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貴
杜甫涉佛詩歧解辨證三題
陳道貴
本文就《巳上人茅齋》之“天棘”、《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審李賓客之芳》之“雙峰”“七祖”何指歧解以及《望兜率寺》“不復知天大,空余見佛尊”寓意歧見作梳理考辨?!疤旒碑斉c佛教有關(guān),《鶴林玉露》之說不可輕易否定?!锻德仕隆分安粡椭齑?,空余見佛尊”是否含有尊崇佛教的問題,如綜合考察杜甫涉及佛教的詩篇和杜甫思想情感中時常表現(xiàn)出的“矛盾”,則該詩蘊含詩人佛祖獨尊之情的觀點可信。對于“雙峰寺”“七祖”何指之爭,如綜合考察禪門派系流變、當時僧俗文獻中相關(guān)信息,則“雙峰寺”指衡山雙峰的觀點值得商榷。
杜詩 佛教 歧解 考辨
《巳上人茅齋》云:“巳公茅屋下,可以賦新詩。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浙迷S詢輩,難酬支遁詞。”其中“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二句歧解頗多?!疤旒焙沃父柗Q難解,莫礪鋒將其列入杜詩疑難問題。曹慕樊梳理眾說,謂爭議集中于“柳”和“天門冬”二說。對于“天棘”指天門冬和柳二說之爭,曹慕樊贊成天門冬說而不取柳說。俞士玲也認為“天棘”當為藤蔓植物天門冬而非柳。
“天棘”非柳,當指天門冬之說,非現(xiàn)代學者之發(fā)明,楊慎論之甚詳,其說之要為夏日言“絲”,不符合柳樹特性,而天門冬則有此特點。夏日之天棘可言絲,宋人王淇《春暮游小園》可以為證:“一從梅粉褪殘妝,涂抹新紅上海棠。開到荼蘼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墻?!庇纱?,筆者聯(lián)想到黃庭堅不解此詩之“天棘”事?!垛⒂X寮雜記》卷上:“洪駒父詩話:天棘事了不可解。問魯直,魯直亦不解?!彼稳藢λ^“天棘”討論頗多,而上引王淇《春暮游小園》有“絲絲天棘出莓墻”之景,黃庭堅不至于對此毫無所知。或許黃氏疑“天棘”當與佛教有關(guān)而不知何謂,故言不知。
筆者以為,考證“天棘”為何物固然重要,而此“天棘”是否與佛教有關(guān)也值得關(guān)注。上句“江蓮搖白羽”闡釋雖有歧見,但蓮花意象與佛教有關(guān)則顯而易見,故下句“天棘蔓青絲”似乎也應(yīng)與佛教有某種聯(lián)系。羅大經(jīng)曾述及“天棘”與佛教之關(guān)系。《鶴林玉露》謂:“譚浚明嘗為余言,此出佛書,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賜以青棘之香。蓋言江蓮之香,如所夢天棘之香耳。此詩為僧齊已賦,故引此事。余甚喜其說,然終未知果出何經(jīng)。近閱葉石林《過庭錄》,亦言此句出佛書,則浚明之言宜可信?!贝苏f未受重視,今人亦多將其視為不經(jīng)之說。如郭曾炘謂“其說牽合難從”,曹慕樊則說“沒意思”。謂此詩之“巳上人”為僧齊已或有誤,但將天棘與佛教聯(lián)系,并非毫無根據(jù),不宜輕易否定。
羅大經(jīng)謂譚浚明所言終南長老事不知何出,又謂葉石林《過庭錄》言“此句出佛書”,故其說當可信。譚浚明、葉石林謂“天棘”句出自佛書,其所言佛書或指《宋高僧傳》所載釋道宣事?!端胃呱畟鳌肪硎短凭┱孜髅魉碌佬麄鳌罚骸柏懹^中,曾隱沁部云室山,人睹天童給侍左右。于西明寺夜行,足跌前階,有物扶持,履空無害。熟顧視之,乃少年也。宣遽問:‘何人中夜在此?’少年曰:‘某非常人,即毗沙門天王之子那咤也,護法之故,擁護和尚,時之久矣?!唬骸毜佬扌袩o事煩太子……復次,庭除有一天來禮謁,謂宣曰:‘律師當生睹史天宮’,持物一苞,云是棘林香。爾后十旬,安座而化?!贬尩佬〗K南山,故有“南山律宗”之說。譚浚明“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賜以青棘之香”,與此傳所述吻合。皎然《春日和盧使君幼平開元寺聽妙奘上人講》詩有“春生雪山草,香下棘林天”句,其中“香下棘林天”當屬用《道宣傳》所記“棘林香”事。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之說雖屬有據(jù),且皎然詩亦用“棘林香”之事典,但終歸是“棘林香”,并非“天棘”之直接證據(jù)?!度莆摹肪砥甙偎氖d劉軻撰《智滿律師塔銘》則可補此憾。其銘有云:“神升茲氏,香留天棘。石塔巍巍,二林側(cè)兮。纕褐巾墨,門人之服。心喪三紀,哀無極兮?!?此銘為智滿律師而作,其“神升茲氏,香留天棘”,系用上引《宋高僧傳·唐京兆西明寺道宣傳》“天王之子棘林香”事,且書以“天棘”字,此似可充當終南長老棘香之典與杜甫詩中“天棘”之間聯(lián)系的橋梁。
《望兜率寺》詩云:“樹密當山徑,江深隔寺門。霏霏云氣重,閃閃浪花翻。不復知天大,空余見佛尊。時應(yīng)清盥罷,隨喜給孤園。”其中“不復知天大,空余見佛尊”二句之寓意,歷來有尊佛與明尊暗諷兩種不同的理解。?方弘靜謂:“杜‘不復知天大’,解謂樹密亦得耳?!沼嘁姺鹱稹?,‘見’作‘現(xiàn)’,謂見在佛。此解陋矣。佛言:‘天上地下,惟我獨尊’。無亦井中窺天,不知天之大而自見其大者乎?二語似贊似諷,可追《風》《雅》,奈何忽之?!?仇兆鰲謂:“非推尊釋道之大,正言其所見之小耳?!?方、仇二氏屬暗諷一派。
朱長孺持尊佛說,謂此二句“言佛之尊于天也”,并引闞澤語:“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違天。佛之設(shè)教,諸天奉行,不敢違佛,故號人天師?!?浦起龍亦持尊佛說,謂“此時境界曠闊,宜‘知天大’矣,而心依初地,猶然但‘見佛尊’也。著一‘余’字,見過后之思。結(jié)言嗣此當常?!S喜’,著‘時應(yīng)’字,見續(xù)叩之義。舊解之失,不辯可知?!?
筆者以為贊佛說較為合理。贊佛說建立在詩意脈絡(luò)把握之上,且符合杜甫創(chuàng)作此詩前后思想情感特征。這一時期,杜甫思想中的佛教因素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頗為直接。除此詩外,尚有《望牛頭寺》《上牛頭寺》《上兜率寺》《陪章留后惠義寺餞嘉州崔都督赴州》等?!渡隙德仕隆酚小鞍着\囘h近,且欲上慈航”。《望牛頭寺》有“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杜阏铝艉蠡萘x寺餞嘉州崔都督赴州》有“永愿坐長夏,將衰棲大乘”。如果以《風》《雅》比興索隱“不復知天大,空余見佛尊”的諷佛之意,恐既不符詩意脈絡(luò),又違背知人論世的批評原則。相較而言,陳貽焮《杜甫評傳》相關(guān)論述頗具啟發(fā)性。陳先生謂:“唐時儒、釋、道并重,士人一般多受釋、道思想影響。老杜年輕時曾與學問僧有過交往,多少懂得點佛學。如今他身處亂世,日暮途遠,偶生奉佛歸隱之想,也是很自然的事?!睂Τ鹫做椫f,陳先生說“未免頭巾氣太重。其實這是即景生情的幽默話。老杜來到佛寺,見林木蔥蘢,遮天蔽日,一時興起,不覺因釋之視天與儒、道適反而得此妙語,非徒于詠佛寺甚切,且能見此禪林幽深恬靜境界,別饒意趣。于此等處,我見到的只是詩人,既非腐儒,又非信士”。?此說緊扣杜甫詩人本色,突出了情感因素的作用。
持暗諷說者,深層緣由蓋囿于杜甫頭上的“詩圣”光環(huán)。自宋代以還,人們普遍認可杜甫思想是以儒家為主的。如果將“不復知天大,空余見佛尊”理解為佛尊于天,會帶來與儒家信仰的矛盾。儒家(包括道家)與佛教在尊天與否問題上的確存在矛盾。如上引闞澤語:“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違天。佛之設(shè)教,諸天奉行,不敢違佛,故號人天師。”佛教文獻亦見類似說法,如《弘明集》卷十四《后序》:“……詳檢俗教,并憲章五經(jīng)。所尊唯天,所法唯圣。然莫測天形,莫窺圣心,雖敬而信之,猶蒙蒙不了。況乃佛尊于天,法妙于圣,化出域
中,理絕系表……”?或許因為看到這個矛盾,
方弘靜以《風》《雅》比興而得“似贊似諷”說,仇兆鰲則解為“非推尊釋道之大,正言其所見之小耳”。其實,體現(xiàn)在杜甫詩歌中的“矛盾”現(xiàn)象何止一、二?舉幾個例子。如杜甫既言“身許麒麟閣”(《秋野五首》其五),又言“身許雙峰寺”(《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我們不必在此二者間作是此非彼的判斷。“身許麒麟閣”所蘊含的建功立業(yè)之志、“身許雙峰寺”所透露的向佛之意,均為詩人特定情景下的真情流露。再如杜甫詩屢次涉及武則天,或謂“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寵嬖”(《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或謂“惟昔武皇后,臨軒御乾坤。多士盡儒冠,墨客靄云屯”(《贈蜀僧閭丘師兄》)。“引用多寵嬖”是對武則天用人不當?shù)呐u,而“多士盡儒冠”又近乎頌揚。以理而論,自屬矛盾;以情衡之,卻見真率。批評屬事實,頌揚則出于特定情景的個人情感自然流露。在《贈蜀僧閭丘師兄》詩中,杜甫憶及閭丘均和自己祖父杜審言以文得寵的往事,而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與之形成強烈反差,情不自已,歆羨之情溢于言表。黃生謂:“閭丘一贈,述二祖事尚津津齒頬,隱有不生之時之恨,榮名之于人
甚矣哉!”?黃氏此評,是為入情之言。杜甫詩中的“矛盾”,乃其詩人本色的體現(xiàn),出于其真率的個性。上引陳貽焮謂讀《望兜率寺》,“見到的只是詩人,既非腐儒,又非信士”,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審李賓客之芳》“心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兩句中“雙峰”“七祖”何指,歷來注杜研杜者有不同的理解,學界圍繞這一問題形成爭鳴之勢。?《文學遺產(chǎn)》2006年第2期發(fā)表張培鋒《杜甫“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新考》(以下稱張文)一文,提出新解。張文主張“雙峰寺”在潭州南岳,“七祖”為懷讓。此文立論既重文獻,且多推論,學術(shù)眼光頗為犀利。筆者研讀既多獲益,亦存若干疑問。?故述之于次,以為就教之階。
先看“雙峰寺”問題。關(guān)于杜甫詩中“雙峰寺”,學界曾有“蘄州雙峰”與“韶州曹溪雙峰”?二說之爭鳴。張文不同意蘄州雙峰、曹溪雙峰說,認為杜甫此詩之“雙峰寺”應(yīng)指潭州南岳雙峰寺。然而此說的支撐文獻編纂年代較晚,說服力較弱。張文所引文獻有《祖堂集》(五代)《五燈嚴統(tǒng)》(明代)《五燈全書》(清代)《續(xù)傳燈錄》(明代)等。其中時代相對較早的《祖堂集》,其中有關(guān)雙峰寺的記載值得推敲。張文所引該書唯一一處“雙峰寺”,是否指南岳雙峰寺存在不確定性。其文謂:“永泰和尚嗣馬大師。師諱靈瑞,姓黃,衡陽人也。年十一,出家于南岳。年十八,為沙彌。問津于大寂,默領(lǐng)心要。年二十四,進具于雙峰寺,卻歸大寂法會。……”?這段文字敘述永泰和尚行跡為:十一歲在南岳出家。十八成沙彌,跟隨馬祖修行。二十四歲到雙峰寺受具足戒后,又回到馬祖身邊。其所歷之地有變化,即在南岳出家,成沙彌,跟隨馬祖修行。受具足戒在雙峰寺。后又回馬祖處。永泰和尚跟隨馬祖修行,又于雙峰寺受具足戒,這“雙峰寺”為什么一定在南岳呢?為什么不能是蘄州雙峰寺或其他什么地方的雙峰寺呢?僅憑這段信息不夠完整、存有理解歧義的文字推斷杜甫寫詩時南岳有“雙峰寺”,立說之據(jù)似顯單薄。為什么只采信編輯于五代且存疑異的文獻,而不顧屢見于唐代文獻的蘄州雙峰呢?如果這些問題沒有合理的解釋,張文所持南岳雙峰寺之說不免令人生疑。張文援引的另外幾部禪宗文獻,因其編輯年代甚晚,更不宜作為直接證據(jù)。
如果以佛教文獻中涉及“雙峰”“雙峰寺”者作為立論之據(jù),不妨梳理相關(guān)文獻,比如《祖堂集》《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等,排比一下“雙峰”“雙峰寺”出現(xiàn)的軌跡?!蹲嫣眉烦藦埼囊玫哪嵌卧诶斫馍峡赡芤l(fā)歧義的文字外,并無南岳雙峰的記載;相反,其書多次提到的雙峰地名,指的是蘄州雙峰?!毒暗聜鳠翡洝窡o南岳雙峰寺相關(guān)記述?!段鍩魰冯m有南岳雙峰的記載,但那些都是很晚的事。如《五燈會元》卷十二:“南岳雙峰寺省回禪師……”。?省回禪師是“南岳下十一世”,圓寂于元豐六年。卷十七“潭州南岳雙峰景齊禪師……”。?景齊禪師已是“南岳下十三世”。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唐代文獻中有許多與蘄州“雙峰”有關(guān)的材料。僅以詩中所涉蘄州雙峰者為例,即可見出蘄州雙峰寺在唐代是人們的共識。劉長卿《宿雙峰寺寄盧七李十六》:“寥寥禪誦處,滿室蟲絲結(jié)。獨與山中人,無心生覆滅。徘徊雙峰下,惆悵雙峰月……”?趙嘏《四祖寺》:“千株松下雙峰寺,一盞燈前萬里身……”?賈島《夜坐》“蟋蟀漸多秋不淺,蜍蟾已沒夜應(yīng)深。三更兩鬢幾枝雪,一念雙峰四祖心?!?趙嘏、賈島詩直接將“雙峰寺”與“四祖”關(guān)聯(lián),故屬蘄州無疑。
由此,我們可以理出一條較為明晰的有關(guān)“雙峰”衍變的線索:唐代詩文與禪宗有關(guān)的“雙峰”和“雙峰寺”多指蘄州“雙峰”。禪宗文獻《祖堂集》多涉蘄州雙峰(有一與“南岳”似乎有關(guān)的“雙峰寺”,但尚有歧義。見上文)。《景德傳燈錄》所涉“雙峰”有三:蘄州雙峰、韶州雙峰山和福州雙峰和尚,但無南岳雙峰。到《五燈會元》敘述宋代禪師時,才屢見南岳雙峰。我們探討杜甫詩中“雙峰寺”何指,應(yīng)該以唐代文獻為據(jù),還是以宋代以后的記述為據(jù)呢?答案恐怕是不言自明的。由此我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無視唐代相關(guān)文獻,憑《祖堂集》一段并不明確所指的“雙峰寺”和《五燈嚴統(tǒng)》(編于明代)、《五燈全書》(編于清代)等所記述的宋代事跡,從而斷定杜甫詩中之“雙峰寺”指南岳雙峰寺,其立論之基似乎不夠堅實。
再看“七祖”問題。對于“七祖”指普寂和神會二說,筆者傾向于普寂說。普寂說已有諸位學者的研究成果,本文不擬重復。?此處著重檢討的是南岳懷讓說。張文認為杜甫詩中“七祖”指懷讓,唯一的文獻根據(jù)是宋代《汾陽無德禪師語錄》。這一晚至宋代的文獻記述,與難以枚舉的唐代涉及禪宗“七祖”文獻相比,其可信性與說服力如何自不待言。我們有什么理由無視相關(guān)唐代文獻所述,僅僅依據(jù)宋代《汾陽無德禪師語錄》,從而推論杜甫詩中的“七祖”指懷讓呢?其實,張文提到過的冉云華《禪宗第七祖之爭的文獻研究》?一文,對唐代禪宗“七祖”文獻作了系統(tǒng)的梳理。研究杜甫詩中“七祖”何指,應(yīng)該認真參閱此文。由冉文可以看到,禪宗“七祖”在唐代文獻中起先一般指普寂。因為與北宗抗爭的結(jié)果,后來神會亦得“七祖”之稱。但這些豐富的文獻中,卻沒有懷讓為“七祖”的記載。稍有不同的是,白居易《傳法堂碑》述達摩以后承傳,謂“達摩傳大弘可,可傳鏡智璨,璨傳大醫(yī)信,信傳圓滿忍,忍傳大鑒能,是為六祖。能傳南岳懷讓,讓傳洪州道一……”如果孤立地看,似乎此碑以懷讓為七祖。?但如聯(lián)系當時明確稱神會為“七祖”的文獻作全面考察,可見白居易《傳法堂碑》至多有尊懷讓為七祖之意,卻難言懷讓在當時已有“七祖”之名。如劉禹錫《送宗密上人歸草堂寺因謁河南尹白侍郎》詩云:“宿習修來得慧根,多聞第一卻忘言。自從七祖?zhèn)餍挠?,不要三乘入便門……”?宗密是華嚴宗學僧,又信奉禪宗,主張神會的荷澤宗為禪宗正統(tǒng),自許為荷澤宗傳人。?故此詩之“七祖”當指神會。裴休《唐故圭峰定慧禪師傳法碑》:“……達摩傳可,可傳璨,璨傳信,信傳忍為五祖,又傳融為牛頭宗。忍傳能為六祖,又傳秀為北宗。能傳會為荷澤宗,荷澤于宗為七祖;又傳讓,讓傳馬,馬于其法為江西宗?!?白居易《傳法堂碑》因惟寬而作。惟寬系南岳洪州一系,故白居易述禪宗承傳譜系時以懷讓嗣六祖慧能。劉禹錫《送宗密上人歸草堂寺因謁河南尹白侍郎》、裴休《唐故圭峰定慧禪師傳法碑》均因宗密而作。宗密自認屬荷澤一系,故劉禹錫、裴休言及神會為禪宗七祖之事實。這種現(xiàn)像是“南能北秀,水火之嫌;荷澤、洪州,參商之隙”的表現(xiàn)。?盡管有派系斗爭的影響,但當時誰為七祖還是有較為普遍的看法,非某一門派可以擅自改變的。白居易雖尊懷讓以承六祖,卻未稱懷讓為七祖,其中原委或即在此。這正與裴休《唐故圭峰定慧禪師傳法碑》和劉禹錫詩中以“七祖”稱神會形成對比。由此可以看出,在中唐白居易等人生活的時代,禪宗七祖之號是沒有加之于懷讓的。以此而推,杜甫詩中的“七祖”,與懷讓恐怕就更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
此外,張文將“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視為屬作詩當下之意愿,在此基礎(chǔ)上作了包括“雙峰”和“七祖”的推論。但是,如果顧及“身許”二句之語境,則此說似有疑問。這兩句詩的前后詩句是:“行路難何有,招尋興已專。由來具飛楫,暫擬控鳴弦。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詮?!薄吧碓S”“門求”二句,似乎應(yīng)當理解為“追宿昔”之所在?,即“身許”“門求”之愿當屬往昔;今所欲行者,乃踐行宿昔之愿。
檢討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審李賓客之芳》“七祖禪”問題,除了重新審視北宗普寂、南宗神會以及懷讓諸說外,是否可以轉(zhuǎn)換思路?“七祖禪”是否可以理解為泛指“七祖相承之禪”,而非特指某位禪師的禪法?縱觀相關(guān)文獻,可以看出“七祖”、“七葉”、“七代”具體所指之人禪宗各派系有不同看法,而所謂“七葉”相承、“七代”承傳之說則是共識。例如,《嵩山□□□故大德凈藏禪師身塔銘并序》:“……可璨信忍,宗旨密傳,七祖流通,起自中
岳……”?所謂“七祖流通,起自中岳”,強調(diào)的
持遺法,利生而不斷……”?“七葉傳芳”與
“光流千祀”對言,其意重在七代承傳。《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今普寂禪師在嵩山豎碑
銘,立七祖堂,修《法寶紀》,排七代數(shù)……”?
“七祖堂”與“七代數(shù)”雖關(guān)乎誰當其位,而其中亦含蘊代代相傳之意。尤其值得關(guān)注的是,此處“七祖堂”之“七祖”應(yīng)該指七代承傳之序列,似非普寂自封為“七祖”。杜甫既云“門求七祖禪”,也說過“師璨可”、“依迦葉”,說明他尊奉的是代代承傳的禪宗,未必刻意區(qū)分歷代祖師禪法之異同,更不會對南、北宗加以取舍。清人潘耒謂:“少陵于禪學原未研究南北頓漸宗旨,何嘗有意軒輊?而錢氏便以此二語為左袒南宗之證。穿鑿支離,子美不受也?!?潘氏此說值
得重視。
注釋:
①莫礪鋒:《杜詩疑難舉隅》,《杜甫研究學刊》2004年第3期。
②曹慕樊:《杜詩雜說全編》,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51頁。
③俞士玲:《杜詩“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辨》,《杜甫研究學刊》1995年第3期。
④王大厚:《升庵詩話新箋證》,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87-888頁。
⑤朱翌:《猗覺寮雜記》,《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頁。
⑥仇兆鰲:《杜詩詳注》引朱注:“《華嚴會玄記》:‘青松為麈尾,白蓮為羽扇’?!庇忠箯垼骸鞍子鹑纭灯潸樣稹穑瑺钌徶L而舞。”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頁。
⑦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1頁。
⑧郭曾炘:《杜詩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頁。曹慕樊《杜詩雜說全編》,第151頁。
⑨贊寧:《宋高僧傳》,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29頁。
⑩《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00頁。
?《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03頁?!秳⑤V集校注》注“神升茲氏”:“將這位男子升為天神?!保◤V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7頁)按,此所謂“茲氏”,疑為“慈氏”。“慈氏”即彌勒菩薩。所謂“升慈氏”,即轉(zhuǎn)生彌勒凈土兜率天宮,與道宣傳中所謂“生睹史天宮”同義(兜率天又譯睹史天)。
?《九家集注杜詩》(《杜詩引得》本)卷二十四注:“老子云:天大地大。佛言:天上地下惟我獨尊。”未涉及尊佛與否。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86頁。
?方弘靜:《千一錄》卷十一,《續(xù)修四庫全書》本,齊魯書社1997年版。
?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993頁。
?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382頁。
?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46頁。
?陳貽焮:《杜甫評傳》,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33、734頁。
?僧祐:《弘明集》,《大正藏》52冊,第95頁。
?黃生:《杜詩說》,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53頁。
?魯克兵:《杜甫“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論析》,《船山學刊》2011年第4期。魯文綜述相關(guān)文獻,總結(jié)出五種主要觀點:一、雙峰寺乃是曹溪雙峰山寶林寺,七祖當是菏澤神會。二、雙峰寺指蘄州雙峰寺,七祖指大照禪師普寂。三、“雙峰寺”在蘄州,而“七祖禪”則指神會之禪。四、“雙峰寺”在蘄州,而“七祖”為南岳懷讓。五、“雙峰寺”在潭州,“七祖”為南岳懷讓。魯文認同蘄州雙峰說與普寂七祖說。
?魯克兵:《杜甫“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論析》,對張文提出的新解作了比較全面的評述,提出異議。本文不擬牽涉甚廣,重點就張文所據(jù)立論之文獻可信性略呈管見。
?可參考陳允吉師《略辨杜甫的禪宗信仰》。文載《佛教與中國文學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11-327頁。
?靜、筠二禪師:《祖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87頁。
??普濟:《五燈會元》,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31、1137頁。
?儲仲君《劉長卿詩編年箋注》謂此詩作于大歷五年秋。此時“長卿自淮南移使鄂岳,嘗經(jīng)蘄州,游雙峰寺”。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70頁。
?譚優(yōu)學:《趙嘏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40頁。
?齊文榜:《賈島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64頁。
?可參考呂澂《杜甫的佛教信仰》(《哲學研究》1978年第6期)、陳允吉師《略辨杜甫的禪宗信仰》等文。
?冉云華:《禪宗第七祖之爭的文獻研究》,《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新第6期,中文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楊曾文認為白居易此碑“很明確是以懷讓為七祖”?!短莆宕U宗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頁。
?陶敏、陶紅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576頁。
?楊曾文:《唐五代禪宗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25頁。
?《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409頁。
?《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一。參考楊曾文《唐五代禪宗史》,第285頁。
?呂澂認為此二句說明“開元中,汲汲于功名的布衣杜甫隨逐潮流也就成了禪宗信徒”(《杜甫與佛教的關(guān)系》)。陳允吉師亦持類似看法,將此二句理解為對早年之事的追憶(《略辨杜甫的禪宗信仰》)。
?《金石萃編》卷八十七,引自《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598頁。
?《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815頁。
?楊曾文編校:《神會和尚禪話錄》,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1頁。
?潘耒:《遂初堂集》文集卷十一,《續(xù)修四庫全書》本,齊魯書社1997年7月版。
責任編輯 劉曉鳳
作者:陳道貴,安徽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23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