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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五進一

2017-04-18 18:37:14楊明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4期
關鍵詞:養(yǎng)路工棋子

楊明

小小的工區(qū),是一方小小的天地,可是因為這里有我們的鐵路養(yǎng)路工,有青春的年華,有進取的生命活力,而讓偏僻成為佳話,讓工作同責任交織成感人肺腑的故事。梅兵,何帥,還有山勇圍繞著山霞,其實就是圍繞著愛情,演繹出來的故事在平緩的敘述中,不斷跌宕著波瀾,而最終激蕩起軒然大波,這一切都緊扣著作者的心扉,自然也吸引著讀者的眼球兒,讓我們能夠認真地看下去,到這時我們能夠感嘆一句:作者還是挺會講故事的。這句評語其實是十分中肯的。

《梅中秘》第一譜:兵五進一。

梅兵和何帥走的是兩套棋路子,山勇則永遠盼著梅兵把何帥贏得丟盔卸甲稀里嘩啦,夾著尾巴回老家。山霞不喜歡象棋,但這不妨礙她喜歡看下棋的何帥。

但何帥來棋盤嶺養(yǎng)路工區(qū)工作以后,就很少跟人下棋了,學了山霞,也成了看棋的人。

山霞和何帥是縣高中的同班同學,一道高考落榜以后,山霞回棋盤嶺在鄉(xiāng)完小當了個穿紅衣服的民辦老師,在衣襟上別上一枚?;眨愚右陆?,挺著胸脯上班去。山霞的校徽是何帥做的,何帥從他遠嫁的奶奶帶著走了一生的樟木嫁妝箱上偷取了一個散發(fā)著沉香的木楔,磨光挖槽在面上刻陽文:棋盤嶺小學。

山霞的乳房把校徽頂到了一個很驕傲的前突位置,和下巴水平。

在從前,山霞剛發(fā)育的乳蕾貼住梅兵的后背時,她還沒穿上紅衣服。梅兵、山霞、山勇從小一起上學,梅兵小名叫小五,山家姐弟都叫他五哥。

梅兵和山霞的家都在棋盤嶺小火車站的站舍后面,從小車站去學校,出門不遠兩道難關橫在他們面前,一道是滴水成冰時的那兩條火車道,一道是蜿蜒在芳草地上那條在春融時冰涼刺骨的小河水。

那兩條火車道當中的一段是孩子們上學的必經之路,位于小站和斜對面的一座山口之間,火車剛出站的地方。三個孩子在晨曦里走到火車道的路基邊坡下,聽到遠處嗚地一聲長長的汽笛,蒸汽機火車頭喘著粗氣爬過來了,山勇揚起胳臂大叫:“爸爸——”駕駛室里的司機山大車目不旁視坐在駕駛臺前。梅兵叫了聲“小心——”張開雙臂像小雞護雛一樣把山霞和山勇摟進懷里,背一躬把屁股撅向了火車,車上的山大車右手沉穩(wěn)地一拉,“咝——”大團大團的白汽從噴氣管里沖了出來,怪獸一般翻騰洶涌撲向鐵道線兩側,吞噬了梅兵小小的背影。

冬天里,蒸汽噴在路基邊坡上,白花花光溜溜地凍上了一層厚厚的冰蓋,山勇抬腳就往坡上爬,沒爬幾下就像泥鰍一樣貼著冰面滑了下來。山霞發(fā)愁地向兩邊望著說:“咋辦呢,要不咱們繞著走吧?”梅兵摘下手套,從書包里掏出四個比冰還冰手的象棋子來。

那是四個石頭棋子,個個都有月餅的大小和厚度,四個都是“兵”。

棋子是山家姐弟的爺爺山老石匠生前做的。山老石匠一生嗜棋,棋盤嶺一帶方圓幾十里無對手。晚年時,山老石匠想做一張大石頭棋盤,一副大石頭棋子,擺在自家門口做擂臺,恭候四方高手前來挑戰(zhàn),可三十二枚棋子還沒做齊,山老石匠就因病歿去了,殘棋子就堆放在了山家的院子里,上下圓邊的邊沿還沒來得及打磨,帶著棱。梅兵來山霞家玩,看到了棋子,向山大車要,山大車爽快地說:“喜歡哪只拿哪只吧?!泵繁湍昧怂膫€兵裝在書包里,山家姐弟還笑過他,也不嫌沉。

梅兵取出兩根鞋帶勒進兵字的橫槽里,把棋子綁在自己的兩個膝蓋上,手抓牢另兩個,躬下腰對山霞說:“來,上來,摟緊我的脖子?!鄙接录钡媒校骸斑€有我呢?!泵繁f:“老實等著。”

梅兵用雙手和雙膝往坡上爬,棋子圓邊上的棱刃每一下都深深地吃進冰面里,棋子雕琢著山大車制造出來的冰坡。每向上一點都一丁一卯的,爬得慢而穩(wěn)。

梅兵把山霞背過兩條火車道,再回來背山勇。

過了鐵道出了山口再走出些路程,芳草地間的尺余深的小河便橫亙在他們面前了。

梅兵又用鞋帶把脫下的鞋系在一起掛在脖子上,高高地挽起褲腿躬下腰對山霞說:“來,上來,摟緊我的脖子?!鄙接录钡媒校骸斑€有我呢?!泵繁骈_巴掌量山勇的腿,兩拃就量完了,估計下水就得沒大腿根兒,梅兵放下山霞回頭再背起山勇。梅兵年年量,他的手沒有山勇的腿長得快,山勇那腿長得好像比站臺上的楊樹杈子還急,梅兵量著量著就給他一腳說:“別叫喚了,自己下河,挺大個人賴著人背,不知道磕磣呢。”

梅兵背著山霞在河水里嘩嘩地走,山勇噘著嘴脖子上吊著三個人的書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面,眼睛恨恨地看著他們倆。

山勇最小,卻是最早接了爸爸山大車的班參加工作的一個。那時候山霞已經考上高中就要去縣城了,梅兵也準備去參軍。在等高中開學和入伍通知的時候,梅兵來請山霞去鎮(zhèn)上的中學操場里看晚場的露天電影。山霞跟著梅兵去了。

山霞穿著一身七成新卻十成潔凈的藏青色套裝,她的臉白,皮膚好,只這一下就顯出來了。她的上衣袋里插著一本書,露在衣袋外邊約三指寬的書封皮上,只現出半根雪枝上的五瓣淡紅和幾片碧葉,書是石印紙裝訂的,外觀古色古香又雅典悅目,如果不看書名和內容的話乍看一眼非常有歷史感。山霞這樣的女孩在打扮自己時會借助各種道具,是非常注意品位的。

梅兵一眼就看到了山霞的書,好像哥倫布發(fā)現了拉丁美洲,嗓門高八度叫出聲來:“怎么,你要學下棋?不能吧?”那書的封面梅兵太熟悉了,山老石匠傳下來的,是江湖象棋名譜《梅中秘》。

梅兵的叫聲讓山霞臉一飛紅,手把棋譜向衣袋里用力塞了塞,翻出兜蓋蓋住了書,笑一笑說:“走吧五哥,電影快開演了?!?/p>

山霞從不在臉上帶笑的時候與任何人爭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

電影放到一半,幾個耐不得黑暗的人開始不安生了,擠到山霞身旁摸摸捏捏,梅兵發(fā)覺,怒吼一聲橫向躥出去,梆地一聲,為首摸索者腦袋就開了瓢,摸索者們一起亮出兇器剿殺梅兵,危急關頭,山勇到了,后邊跟著二十多個火車司機的“半成品”,原來機務段的一個崗前培訓中心就設在這個鎮(zhèn)初中里,山勇和那些剛接班的職工子弟們都憋在這里天天背誦理論試題呢,題不多,五百道,個個都背出了一肚皮邪火,摸索者們做夢也沒想到—不小心掉進土匪窩里了。雙方混戰(zhàn),血肉橫飛,后來一齊抓進派出所,取證時,警察問梅兵用什么利器率先給對方開的顱,菜刀還是刮刀?結果都不是,警察從梅兵衣兜里搜出一塊圓邊上帶棱刃的石頭棋子——兵。原來是它砍的。山霞萬沒想到,這家伙看電影時還揣著這東西。

雖然費了些周折,梅兵的入伍通知書還是來了。梅兵他媽梅嬸捏著一張畫著鞋墊的紙樣子來找山霞,說梅兵要去的是個又濕又潮的地方,河水圍著兵營。梅兵需要一副厚厚的鞋墊,梅嬸說自己眼花了,手也抖得厲害,想求山霞來給做。山霞看到那紙樣子上不僅有腳底的形狀,還一邊一枝描著兩枝梅花。山霞想,這無疑是梅嬸親手為兒子描畫的,梅花描得這樣精致,這不像一個人手抖得厲害時的作品,她為兒子描下藍圖卻讓自己去繡上花朵,山霞皺起眉咬嘴唇。山霞她媽說:“霞,你五哥背你們姐倆趟了那么多年的冰水河呢?!鄙较夹α耍蚕旅穻饘λ龐屨f:“嗯,媽,我記著呢,我給我五哥繡?!毙瑝|做完繡完了,山勇屁顛屁顛地給梅兵送去,回來對姐姐說:“姐,五哥讓我問你,那本棋譜能給他帶上不?”山霞說:“那是爺的書,問我干啥?”山勇說:“五哥就是讓我問你嘛?!鄙较加职櫰鹈碱^咬嘴唇了,想了想,對山大車亮一下《梅中秘》說:“爸,這書沒啥用了吧?”山霞她媽說:“丫頭,咱家啥事不都依著你,怎么這回一本書反倒問起你爸來了?”山霞說:“不嘛,我要問?!鄙酱筌囌燥埬?,咽一口酒臉一虎,說:“死丫頭說什么呢,你爺爺留下的東西你敢說沒啥用?”山霞她媽說:“死老頭子你喝點貓尿也不會聽個囫圇話,沒聽勇兒跟他姐說嘛,孩子們問你是這本書能不能送人?”山大車說:“哦,行啊行啊,在咱家閑著也閑著,隨你吧,整得那么嚴肅,又不是送嫁妝?!鄙较技t著臉一笑,嗔道:“爸,說啥呢,不怪媽說你喝多了?!卑褧簧弦环艑ι接抡f:“給你?!?/p>

梅兵臨行前和山勇灑淚分別。梅兵說:“兄弟,你姐……”山勇拍著梅兵的胸脯說:“五哥放心,我姐我替你照顧,三年以后我把她好好地還給你。”梅兵一拳砸在山勇的肩膀上說:“兄弟!”

高中開學第一天,山霞他們班主任給同學們分課桌,按照男和男一桌女和女一桌分,全班四十六名學生,整好二十三男二十三女,分到最后出單了,只剩下山霞和何帥。

班主任說:“先將就著坐吧,以后再慢慢調整?!?/p>

山霞就和何帥將就了整整三年。

山霞發(fā)現,何帥是個外表安安靜靜的人,看似沒有特別長的長處,也沒有特別短的短處,只看他對于學習的態(tài)度,既不死摳也不放棄。山霞想起了梅兵和山勇,梅兵是認真學習的,像他打架一樣,只怕不能摳到入骨三分,山勇是討厭學習的,像他做任何事一樣,一律吊兒郎當。

山霞發(fā)現,何帥這個人對于什么是該說該做的,什么是不該說不該做的,有自己的準則。

山霞發(fā)現,何帥愛干凈,他的頭發(fā)和身上總是混著淡淡的洗發(fā)膏和香皂氣味,這種氣味是山霞在梅兵背上從沒聞過的。何帥偷偷地抽煙,抽完后總不忘了嚼一塊口香糖。他每天上課前都拿塊抹布把自己和山霞共用的課桌擦得干干凈凈。開始時先擦自己這面后擦山霞那面,后來就掉過來了。再后來何帥去食堂打飯菜,有時打雙份,把飯盒悄悄往山霞手里一遞,走到一邊吃自己那份。山霞雖然不饞,但嘴刁,常發(fā)愁今天這頓又該吃點啥,飯盒在她的手里熱乎乎的,不用開蓋,她已知道自己想吃什么了。

有的時候,因為雞毛蒜皮的一些小事,同桌的兩個人鬧了矛盾,山霞賭氣不理何帥,好幾天不跟他說話。山霞發(fā)現,這家伙認為他自己對的時候,同樣不理自己,只照樣擦桌子,先右邊后左邊。也照樣打雙份的飯菜,山霞板著臉不肯再接,他把熱乎乎的飯盒放進山霞的桌膛里,照舊顧自吃自己的,吃得又香又甜。山霞恨得牙根發(fā)癢,拿根紅粉筆在課桌正中間劃了一條粗粗的紅線,使勁太大,粉筆都按折了。何帥一愣,來不及找抹布,馬上伸出手掌把線抹去,看著滿手的紅色粉末說:“我們之間可以有矛盾,可不能有這個呀,有矛盾還可以求同存異,這個這個、就不太好了吧?”山霞心里漾起了小得意,哼,到底是你先跟我說話了。

山霞還發(fā)現,何帥會吹口琴,曲調常常凄傷而優(yōu)美。

山霞唯獨沒發(fā)現,也許是她疏忽了——何帥愛下象棋,而且出手不凡。

那是在他們第一次在校外約會的時候。

山霞沒想到,第一次約會何帥就敢沒來。后來才知道那天何帥提前一個小時就出來赴約了,半道上遇到一堆下棋的,其中有高手,何帥看了看表就停住了腳,站在邊上看,后來就坐到棋攤前去了,一盤棋下了倆鐘頭,下完了才恍惚覺得好像有什么事忘了。

山霞絲毫沒責怪何帥,含笑答應了他第二次約會的請求,卻把時間一竿子支到了半年多以后,讓何帥苦等了大半個學期,直到快要高考了,才拉起了山霞的手走進了公園深處。

少男少女的嘴唇第一次小心地觸碰在一起。山霞輕聲笑問:“你的嘴里怎么沒有煙味了?”何帥說:“我戒了?!鄙较颊f:“行呀,挺有毅力的哈?!焙螏浤贸鲆患b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水紅色襯衫說:“這是我用省下的煙錢和飯票錢給你買的?!?/p>

梅兵在兵營里計算著日子,知道這些天山霞就快要高考了,忍著一連倆月沒給山霞寫信,卻不料收到了山霞寄來的東西,又是一雙鞋墊,梅兵心跳了。

殊不知山霞正在家里和山勇大發(fā)雷霆呢,山霞臉都青了,山大車和老伴及那位山小少爺還沒見過家里這個好脾氣的姑娘發(fā)過這么大的火。

本來是山霞不對,眼瞅著要高考了她不好好復習功課卻忙些用不著的,做鞋墊。剛做完就讓山勇偷去寄給梅兵了。山霞就翻臉了。

兵營里的梅兵心跳著跳著就不跳了,偷停了一會兒,他忙翻找出三年前從家里帶出來的始終沒舍得用的鞋墊,和剛收到的這雙對比,花式不一樣,一雙繡著梅花,一雙繡的是荷花。

梅兵進而發(fā)現,繡著梅花的那雙只有兩三根瘦枝和幾朵梅花,繡著荷花的那雙內容就豐富多了,不但有荷池荷花還有山景,以及山峰邊上的一朵紅霞。

沒多久,山霞和何帥在高考中雙雙鎩羽。何帥的父母都是普通職員,沒有能力和門路給他找份稱心如意的好工作,只能復讀,山霞卻不想再念書了,回棋盤嶺去。

梅兵也復員回來了,分配到鐵路工務段棋盤嶺養(yǎng)路工區(qū)當了養(yǎng)路工。

那年年底,鐵路系統(tǒng)最后一次面向社會招收國有體制工人,招收高中文化身體健康的適齡男青年。山霞開始不知道,等她看到山勇拿回家來的招工簡章時,報名截止期已經過了,山霞又火了。這回火得連梅兵都跟著莫名其妙。山勇說:“姐,你又咋了,我又做錯啥了?我們也沒惹你啊?!泵繁f:“就是啊,小勇他……”山霞說:“就是什么就是,他當弟的不懂事,你當哥的就懂事啦?你也不是個好東西,招工的事為啥不早告訴我?”山勇和梅兵互相看看,山勇說:“姐,告訴你有啥用,你還要考工啊?”他一舉招工簡章說:“這上邊寫得明明白白,招男工不招女工的呀。”山霞掠過招工簡章嚓嚓兩把撕成四片撇在地上說:“都走,都走,能離我多遠走多遠?!泵繁纯此?,低下頭走了。山霞能聽到他衣兜里石頭棋子撞擊的咔噠咔噠的聲音。山勇說:“姐——”山霞說你也滾。

過了些日子,清晨,山霞去上班路過小站站臺,忽聽到一陣口琴聲,一回頭就看到了剛下火車的何帥,山霞眼睛亮了,深一腳淺一腳,幾腳跨過鐵道迎過去說:“你來啦?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特意請假來看我,有時間我會去看你嗎?咋,今天沒課?”何帥點點頭,“沒課,以后永遠也不會有課了?!彼蝗慌芷饋碚f,“哎呀,沒時間跟你說了,快八點了我要遲到了?!彼艹鰩撞街钢九_外不遠處的養(yǎng)路工區(qū)回頭對山霞喊著說:“我考上工啦,今天頭一天上班,去報到——”

山霞愣在那兒望著何帥的背影,想著想著,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就呵呵呵呵,憨憨地笑了。第二天,她穿上了何帥給她買的那件水紅色襯衫。

大熱的天,養(yǎng)路工區(qū)院里落了一地知了的鳴叫聲,午休的養(yǎng)路工們在大樹下圍了一大圈,梅兵坐在樹根下咬著牙和一群人較勁。

梅兵剃著光頭,光著膀子,大汗淋漓,悶著頭,瞪著眼,額旁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往起蹦,一手抓著一只月餅大小的石頭棋子“兵”,那只石頭“兵”在他手掌里不斷翻轉摩弄著,上下圓邊早已沒了十年前的棱刃,被他的手磨光了。另一只手把棋子摔得驚天動地響。把對面的一小幫人摔得大眼瞪小眼,把樹上的知了嚇得一個一個噤了聲。

何帥盤腿坐在人圈后面,一只手掌心里藏著已經雕刻完的小樟木牌牌,另一只手捏一小塊細砂紙,研磨著木牌牌的棱棱角角,蹭幾下向掌心里端詳一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修指甲,每磨兩下指甲銼便端詳一下自己的手指頭呢。不時地,他蹺蹺屁股向人圈里的棋攤上瞟一眼。

下午上班的時候,何帥告訴梅兵,你的棋很厲害,但缺欠也是明顯的。

梅兵看了何帥一眼,眼光里閃著警惕,他已經從山勇那知道眼前這顆外來的棋子是山霞的高中同學了,只是還沒確定這枚帥姓的是姓何的“何”還是荷花的“荷”。

何帥說:第一,你的棋路太直,跟鬼子兵似的;第二,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把棋子摔得那么狠呢,啪啪地能震出二里地,棋子都快讓你給摔裂了。下棋歸根到底以棋力服人,而不是以動靜大小來判明高低優(yōu)劣。

梅兵一挑大拇指說,理論家!不知下得怎樣?改天較量兩盤?

何帥笑笑,閉了嘴。

打那以后,盤踞在棋盤對面的梅兵依舊赤著膊、悶著頭、咬著牙、瞪著眼、攥著拳,大汗珠子呼呼往外冒,唯獨落子的姿勢變了,有時抓起棋子剛要掄,驀地一頓,馬上舒緩了手臂,像古代的躡足潛蹤獨行夜俠一樣,有時棋盤上來了一只螞蟻,正匆匆地向梅兵的戰(zhàn)略要點爬去,梅兵小心地捏起螞蟻將它送出戰(zhàn)場,再把棋子輕輕地移過去。

人群后面的何帥又微微笑了。

無論梅兵如何力邀,何帥就是不肯屈尊在大柳樹下人堆里梅兵的對面就座。

你到底會不會下棋?一天下午出工的時候,梅兵對何帥重重地嘀咕了一句。

養(yǎng)路工們三三兩兩地走向鐵道線上的作業(yè)地點。梅兵剛盤腿在棋盤前一動不動地坐了一中午,憋了好長一泡尿,落在眾人最后找個大樹根下的草窠把尿排完,端著褲腰走出草窠,抬頭一愣,何帥正在等著他。

我會下盲棋。何帥說。

梅兵又一愣:不用棋盤不用棋子,光用腦袋記,用嘴說著下?

你會嗎?何帥問。

梅兵笑了,《梅中秘》里面半數以上都是盲棋譜。梅兵說:你先來。

讓我?何帥問。

不。梅兵說,你的名字里有個帥字,既然是帥嘛,紅方,紅先黑后。

那好,恭敬不如從命,何帥斟酌了一下,張開嘴:等會兒——

你搞什么鬼畫符,說了半天你不會是吧,想詐我?梅兵說。

何帥說,我們就這么紅口白牙空嘴說白話地白玩嗎?

怎么,想賭?

不能說賭。何帥說,不押房子不押地,也不押錢,押個隨身的小物件啥的,不在于貴賤就算添點樂趣吧,行嗎?

梅兵心里冷笑一聲,我會輸給你?點點頭說,行。

何帥一笑:聽好了,第一步,炮二平五。

馬八進七——梅兵隨口接上。

傍晚,養(yǎng)路工們收工回來,每人扛著一根從線路上換下來的舊枕木,魚貫行走在夕陽斜照的鐵道線旁窄窄的路肩上。梅兵忽聽身后哐當一聲,回頭一看,走在隊伍最后的何帥枕木掉在地上,臉色發(fā)白,身子直打晃。梅兵忙扔下枕木,一把托住何帥,攙著他慢慢蹲下來。何帥一手撐住地,閉著眼向梅兵笑了笑,微微喘息著。

累的吧?梅兵握起何帥撐地的手,問。

何帥在相握著的手上用了用勁,沒回答。

梅兵嘆了口氣,這棋下不得了。

何帥眼一睜,為什么?

梅兵說這不明擺著的么,吃咱們這碗飯不長腦袋沒關系,不長力氣能行嗎?咱一大早的大老遠扛著新枕木出來,一上午又是掄錘又是打鎬的,晌午只歇那么一小會兒,下午比上午活還重,忙了一天了還得把換下的枕木扛回來,扛枕木那叫啥活,你忘了你第一天來工區(qū)報到那時候了?

那天,何帥在一屋子養(yǎng)路工的目光里向工長遞交了報到書,工長隨手拂到一邊看著何帥說,歡迎你,文化人。聽說你招工考試的成績不錯,屈尊到咱這來了。不過呢,到咱這來干活光紙上考得好還不行,現場咱還得考一考。工長站起來推開窗子向外一指,看見沒,咱這工區(qū),咱這鐵道線,從小日本子時代就有了,當年我爺爺走進這個院里時,日本監(jiān)工只給他出了一道考題——

何帥順著工長的手指看出去,院子深處兩個大枕木垛,一個舊的,枕木已經糟朽了,另一個是新的,十來根見棱見角兩米來長的粗方木頭整整齊齊地碼放成了兩層,白樺木雪白的木碴被防腐瀝青浸得里外皆透。

工長說,從我爺爺那輩子起,這道考題一直到今天就沒變過,很簡單,能扛起一根枕木繞院子走滿五十步,才能吃養(yǎng)路工這碗飯。

工長叫了一聲:嗨,你們大伙誰受下累當回監(jiān)考官,領咱們這位新弟兄到外邊考一考去。

我去——一個漢子咧開嘴哈哈大笑地站起來,上前一拍何帥的肩膀,兄弟,走,考試去。

工長一皺眉,怎么是他?梅兵在鼻孔里嗤地笑了一下。這漢子叫二彪子,是當年在露天電影場趁黑對山霞上下其手被梅兵現場開瓢的摸索者。那一次二彪子算是被梅兵的棋子徹底給打灰了,從那以后見到梅兵像耗子見了貓一樣小心,又像狗見了主人一樣歡喜,呲牙晃腚不知道怎么樂才好。工長打心眼里看不上這個欺軟怕硬的東西。

工長和梅兵都站在窗前抱著膀子觀察院里的動靜,突然就不約而同地在心里暗罵道:這個王八蛋,一慣看人下菜碟,怎么單往那個新垛上領?

讓上班第一天的新工人扛起木頭走一圈,其實是養(yǎng)路工區(qū)的一種象征性的傳統(tǒng),有點像古代縣官升堂時兩邊衙役用殺威棒搗著地厲喝威武——是在心理上給你個下馬威,并不是非要在身體上折磨你。像二彪子第一天來時,他的監(jiān)考官是梅兵,梅兵挑了一根腐得都朽了心的舊木頭就打發(fā)二彪子過了關。

何帥彎下腰去,兩手摳住一根新枕木的一頭,一屈胳膊,枕木嘚地一聲在它與下面一根的柏油與柏油的粘連中被撕開了一條縫。何帥的兩只腳倒換著一蹬一蹬,枕木一寸一寸地起來了。到了齊胸高,何帥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敗陣前的戰(zhàn)鼓一樣,敲得有點亂了……

枕木晃晃悠悠地上了肩,枕木的棱刀刃一樣切進了何帥肩頭的肉里。

山霞看到這情景會放聲大哭的。

二彪子笑吟吟地賞玩著何帥的臉色。

何帥把腿拔起來邁步了,沿著一條踉蹌的曲線邁了十七步,在窗下止住,兩手把枕木摟得更緊,命令自己:站住、站住、別晃……

嗵地一聲,梅兵抬腿從窗臺跳到了屋外,枕木眨眼間到了他的肩膀上。何帥身上一輕,雙手忙軟軟地撐住了窗臺。

二彪子笑容還沒來得及收,梅兵一眼把二彪子瞪矬了半截兒。

你沒忘吧?梅兵見何帥半天沒說話,又問道。

何帥的目光順著向大地盡頭流去的鐵道線走出很遠很遠,嘴里叼根草棍出神了。

梅兵又說,咱們干活就夠累的了,下盲棋比干活更耗力氣啊。兩碗干飯下去,干一下午活還能挺過來,轉一下午腦筋試試,一盤棋沒完得把你肚子里消化得咕咕亂叫了。

梅兵拍拍何帥的肩,你就在這歇一會兒吧,我先把我這根扛回去,再回來接你。

何帥吐掉草棍搖搖頭:不了,我歇過來了。又緩緩轉過臉,看著梅兵點了點頭,說,你輸了。

啥?梅兵嚇一跳。

何帥說:下午走到作業(yè)現場開始干活的時候,咱們沒下完,暫時封棋。封棋前你的最后一步是馬三退五,你的意圖很明顯,先避一步馬,然后挺起中兵——兵五進一,只要你中兵渡河,便可長驅直入,給我造成致命的威脅?,F在我接著走:炮9進4,粘住你的中兵和左車。你別無選擇,只能接走炮七平六,給你的窩心馬挪地方,要是不讓這馬及早跳出來,一旦我上馬逼開你的左車,就可擺炮打掉你的中兵,既能解除我的危機,又能給你鐵炮震宮,我一箭雙雕,你則必敗無疑。好,咱們接著走,你炮七平六,我車6進7,你相三進一,我馬8進6,你車四進一,我炮9平5!你輸了?。?/p>

梅兵茫然地盯死了何帥滔滔不絕的嘴巴,何帥撿了塊石頭,要給梅兵在地上畫個棋盤。

梅兵手一擺說不用畫,我清楚,你讓我琢磨琢磨,拆拆招。

何帥貓腰去抱自己那根枕木。梅兵忙說我?guī)湍阋黄鹂?。何帥說我自己能行,我說了我歇過來了。一叫勁嗨地一聲把枕木上肩直起了腰。

何帥在前,梅兵在后,兩個負重行走的身影形成了逆光中的輪廓,向晚霞的大背景中遠去,順著鋼軌的流勢,一直走進夕陽里。

你說得沒錯,這盤我輸了。

夕陽里傳出梅兵的聲音。

七月流火,又一天黃昏的時候,梅兵騎著自行車從棋盤嶺山那邊的白草坡回來了。梅兵的表哥住在白草坡的一個村子里,表嫂剛生了小孩,梅媽媽讓梅兵趁半天工休時間給表哥表嫂送一籃子自家土雞生的笨雞蛋去。表哥高興,還硬拉著梅兵喝了幾杯,太陽落山了才放梅兵回去。

前面就是小河了,靜靜的四野中微微有流水的聲響。

梅兵蹬車上橋,酒勁涌了上來,他雙手撒把把汗衫扒了下來,在一陣透體涼風中沖過橋去。他又隱隱聽到橋下傳來嗚嗚咽咽的聲音。他跳下車把車隨手一扔,趟著草叢向一片樹林走去,聲音發(fā)自那邊。

梅兵聽出來了,口琴的聲音,定睛一看,不遠處,何帥背靠河岸在一棵大樹下坐著,雙手捂著一只口琴。梅兵是音樂盲,但他也聽出來了,口琴的音調隨著他的出現而突然變了。

走著走著梅兵停住了,他看見何帥站起來了,眨眨眼,旁邊萬綠叢中多出一抹紅色,山霞水濕的烏發(fā)挽在頭上,抓著何帥的胳膊有些緊張地和何帥一起往這邊看。

酷暑天氣,山霞想洗澡,就在晚霞和暮色相接的時候下了河。她讓何帥給自己看著,一旦有情況就用口琴聲發(fā)出警報,何帥覺得山霞的創(chuàng)意不壞,這就是一個應該懶洋洋地舒展在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河水中,在晚霞的波光碎鱗和落花瓣間,在音樂的旋律中洗滌自己的女孩子,她的一切都應該是浪漫的,讓她的將來享有更多的浪漫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當水聲細碎地響起來時,何帥把口琴按在嘴唇上,用琴聲為水聲伴奏。

《茉莉花》——悠揚婉轉,略帶憂傷……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花草香也香不過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兒罵。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茉莉花開雪也白不過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別人笑話。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花開比也比不過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來年不發(fā)芽……

山霞好感動,好沉浸,想哭想笑,邊洗邊輕輕地跟著調子哼。哼著哼著琴聲驟變,變得硬了、急了,變出了刀光劍影和血腥殺氣,聽得山霞胴體上如冷風掠過一般滲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

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

抗美援朝打敗美國野心狼……

山霞心里咚咚一陣亂跳,抱起胸向四下看,沒看到什么敵情,山霞不敢大意,貓著腰上了岸,草草擦干身子鉆出樹林飛奔到何帥身邊。

當看清對面的是人梅兵時,山霞噗哧一聲笑了,捶了下何帥說,瞎吹什么呀你,嚇死人了,那是咱五哥,怎么讓你吹成野心狼了?

何帥有些尷尬地嘿嘿笑,我開頭沒看清。山霞說,行了別丟人現眼了,天也不早了,快送我回家吧。又對梅兵笑著擺擺手,拉起何帥走了。

梅兵云里霧里,他們在說些什么?搞些什么?他望著他們的背影,天完全黑透了,他們的背影模糊在夜色里,剩下梅兵自己面對著流走了自己和山家姐弟童年記憶的小河。

酒的燥熱之氣都化成汗流光了,梅兵仍光著膀子渾然不覺地站在夜風里,有些發(fā)冷。

山霞洗澡的第二天就高高興興地出門了。傍晚的客車快來的時候,何帥拎著一瓶水,和山霞有說有笑地走上站臺。何帥不是來送站的,一會兒他要和山霞一起上火車。算起來,從打來棋盤嶺報到,何帥已經很久沒回家了。

車來了,何帥和山霞剛要上車,身后有人說道,慢著。回頭一看,山勇站在后邊,二彪子在旁邊探頭探腦。

姐,跟我回去。山勇說。

山霞的臉一沉。

我不許你跟他到他家去。山勇說。

我愿意,喜歡去哪就去哪,要你管?山霞說。

你們可還沒領結婚證。二彪子看著山勇的臉色吆喝了一聲。

你閉嘴——山霞變了臉色,你再學狗叫喚,當心有人聽見用棋子砸爛你的狗舌頭!

站臺不遠處有個涼亭,梅兵背沖這邊在涼亭里坐著,站臺上的爭吵他充耳不聞。

車快開了,何帥有些急,笑笑說,我們只是順路,她不是跟我回家的,我們各辦各的事,我回去看父母,我們班原來有個女生跟她最好,明天結婚,她是去參加婚禮的。

山霞大怒,回身對何帥嚷道:我的事憑什么要你跟他們說,你是我什么人?。?/p>

山霞猛跑幾步從另一個車門上了車,回頭指著何帥說:不許跟著我!

梅兵踱了過來,見何帥喝了幾口水喀吧喀吧地捏著瓶子搖著頭念念有詞:君上火車頭,我上火車尾,想要跟君不準跟,痛飲瓶中水。

馬上就要進行聯合作業(yè)了,回家探親早去早回,不要誤了工作。梅兵說。

我知道。何帥上了車。

梅兵所說的聯合作業(yè),指的是機務段和工務段協同進行一項鐵路沿線全面更換各種行車警示標志牌的工作任務。工務部門是保養(yǎng)和維修所有線路設備的,警示標志牌必須由他們來埋設,機務部門是使用警示標志牌的單位,火車司機們必須熟悉乘務區(qū)段里所有警示標志牌的具體位置。所以這項工作由他們兩家聯合作業(yè)。在棋盤嶺這個區(qū)段內,養(yǎng)路工區(qū)指定由梅兵負責,帶人更換;機務段那邊,領導考慮到山勇就是棋盤嶺人,他跑車的區(qū)段又正是棋盤嶺一線,就指派他在工休回家時配合梅兵他們的工作。這天一大早,工長囑咐了梅兵幾句,把何帥和二彪子留給他,自己帶著大隊人馬出門作業(yè)去了。

梅兵他們等著,不一會兒聽工區(qū)院門一響,山勇笑嘻嘻地來了。梅兵說,今天咱們的活不算多,一是到上行線四公里三百九十五米那埋設一個鳴字標牌,還有就是到下行線五公里大轉彎那個地方要新增一個警沖標,今天先測定一下埋設的具體位置。這樣,現在咱們一起走,到現場分頭干,我去測量位置,你們三個埋設鳴字牌,標柱昨天我已經放在那了,你們只要按作業(yè)標準挖坑埋好就行了。山勇,你和二彪子拿鍬鎬,小何,你拿著牌子。梅兵扛起三角架和測量儀說,走吧。

走出一公里時,何帥叫道:哎呀,這什么東西?他抱著牌子騰不出手來轟趕落在他手臂上的一只大昆蟲,抖動著胳膊,蒼蠅?好大的個,這里野外的蒼蠅怎么也咬人呀,好疼。

二彪子咧嘴笑了,這不是蒼蠅,它叫瞎虻,它跟狗一樣,認生,只咬外來人。

何帥看看他,冷笑一聲,繼續(xù)走路。

走出三公里的時候,山勇說,我警告你,以后離我姐遠點,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二彪子又咧嘴笑道:你看我干啥,沒說我,說你呢。

走在最前頭的梅兵回頭向后瞪了一眼,工作時間,不要說與工作無關的話。

走到設鳴字標的地方,梅兵說,你們干吧,注意安全。自己繼續(xù)向前走了。

山勇漫不經心地掄開大鎬,很快和二彪子把坑挖好了。何帥蹲在地上,把鳴字牌安裝在柱上。標柱是一根兩米多長的槽鋼,頂部和上端鉆好了兩只孔,鳴字牌是用鋼片軋成的,等邊三角形,邊長四十厘米,上邊噴涂著圓圈和喇叭的圖案,三角形的角頂和底邊正中也鉆好了孔,何帥認真地用扳手和螺栓把標柱和牌子固定在一起擰緊。下一步,他要把標柱立起來,往坑里順,站在坑底的山勇接著,扶正扶穩(wěn)了,坑邊的二彪子抓緊填碎石和土,最后三人一起把坑填平搗實,標柱就算埋設好了。

我說你快點呀,磨磨蹭蹭地還沒弄完,干點啥能行???山勇在坑里等得不耐煩了。

就是,都一個多鐘頭了,人家五哥那邊恐怕早就完活了。二彪子跟著說

何帥吃力地把標柱立起來,實在是太重了。何帥彎著腰低著頭把它靠在自己肩頭上,上好的牌子在他的頭部上方。只要讓標柱貼著自己的肩刷地一下向坑底滑下去就成了。

山勇和二彪子同時發(fā)現了什么,山勇站在坑底仰著頭,嘴巴一下彈開老大,二彪子電光石火地對山勇遞了個眼色,山勇合上了嘴,扭開頭把目光投到了別處,二彪子露出了獰笑,盯著何帥低垂的頭和躬起的背。

住手——梅兵霹雷一般吼叫一聲,瞬間已刮風似的沖到何帥身后,奪過標柱往旁邊一推,槽鋼砸在地上發(fā)出當啷啷的聲響,把地上的碎石砸出了火星。梅兵一俯身來了個海底撈月,一把把坑里的山勇揪了出來,左右開弓啪啪就是兩記脆狠的耳光。

住手——何帥也叫了一聲,上前扯住梅兵,你瘋了,有話好好說怎么打人呢?怎么了這是?

沒你的事,梅兵揚手把何帥甩了個趔趄,躲開!

山勇捂著火辣辣的臉頰,委屈地說,五哥,干嘛打我?

打你是輕的,今天好好教育教育你怎么做個人。梅兵說。

按規(guī)章,這塊鳴字牌裝在標柱上后應該是個倒三角形,也就是底邊朝上頂角朝下,往坑里順的時候把柱身和牌子的斜邊貼穩(wěn)持柱人的肩側就行了,牌子還在工區(qū)沒拿出來時,梅兵在牌子兩條斜邊上都貼了幾層厚厚的膠布,怕的就是順柱時鋼片斜邊下滑劃傷工友的肌膚。他唯獨沒往底邊上貼膠布,因為底邊朝上根本挨不到人的身體。何帥抱起牌子來時還以為梅兵是怕牌子不好拿硌到自己的手,他感激地看了梅兵一眼,但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這個細節(jié)記到了心底。梅兵也沒多解釋什么,因為他也沒想到,何帥到了現場竟然把牌子安裝反了,頂角朝上底邊朝下,正三角形。

何帥力氣不足,抱起標柱時用力位置又偏上,牌子底邊離他的脖頸不足三十厘米,一旦向半米來深的坑里疾速滑落,鋒利的鋼片就會把操縱它的人變成斷頭臺下的幽靈,頸椎被切,不死也得高位截癱。

梅兵回頭對何帥說了聲,這事首先怪我,考慮不周,沒跟你講清楚。又回頭說,可是你們倆呢,他頭一次干這個活不知道,你們倆也不知道嗎?看見他把牌子上反了為什么不提醒他?你們是眼睛瞎了還是良心瞎了?

山勇說,那為啥只打我,二彪子在坑上邊,要看見也是他先看見。

因為你是我兄弟,他算什么東西。梅兵說,山勇啊,你給我記住,男子漢要頂天立地,做人到任何時候都不能下作。

梅兵把牌子重新安裝好,招呼著大伙把標柱埋設完畢。說,好了,你們倆先走吧,我跟何帥還有點事。山勇,今天這事不許讓你姐知道。還有你,二彪子,敢到外邊亂嚼,當心我的棋子和你的舌頭。

五哥,謝謝你。見山勇和二彪子走遠了,何帥說。

用不著,我要跟你說的也不是這事。梅兵從衣兜里一掏一遞說,這是我上盤棋輸給你的小物件。

何帥一愣,忘了接。

梅兵把東西往地上一扔,轉身走了。

何帥從地上撿起一雙繡著荷花的新鞋墊。

一晃冬天了,何帥又給山霞買了件羽絨服,還是大紅色的,喜慶的顏色。雪花飄落下來的時候,何帥對山霞說,我父母已經準備好了,春節(jié)以前就去你家見你的爸爸媽媽。

山霞說:誰的?

何帥笑了:咱倆的。

養(yǎng)路工區(qū)里,工長望著窗外的落雪,想,這么大的雪,得派兩個人去撓撓癢癢了。

撓癢癢是鐵路工人對養(yǎng)路工作中一種作業(yè)項目的調侃稱呼,專業(yè)術語叫分板心,就是兩個人各拿一個耙子,頭頂著頭,貓腰撅腚分別躬在兩根鋼軌的一側,把散落在每一根軌枕中間的碎石歸位,摟回到軌枕兩端去,保證軌枕對鋼軌的牢固的承擔作用。這個活不太好派,本工區(qū)負責的兩條并行的鐵道線,上下行各長五公里,共十公里線路,近一萬根軌枕,挨排撓出去,這種癢癢可不是那么輕松愉快越撓越舒服的,它其實就是養(yǎng)路工日常作業(yè)中最臟最累也最無聊的一項,平時綜合作業(yè)時就你腳疼我屁股疼你腦袋迷糊我肚子拉稀地互相推著沒人愿去干,更何況今天下著這么大的雪。工長躊躇著去看梅兵,梅兵對工長點點頭,手抄一把耙子拎了起來。跟在梅兵后邊拿起耙子的,是何帥。工長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忙讓二彪子擔任安全防護員,跟著他們倆出去為他們監(jiān)視線路上過往的列車。工長特意囑咐道:老五啊,看樣子這場雪小不了,可千萬要撓好了呀。

梅兵看看工長,忽然笑了,哥啊,我這手法你還信不過么?我撓得好不好,舒服不舒服,今兒晚上你鉆我老嫂子被窩時問問她就知道了。

轟地一聲,屋里的養(yǎng)路工們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工長也撐不住笑了,小兔崽子,搞到老子頭上來了,還不快滾。

你也挺幽默的嘛,為啥平時總好板著臉呢?出了門何帥問梅兵。

因為有人讓我心里不痛快。梅兵瞬間恢復了平時的表情與聲調。

二人上了鐵道,一邊一個面對面站好,梅兵說,下一盤吧?何帥說,邊撓邊下?梅兵點點頭,何帥說,好。梅兵說,今天來點什么?何帥說,你說。梅兵說,假如今天我輸了,我把四塊棋子,一本棋譜都輸給你。你呢?何帥有些語結,我,我把口琴押上?梅兵搖搖頭說,不稀罕。二彪子在鐵道下邊嘿嘿笑了,說,聽說你奶奶有口樟木箱子,把你奶奶那口箱子押上?何帥一扭頭,眼睛里射出寒光,二彪子打了個寒戰(zhàn),閉住嘴。

何帥回頭對梅兵說,那你想要什么?梅兵驀然嘆了口氣說,你看著辦吧。

兩只耙子頭啪地互相嗑了一下,像碰了一下杯,又像擊了一下掌。

炮二平五——梅兵信手一摁,耙齒狠狠地吃進碎石縫里……

馬8進7——何帥用力一拉,碎石嘩嘩地滾動起來……

風雪中,梅兵和何帥螃蟹一樣一耙子一耙子地在一根根軌枕上半步半步地橫著挪動,二彪子在鐵道下邊亦步亦趨。

挪出五公里,撓到工區(qū)上行線管界的盡頭,開局見了分曉,梅兵明修棧道,何帥暗渡陳倉。

轉到下行線,挪回五公里,又撓回原地。中局變得撲朔迷離,何帥綿里藏針,梅兵招法兇惡。

兩只耙子機械地撓著,耙子齒在光溜溜的已經撓得沒一塊碎石殘留的軌枕上摟過來、啃過去,咔咔直冒火星子。突然兩只耙子勾在了一起,兩人都向后拉,較住了勁兒,耙子停下了,咔咔的聲音沒有了,兩個人不動了,決戰(zhàn)開始了……

炮八進四——

馬3退2——

車二平三——

卒7平6——

馬六進七——

象3進5——

天地間茫茫一片浩白……

何帥和梅兵探著身,抵著腳,頭頂著頭,眼睛盯著對方的眼睛。飄飛的大雪把他們聯成了鐵道上的大寫的人字型雪雕。

鐵道下邊的二彪子不是雕塑,他凍得受不了,哈著手,跺著腳,望著上邊來回小跑。

何帥陷入長考,戰(zhàn)場上只剩下雪落的聲音……

雙方子力像耙子齒一樣咬在一起,盤面形勢像密不透風的大雪一樣糾纏不清。何帥的帥牢鎮(zhèn)九宮,內外有重重子力層層保護。這只帥斷不會懼怕那些淺薄愚蠢而自命不凡的人,那些人只會看到這只帥的威嚴、它的雍容,看到它的氣度、它的游刃有余,唯獨何帥明白,對面用眼睛盯著他這只帥的,是梅兵!梅兵的將則大扔大撂,無遮無擋,像一只平陽猛虎,像一條淺水蛟龍,它百折不撓九死不悔,它的耿直和隱忍和堅毅只有何帥才真正地懂得……

車6進3——何帥終于緩緩開口。

兵五進一!梅兵毫不猶豫脫口接上。

馬3進5——

兵五進一!

馬5進7——

兵五進一!

梅兵的馬沒了,梅兵的車又丟了,梅兵的士又被吃掉了……何帥驚呆了,梅兵不管不顧,挺起中兵,冒著槍林彈雨義無反顧,這是要拼命啊,何帥從沒見過這種打法,就好像古代疆場上兩員大將拍馬過來,一人舉槍便刺,而另一人不但不躲反而同時掄起大刀劈了過來,要同歸于盡嗎?何帥躊躇了,他吃不準在有限的棋步內,梅兵運兵的過程中能不能徹底地將死梅兵。

炮7進4——何帥再施辣手,又打掉了梅兵的炮。

兵五進一!

何帥的臉白了,眼前頓時浮現出了兩個決斗的拳擊手,一個閃展搓挪,招法玄妙,神出鬼沒地變換著拳路,直拳、勾拳、擺拳、組合拳,不斷向對方全身各處施以重擊。另一個遍體鱗傷,搖搖欲墜,但還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向前逼,一拳一拳地向對手頭上打,只打一個地方……

火車來啦——火車來啦——二彪子突然大叫起來。

火車來了,火車拽起一溜雪風,風馳電掣地撲過來——

開車的山勇眼睛像鷹一樣早已經看到了鐵道中間那尊人字的雪雕,他從鳴字標牌那里就按下了喇叭,手一直沒離開按鍵,喇叭發(fā)出凄厲的嘶叫聲,五公里看似漫長,上百公里時速的鋼鐵輪下它轉瞬即逝。人字雪雕巋然未動,山勇嚇得目瞪口呆。

火車來啦——火車來啦——快下鐵道——二彪子喊岔了聲。

山勇在想,前邊是什么東西?是人嗎?是活人還是死人?是活人怎么看不見火車?是死人怎么還站著?山勇用盡全力將緊急制動一拽到底——喇叭狂嘯連連,大地隆隆顫抖,機車大燈利劍一樣向那個人字的形狀劈過去。

何帥突然醒過腔來,抱住梅兵硬生生地翻滾下去——

何帥在震耳欲聾的喇叭聲中清晰地聽見了平靜的說話聲:

兵五進一!

山勇拽著火車一閃而過,又慣性地前進了五六百米才喘著粗氣緩緩停下來。

何帥腦袋里一片空白,僅差一秒,僅差一秒啊……

梅兵在笑,眼睛亮了一下,說:最后一招,兵五進一……

此招無解,這是絕殺!

雪野中飄來一朵紅云,遠處的山霞高高興興地下班回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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