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承良
馬廣東的長篇小說《霧里紅塵》,以魯中南一帶的抗日活動為敘述主體,上溯民國,間以唐代傳奇與風物傳說,下至當下,在時空的多維度里展示了歷史的或然性、文化的多元性與人性的復雜性,帶給我們以陌生化的審美體驗與歷史文化的昭示。
一、 多維的敘事結構與厚重的文化底蘊
作為歷史的敘述,作品有意打破了時間的線性敘述方式,盡量立體多元地展現(xiàn)了一段被無限延宕的的文學時空。小說以抗戰(zhàn)為背景,以秦家、羅家、郭家的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為敘述線索,重點寫了魯中南山區(qū)的一段抗戰(zhàn)傳奇,尤其是羅寶鈺與郭松“黑白大俠”大展神威、勇鋤日寇的情節(jié)較多體現(xiàn)了民間俠義英雄的風格,滿足了國家的公眾記憶與民間想象,增加了閱讀的趣味性。但如果作者將筆墨停留于此,也只是“抗日雷劇”的一種濫觴,《霧里紅塵》一開始,作者就將最重要也是整部小說的一大特點的“天使計劃”的暗線或“懸念”暗示給了讀者,讓它在文本中若隱若現(xiàn),時斷時續(xù),可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也形成了作品的內(nèi)驅力與這部小說的另一類傳奇色彩。那段被歷史的霧霾湮沒了的隱秘的故事觸動人類人性最灼痛的傷口,陌生化敘述使這部作品卓爾不群。
關于牛蹄泉、秦羅河、青龍?zhí)丁⑴P虎山、風寒嶺、天工寺的傳說同樣為這部作品增添了民俗文化的意韻。尤其是天工寺,構成了整部小說的一個結構的榫卯與文化隱喻符號。從結構上看,楔子總攬全篇,交待了秦家、羅家、郭家的主要人物關系及地理環(huán)境、歷史傳說,主線從天工寺開篇,以天工寺結束,榫接絲連,綰合起了整個抗日活動及牛鎮(zhèn)、鹿鳴港的歷史變遷,流暢圓潤,自成方圓。從文化意蘊來看,主人公寶鈺的得道悟禪(靜塵與靜海的說道與寶鈺的最后出家)皆源于此。作品幅散出了宗教文化、民俗文化、地域文化(主要是齊魯文化)、家族文化、戰(zhàn)爭文化等元素,進而在世界大文化的視角下探微歷史的斑駁陸離與人性的幽暗曲折。而其中有關的神話傳說與奇幻場景的穿插描寫,又為這部小說抹上了一層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從而將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融為一體。增加了作品的文化底蘊。
二、 人物的豐富性與人性的復雜性
馬廣東的小說有很強的生命意識,他借助人物的成功塑造,表達了對個體生命的終極關懷。打開作品,一個個鮮活的形象從歷史深處向我們走來,血肉豐滿,呼之欲出。作者以羅寶鈺為軸心,特意安排了兩組人物關系,一組是羅寶鈺與郭松:兩個人一白,一黑;一少爺,一農(nóng)民;一用鋼鞭(令人想起三鞭換兩锏的秦叔寶與尉遲恭),一使扁擔;白袍小將與黑臉大漢更是民間俠義英雄的意象。前者由熱血男兒,志在驅虜,到后來笑看紅塵,得道悟禪;后者由抗日奇?zhèn)b,快意恩仇,到留戀家庭,回歸農(nóng)耕。前者因家境優(yōu)裕,多了些歷史因襲的重擔;后者因出身貧苦,少了些現(xiàn)實生活的羈絆。他們兩個人代表了鄉(xiāng)村文化的兩種走向,也藉此表達了作者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深長思考。另一組關系是羅寶鈺與秦少武:兩個人一天真,一糊涂;一涉世不深,一城府很深;一個在民族大義上保持大節(jié),頂天立地;一個在大是大非上陷入困局,終為炮灰。兩個人關系的纏繞同樣體現(xiàn)了作品的精神向度:越是亂世,危難之際,越要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清醒頭腦,越是要深明大義,保持民族氣節(jié),任何投機取巧的小聰明最終都不能改變附逆的罪愆的命運。
圍繞著兩組關系,還有幾個重要人物在影響著、改變著人物關系與情節(jié)發(fā)展的走向,如以善人面孔出現(xiàn)的日本人姚成龍(堀場龍),他擔負天皇使命,是罪惡的“天使計劃”的具體實施者,他相對第一組關系而言是雙刃劍,以軟劍拉攏羅寶鈺作為實施罪惡計劃的棋子,以暗劍借助變節(jié)的潘常義“借刀殺人”,欲除掉抗日英雄郭松;他相對第二組關系而言是魔法石,在他的軟硬兼施中,秦少武成了他的傀儡,羅寶鈺則破咒成了他的“終結者”。另外,在以上二人與女人們錯綜復雜的情愛關系中,他是催化劑,也是迷幻藥。他是大奸大惡之人,他代表了人性的全部的丑惡與陰暗,是魔鬼與罪孽的化身。
還有孔乙己式的落第秀才羅世寅,他是落伍時代卻恪守美德的一個符號;政治上變節(jié)卻深陷自責、難以自拔的縣委書記潘常義,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生命個體與民族利益的歷史糾結;值得注意的是秦家族長秦懷河,則體現(xiàn)了鄉(xiāng)紳地主的多面性特點,他撇不開自身的經(jīng)濟利益與政治地位,游走在日本人、共產(chǎn)黨、國民黨多方集團之間玩太極自保,特別是和堀場龍父子之間的關系,簡直是引狼入室,但最后秦懷河還是保持了民族大節(jié)與傳統(tǒng)文化的大義,保護天工寺,鼓勵抗日活動,死于日寇槍下,這個人物的成功塑造,打破了簡單的善惡判斷與階級話語(土改話語)、政治話語的窠臼,掙脫了臉譜化、類型化的慣性思維模式。
一些女性形象在參差對照中也給人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如知書達禮的閨秀羅寶瑩,爽直潑辣的郭珊,忍辱負重的翠鳳,純潔透明的怡紅,她們是深邃、幽暗的歷史王國里的一抹緋紅,是作品“以情感人”的一道亮麗的、柔性的風景線,她們自足地生長在生活的故事里,將愛恨情仇揮灑在刀光劍影的血腥之中。
整體而言,作者在塑造人物時,打破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盡量還原了歷史情境,站在現(xiàn)代性人文立場上,將民族性、階級性與人性纏繞在一起, 讓情節(jié)隨著人物命運流轉,在去本質化的努力中,展示了一種大苦難,大悲憫,大情懷。
三、敘述節(jié)奏的自如把握與語言的流暢、清爽
小說是敘述的藝術,是語言的藝術。好的小說要充分展示漢語言的文學魅力,將故事敘述的生動形象,富有韻味。小說文本主要體現(xiàn)在兩點:一是敘述的節(jié)奏上舒緩有致,疏密相間,既不拖泥帶水,枝枝蔓蔓,又注意了細節(jié)的刻畫與場景的渲染,敘述與描寫有機結合,情景相生。二是語言運用上雅俗共賞,契合人物身份與特定情境,有助于刻畫人物性格(比如寶瑩的話語、詩詞與郭珊的坷垃味方言的對白),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特別是一些風俗風物(如盲葬習俗、民謠評書、曲藝書畫、婚喪嫁娶)的點綴,方言俚語的穿插,體現(xiàn)了鄉(xiāng)土色彩(丁帆的三畫四彩),增添了生活氣息,讓人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如見其情,如聞其聲。
當然,如上所述,小說中個別人物如寶鈺稍顯疏離、矛盾,個別情節(jié)的內(nèi)在邏輯似應加強,一些細節(jié)還應在精心打磨一下,代寶瑩所擬的詩詞也略顯生硬。但整體上看,瑕不掩瑜,應該說,作者對歷史大題材的把握能夠拿捏到位,控放自如,作品的敘事藝術風格獨標,具有史詩化的大氣象與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