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臭豆腐
“你出去應酬那么晚回來,才買那么一丁點兒宵夜給我吃,我不干!”
白雪在朋友圈曬了幾件臭豆腐,加一句撒嬌與嘟嘴。
那個宵夜是城西有名的臭豆腐,有個性的老板總是不定時擺攤和限量供應。為了那有限的一小盒臭豆腐,紀遠山和我排了半個小時的隊。
一個客戶在簽約前的臨門一刻反悔,讓紀遠山整個組半個月的努力白費。我在副駕駛位沮喪地收拾文件,紀遠山卻饒有興致地把車子駛?cè)ジ浇粭l街的街口守著:“喂,帶你吃點好東西,何伯快要擺好攤了”。
“你說的好東西就是這個臭豆腐?”
“對,外焦微脆、內(nèi)軟味鮮,包你吃過難忘,想嫁給何伯。”
但當晚看完白雪曬的朋友圈,才知道紀遠山謝我跨過半個城市專程給他送文件是假,買宵夜哄嬌妻是真。那聞著臭吃著香的臭豆腐正是他打包回去給白雪的討好之物。
紀遠山是我新公司的同事,恰好也是高中同學。以前我和他沒有交情,甚至談不上正式的認識,只隱隱約約知道本年級大概有對方這號人,還知道他有一個不受待見的外號“色狼”。
比水還淡的交情卻因為十幾年后無意中成為了同事而不知不覺有所升華。默契可以因曾經(jīng)有過的一段同窗之誼而更足。
紀遠山把老婆寵成公主并不是什么秘密。幾位同事曾懷著酸意圍在一起悄悄吐槽白雪。
我不大喜歡在背后討論人家。什么事情都不能勉強,感情上也是。有主動就有被動,有硬著頭皮努力往上沖的,就有盤腿坐在山下乘涼喝茶水的,但對于兩方都是公平的。因為你愿意,所以理應受委屈或者被照顧。做哪一方不要緊,最重要的是那是不是你想要的。人家的恩愛,外人不懂。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女同事Heby最后悻悻地總結(jié)。
沉淀的氣場
白雪是紀遠山的嬌妻,典型的90后,年輕、漂亮、任性,愛自拍和曬恩愛。紀遠山和她站一起,就是一老牛吃嫩草的感覺。
老牛對嫩草無比呵護。
看白雪昨晚的朋友圈說,“我很餓,胃不舒服了,手震腳軟,然后那家伙馬上立刻去煮東西了。嚇得他呀,就怕我胃病犯了?!?/p>
或許有人點贊了。她在評論里繼續(xù)說:“煮了海蝦魚蛋肉丸面啊。我死活不吃肉丸,很不喜歡吃嘛,他也很無奈,就說了句‘不要這么任性行不行,然后強迫放我碗里。不過我已經(jīng)趁他看電視偷偷把肉丸放回去……”
說實話,三天兩天的曬恩愛,真是虐死狗的節(jié)奏。小心臟不好的,恐怕就要直接屏蔽她的朋友圈了。我合上手機,走進了后樓梯。
后樓梯的平臺上有一個小小的書屋,擺著幾份雜志和報紙,與兩張長長的木凳子。
推開消防門的一條小小的縫,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長凳子上坐了一個男人,正把手里最后一截煙摁滅在垃圾桶上。他沒有留意到我,獨自深深的呼吸,皺著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川字。他雙手抱著頭垂下。
平素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仿佛就連走路都有風的強烈氣場,此刻安靜下來,沉淀在周遭的空氣里。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他在這里,前幾次他的狀態(tài)比現(xiàn)在更差。一個在外人面前意氣風發(fā)、在家人面前千依百順的男人,會擁有這樣的孤獨時刻一點都不稀奇。
可我不是圣母。
他也未必愿意讓別人看見他這種狀態(tài)。所以我輕輕合上了門縫,再次輕腳離去。
“色狼”
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不好,很多公司都開源節(jié)流。在未來一季度的任務布置會上,紀遠山對宣傳片的制作采用了新思路,用低成本的環(huán)?;卮姘蹴绱髿獾膫鹘y(tǒng)航拍??蓞耐聦Υ艘庖姴灰?,分成了支持和反對兩派,反對派的其中一位甚至咄咄逼人地一口氣提了N個反對理由??偨?jīng)理不耐煩地敲敲桌子,給紀遠山五分鐘自辯。
紀遠山不慌不忙,問反對得最激烈的那位同事:“你對女人穿假皮草有什么看法?“
“明知道是假的也要穿,我不明白穿來有什么意思?!蹦俏煌侣柭柤?。
“宋荻,你怎么看?”他忽然沖著我說。
我?我只是一名做會議記錄的秘書。既然問到,我也得回答:“穿皮草漂亮又好看,女人當然最喜歡了??梢驳藐P(guān)心動物權(quán)益,所以穿假皮草是最好的折衷方法?!?/p>
“對,就是這個道理。”紀遠山朝我點點頭。
反對的同事一時全鴉雀無聲。
趁會議中途用餐的時間,我去茶水間倒咖啡。在拐彎處,聽見紀遠山的聲音:“……對,涼瓜牛肉飯一份,加一份炒花蟹,和一份花旗參燉竹絲雞湯,送去南苑小區(qū)28幢603……對,師傅請您快點,謝謝……”
什么世道?老公開著會也要他給自己點外賣,她的生活和事業(yè)無非就是在一百平方的小家庭里像金絲雀般養(yǎng)尊處優(yōu)。忽然我深深地羨慕白雪,甚至帶著幾絲嫉妒。
掛掉電話的紀遠山一臉疲憊,走進茶水間。我把新泡好的咖啡遞給他:“合口味嗎?”
他接過,道謝。
我笑,“以前沒發(fā)現(xiàn)原來你是這么疼老婆的,聽說你的綽號叫‘色狼,還以為是那種該拉出去槍斃三十分鐘的貨色?!?/p>
“你知道什么是色狼嗎?”他坐下來。
“這種低智商的問題也要回答?”
“‘色狼通常是用來貶低下半身思考的男人??赡阒绬幔渴聦嵣?,狼是一夫一妻制,一只公狼一生只愛一只母狼,且求愛周期相當漫長,要經(jīng)受諸多考驗,但公狼都毫不動搖。一年中公狼只發(fā)情兩次,其余時間專心出門捕獵,獵物全部分享給母狼。懷孕期間他會認真照料妻子,生兒育女后幫忙撫養(yǎng),比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男人都完美?!?/p>
“那你真是一個合格的色狼?!蔽乙豢谒畮缀鯂姵鰜怼?/p>
公主與狗
“今天怎么樣?”早上八點,我把保溫瓶放下,問紀遠山。
“還沒死,留著機會給你贖罪。”他坐在病床上轉(zhuǎn)著電視遙控器耍貧嘴。
昨晚公司聚餐結(jié)束,紀遠山順道送我回家時,車子被一個醉駕的給撞了。人沒大礙,可到醫(yī)院檢查身體時,他一直拖著沒處理的闌尾炎適時發(fā)作了。
盡管未必關(guān)我的事,可同事有困難,換了誰也不能袖手旁觀。凌晨兩點,我在手術(shù)室外終于等到了他出來。
麻藥的效力讓他還沒有蘇醒過來,我把檸檬削了皮,放在他的枕邊。他睡著的樣子很平靜,充滿著孩子氣,跟平日的意氣風發(fā)一點也沾不上關(guān)系。我刷著朋友圈,看著白雪和閨蜜的各種自拍,有點不是滋味。
進手術(shù)室之前紀遠山千叮萬囑,叫我千萬不能把他入院的消息告訴白雪,好讓她能在泰國“安心玩完剩下的兩天”。
也許是吧,畢竟遠水難救近火。別人的鶼鰈情深,我等外人又怎能體會?別人是別人的公主,別人是別人的奴隸,外人又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
精神恢復過來的紀遠山大口大口喝著我熬的粥,豎起了沒有受傷那只大拇指。他說,很久沒有吃過這么美味的粥了,我女人的廚藝,簡直可以噎死狗。
“干嘛要說自己是狗?”我哈哈地笑,忽然兩眼模糊,快步走出了陽臺。
失去與得到
若干年前,曾經(jīng)也有一個人對別人說,“我女人的廚藝可以噎死狗”。
那時,關(guān)于“我在你心里到底重不重要,你到底是不是在乎我”的問題,盡管我心里早已經(jīng)有了鑿鑿的答案,我還是一直要對方確認。直到他不厭其煩地表示“重要”“在乎”和“愛”,我才笑著放過他。
那時我22歲,跟白雪一樣任性,與幸運。
可他離開我很多年了。上周去給他掃墓,看著他的照片,時間靜止,他的笑容一直對著我,還有說不出的深情。
如果沒有那場始料不及的意外,他就像今天的紀遠山,事業(yè)拼搏,愛護妻兒。而我仍會是一個被捧在手心里的公主,不需要每天感受一次絕望思念的萬箭穿心。
很多人認為,世界上沒有誰對誰好是理所當然的,沒有誰可以一輩子心安理得享受另一個人的寵愛。
其實并不。那些愿意寵愛愛人的男子,除了因為愛情,也與他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習慣性遷就女人有關(guān),更與他們本身懂得尊重和愛護女性有關(guān)。世間凡事,未必都如一般人眼里的邏輯來進行。
我無法知道當年那個人對我的寵愛是否心甘情愿,也不再有機會考究他在我的背后承受了多少壓力來給我撐起一傘之蔭。但至少,此刻我身后的那個人他樂在其中。
世人總以為,感情它是長生不老的東西,運氣也像一種能量一樣,遵循著守恒的定律。就如我曾經(jīng)被一個人寵愛得過分,因此上天適時收走那份愛。
但我已得到很多。
我沒有福氣和那個百般寵愛我的人白頭偕老。但至少,我希望別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