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快跑
我想起了我的第一只紙風箏,它被一場暴雨摧毀,最終黯淡在我的回憶里。我-次也沒有讓它飛起來,但不知為何。我在這時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它的搏動,它的力量。
大概在我十歲的時候,我擁有了人生中第一只風箏。
那是我姐姐用報紙和竹條做成的,做法很簡單:三根竹條,兩根擺成十字,一根彎成弓狀架在十字上部,用膠帶把它們固定,報紙則翻折一個三角,剪下一塊大菱形,剩下的剪成兩條飄帶粘在尾部,再和骨架粘在一起,系上釣魚線(我們只有這個),線頭綁在一根短木棍上,便做成了。
做好風箏后,我很激動,拿著它一步兩級樓梯奔上天臺。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跑出天臺,把風箏放在地上,將住戶們的晾衣架推到墻角,騰出一塊偌大的空地。姐姐上來了,她幫我舉著風箏,我提著“操縱桿”和線,對她說“我喊你放,你就放!”姐姐點點頭。我拖著線奔跑起來。但看上去很寬廣的天臺跑起來卻很小,我沒跑幾步就要拐彎,跑了兩圈,我回頭一看,風箏還在地上。我只好繼續(xù)跑,這時姐姐叫住我,說:“別跑了,現(xiàn)在沒風!”我停下來感受了一會兒,的確沒有風,只好等到有風再放。
等到我的影子都變長了,還沒有起風,姐姐說:“我要做作業(yè)了?!北阋聵?,我攔住她,說:“再等一會兒,快了,再等一會兒!”姐姐無奈,只好去看人家種在墻角的花花草草。我站在空地中間,靜靜等待著,終于,一絲微風從我耳邊掠過,我興奮地大叫:“姐,快來!風來了!”
姐姐跑過來,我把風箏遞給她舉好。“放!”我奔跑起來。跑了半圈。我感覺到后面有一股力量在拽我,回頭一看,風箏已經(jīng)升到了半空,我興奮不已,加快速度跑著,一邊跑一邊把線放長,不知跑了多久,后面那股力量卻漸漸小了,我累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來歇歇,但風箏也徐徐飄落了下來。
“這里放不起來,星期六我?guī)闳ス珗@放吧?!苯憬阏f完就下樓做作業(yè)了。
我一個人在天臺上又放了幾次,結果都沒有成功。我沮喪不已。但想到星期六可以去公園,心里又有了期待。等到夕陽沉入西邊,我猛然想起動畫片開播了。便匆匆跑下樓去——我把風箏落在了天臺上。這是一個大錯。
星期五下午,我坐在教室里,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我看著雨幕,心里歡叫道:下吧,下吧,下完明天就不會下了!這時,我看見遠處的高樓上有個人匆匆跑上天臺收被子,心里咯噔一響,我想起了被我忘在天臺的風箏。我頓時緊張不已,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板上方的時鐘祈禱,希望有人上天臺收衣服時順便把我的風箏撿回去。
一下課,我就沖到姐姐的教室,叫她馬上載我回家。姐姐一路上飛快地蹬著踏板,一邊不斷回頭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我神情肅穆,一句話也不說_后來姐姐說當時她被我的樣子嚇壞了。到了家門口,我迫不及待地跳下車,扔掉書包,一口氣沖上天臺。但我還是晚了,我的風箏已經(jīng)被淋成了一攤破碎稀爛的濕報紙。
我后悔得想哭。
第二天星期六。我沒去公園放風箏。姐姐約了同學上街,我在家里畫了一個下午的蠟筆畫。我想到我的風箏,又氣憤又不甘,心里有一團悶氣堵著,久久無法釋懷。其實我完全可以剪一張新報紙重新做好那只風箏,因為竹架還在,但不知為何當時的我沒有那樣做。我所有的工夫都用在生氣和后悔上了。
后來,那副風箏骨架也不見了,也許被媽媽當成垃圾扔掉了。我發(fā)現(xiàn)它不見后,心中又是好一頓失落。
有一天傍晚,我夾著畫板、提著小凳子上天臺,準備畫下墻角那些花花草草。畫到一半時,我前方的天空突然升起一只大鳥。我站起來張望,原來有人在隔著我家三棟樓的天臺上放風箏。他站在比我高一層的天臺上,他的風箏是布料的,小賣部出售的那種,他一手握著操縱桿,一手拽著線,鳥形風箏在高空迎風飄揚。
我看著那只風箏,心中生起無名火。我跑下樓,拿了一把手槍上來。我給玩具手槍填滿“子彈”,趴在墻后,閉上一只眼睛,瞄準那只風箏。“砰!”我扣動了扳機,那顆小小的“子彈”沖到半空,被風一吹。便墜下樓去。
我失望極了。抱著未完成的畫郁郁不樂地下樓。
之后有一天,班主任突然叫我去辦公室,說市里要舉辦繪畫比賽,我被挑選為學校的參賽選手之一。自此每天放學后,我都帶著畫筆和顏料去學校畫室參加培訓。我熱衷于此,并在培訓期間結交了幾個同好,日子過得充實而歡樂。于是,風箏的事便被我漸漸淡忘了。
考完小學畢業(yè)考試,我跟隨放暑假的堂哥一起回老家。我的老家在一個偏僻、貧窮的小村子里。村里夜晚沒有燈,到處黑蒙蒙的,我好幾次差點兒摔跟頭。待了一周,我快要受不了了,便盤算著過兩天叫堂哥送我回去。
第二天吃完午飯,我站在門口,堂哥突然走出來,對我說:“想不想放風箏?”
我心里好像觸電一樣顫了顫。風箏?聽起來很美妙的字眼。卻又帶著一點兒陌生。
“你有風箏嗎?”我問。
堂哥說:
“我?guī)闳ベI。”我眼里放光。
于是,堂哥從雜物房推出他的自行車,充足氣,載著我去了墟上。原來這天是墟日,小小的街巷上人頭洶涌,熱鬧非凡。堂哥推著自行車,我拉著車尾,穿梭在密密匝匝的叫賣聲中。路過一間小吃檔,堂哥停了下來,我們坐下吃了一碗熱辣的牛腩粉。吃飽后,我們繼續(xù)去找風箏,走著走著,看見一家賣玩具的雜貨店,堂哥停在路邊,挑了一張游戲卡帶,然后繼續(xù)前行。拐了一個彎,我們終于看到了風箏,塑料的、布的、鳥形的、卡通的,一只只掛在架子上,堂哥讓我挑,我選了一只彩色的菱形風箏,又在街上逛了一會兒才回家。
到家時大伯剛好做好了晚飯,但我和堂哥一路上吃了不少東西,肚子還鼓著,又不能不吃,便裝模作樣地扒了兩口,就扔下碗筷逃到田地上。這時候人們剛剛收割完,遼闊的田野一望無際。風從遠處吹來,撲在我的臉上,讓我感到胸膛好像被吹開了一樣,我想大叫,想高歌,想狂奔。我和堂哥來到田野上,堂哥幫我舉著風箏,我提著操縱桿,扯著線,回頭看著堂哥。
“跑!”堂哥一喊,我便奔跑起來。他適時地放開手,風箏便扶搖直上,猶如長了翅膀的鳥。它充滿了力量,我不得不不斷把線放長。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高,超過了樹梢,超過了山崗,超過了白云,在藍空迎風招展,搏擊長天。
我在田野上奔跑著,歡笑著,心中澎湃不已,似有無數(shù)浪濤起伏。突然,我腳下一絆,跌倒在地。堂哥喊了一聲,向我跑來,我爬起身,發(fā)現(xiàn)手中的操縱桿已不見,抬頭一看,它正被風箏拖著往上升,我已經(jīng)抓不到它。那只風箏再也沒有了拘束,它飛到遠山之巔,飛到云霄之上,最后變成一枚子彈,消融在黃昏的云霞中。
我久久地看著風箏消失的方向。不發(fā)一語。堂哥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沒事,你想放,下次墟日再去買。”我搖了搖頭,心中思緒萬千。
我想起了我的第一只紙風箏,它被一場暴雨摧毀。最終黯淡在我的回憶里。我一次也沒有讓它飛起來,但不知為何,我在這時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它的搏動,它的力量。
風箏的線不在我手中,但那只風箏卻穿越了高樓,穿越了時光,飄揚在我整個童年的天空中,永不落下。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