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禮丹
摘 要: 《中原音韻》一直被認為是周德清所作,然而對于《中原音韻》的創(chuàng)作以及著作權(quán)問題學術(shù)界歷來有些爭議。本文將通過分析周德清與楊朝英之間的兩次文學交集,探析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從而探討《中原音韻》的創(chuàng)作、著作權(quán)問題。
關(guān)鍵詞: 周德清 楊朝英 中原音韻 交集
《中原音韻》是中國傳統(tǒng)曲學理論的奠基之作,而且其中十九部韻部的劃分,代表了近古漢語音系的合理劃分、記錄了漢語語音從中古到近古的演變,同時更是中國曲體文學格律的依據(jù)。而它的成書與同時期楊朝英兩本散曲集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兩人生平及兩次交集探討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中原音韻》的創(chuàng)作、著作權(quán)問題。
周德清(1277-1365),字日湛,號挺齋,江西高安人。他在《元史》中無傳,生平事跡不可詳考,以《中原音韻》一書聞名于后世。周德清生活在大一統(tǒng)的元代,因而沒有先輩遺民曲家的亡國之恨。他醉心功名,恰在他步入中年之時,幸運地趕上元朝復開科舉。但是周德清并沒有考中科舉,布衣困頓一生。他平生交往的朋友有蕭存存、張漢英、瑣非復初、羅宗信、曾玄隱、孫德清等。而他和張可久的交往,僅以散曲《遺張伯元》中伯元字號為證不足為信,一方面古人字號相同者不在少數(shù),另一方面關(guān)于張可久的字號異說頗多,上引《錄鬼簿》(字小山外),一說名伯遠,字可久,號小山(《堯山堂外紀》);一說名可久,字伯遠,號小山(《詞宗》);一說字仲遠,號小山(《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說名可久,字伯達(《乾隆浙江通志》)。楊朝英在《元史》、《錄鬼簿》均無記載,僅從前學獲知:楊朝英,號澹齋,四川青城人,他的籍貫可從其散曲創(chuàng)作中不分“閉口韻”與“開口韻”、不熟悉北方“入派三聲”的語音規(guī)則推斷。[1]他是一位散曲作家,開啟元人選曲之風,先后編刊了《陽春白雪》與《朝野新聲太平樂府》二書。據(jù)孫楷第《元曲家考略》一書中《上歐陽玄詩序》推測,楊氏系“青城人而家于龍興(今南昌)者”;又根據(jù)張之翰詩歌《題楊英甫郎中澹齋》可知,楊朝英曾作郡守,后升官為官任郎中,在1324年前后流寓江南,中年后隱居。他與貫云石、阿里西瑛、喬吉、張之翰、衛(wèi)立中、吳云逸等交往唱和。在他編選的《太平樂府》中載“西瑛有居號懶云窩,以殿前歡調(diào)歌此以自述,酸齋等和見后?!盵2]而且在《陽春白雪集》中有《楊澹齋和阿里西瑛韻四段》也是以阿里西瑛的室名“懶云窩”為題的唱和之作。
綜上,我們發(fā)現(xiàn)兩人至少在兩個方面不同。第一,楊朝英曾做過官,但是中年后辭官隱居,而周德清渴望科舉中舉卻終以布衣;第二,楊朝英在當時曲壇名氣比周德清大,通過兩人與當時的文人名士交往情況即可得知。而在近世評論中,周德清比楊朝英更知名,主要是因為楊朝英的兩本散曲選集對后世的影響弱于《中原音韻》。盡管如此,我們?nèi)圆豢珊雎詶畛杀具x集對周德清《中原音韻》的創(chuàng)作以及著作權(quán)問題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第一次交集
周德清的同鄉(xiāng)蕭存存發(fā)現(xiàn)楊朝英編選《陽春白雪集》存在問題,就向周德清請教,周德清認真閱讀了《陽春白雪》,并對其中一些問題做了解答,對于這件事,周德清在《中原音韻》序中有詳細的記述:
青原蕭存存,博學工于文詞,每病今之樂府有巡奮調(diào)作者,有增襯字作者;有《陽春白雪集》【德勝令】“花影壓重智,沉煙裊繡簾,人去青鸞杳,春嬌酒病厭。眉尖,?,崅涸?。忺忺,忺的來不待忺”?!袄C”唱為“羞”,與“怨”字同押者……泰定甲子,存存托友張漢英以其說問作詞之法于予。[3]
在1324年時周德清針對《陽春白雪》做出批評以針砭當時曲作之弊,他指出《陽春白雪》存在的問題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楊朝英編選散曲集的選擇上;另一方面是楊朝英的創(chuàng)作音韻問題。但怕因此引起爭論,他提及“可與識者道。”雖然周德清強調(diào)避免起爭論,但是事實上周德清對楊朝英的批評是比較苛刻的。首先周德清序中所舉出的問題都以楊朝英所作的散曲為例;其次除了周德清外,他的同鄉(xiāng)蕭存存、羅宗信、瑣非復初對楊朝英進行“包圍式的進攻”。再次周德清在序中所用不少言辭較為辛辣激烈,如“深可哂哉!深可憐哉!惜無有以訓之者!”[4]另外楊朝英散曲集中選取了當時70余個名士文人的作品,卻沒有周德清的作品。楊朝英沒有選取周氏散曲可能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楊朝英不認識周氏,而且可能沒有讀過周氏的散曲;其二是楊朝英認為周德清的作品不夠編選的資格。我認為前者更為可靠。首先《陽春白雪》刊刻于元仁宗延佑元年(1314)至泰定元年(1324)五月之間[5],此時周氏可能已在江南,所以他的同鄉(xiāng)蕭存存要托張漢英帶信給周氏?!八敃r名氣不大,甚至有些落魄,極有可能在宦邸豪門做清客門僚?!盵6]楊朝英極有可能沒有見過周氏的散曲作品。至于編選資格不是問題,因為縱觀《陽春白雪》就可以發(fā)現(xiàn),楊朝英具有很開放的選曲原則,既有文采派的散曲,還有不少俚俗本色的曲作。事實上周德清的散曲作品和楊朝英作品相比并不差,楊朝英倘若見過他的作品肯定會選取周氏的作品,因為楊氏在《太平樂府》中選取了周氏二十五首小令、三套套數(shù),幾乎包括周德清現(xiàn)存所有作品。
因此周德清與楊朝英的第一次交集,我們可以認為“透過表面的意氣之爭,埋藏于深層的則是兩種曲學觀、審美觀的對立沖突,是音樂文學固有的內(nèi)在矛盾的反映,而這才是周、楊矛盾的實質(zhì)?!盵7]通過周德清對楊朝英的批評,我們可以簡單地概括:楊朝英是一個開放的改良派,在散曲創(chuàng)作中主張“也唱得”的基本觀點;而周德清是一個嚴格的格律派,他對所用字詞的平仄、陰陽以及襯字等都有要求,但是實際情況是很多人是依據(jù)楊朝英寬松的格律要求作曲,因此楊氏寬松的格律標準更具有普遍性、實踐性。同時楊氏寬松的格律標準也并不是作曲不需要格律,由他在兩部散曲集卷首分別附錄《唱論》、《中州樂府音韻類編》兩部演唱、音樂理論可見一斑。
雖然周德清自序中說擔心引起爭端,并未將1324年的《中原音韻》底本刊刻,只是要求蕭存存自己和同識者閱讀,但是我們根據(jù)《中原音韻》起例可知,1324年后應該有其墨本在社會上流傳。因此楊朝英極有可能看過周德清的作品,知道周氏對他的批評,因為楊氏第二部選集選取了周氏的作品。至于楊氏對周德清的批評有何反應,今天暫時沒有資料可以查證。但是周、楊兩人的第一次交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陽春白雪》是《中原音韻》成書的最直接原因,同時透過周德清的批評,我們大概了解到當時曲壇創(chuàng)作情況尤其是弊病,以及楊氏開始注意到周德清的作品,這也為他們的第二次交集奠定了基礎(chǔ)。
第二次交集
1351年楊朝英刊刻第二部散曲選集《朝野新聲太平樂府》,此時距《陽春白雪》刊行至少有二十七年,距《中原音韻》刊刻至少有十年。而《太平樂府》中有兩個關(guān)于周德清的現(xiàn)象歷來是研究者們津津樂道的問題:其一是這本選集一共選了周德清二十五首小令、三套套數(shù);其二是選集卷首所附的音韻書籍不是周德清已刊行的《中原音韻》,而是與《中原音韻》內(nèi)容極其相似的《中州樂府音韻類編》(以下簡稱《類編》)?!吨性繇崱访黠@在不少地方比《類編》更加完整、規(guī)范,楊朝英選取了周氏的散曲作品而不采用更加系統(tǒng)的《中原音韻》值得深究。
首先可以排除楊朝英沒有看過《中原音韻》,他既然閱讀了周氏的散曲作品,應該不會錯過《中原音韻》,因為《中原音韻》有不少內(nèi)容涉及到楊朝英以及他的作品。再者就是因為《類編》創(chuàng)作可能早于《中原音韻》,因此有不少人對周德清《中原音韻》著作權(quán)問題產(chǎn)生懷疑。因此要解決著作權(quán)問題必須先弄清《中原音韻》和《類編》的關(guān)系,在弄清兩本書的關(guān)系前必須先從兩本書的基本內(nèi)容著手,對比兩本書,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書有不少相同之處:首先兩書都有一套作曲的曲譜;其次它們的曲譜都分為十九部,并且每一部的名稱一樣。而兩書的不同之處也很多:其一、兩書平聲分類不同,《類編》將平聲分為陰、陽、陰陽三類,而《中原音韻》將平聲分為陰、陽兩類;其二、兩書所收字書目不同,《類編》收字4121左右,比《中原音韻》少了近五分之一;其三、《中原音韻》中“兩韻并收”的字,而在《類編》中注為“與某幾韻通”或“與某幾字收”;其四、兩書的調(diào)類不同,《中原音韻》“屋”字在“魚模韻”入聲作上聲,而在《類編》中是入聲作去聲;其五、某些空分類明顯不同?!吨性繇崱方栱嵵小笆庡创X當擋”五字為一空,而在《類編》中只有四字,并分為兩空,分別是“宕碭”、“當蕩”。最后《中原音韻》內(nèi)容更豐富,它比《類編》多了二十七條起例。
對于《中原音韻》與《類編》的關(guān)系,目前學術(shù)界有兩種不同的觀點:其一是《類編》是《中原音韻》的厘定本。持這種觀點的主要是寧宗福先生和周維培先生。他們認為楊周兩人因為第一次交集有矛盾,因而楊朝英不選《中原音韻》有報復的意味。這種說法明顯有不妥之處,雖然“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但是從楊朝英的為人和行動上看并非如此。張之翰詩歌《題楊英甫郎中澹齋》中“琴閑鶴常饑,竹瘦梅欲悴。待君早歸來,享此無盡味?!盵8]可知楊朝英是一個淡泊名利、品質(zhì)高潔之士。其次倘若楊朝英記恨周德清,那又何必收錄周氏現(xiàn)存幾乎所有的散曲,這明顯不合常理。同時楊朝英在《類編》名寫“燕山卓從之述”,完全未提及周德清,假如楊朝英散曲集附錄的《類編》是《中原音韻》的厘定本,當時楊朝英公然刊行其厘定本,盡管在中國古代沒有專門的著作權(quán)利保護,但是“在中國古代,或許是基于對名譽的珍愛,作者對自己的作品還是有一種樸素的權(quán)利意識。人們把剎竊、抄襲他人作品的行為視為不道德、應受唾棄之舉?!盵9]因此以楊朝英的人品難以做出這種不道德的事情。第二個觀點是《類編》早于《中原音韻》,周德清甚至可能參考過類編。張玉來先生持這種觀點。但是他認為《中原音韻》的著作權(quán)應屬于周德清,周德清是在《類編》基礎(chǔ)上改變韻字的組織方式等方面,而《中原音韻》的修改,從初稿到刊刻大約經(jīng)歷十七年之久,并不是周德清沒有條件刊刻,他1324年寫完初稿不久回到江西老家時羅宗信就愿意幫他刊刻《中原音韻》,但他沒有立即刊刻,直到1341年后才刊刻。這極有能是《中原音韻》初稿不能刊刻在世人面前,因為它很大一部分借鑒了《類編》。其實中國古代普遍存在書籍之間相互借鑒的現(xiàn)象,例如《太和正音譜》不少地方就有借鑒《唱論》、《錄鬼簿》等書的痕跡。周德清為了完善自己的作品,避免自己的作品遭到詬病,他極有可能在中間十幾年時間里致力于《中原音韻》的修改。通觀《中原音韻》全書,就會發(fā)現(xiàn)兩個問題:其一是他的起例修改痕跡明顯,例如起例之第八條與第九條,指出傳本中平聲分為陰、陽、陰陽三類與今刊本分為陰、陽兩類不同。其二《中原音韻》“韻譜”與“起例”以及“起例”中又少矛盾之處,例如他一邊說“套數(shù)能摘為樂府者有幾”,一邊又說馬致遠的【雙調(diào)·夜行船】套數(shù)“此方是樂府,”這不僅違背了他所維護的樂府與套數(shù)、小令三分的舊標準,而且連散曲與戲曲的界限也弄混了。這也表明《中原音韻》可能經(jīng)過多次修改,有些矛盾之處周德清自己也尚未發(fā)現(xiàn)。
同時代的楊朝英可能知道《中原音韻》之前已存在《類編》,雖然《中原音韻》比《類編》更為完整、規(guī)范,但是《類編》出現(xiàn)時間更早,古人習慣相信古書,故將卓從之《類編》放在卷首較為明智。再者從篇幅來看,《類編》明顯短于《中原音韻》,而且一般人作曲只需韻譜,這對于刊刻來說不可謂便利;第三《中原音韻》對作曲的標準較為嚴格,不適合作為一種普遍性、可操作性強的工具書,而且它也不符合楊朝英寬松的格律標準。因此楊朝英選用《類編》的可能性更大。
盡管《中原音韻》有可能參考過《類編》,楊朝英散曲集《太平樂府》也沒有附錄《中原音韻》,但是我們?nèi)匀徊豢煞裾J周德清擁有《中原音韻》的著作權(quán)。前文已提及《中原音韻》比《類編》更為系統(tǒng)、規(guī)范。周德清還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作詞十法”,對后世填曲“審音定韻”有重要的影響。因此,周、楊第二次交集可以解釋周德清《中原音韻》著作權(quán)的問題以及刊刻問題。
周德清和楊朝英或許終其一生都沒有見面,但是他們之間兩次重要的交集,給后世留下了寶貴的財富。一方面留下元代兩部重要散曲集《陽春白雪》、《朝野新聲太平樂府》以及兩部唱曲理論《唱論》以及《中州樂府音韻類編》;另一方面誕生了北曲曲韻之祖《中原音韻》。同時他們的關(guān)系并沒有勢如水火,他們只是在元曲創(chuàng)作音韻寬嚴方面有不同見解。雖不乏偏激之處,但是它卻給后世對于曲作格律留下思考的空間,明代萬歷年間的“湯沈之爭”也可看作周德清、楊朝英兩人交集在后世的延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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