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滑稽:從儀式、行為到文體的演生
夏 德 靠
(湖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滑稽是早期社會的一種重要現(xiàn)象,它原本為一種酒器,又用來指稱人物的表演和言談。這種狀態(tài)的形成,與早期合語儀式有著密切聯(lián)系。合語是人們在鄉(xiāng)射、鄉(xiāng)飲酒等旅酬之際有關(guān)禮義的言說,這種言說通常以“舉觶”的方式進行,因此,“觶”這一酒器在很大程度上成為這一儀式的象征。在這個意義上,合語也就可以稱為“觶言”。由于“卮”與“觶”相通,“卮言”其實就是“觶言”。在這種背景下,酒器“滑稽”到人物“滑稽”的轉(zhuǎn)化得以完成。滑稽原本是俳優(yōu)的職業(yè),在早期社會,俳優(yōu)通常在取悅搞笑之際對社會現(xiàn)象進行反諷,有匡補之效;后來滑稽的娛樂性凸顯,取樂成為滑稽過程中最為主要的目標。伴隨這些過程,衍生出豐富的滑稽文獻,這些文獻包括從樂語到卮言、再到諧隱,其文體形態(tài)是多樣的。整體上來看,滑稽風尚在早期文體生成過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滑稽;合語;觶言;卮言;文體
早期文體生成的一種重要途徑就是往往基于特定的行為或儀式。比如《尚書》六體之“誥”體,陳夢家先生指出“卜辭之告皆告于祖先”[1]351,即是說,“誥”原本是祭祀過程中禱告神靈的行為。到了《尚書》諸誥,史官基本摒棄“誥”這一行為的儀式形態(tài),而注重載錄其儀式之辭,如有關(guān)賞賜、任命、冊封、會同等言論。其它五體也大都如此。這誠如郭英德先生所分析的那樣,“人們在特定的交際場合中,為了達到某種社會功能而采取了特定的言說行為,這種特定的言說行為派生出相應(yīng)的言辭樣式,于是人們就用這種言說行為(動詞)指稱相應(yīng)的言辭樣式(名詞),久而久之,便約定俗成地生成了特定的文體”[2]29。因此,特定的儀式行為就成為分析早期文體生成的重要選擇。在此,我們關(guān)注的是早期“滑稽”現(xiàn)象,希望通過對這一現(xiàn)象的梳理,來呈現(xiàn)其蘊含的文體意義。
還是從司馬遷的工作說起。他在《史記》這部巨著中專門設(shè)置《滑稽列傳》,從這一行為本身來看,首先使人們意識到,滑稽在當時或此前已經(jīng)是一種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而正是因為這一點,司馬遷才特意設(shè)置這篇傳記來加以記載。其次,司馬遷使用了“滑稽”這個術(shù)語,那么,“滑稽”又具有怎樣的內(nèi)涵呢?這是需要說明的。司馬貞《索隱》對于《滑稽列傳》之“滑稽”是這樣解釋的:
滑,謂亂也;稽,同也。以言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說是若非,言能亂異同也。[3]3885
《楚辭》云:“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贝藓圃疲骸盎艄恰;?,流酒器也。轉(zhuǎn)注吐酒,終日不已。言出口成章,詞不窮竭,若滑稽之吐酒,故揚雄《酒賦》云‘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fù)藉沽’是也?!庇忠Σ煸疲骸盎q俳諧也?;x如字,稽音計也。言諧語滑利,其知計疾出,故云滑稽。”[3]3892
司馬貞在此提供三種解釋:一是訓(xùn)“滑稽”為亂異同;二是訓(xùn)為酒器;三是訓(xùn)為俳諧。按《樗里子甘茂列傳》載“樗里子滑稽多智”,《索隱》說:
滑音骨?;綦u。鄒誕解云“滑,亂也?;?,同也。謂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謂能亂同異也”。一云滑稽,酒器,可轉(zhuǎn)注吐酒不已。以言俳優(yōu)之人,出口成章,詞不窮竭,如滑稽之吐酒不已也。[3]2803
據(jù)此,《索隱》在《滑稽列傳》中的第一條解釋當出于鄒誕,至于《樗里子甘茂列傳》中《索隱》的“一云”即是崔浩的說法。又《樗里子甘茂列傳》張守節(jié)《正義》說:
滑讀為淈,水流自出。稽,計也。言其智計宣吐如泉,流出無盡,故楊雄《酒賦》云“鴟夷滑稽,腹大如壺”是也。顏師古曰:“滑稽,轉(zhuǎn)利之稱也?;瑏y也?;?,礙也。其變無留也?!币徽f稽,考也,言其滑亂不可考較。[3]2803
張守節(jié)引述的第一種說法大略同于崔浩,至于他引述的顏師古的觀點見于《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贊》“滑稽則東方朔、枚皋”句之《注》。由此觀之,早期有關(guān)《史記》中“滑稽”的說法主要有四種,即鄒誕說、崔浩說、姚察說和顏師古說。對于這些說法,又該如何看待呢?整體看來,他們對于“滑稽”的理解確實存在差異,但也有交叉的地方。
首先,從同的方面來看,鄒誕認為“滑稽”的字義指變亂同異,而“滑稽者”往往都是那些能言善辯的人,他們能夠在是非之間縱橫自如。崔浩、姚察及顏師古也都承認“滑稽者”是一些辯才無礙、智力敏捷之人,可見他們在這一點上是有共識的。他們的這種共識之達成并不是偶然的?!妒酚洝ら死镒痈拭袀鳌分赋觥伴死镒踊嘀牵厝颂栐弧悄摇盵3]2803,又《滑稽列傳》說淳于髡“滑稽多辯”[3]3885,“滑稽”與“多智”、“多辯”聯(lián)系在一起,可見它們在意義上是一致的[4]。
不過,他們有關(guān)“滑稽”本義的理解是不同的。鄒誕以“滑稽”為變亂同異;姚察指出“滑稽”之“稽”音“計”,即“智計”;顏師古以“滑稽”為“轉(zhuǎn)利”;特別需注意的是,崔浩認為“滑稽”的原本意義是指酒器,由于這種酒器能夠源源不斷地流出美酒,就如同那些辯者出口成章、詞不窮竭。崔浩提出這一解釋的依據(jù)是揚雄《酒賦》“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fù)藉沽”的說法。那么,《酒賦》中的“滑稽”是不是一種酒器呢?姜亮夫先生從五個方面進行駁斥:“盛酒乃鴟夷,非滑稽盛酒,此一誤也。有腹如壺,言鴟夷之如壺,并非即酒器,此二誤也。‘盡日盛酒’者,言盛酒不言注酒,此三誤也。‘盡日’者,言鴟夷終日盛酒,不言終日吐酒,此四誤也。則滑稽乃鴟夷之狀語。崔氏幾于文理不通,此五誤也”,故“崔氏酒器之說,實誤讀子云原文,憑私臆造”[5]。徐仁甫先生也說:“鴟夷為酒器,所以盛酒糟,轉(zhuǎn)注吐酒,終日不已,與滑稽之流滯相似,故一則曰突梯滑稽,一則曰鴟夷滑稽。鴟夷為主語,滑稽為謂語,只取譬喻為言,非以滑稽為酒器也。”[4]《漢書·游俠傳》載錄《酒箴》(即《酒賦》),顏師古解釋說:“鴟夷,韋囊以盛酒,即今鴟夷幐也?;?,圓轉(zhuǎn)縱舍無窮之狀?!盵6]3713可見顏氏也并不認為“滑稽”就是酒器。盡管《史記》中使用“滑稽”,其實此詞早已存在。《莊子·徐無鬼》篇說:“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諧朋前馬,昆閽滑稽后車;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無所問涂?!盵7]731在這個記載中,“滑稽”是一個人的名稱?!冻o·卜居》篇:“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王逸《注》謂:“轉(zhuǎn)隨俗也?!焙榕d祖《補注》曰:“《文選》注云:突,吐忽切,滑也?;?,音骨?;綦u。五臣云:委屈順俗也。揚雄以東方朔為滑稽之雄。又曰:鴟夷滑稽。顏師古曰:滑稽,圓轉(zhuǎn)縱舍無窮之狀。一云酒器也。轉(zhuǎn)注吐酒,終日不已。出口成章,不窮竭,若滑稽之吐酒?!盵8]177《卜居》篇將“突梯滑稽”與“廉潔正直”對舉,其意雖然與后者有別,不過從這種對舉中也可發(fā)現(xiàn)“突梯滑稽”是描述人之品格的。王逸把它解釋為“轉(zhuǎn)隨俗”,應(yīng)該是可以接受的。洪興祖所援引五臣《注》意也是如此,至于列舉的其它兩種解釋前面已經(jīng)提及。這樣,“滑稽”在《莊子》《楚辭》中的含義并不一樣,也與《史記》存在差異。這也就意味著,“滑稽”的詞義似乎處于未定的多元狀態(tài)中。在這個意義上,崔浩的“酒器”說也就不能輕易否定。揚雄《酒箴》云:“觀瓶之居,居井之眉,處高臨深,動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滿懷,不得左右,牽于纆徽。一旦叀礙,為瓽所轠,身提黃泉,骨肉為泥。自用如此,不如鴟夷。鴟夷滑稽,腹如大壺,盡日盛酒,人復(fù)借酤?!盵6]3712-3713據(jù)此,“鴟夷”作為酒器是沒有問題的。至于“滑稽”,顏師古將其解為“圓轉(zhuǎn)縱舍無窮之狀”,視“滑稽”為形容詞,用來修飾“鴟夷”,自然可作一解。龔克昌先生以“鴟夷”為“盛酒的皮袋子”,而解釋“滑稽”說:“古代的注酒工具,圓形,能轉(zhuǎn)動注酒?!盵9]413這一解釋置于《酒箴》中,也是可以成立的。在這個意義上,有的學(xué)者指出:“從詞源學(xué)的角度說,‘滑稽’是指一種酒器。”[10]
那么,從作為酒器到人物“滑稽”,其間的轉(zhuǎn)化過程又是怎樣的呢?諸葛志先生描述說:“在古人的觀念里,人物‘滑稽’用語由酒器‘滑稽’用語而來,以酒器轉(zhuǎn)注吐酒終日不已來形容比喻一個人說話能出口成章,詞不窮竭。不過,先秦兩漢的‘滑稽’用語,也不僅是指一個人的言語,從《史記·滑稽列傳》、《漢書·東方朔傳》以及其它資料看,其時所謂人物‘滑稽’,除言語外,還包括行動和其它情形。”又說:“漢魏以來,士人喜好滑稽,用劉勰《文心雕龍·諧隱》的話來說,‘魏晉滑稽,盛相驅(qū)扇’,于是由人物的言語、形相和動作的滑稽再變而為文辭的‘滑稽’?!盵10]這個描述對于領(lǐng)會“滑稽”的演變是很有啟發(fā)意義的??墒?,由酒器“滑稽”到人物“滑稽”的完成是不是僅僅因為“酒器轉(zhuǎn)注吐酒終日不已”與“一個人說話能出口成章,詞不窮竭”之間存在相似,這是值得考慮的。
《莊子·寓言》篇提到的“卮言”顯然有助于我們思考這個問題?!夺屛摹分赋觯骸柏?,字又作巵,音支?!蹲致浴吩疲骸畧A酒器也?!盵11]245可見“卮”原本就是一種酒器。又《釋文》說:“王云:夫卮器,滿即傾,空則仰,隨物而變,非執(zhí)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而隨人從變,己無常主者也。司馬云:謂支離無首尾言也?!盵12]948據(jù)此而言,“卮”這種酒器有著“隨物而變”的特點,亦即當酒滿的時候就傾斜,而未滿的時候就直立起來?!柏础钡倪@種特性體現(xiàn)在話語上,就是因人而變,不執(zhí)著己見。正是由于這個特點,司馬彪將其稱之為“支離無首尾”之言。從這個解釋來看,“卮言”的意蘊實取義于酒器的特點。人們對“滑稽”的理解似乎也是如此。然而,問題在于,具有“卮”或“滑稽”這一特性的日常用器應(yīng)該不少,為何人們偏偏要選取酒器來命名這種言說方式呢?《說文》云:“卮,圜器也,一名觛。”[13]430又云:“觛,卮也?!倍斡癫谩蹲ⅰ分^:
各本作“小觶也”,《廣韻》同;《玉篇》作“小卮也”,《御覽》引《說文》亦作“小巵也”。今按:“卮”下云“圜器也,一名觛”,則此當作“卮也”無疑。小徐本廁此,大徐本改廁于觶篆后,云“小觶也”,殊誤,卮非觶也?!稘h高紀》“奉玉卮為大上皇壽”,應(yīng)劭曰:“飲酒器也。”……古“卮”字作“觝”,許云:“觶,禮經(jīng)作觝?!薄耪吆咉粲z,禮器也;敦牟卮匜,常用器也。[13]186
盡管段玉裁認為“卮非觶”,但古“卮”字作“觝”,而觶也作觝,因此,李炳海先生分析指出:“卮和觶都是酒器,并且讀音相同,形制相似,別稱相混,所以,二者可以通用。區(qū)別在于,觶盛行于商代晚期和西周初期,有關(guān)記載多見于古老的禮經(jīng)《儀禮》一書。卮的普遍使用比較晚,對于卮的記載大量見于春秋以后的典籍?!盵14]當然,按照段《注》,觶與卮似乎還存在禮器與常用器的差異?!墩f文》云:“觶,鄉(xiāng)飲酒觶。”段《注》:“鄉(xiāng),當作禮。禮經(jīng)十七篇用觶者多矣,非獨鄉(xiāng)飲酒也?!盵13]187作為一種禮器,“觶”通常出現(xiàn)在禮儀場所。如《禮記·射義》云:
孔子射于矍相之圃,……又使公罔之裘、序點揚觶而語。公罔裘揚觶而語曰:“幼壯孝弟,耆耋好禮,不從流俗,修身以俟死,者不?在此位也?!鄙w去者半,處者半。序點又揚觶而語曰:“好學(xué)不倦,好禮不變,旄期稱道不亂,者不?在此位也?!盵15]1645
鄭《注》:“射畢,又使此二人舉觶者,古者于旅也語,語,謂說義理也?!睂τ凇芭e觶”的行為,孔穎達《正義》分析說:“至將旅之時。使二人俱舉觶誓眾,而說所誓之事。此舉其目,故總舉二人,于是公罔之裘先言,序點后言矣?!庇终f:“以《鄉(xiāng)飲酒禮》差之,射禮畢旅酬之時,乃使二人舉觶,故鄉(xiāng)射禮畢,司馬反為司正,樂正升堂復(fù)位,賓取俎西之觶酬主人,主人酬大夫。自相旅畢,君使二人舉觶于賓與大夫,則當此公罔之裘、序點二人舉觶之節(jié)也。但眾賓射事既了,眾賓皆在賓位,主人以禮接之,不復(fù)斥言其惡,于此但簡其善。公罔簡而尚疏,序點簡而轉(zhuǎn)詳。”[15]1645-1647由此可知,“舉觶”是鄉(xiāng)射禮等儀式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這一環(huán)節(jié)又有著怎樣的儀式意義呢?鄭《注》將“舉觶”與“古者于旅也語”聯(lián)系在一起,孔穎達《正義》說:“‘古者于旅也語’者,《鄉(xiāng)射記》文。鄭注云:‘禮成樂備,乃可以言語先王禮樂之道也?!盵15]1647按照這個分析,可以說“舉觶”是“合語”的一種表現(xiàn)。所謂“合語”,《禮記·文王世子》載:“凡祭與養(yǎng)老乞言,合語之禮,皆小樂正詔之于東序?!笨追f達《正義》說:“此經(jīng)先云祭與養(yǎng)老乞言,別云合語,則合語非祭與養(yǎng)老也。故知是鄉(xiāng)射、鄉(xiāng)飲酒必大射、燕射之等,指《儀禮》成文而言之,以其此等至旅酬之時,皆合語也。其實祭未及養(yǎng)老,亦皆合語也。故《詩·楚茨》論祭祀之事,云‘笑語卒獲’,箋云:‘古者于旅也。’語是祭,有合語也?!院险Z者,謂合會義理而語說也?!盵15]628據(jù)此,合語是指人們在鄉(xiāng)射、鄉(xiāng)飲酒等旅酬之際有關(guān)父子君臣長幼之道等禮義的言說,這種言說通常以“舉觶”的方式進行,如“公罔之裘、序點揚觶而語”。在這個意義上,合語也就可以稱為“觶言”了。
由此,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觶言”之稱主要源于“舉觶”的這個儀式行為,這樣,“觶”這一酒器在很大程度上就成為這一儀式的象征。既然“卮”與“觶”相通,那么“觶言”也可說是“卮言”,《莊子》中的“卮言”應(yīng)該作如是解??墒?,對于《莊子》“卮言”內(nèi)涵的理解是存在爭議的。李炳海先生將“觶言”解釋為祝酒辭,指出揚觶就是舉杯勸酒,通常要祝福、頌揚對方,或者勉勵、肯定對方,有時還用于勸戒。盡管祝酒辭形式多樣,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有感而發(fā),隨機應(yīng)變,一氣呵成,甚至滔滔不絕”。另一方面,先秦時期的祝酒辭經(jīng)歷了一個由莊重嚴肅到亦莊亦諧的發(fā)展過程,“《莊子》的作者把自己的著述視為獻給讀者的祝酒辭,它隨機應(yīng)變,流轉(zhuǎn)自然,寓莊于諧,言近旨遠,又吸納寓言和重言,使人們在領(lǐng)悟玄言微義的同時又得到美的享受”[14]。準此,“卮言”淵源于“觶言”,但《莊子》時代的“卮言”已經(jīng)偏離“觶言”的莊重嚴肅,更多的呈現(xiàn)詼諧的特征。邊家珍先生依據(jù)《說文》“卮,圜器也,一名觛,所以節(jié)飲食”的說法,指出:“‘卮’是古之量杯,它具有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的特點,其作用在使酒物適中,達到‘節(jié)飲食’的目的?!础倪@種持中有度的特點,可以象征持中合道之物象,作者也因而可以將合乎‘環(huán)中’、‘道樞’之言——合道之言稱為‘卮言’?!边@種“卮言”,不但是悟道之言、體道之言,同時還是“言無言”,“它是戰(zhàn)國‘百家爭鳴’的產(chǎn)物,也是哲學(xué)思維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結(jié)晶,它包含著對言、意、道關(guān)系的認識,又與莊子的體道方式密不可分”[16]。這是從“卮”這一酒器形態(tài)特征來推斷“卮言”的內(nèi)涵。前面已經(jīng)指出,“觶言”源于“舉觶”的儀式行為,那么它的內(nèi)涵也應(yīng)該與這個行為相關(guān)。最近,過常寶先生對《莊子》的“卮言”提出新的解釋,他仍然強調(diào)“卮言”即“揚觶之語”,可是,他將“卮言”與俳優(yōu)聯(lián)系起來。在他看來,“徘優(yōu)表演的最典型場合就是君王的酒席,所以人們才將他們的幽默與‘吐酒’之‘酒器’聯(lián)系起來。那么,優(yōu)的滑稽之言,當然可以說就是‘卮言’”。他分析說,這種“卮言”其實是俳優(yōu)在酒席上的語言表演,即可稱之為“優(yōu)語”。這種“優(yōu)語”因其娛樂性質(zhì)而享有豁免的權(quán)利,俳優(yōu)可以利用這一職業(yè)特權(quán)進行勸諫,因此,“優(yōu)語”又是一種有所承擔的話語形式[17]。在過先生看來,“卮言”的真正來源是俳優(yōu),是俳優(yōu)的一種言說姿態(tài)。這確實是一個富有啟發(fā)意義的說法。
從起源的角度來看,“滑稽”與“卮言”是非常相似的,或者說,二者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司馬遷撰寫《滑稽列傳》,傳主為淳于髡、優(yōu)孟、優(yōu)旃,由此不難看出,《滑稽列傳》敘述的人物主要是俳優(yōu)。這就自然引出一個問題:司馬遷特意設(shè)立的《滑稽列傳》,為何將俳優(yōu)作為傳主來加以載錄,或者說,俳優(yōu)與“滑稽”之間又存在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早期文獻記載俳優(yōu)的言行多與酒宴有關(guān)。如《國語·晉語》載:
驪姬告優(yōu)施曰:“君既許我殺太子而立奚齊矣,吾難里克,奈何?”優(yōu)施曰:“吾來里克,一日而已。子為我具特羊之饗,吾以從之飲酒。我優(yōu)也,言無郵?!斌P姬許諾,乃具,使優(yōu)施飲里克酒。中飲,優(yōu)施起舞,謂里克妻曰:“主孟啖我,我教茲暇豫事君?!蹦烁柙唬骸跋驹ブ嵛?,不如鳥烏。人皆集于苑,己獨集于枯?!崩锟诵υ唬骸昂沃^苑?何謂枯?”優(yōu)施曰:“其母為夫人,其子為君,可不謂苑乎?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謗,可不謂枯乎?枯且有傷?!眱?yōu)施出,里克辟奠,不飧而寢。夜半,召優(yōu)施曰:“曩而言戲乎?抑有所聞之乎?”曰:“然。君既許驪姬殺大子而立奚齊,謀既成矣。”里克曰:“吾秉君以殺大子,吾不忍。通復(fù)故交,吾不敢。中立其免乎?”優(yōu)施曰:“免。”[18]275-277
《滑稽列傳》載: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yōu)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本訑?shù)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yōu)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yōu)孟。”優(yōu)孟曰:“若無遠有所之?!奔礊閷O叔敖衣冠,抵掌談?wù)Z。歲余,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yōu)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fù)生也,欲以為相。優(yōu)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鼻f王許之。三日后,優(yōu)孟復(fù)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币蚋柙唬骸吧骄痈锟啵y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余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于是莊王謝優(yōu)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3]3889-3890
又載:
優(yōu)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yōu)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眱?yōu)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yīng)曰諾?!本佑许?,殿上上壽呼萬歲。優(yōu)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眱?yōu)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庇谑鞘蓟适贡輼J者得半相代。[3]3891
《新序·刺奢》載:
趙襄子飲酒,五日五夜不廢酒,謂侍者曰:“我,誠邦士也。夫飲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疾?!眱?yōu)莫曰:“君勉之,不及紂二日耳。紂七日七夜,今君五日?!毕遄討郑^優(yōu)莫曰:“然則吾亡乎?”優(yōu)莫曰:“不亡?!毕遄釉唬骸安患凹q二日耳,不亡何待?”優(yōu)莫曰:“桀、紂之亡也,遇湯、武,今天下盡桀也,而君紂也。桀、紂并世,焉能相亡,然亦殆矣!”[19]169
這些文獻記載俳優(yōu)的言行時往往與酒宴聯(lián)系在一起敘述,而依據(jù)這些事例,可以說這種現(xiàn)象并不是偶然的。
那么,俳優(yōu)與酒宴之間的聯(lián)系又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這就需要分析俳優(yōu)的身份。馮沅君先生說:“在中國歷史上固然沒有和Jongleur相當?shù)拿~,如優(yōu)之與Fou,但與Jongleur相類似的人應(yīng)該有。古籍中所常見的‘師’、‘瞽’、‘醫(yī)’、‘史’等,應(yīng)即此類人。”又說:“古優(yōu)的遠祖,導(dǎo)師、瞽、醫(yī)、史的先路者不是別種人,就是巫?!盵20]13這就說明俳優(yōu)乃是由巫分化而來的。馮沅君先生又分析指出,西周初年已經(jīng)出現(xiàn)俳優(yōu)這一群體[20]10。也就是說,俳優(yōu)大約在西周初年從巫覡群體中分化出來??墒牵鯂S先生的看法稍有不同,他說:“巫覡之興,雖在上皇之世,然徘優(yōu)則遠在其后?!糯畠?yōu),本以樂為職,……要之,巫與優(yōu)之別:巫以樂神,而優(yōu)以樂人;巫以歌舞為主,而優(yōu)以調(diào)謔為主;巫以女為之,而優(yōu)以男為之。至若優(yōu)孟之為孫叔敖衣冠,而楚王欲以為相;優(yōu)施一舞,而孔子謂其笑君;則于言語之外,其調(diào)戲亦以動作行之,與后世之優(yōu)頗復(fù)相類。后世戲劇,當自巫、優(yōu)二者出;而此二者,固未可以后世戲劇視之也。”[21]4王國維強調(diào)徘優(yōu)的出現(xiàn)遠在巫覡之后,而且俳優(yōu)是以樂作為本職,不唯如此,俳優(yōu)與巫覡還有著諸多差異,因此,他們并不同源。黎國韜先生則認為:“巫與優(yōu)之間曾有一種過渡人物,亦即樂官。樂官從巫官中出,而優(yōu)又從樂官中分化”,也就是說,俳優(yōu)的直接淵源是樂官,而巫覡只不過是其間接源頭[22]232。按《說文》指出:“優(yōu),饒也。從人,尤聲。一曰倡也?!倍斡癫媒忉屨f:
食部“饒”下曰:“飽也。”引伸之凡有余皆曰饒?!对姟ふ皡n傳》曰:“優(yōu),渥也。”《箋》云:“寬也?!薄吨苷Z注》曰:“優(yōu),饒也?!薄遏斦Z注》曰:“優(yōu),裕也?!逼淞x一也。引伸之為優(yōu)游,為優(yōu)柔,為俳優(yōu)?!?,樂也。謂作妓者,即所謂俳優(yōu)也。[13]375-376
又《說文》云:“倡,樂也?!倍巍蹲ⅰ罚骸皾h有黃門名倡、常從倡、秦倡,皆鄭聲也?!稏|方朔傳》:‘有幸倡郭舍人。’則倡即俳也。經(jīng)傳皆用為唱字。《周禮·樂師》:‘凡軍大獻,教愷歌遂倡之。’故書倡為昌。鄭司農(nóng)云:‘樂師,主倡也。昌當為倡?!串斣撇敒槌?。”[13]379-380又《說文》云:“俳,戲也?!倍巍蹲ⅰ罚骸耙云鋺蜓灾^之俳,以其音樂言之謂之倡,亦謂之優(yōu),其實一物也?!盵13]380依據(jù)《說文》及段《注》的解釋,可知俳優(yōu)與樂有著密切關(guān)系,在這一意義上,說俳優(yōu)乃樂官之分化是可以的。其實,司馬遷說“優(yōu)孟者,故楚之樂人也”[3]3888,“優(yōu)旃者,秦倡侏儒也”[3]3891,這確實表明早期俳優(yōu)屬于樂官。
在確認俳優(yōu)身份之后,再來看俳優(yōu)與酒宴之間的聯(lián)系。前面已經(jīng)指出,“卮言”的原初形態(tài)是合語,而對于合語來說,我們還須注意到它與樂語之間的關(guān)系。對于《禮記·文王世子》的記載,孫希旦《集解》曾有這樣的解說:“語說、乞言二者,小樂正詔其禮,大樂正又授以篇數(shù)而使習之。《周禮·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是也。”[23]559在這個解說中,孫希旦將“合語”與“樂語”聯(lián)系在一起。按《文王世子》載:
凡祭與養(yǎng)老乞言,合語之禮,皆小樂正詔之于東序。大樂正學(xué)舞干戚,語說,命乞言,皆大樂正授數(shù)。大司成論說在東序。凡侍坐于大司成者,遠近間三席,可以問。終則負墻,列事未盡不問。[15]628-629
孔《疏》指出:“此一節(jié)還是第二節(jié)中,教世子及學(xué)士祭與養(yǎng)老合語之威儀,又教世子等祭與養(yǎng)老合語之義理,兼明所教之官及所教之處,又明司成之官考課才藝深淺也?!盵15]628可見這一記載中的“語說”、“命乞言”不是指真正的乞言、合語之禮,而是大樂正教學(xué)的內(nèi)容。在這一意義上,孫希旦把它解釋為樂語,是正確的。但是,合語與樂語并不完全一致?!吨芏Y·春官》謂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24]574-575。樂語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的樂語是一種教學(xué)方式,這個意義上的樂語與合語并不相同;狹義的樂語主要指對詩歌的闡述,這一意義上的樂語與合語存在交叉之處。合語主要發(fā)生在鄉(xiāng)射、鄉(xiāng)飲酒、大射、燕射以及祭未、養(yǎng)老等場合。孫希旦《禮記集解》云:“乞言,求善言可行者也。合語,謂于旅酬之時,而論說義理,以合于升歌之義。”[23]558所謂“論說義理,以合于升歌之義”,表明合語與樂語有一致的地方。由于這種聯(lián)系,作為樂官家族的俳優(yōu)群體通常就有機會參與合語,而合語又發(fā)生于旅酬之時,這也就是為什么文獻常常有俳優(yōu)與酒宴的記載。
我們已經(jīng)闡明俳優(yōu)與酒宴的關(guān)系,也就明白俳優(yōu)在合語過程中通常有“舉觶”的儀式,那么,將他們的言論與“卮”、“滑稽”這類酒器聯(lián)系起來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特別需要注意的是,褚先生補《滑稽列傳》時說:“臣幸得以經(jīng)術(shù)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fù)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于左。”[3]3892他明確將俳優(yōu)的言論稱之為滑稽之語。至此,我們大約澄清了“滑稽”的意義??墒?,對于司馬遷為何設(shè)置《滑稽列傳》,則仍需做一些補充。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說:“不流世俗,不爭勢利,上下無所凝滯,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傳》第六十六。”[3]4026司馬遷指出,俳優(yōu)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不爭權(quán)奪利,但是他們的言行能夠站在道義的立場上。在《滑稽列傳》中,司馬遷進一步說:“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3]3885也就是說,俳優(yōu)的言談委婉而切中事理,能夠排解糾紛。又說優(yōu)孟“多辯,常以談笑諷諫”[3]3888,即是說,優(yōu)孟能言善辯,常常以談笑的方式進行諷諫。又說優(yōu)旃“善為笑言,然合于大道”[3]3891,就是說,優(yōu)旃善于講笑話,這些笑話都符合大道。按照這些說法,可見司馬遷看到作為樂官群體的俳優(yōu),他們滑稽多辯,并以此娛樂觀眾,但是,他們能夠寓諷諫于談笑之中,符合道義的立場。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司馬遷特意設(shè)置《滑稽列傳》來載錄他們富有教益的言行。
另一方面,司馬遷雖然注意到俳優(yōu)善為“言笑”的職業(yè)特征,比如說“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3]3885,但他關(guān)注的重心在于這些“言笑”諷諫的一面,而對于單純娛樂的“言笑”卻鮮有顧及。其實,“言笑”娛樂的一面很可能才是俳優(yōu)職業(yè)的常態(tài)。褚先生補《滑稽列傳》,在評價郭舍人時說其“發(fā)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3]3892,這與司馬遷的看法有些差異,而特別強調(diào)娛樂性。褚先生補《滑稽列傳》,又增添郭舍人、東方朔、東郭先生等人,需要注意的是,褚先生載錄他們的事跡時固然也注意其諷諫性“言笑”,但有些事件純粹只有娛樂性質(zhì),這是與司馬遷所不同的。比如東方朔:
武帝時,齊人有東方生名朔,以好古傳書,愛經(jīng)術(shù),多所博觀外家之語。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為郎,常在側(cè)侍中。數(shù)召至前談?wù)Z,人主未嘗不說也。時詔賜之食于前。飯已,盡懷其余肉持去,衣盡污。數(shù)賜縑帛,擔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于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棄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于女子。[3]3893-3894
這些描繪大都是滑稽可笑的,很難與大道等聯(lián)系在一起,不過這些描述是概括性的。班固《漢書·東方朔傳》的記載更多地讓人們領(lǐng)受東方朔的“滑稽”。比如東方朔在上書中這樣描繪自己:
臣朔少失父母,長養(yǎng)兄嫂。年十三學(xué)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xué)擊劍。十六學(xué)《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xué)孫吳兵法,戰(zhàn)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6]2841
讀這段薦言,人們固然不會完全忽視其中的事實因素,但更多的是看到東方朔夸張式自我宣傳,從而會心一笑。班固還寫到:
久之,朔紿騶朱儒,曰:“上以若曹無益于縣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臨眾處官不能治民,從軍擊虜不任兵事,無益于國用,徒索衣食,今欲盡殺若曹?!敝烊宕罂?,啼泣。朔教曰:“上即過,叩頭請罪?!本佑许暎勆线^,朱儒皆號泣頓首。上問:“何為?”對曰:“東方朔言上欲盡誅臣等?!鄙现范喽?,召問朔:“何恐朱儒為?”對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長三尺余,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鄙洗笮?。[6]2843
侏儒處境的可悲,以及東方朔不滿于自己的地位,上述文字均有反映。但閱讀這段文字,給人印象深刻的還是東方朔式的“滑稽”表演。從司馬遷《滑稽列傳》到褚先生補《滑稽列傳》,再到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人們對于俳優(yōu)的關(guān)注越來越偏向滑稽娛樂性。事實上,俳優(yōu)的職業(yè)本來也是如此,馮沅君先生將古優(yōu)的技藝歸納為滑稽娛人、歌舞娛人、競技娛人、音樂娛人四個方面,指出“滑稽調(diào)笑是優(yōu)人的本行”[20]22。那么,俳優(yōu)又是如何進行滑稽調(diào)笑的呢?上面其實已經(jīng)接觸到這一點,在此再做一些分析。就文獻的記載來看,“隱”是俳優(yōu)常用的滑稽調(diào)笑手段?!妒酚洝せ袀鳌份d“齊威王之時喜隱”,《索隱》解釋說:“喜隱,謂好隱語。”[3]3886也就是說,“隱”即“隱語”。司馬遷接下來記載了這樣的事例:
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庇谑悄顺T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3]3885-3886
齊威王很喜歡隱語,同時又好荒淫徹夜宴飲,政事荒廢。淳于髡對齊威王說,國都有一只大鳥,停留在大王的庭院,三年不飛不叫,大王知道是怎么回事嗎?齊威王明白淳于髡要表達的意思,很顯然,這只大鳥其實就是隱射齊威王本人,而淳于髡使用的就是“隱語”?!稘h書·東方朔傳》載:
上嘗使諸數(shù)家射覆,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贊曰:“臣嘗受《易》,請射之?!蹦藙e蓍布卦而對曰:“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上曰:“善。”賜帛十匹。復(fù)使射他物,連中,輒賜帛。時有幸倡郭舍人,滑稽不窮,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耳,非至數(shù)也。臣愿令朔復(fù)射,朔中之,臣榜百,不能中,臣賜帛?!蹦烁矘渖霞纳?,令朔射之。朔曰:“是寠藪也?!鄙崛嗽唬骸肮凡荒苤幸??!彼吩唬骸吧鉃槟挘扇鉃楦?;著樹為寄生,盆下為寠藪?!鄙狭畛O(jiān)榜舍人,舍人不勝痛,呼謈。朔笑之曰:“咄!口無毛,聲謷謷,尻益高?!鄙崛隧T唬骸八飞迷g欺天子從官,當棄市?!鄙蠁査罚骸昂喂试g之?”對曰:“臣非敢詆之,乃與為隱耳?!鄙显唬骸半[云何?”朔曰:“夫口無毛者,狗竇也;聲謷謷者,鳥哺鷇也;尻益高者,鶴俯啄也?!鄙崛瞬环?,因曰:“臣愿復(fù)問朔隱語,不知,亦當榜?!奔赐秊橹C語曰:“令壺齟,老柏涂,伊優(yōu)亞,狋吽牙。何謂也?”朔曰:“令者,命也。壺者,所以盛也。齟者,齒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漸洳徑也。伊優(yōu)亞者,辭未定也。狋吽牙者,兩犬爭也。”舍人所問,朔應(yīng)聲輒對,變詐鋒出,莫能窮者,左右大驚。[6]2843-2844
關(guān)于“射覆”,顏師古《注》謂:“于覆器之下而置諸物,令暗射之,故云射覆?!盵6]2843可知“射覆”是一種猜物游戲,這種游戲的準備其實很簡單,將某一物品置于覆器之中,讓人來猜測這個物品。但是射者要猜中,則需要很高的才學(xué)。東方朔在這方面很具有天賦,常常贏得勝利。這就引起郭舍人的嫉妒,郭舍人提出愿與東方朔打賭,自己輸了就接受一百鞭的懲罰。第一回合,郭舍人將樹上長的寄生蓋在盆子下,讓東方朔猜,結(jié)果猜中了。武帝讓倡監(jiān)鞭打郭舍人,打得他疼痛難忍,嗷嗷直叫,東方朔諷刺說:“嘴上沒毛,叫聲嗷嗷,屁股越來越高?!惫崛苏J為是在諷刺自己,在武帝面前狀告東方朔詆毀天子的近臣。東方朔原本就是諷刺郭舍人的,可是看到這種情況,便說自己說的是隱語,并且解釋“口無毛,聲謷謷,尻益高”的含義。郭舍人吃了悶虧,很不服氣,又與東方朔打賭猜隱語,于是胡亂編了一個諧音的隱語,結(jié)果還是被東方朔解釋清楚了。就這個事例而言,無論是射覆還是隱語,都是娛樂性的,其中的隱語頗近于謎語。這些活動在魏晉顯得很活躍。比如《三國志·魏書·方技傳》就記載管輅很多的射覆活動:
館陶令諸葛原遷新興太守,輅往祖餞之,賓客并會。原自起取燕卵、蜂窠、蜘蛛著器中,使射覆。卦成,輅曰:“第一物,含氣須變,依乎宇堂,雄雌以形,翅翼舒張,此燕卵也。第二物,家室倒縣,門戶眾多,藏精育毒,得秋乃化,此蜂窠也。第三物,觳觫長足,吐絲成羅,尋網(wǎng)求食,利在昏夜,此蜘蛛也?!迸e坐驚喜。
平原太守劉邠取印囊及山雞毛著器中,使筮。輅曰:“內(nèi)方外圓,五色成文,含寶守信,出則有章,此印囊也。高岳巖巖,有鳥朱身,羽翼玄黃,鳴不失晨,此山雞毛也?!?/p>
清河令徐季龍使人行獵,令輅筮其所得。輅曰:“當獲小獸,復(fù)非食禽,雖有爪牙,微而不強,雖有文章,蔚而不明,非虎非雉,其名曰貍。”獵人暮歸,果如輅言。季龍取十三種物,著大篋中,使輅射。云:“器中藉藉有十三種物?!毕日f雞子,后道蠶蛹,遂一一名之,惟以梳為枇耳。[25]606-612
《世說新語·捷悟》篇選錄幾則隱語,如:
楊德祖為魏武主簿,時作相國門,始構(gòu)榱桷,魏武自出看,使人題門作“活”字,便去。楊見,即令壞之。既竟,曰:“‘門’中‘活’,‘闊’字,王正嫌門大也?!?/p>
人餉魏武一杯酪,魏武噉少許,蓋頭上提“合”字以示眾。眾莫能解。次至楊修,修便噉,曰:“公教人噉一口也,復(fù)何疑?”
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魏武謂修曰:“解不?”答曰:“解?!蔽何湓唬骸扒湮纯裳裕宜贾??!毙腥?,魏武乃曰:“吾已得?!绷钚迍e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蔽何湟嘤浿?,與修同,乃嘆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26]682-684
依據(jù)這些記載,由俳優(yōu)開啟的這些行為在魏晉時代確實得到發(fā)揚,以致劉勰在《文心雕龍·諧隱》篇中進行專門的討論。在這篇文章里,劉勰遵照“原始以表末,釋名以彰義”的一貫做法,分析“諧隱”的源流。他將“諧隱”的起源追溯到春秋社會民眾嘲笑挖苦統(tǒng)治者的謠諺,這表面上與我們前面的分析好像不同,但就其實質(zhì)而言,都是回歸到樂語傳統(tǒng)。劉勰將“諧隱”分為“諧”與“讔”兩個層面。對于“諧”,他說:
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昔齊威酣樂,而淳于說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賦好色:意在微諷,有足觀者。及優(yōu)旃之諷漆城,優(yōu)孟之諫葬馬,并譎辭飾說,抑止昏暴。是以子長編史,列傳滑稽,以其辭雖傾回,意歸義正也。但本體不雅,其流易弊。于是東方枚皋,餔糟啜醨,無所匡正,而詆嫚媟弄,故其自稱為賦,乃亦俳也;見視如倡,亦有悔矣。至魏文因俳說以著笑書,薛綜憑宴會而發(fā)嘲調(diào),雖抃笑推席,而無益時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轡;潘岳丑婦之屬,束皙賣餅之類,尤而效之,蓋以百數(shù)。魏晉滑稽,盛相驅(qū)扇;遂乃應(yīng)瑒之鼻,方于盜削卵;張華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虧德音,豈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歟?[27]270-271
劉勰從音訓(xùn)的角度分析“諧”的意義,指出“諧”語言淺近,能夠讓人高興發(fā)笑。這就比較清楚地揭示“諧”的基本特征,而這個解釋是符合俳優(yōu)職業(yè)的。同時,盡管“諧”的本質(zhì)是取悅,但早期的“諧”能夠做到寓諷于樂之中。因此,“諧”的體制雖不雅正,但用意還是正確的。不過,“諧”的這種體制也容易出現(xiàn)問題。劉勰指出,東方朔、枚皋這些人身居朝廷,對于政事無所匡正,而只知一味地詆嫚媟弄;到了魏晉時代,這種風氣進一步推揚,人們在宴會上開玩笑,雖然使人們拍手歡笑,但在劉勰看來卻是一堆廢話,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對于“讔”,劉勰分析說:
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昔還社求拯于楚師,喻眢井而稱麥麹;叔儀乞糧于魯人,歌珮玉而呼庚癸;伍舉刺荊王以大鳥,齊客譏薛公以海魚;莊姬托辭于龍尾,臧文謬書于羊裘:隱語之用,被于紀傳。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蓋意生于權(quán)譎,而事出于機急,與夫諧辭,可相表里者也。……昔楚莊齊威,性好隱語。至東方曼倩,尤巧辭述。但謬辭詆戲,無益規(guī)補。自魏代以來,頗非俳優(yōu),而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謎也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蝮w目文字,或圖象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荀卿蠶賦,已兆其體。至魏文陳思,約而密之;高貴鄉(xiāng)公,博舉品物;雖有小巧,用乖遠大。[27]271-272
讔就是隱語,表現(xiàn)為用遁辭來隱藏語意,用比喻來指稱事物??梢婋[語往往不明確說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借助隱喻等手法來暗示真實意圖,比如蕭國還無社用枯井和麥麹作喻向楚軍求救,吳國申叔儀用佩玉作歌辭來向魯軍借糧等。早期的隱語大者能夠振興政事、修養(yǎng)自身,次者可以匡正錯誤、啟發(fā)迷惑。隱語到了東方朔這里,就變成了游戲;到了魏晉,進一步化為謎語,越來越遠離正途。劉勰在贊語中說:“古之嘲隱,振危釋憊?!瓡x適時,頗益諷誡??諔蚧乱舸髩?。”[27]272
整體上,劉勰對于“諧隱”的看法有這樣幾點需要注意:一是將“諧隱”的起源追溯到樂語傳統(tǒng),并與社會政治緊密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諧隱”對政治要起到匡救的作用。以此為出發(fā)點,劉勰梳理“諧隱”的源流,指出諧隱雖然起于娛樂,但早期的諧隱往往在娛樂中寄寓諷諫,可是越到后來,娛樂性得到片面發(fā)展,而規(guī)諫匡正作用基本消失。對于這種變化,劉勰非常重視“諧隱”的諷諫性質(zhì),而對于其純粹的娛樂化則持一種否定態(tài)度。二是將“諧隱”分為“諧”與“讔”。這種劃分及判斷是否合理,是有待于進一步考察的。按照劉勰的分析,“諧”體現(xiàn)為話語的娛樂可笑,而“讔”則主要表現(xiàn)為隱喻,可見這種劃分的標準是不同的。也就是說,“諧”主要表現(xiàn)為話語的效果,而“讔”則傾向于話語的表達手法。因此,按照這種劃分,“諧”與“讔”之間其實并不沖突。前面已經(jīng)指出,俳優(yōu)喜歡使用“隱”這種言說方式,并通過這種娛樂方式來取悅觀眾。這樣,“諧”與“讔”的劃分雖然有助于把握俳優(yōu)的言說特征,但將其作為兩種體式似乎并不符合實情。三是突出東方朔在“諧隱”源流中的轉(zhuǎn)型意義。從劉勰的上述觀點來看,東方朔在“諧隱”的進程中起到界碑的作用,自他開始,“諧隱”娛樂化得到強勢發(fā)展,魏晉時期的“諧隱”基本是娛樂性的。暫且毋論劉勰的這一觀察是否符合魏晉“諧隱”的實際,但有一點應(yīng)該是比較清楚的,即魏晉時代的“諧隱”風氣盛行,并且傾向于娛樂化。對此,劉勰在論證過程中已經(jīng)列舉很多事例,可以說明這個現(xiàn)象。
通過對早期滑稽風尚的梳理,一方面,可以明白滑稽有著古老的起源,它不但活躍于宮廷,也盛行于民間;另一方面,滑稽原本是俳優(yōu)的職業(yè),在早期社會,俳優(yōu)利用自己這一職業(yè)在取悅搞笑之際對社會現(xiàn)象進行反諷,有匡補之效,可是越到后來,滑稽的娛樂性凸顯,取樂成為人們滑稽過程中最為主要的目標。伴隨這些過程,衍生出豐富的滑稽文獻,甚至還出現(xiàn)《隱書》《笑林》這樣的專題滑稽文集。這些文獻,從早期的樂語到卮言、再到諧隱,其文體形態(tài)是多樣的。整體上來看,滑稽風尚在早期文體生成過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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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唐 普]
Guji:EvolutionfromCeremony,BehaviortoLiteraryForm
XIA De-kao
(School of Arts, Huzhou Normal University, Huzhou, Zhejiang 313000, China)
Guji is a quite important social phenomenon in early period, which is originally the name of a drinking vessel, and gradually used to refer to people’s action and diction. Thi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ritual language. Ritual language is the language used in the ceremony or gatherings when people gather to shoot and drink. Ritual language usually accompanies the rise of vessel and thus the vessel “zhi” represents the ritual ceremony to large extent. in that case, ritual language is called “zhiyan”. That is the evolution of “guji” as a drinking vessel to a character. “Guji” is originally a comedian in early period who criticize current social phenomenon with funny diction. Gradually, the entertaining effect of “guji” becomes more and more evident so that making fun becomes the main aim of “guji”. In that process, many documentaries with different literary forms appeared. In general, “guji” plays quite important role in the forming of early literary forms.
guji; ritual language; zhiyan; zhiyan; literary form
2017-03-10
夏德靠(1974—),男,湖南溆浦人,文學(xué)博士,湖州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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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315(2017)05-01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