生所著包括日記甚至與他人來往的書信全部付之一炬,最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十年辛苦不尋常
1981年,《紅樓夢》法文全譯本終于由法國權威的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問世了。這部裝幀講究、售價不菲的法文版《紅樓夢》第一版15000冊很快售罄,之后又多次再版數(shù)萬冊,位居法國同類書籍發(fā)行量之冠。時至今日,當筆者走進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有幸一睹《紅樓夢》法譯手稿真跡的時候,還是被深深震撼了。手稿中幾乎每一頁的字里行間都密密麻麻布滿了鐸爾孟手寫修改的痕跡,難以想象鐸爾孟苦心孤詣用盡畢生所學,竟是用一只“禿筆”對李治華的初稿進行逐字逐句的修改。有學者做過統(tǒng)計,《紅樓夢》法譯本手稿重達15公斤,共12厚冊,整整4213頁。而最終出版的《紅樓夢》法文全譯本分為上、下兩冊,共有3200多頁正文、60多頁引言、96頁注解、近10頁的參考書目,以及400多個人物的姓名對照表、100多個地名表、1份大觀園和榮國府平面圖、1份賈氏宗族一覽表,這一連串驚人的數(shù)字可謂道盡了鐸爾孟和李治華夫婦的“多年辛苦不尋?!薄獨v經(jīng)二十七載艱辛依舊初心不改,終成心愿,更譜寫出了一段最動人的譯壇佳話。
《紅樓夢》法文全譯本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轟動,幾乎可以與《巴爾扎克全集》《司湯達全集》的問世相媲美。只可惜譯作梓行之日,鐸爾孟已離世17年,無緣看到這一盛況,讓人深以為憾。不過筆者思忖,以鐸爾孟的為人根本不會在意這些殊榮,倘其在世甚至不會在譯著上署名。也許他平生唯一所想就是要將中華經(jīng)典“取而譯之,傳諸世界”。而今《紅樓夢》法文全譯本不負眾望名列享譽全球的“七星文庫”,一度徘徊于世界主流文化邊緣的中華瑰寶終于走向了世界文學舞臺的中心。鐸爾孟十年辛苦,夙愿終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