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
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所著一本小說《消失的地平線;(Lost Horizon)首版發(fā)表于1933年。正是由于這本書的發(fā)表,在英語中多了一個新的詞匯——“shangri-la”,香格里拉,這個詞成了永恒寧靜和平的象征。隨著希爾頓的小說1937年后多次被拍成電影,那片神奇的土地和香格里拉的名字更是家喻戶曉,引得半個多世紀以來無數探險家、旅游者、考古者,甚至淘金者紛紛尋找這個似乎是虛幻存在的地方,人們幾乎忘了那只是一部虛構小說中的地名。新加坡華僑巨商郭鶴年將他遍及全球的酒店集團命名為“香格里拉”。位于滇藏川地區(qū)東南部的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的中甸縣將自己的縣名改為“香格里拉”。
對于“香格里拉”的確切意思有多種說法,如“心中的日月”“你好,朋友”“通往圣潔之地”等,而我們更愿意把它引申成我們中國人所熟悉的那個等同于“烏托邦”的詞語——世外桃源!
據說,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就以滇藏川交界地帶的神秘地區(qū)作為書中所描繪的“香格里拉”的自然地理和文化背景?!吨袊鴩业乩怼冯s志大氣豪邁而確切地將滇藏川相交接的這一大片區(qū)域稱為中國最美的地方。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從人生歷程上,我得說這就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對此我一點兒都不懷疑。我的幸運之處在于,我一直與這片地區(qū)有緣,我在這一帶流連了近二十年。自從1986年起,我就在滇藏川大三角區(qū)域不停地奔波行走,即便是我的家多,我也沒有如此頻繁而深入地走過。橫貫這一區(qū)域的茶馬古道就跑過十七趟,我甚至在香格里拉市(藏區(qū)習慣把它稱為“建塘)生活過一年以上的時間。
如果可以站在地球以外觀看,你會發(fā)現滇藏川大三角地區(qū)是地球上“眉頭”皺得最緊蹙的地方。中國的眾多山系為東西走向,而這里的卻是南北縱貫,好幾系列高山如同被神的巨手從北向南劃拉過,并行聳立,并為深邃的峽谷切割,形成獨具一格的地理單元。
這一大片被稱為橫斷山脈的地域別具魅力,令人心醉。這是一片聳入云天的高原,無數雪嶺冰峰,簇擁起我們這個星球上最神奇的地方。它不僅擁有一系列、一簇簇壯麗無比的雪峰,而且有亞熱帶的莽莽叢林和美如仙境的湖泊、變幻無窮的云海和超逸飄緲的山嵐,更奔騰著洶涌咆哮、姿態(tài)萬千的瀾滄江、金沙江、怒江、岷江、雅礱江、雅魯藏布江等世界著名的大江大川,它們千萬年來刻劃雕塑出了氣勢恢宏、驚心動魄的虎跳峽,神秘莫測的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和怒江大峽谷等等,更孕育出種種與之相應的神奇文化。
那是一個令人頓生虔誠的宗教感情和泛起各種奇思妙想的地方。在那兒,輕易便可沉入一種超然的靜寂,在那靜寂中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和熱呼呼的鮮血在體內奔涌的聲音。循著山谷間和草甸上泥土的濃重堿味兒,就能碰撞到一串串古老而新奇的謎語,那里面有鷹,有雄健的牦牛,有高山牧場里嗶啵作響的火苗,有山腰間翻卷迷漾的云霧,有滿天云雀的啾啾鳴叫,還有陡峻的雪峰后閃閃爍爍的星星……
在喜馬拉雅南北以及與之相連的橫斷山脈地區(qū),高海拔的雪峰大多數時間高高地隱在云霧之中,雪山和雪山之間則是深深的大峽谷,雪峰和峽谷之間的絕對高差隨便就是幾千米,氣候和植被都呈垂直分布。一年四季,這些山都有不同的顏色,我恐怕永遠說不清這一帶大山的顏色。石頭間油黑松軟的土地上長滿了各種奇花異草,其間更有數百種杜鵑花競相斗妍。山里還有各種珍禽異獸,太陽鳥的鳴叫令人銷魂。只要去過那里,就將永遠深深沉浸在那撲朔迷離的造化之中。
在橫斷山脈的東西南北四方,排列著一組組、一簇簇海拔五六千米以上的雪峰,它們終年積雪、銀光閃爍,其中的南迦巴瓦、貢嘎山和卡瓦格博海拔都在六七千米以上,接近它們,仰望它們,隨時都能感受到一種驚心動魄的蒼茫和曠世的沉寂。世界靜得出奇,周圍的大山一下子全都沉默不語。它們以一毛不生而令人震驚。那種蒼涼的美、嚴酷的美輕易就把人帶入史前時代。難以想象它們億萬年前還是孕育了地球生命的大海海底。
太陽一隱在雪峰背后,寒冷馬上竄了出來,把我趕到火塘旁邊,松柴彌漫起的青煙,帶著來自大森林的清香,將我的雙眼熏得瞇了起來,只能望見銀光閃閃的雪峰。雪峰就像一塊巨大而威力無比的磁鐵,又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宇宙黑洞,曾有的欲望,曾有的躁動,曾有的迷茫等等,都被它們吸附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就是《消失的地平線》里的主人公康韋在“香格里拉”的感覺,也是他在香格里拉第一眼看到的那種雪峰:它們像完美的冰雪砌筑的尖錐,造型簡潔如同孩子們信手描畫而出,人們的眼光不由得為它們那四溢的光芒所吸引,為它們那恬淡安詳的姿態(tài)所吸引,簡直不能相信它們就在眼前,就在世間??粗鼈?,能感覺到山谷中流溢出一種深藏不露的奇異力量,使人身不由己為之傾倒。希爾頓如此寫道:“康韋凝視此山時,整個身心都被一種獨特的寧靜所灌滿,他的整個心靈、眼睛里滿是這奇異的景象。”
有的地方,雪山之間挾著的是一大片一大片茫茫無涯的原野,隨著一片無垠的原野在眼前展開,地平線越來越遠。視線的滅點處還是雪峰,雪峰之上是藍天,藍天的腰際是卷曲成團的白云。原野上常常有溪流像一條條被風揚起的飄帶從它中間流過。盛夏時節(jié),原野上開滿了黃色的、紫色的、白色的,以及其它五顏六色的鮮花,大地仿佛鋪上了花毯,鑲上了全世界的寶石。鮮花的芳香使人心曠神怡。走過原野,就像走過童話里小女孩們的夢境。白云燦爛得晃眼。滿天都是鷹在盤旋。天藍得可以掬在手心里。高大挺拔的楊樹如同掛滿了閃爍的金片,每一片樹葉上都跳動著一個太陽。腳下的草原金黃金黃,滿鼻子都是草籽濃郁的熟香味兒。
有的地方,是深邃幽遠的河谷將一系列雪山分隔開來。如果是干熱河谷,兩邊都是光禿禿的石山,沒有水,沒有人家,火焰山般的灼熱,仿佛來到了赤道。即便是干暖河谷,有一些灌木叢生長,但峽谷兩面仍是陡立的大山,看天看云準得掉帽子。仰首放眼,只見兩山凌空對峙,巨壁直落江中,江水洶涌澎湃,江風嗚嗚作響,翻云疾走,石巖倒旋,令人頭暈目眩。河谷里總是江水滔滔。耳朵里灌滿了隆隆的轟鳴,隨時感受到受阻的江水那雷霆萬鈞的沖擊。河谷兩岸的山脊重重疊疊,絕壁相連,無路可循,根本沒有人煙。千萬年來山水沖刷出的溝壑,日曬雨淋后斑斕的石壁,加上各色灌木點綴,遠遠看去,構成了一幅幅國畫山水,很有些味兒。如果是月夜,月光如水一樣注滿整個河谷,漫步其中如同在水上漂?。喝绻切且?,滿天星斗,星漢燦爛,人的視野剛好與山谷的空間重合,于是你得到的就是一個圓滿的、值得你永遠銘記的星空景象。
如果在晴天的晨曦中走過高原大地,就會為那種剔透明朗的光澤所震懾。那是真正的神光,暖暖的,紅紅的,像是將山水鍍了一層,石頭和土仿佛有了生命,殷紅的血在它們的皮膚下流動……
有的地方則是與世隔絕的山谷,是一片片神奇的、給人予強烈歸宿感的山谷,是一片片需要具備超凡想象力偶然才能抵達的山谷。
那也就是希爾頓筆下藍月亮山谷那樣的山谷。希爾頓寫道:“漫步那里會有一種奇襲而來的舒適與安逸,總有一種閑適而欣慰的快感?!焙髞?,仿佛交響樂里的主題樂章一樣,希爾頓在書中反復地寫道:“卡拉卡爾雪峰在無法接近的純凈中熠熠生輝?!薄霸谙愀窭锢麄€格局都被奇異的平靜所壟斷,無月的夜空也是星光燦爛,卡拉卡爾山的雪頂永遠彌漫著淡淡的藍色氣息……”
在那樣的山谷里,清晨,只要一睜眼就看到金色的雪峰,跟夢境完全對接在一起。
白晝,藍天灌滿了狹窄的山谷,像海水充滿大海:原始森林布滿谷間,松蘿飄垂,松香撲鼻。黃的樺樹,紅的楓樹點綴其間,秋色醉人:永不消褪的層層綠色隨著山脊線起起伏伏,忽明忽暗,一直流向遠方的大江河谷。完好、豐富的森林是藏民們以佛心護持而未遭破壞的佛境。正如希爾頓筆下的康韋所感受到的:“整個山谷恰如一個被燈塔般的卡爾卡拉山俯瞰著的宜人港灣?!彼氩怀龈玫脑~來贊美它,我也是。
夜晚,星星遍布靜默的天空,像楓葉長滿樹枝:當月亮漸漸飽滿,銀光下的雪峰超然于塵世和寒冷之上,一切純凈無邊……太陽一落山,黑暗立刻就圍了上來,山野立刻變成另外的嘴臉。大概只有在高原的荒野里才能經歷這么黑的黑暗。呆在那樣的黑暗中,就仿佛存在于永恒之中。雪峰將寂靜圍攏起來,連藏獒都停止了吠叫,任由你把外面的厭倦和時間一起帶來,在這寂靜的山谷里任意揮霍。如果是在月夜,月亮冉冉升上雪峰,皎潔月光下的雪峰比亞當斯拍攝的美國約塞米蒂巖崖更超凡絕塵。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在這里,有著我們這個世界上最壯麗最動人的水。夏季的雨水汪洋恣肆,冬季的雪水清碧如玉。不管是雨水還是雪水,它們從無數大山上奔泄而下,那水流漫漫渙渙,迅速匯聚成溪流,又很快流淌到無數的大江和河流中。當烏云散去,浩浩蕩蕩的江水就襄帶著古老的歷史和濃濃的思緒,流向遠方的山巒。遠山顯露出它們強勁而優(yōu)美的山脊,它們是那么峻秀,又充滿了張力。藍藍的山嵐,使它們顯得英姿勃發(fā),十分年輕。如果說山脈架起了高原的骨骼,那這些江河就是高原的血脈,它們奔涌流動,為高原注入了生命的活力,為高原帶來了蓬勃的生機。
這里的江河有著最為多樣化的姿態(tài)。剛才它們還是一股涓涓濫觴,一忽兒就變成了磅礴跌宕的激流:它們一會兒像一個文靜羞澀的少女,一會兒又成了暴烈狂亂的怒漢:在有的地段它們溫柔平和,靜得就像熟睡的嬰兒,而到了另一些地段它們簡直可以吞噬一切,宛若受傷的兇龍。
有的水匯注到一汪汪湖泊中,成了鑲嵌在藍天下的一片片明鏡,水映著天,天連著水。再沒有比高原的湖泊更寧靜清潔的地方了。有的湖水深邃無比,湖周圍完全為原生態(tài)的植被所覆蓋,草木蔥蘢,鮮花怒放:有的湖水同藍天一樣清澈,但湖畔卻是月球地表一樣的荒寂。湖邊有海鷗和一些罕見的水鳥劃出優(yōu)美的曲線,湖里有多得不得了的高原無鱗重唇魚和高原鯢魚。無鱗重唇魚像湖水一樣透明,鯢魚則像鳥石一樣油黑。湖上要么萬里無云,水天一色,要么蓋著一堵堵鑲著黑邊的云,有時會亮出光澤奇特的一片,并出現絢麗的彩虹。在這高海拔的湖邊上,只要大聲叫喊,云就會聚集起來,接著就是一場暴雨或冰雹。這些湖泊都有著不似人間的神圣美麗。當你突然來到它們面前,面對那仙境般的景象,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生怕踩臟了那份純潔,生怕踏碎了那份寧靜,只有雙膝跪下,才能得到那大自然的至高無上的寬恕與恩賜。
高原的高山湖泊,大多是冰川地質作用下形成的冰成湖,潔凈、清澈是它們共同的特點,它們就像一顆顆明珠散落在高原上,無比圣潔。這些高山湖泊往往是眾多江河的源頭,而且哺育出一片片豐茂的高山草甸。它們常常與雪峰相依偎,一雙雙一對對永生于藏民的信仰和傳說中。因而,美麗潔凈的高山湖泊,也是藏族心目中的神圣之地。高山湖泊在他們看來是那么神秘莫測,不可侵犯。藏民們到了湖邊,一般不愿大聲呼喊和喧嘩,否則,一場突降的大雨或雪會被認為是神靈發(fā)怒的征兆和降下的懲罰。有的神湖甚至被人們認為能從其中看出人的今生和來世。于是它們更成為藏族保護的對象,現在也成為理所當然的自然保護區(qū),如西藏的然烏湖、三色湖、莽錯湖,四川的新路海,云南的納帕海、碧塔海等等。
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高原上的湖泊就是神靈們永久的居所。在那里他們靜思著最形而上的問題,他們直接觸摸著世界的本源和生命的主旨。
有的湖水是淡水,有的湖則是微咸湖。不管它們的味道如何,那些湖泊總是牽系著人們的夢、人們的呼吸、人們的脈搏,牽系羞人們的魂靈。
除卻大山大川和湖泊,雪域高原還有的是極富靈性的石頭和無比奇妙的云,以及超凡脫俗、如夢如幻的天光。這些石頭、天光和云似乎就是一種神示,告訴你已經到了人類世界的邊緣,正處于神仙天國的門檻。那些歷盡滄桑的石頭,那些石頭上歷久彌新的摩崖石刻,那億萬年來不老的藍天,那一逝不再、永不重復的云,那似乎來自極地或外太空的光芒,它們組合成的色彩令人激動不已。
這里的天氣說變就變,一會兒還是晴空萬里,一會兒又電閃雷鳴。當濃重而陰森的烏云緊貼著地平線壓過來,世界立刻一片昏黑,十分壯觀亮麗的風景一下失去了光和色彩,高原好像不再是高原。高原緊緊地把自己抱成了一團,讓你無法看清它,得到的只是無邊的敬畏和恐懼。
這一帶有些地方的石頭巨大而頑強,它們曾經在海底經歷了數十億年的磨礪,它們曾目擊地球上最初誕生的生命。在它們身上,嵌有早已成為化石的海螺和貝殼——這些大海永久的記憶。如今它們矗立在地球之巔,沒有一聲嘆息,默默地注視大地的滄桑變遷。
如果在晴天的晨曦中走過高原大地,就會為那種剔透明朗的光澤所震懾。那是真正的神光,暖暖的,紅紅的,像是將山水鍍了一層,石頭和土仿佛有了生命,殷紅的血在它們的皮膚下流動。只要看到一眼,只要沐浴一次,人生便因之而生輝。
那是個由雪峰構成的世界,而雪峰又為各位神靈所擁有,因此那也是個神靈的世界。那是一片生長神靈的山水。這片高原養(yǎng)育出了善良、樸實、友好的藏民,這與佛教千百年來的滋潤熏陶不無關系。
在這片區(qū)域,倍感藏民們宗教崇拜之濃烈。到處是寺廟、瑪尼堆和經幡,人們深深沉浸在信仰世界里。各種神靈猶如空氣一樣無所不在。但宗教在這里仿佛失去了它固有的飄渺空幻而轉化為種實在的虛空、寧靜和寬和,就像希爾頓在《消失的地平線》里所描述的那樣。
股潛在的、頑強的、不絕如縷的生命氣息穿透那神的圣光而成為藏族文化中深厚無窮的內蘊。因為緊鄰西藏,藏傳佛教成為這一帶普遍的宗教信仰,也正是由于藏民們對之近乎絕對虔誠的崇拜,佛教儀式、佛教精神無處不在,更使這里原本已很濃厚的神秘氣氛平添幾分博大與深沉。
唐調露年間(公元679年~680年),吐蕃即在迪慶境內金沙江上架起了著名的吐蕃鐵橋,并設神川都督府,派駐“倫”一級官員,“收烏蠻于治下,白蠻貢賦?!庇谑前鬃?、納西族、彝族、傈傈族等少數民族的宗教文化深受其影響。公元九世紀中期,贊普朗達瑪興苯滅佛。佛教徒有一批人攜經典逃往東部的康區(qū)避難,對佛教在滇藏川地區(qū)的傳播起到了橋梁作用。至公元十世紀,佛教在西藏再度興起,滇藏川地區(qū)有僧侶爭當前期高僧真?zhèn)鞯茏樱苑Q他們所念的是“伏藏”真經,得的是藏傳佛教真?zhèn)?。?950年代初,僅云南迪慶境內就有藏傳佛教寺院二十四座,其中格魯派十三座,噶舉派七座,寧瑪派四座。
翻看藏傳佛教在滇藏川地區(qū)一千多年的發(fā)展歷史,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它在當地人民觀念中這么根深蒂固。尤其是在佛教興盛時期,這帶幾乎每戶都有一名僧人或尼姑。佛教教義在藏民中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無論是文字、繪畫,還是建筑、戲劇,甚至包括民歌、民間故事和民間傳說等方方面面,幾乎無一不與佛教有關。
所有的寺院和民居都繪有壁畫,內容都與佛教有關,宗教色彩極為濃厚,所繪內容有佛像、菩薩、宗教人物、寺廟、佛經故事,以及民間傳說和神話故事等。寺廟壁畫有著嚴格的藝術規(guī)范和要求,其尺度、構圖、色彩等必須與佛經的內容相吻合。這些壁畫,畫風簡樸,色彩單純厚重,線條簡潔,風格渾厚,明顯保留了藏傳佛教畫的傳統(tǒng)技法。同時,因為受到內地畫風的影響,畫面純凈,線條挺秀,色彩和諧,造型準確。在藏族民居壁畫中最常見的是各種吉祥圖案,如八瑞相(即寶瓶、寶傘、勝利幢、吉祥結、法輪、妙蓮、金魚、右旋海螺)、和氣四瑞、六長壽等等。
雕塑當然是以藏傳佛教的寺院里最為集中。在各地寺院里供奉著成百上千尊神態(tài)各異的佛像,著意刻畫諸神的性格特征,賦予人物以個性,使之更加傳神、生動,富有情趣。像昌都強巴林寺、迪慶松贊林寺、東竹林寺內的強巴佛,高達三丈以上,雕刻技藝精湛,造型逼真,上面鑲嵌無數金銀珠寶、琥珀、綠松石等裝飾。各地寺院的門、梁、檐、柱之上均有大量的雕刻圖案,或為浮雕,或為鏤空精雕,刻有龍紋,云紋,八寶,花鳥等,用傳統(tǒng)生漆漆飾,色彩絢麗。在藏族民居里也可看到這樣的雕刻。
藏民們還將他們的宗教感、美感等以曠世罕見的大地藝術形式鋪展在整個高原上。
據說,是米拉日巴上師發(fā)明了那彎彎曲曲,極具美感的藏文,那文字念起來帶有連續(xù)不斷的輔音和啞音。那文字天生就是用來贊美自然和歌唱生命的。它們能夠在綿綿無盡的誦讀中和不經意間直達上天,溝通此生和彼岸。
“喳嘛呢叭咪畔”,這是回蕩在雪域大地上最頻繁的聲音。這聲音不僅出自喇嘛的口,也出自老人和孩子的口。這聲音還鐫刻在無數的石頭上,還鑄造在永遠從左向右順時針旋轉的轉經簡上,它還飄揚在無數風馬旗上。據說它們能使人氣息調和、血脈通暢、心安神定。它們能祛除人類和世間的各種惡業(yè),能使心靈凈化,能使精神升華。在危難的關鍵時刻,據說念誦它們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它甚至能使面對死亡的人坦然、超然。
如果你問一個旅行者:在滇藏川藏區(qū)見到最多的人文景觀是什么?也許他會不假思索地告訴你,是瑪尼堆和風馬旗!
藏族為什么到處堆瑪尼堆,我以為完全出自天啟——在那離天最近的地方,在那最富有靈性的高原,何以表達對神奇大自然的尊崇和敬畏?唯有瑪尼堆;何以將飛升的心靈精神與蒼茫天地溝通?唯有瑪尼堆;何以將在茫茫大地上的漫游轉經朝圣的歷程一一記錄下來?唯有瑪尼堆。那是藏民族精神累積起來的金字塔。
我最早見到這神圣的瑪尼堆,是在云南迪慶的大寶寺,是在1986年。那是一座小小的寧瑪派寺廟,建在一座原始古柏密布的小山上,小山周圍,就是圈瑪尼堆,以一塊塊圓形、橢圓形或各種不規(guī)則形狀的石塊壘成,石塊上鐫刻有各種各樣的“喳嘛呢叭咪畔”六字真言,以及各種各樣的佛像、神異動物形象和各種圖案。它們像圈圍墻樣環(huán)繞著寺廟,任憑風吹日曬雨淋雪掩,一個個一塊塊顯示出深刻的歷史和無際的蒼茫,默默無語地吐露著神秘和莊嚴。
后來在這一帶走得多了,才發(fā)現,雪域高原上的每一座山口,每條路口,每一個村口,都矗立著座座石刻瑪尼堆,飛揚著一面面、一串串五彩繽紛的風馬旗,那是無數朝圣者和旅人的信念的堆疊,是人們向神們的致敬。人們相信,在積聚了自然之精華的石頭上刻下經文,并供奉在天地之間,是讓所有眾生受用不盡的大功德,它們猶如一份盛大的禮物,來自自然又重新安放在自然之中。每一塊鐫刻上經文和佛像的瑪尼石,都是一份虔誠而博大的心意;風馬旗的每一次飄揚,都會向上界送去人們的祈愿。那吉祥的祝福布滿雪域的每一個角落,彌漫在高原的每一片天空。藏民們虔誠地用石頭石片,牛頭羊頭,用全部的心血和信念,堆起這醒目的神壇。他們相信這是神們聚集的地方,從這里,神們能聽見人世間的祈禱,能領受人們的虔敬奉獻。藏民們每經過一個瑪尼堆,都要莊嚴地堆上幾塊石頭,或是插上幾根木棍,手捫左胸,高喊幾聲:“哦啦嗦!”那野性的呼喊震撼心靈、震撼山巒、震撼天宇。
組成瑪尼堆的石塊上有的刻滿藏文經咒和多種圖案造像,其文字內容多為“六字真言”(喳嘛呢叭咪畔:和各種佛教經典。而所刻造像更是豐富多彩,內容廣泛。有反映苯教拜物意識的龍、魚、日、月畫像,各種鳥頭、獸頭人身像;有反映佛教意識的釋迦,十一面千手觀音、度母;各種護法神像、天王像、蓮花生、文殊菩薩等佛像。云南藏區(qū)的瑪尼堆上還要豎一根木柱,頂端刻出日、月、星的形狀?,斈岫咽滩匚暮蛨D案雕刻對研究藏地文化有很高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
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民族像藏族一樣有如此強烈而濃厚的宗教感。世界上恐怕也沒有哪個民族像藏族一樣,在一種不可抗拒的召喚下,在一種信仰的支撐下,毫無反顧地在高原大地上走來走去,去朝拜他們心目中的圣城、朝拜神山圣湖、朝拜每一個神圣的地方。
我很佩服那些宗教圣徒,他們在那么遙遠的年代,以最為原始的交通方式,也許僅僅憑著某種傳說,總是能夠尋找到超凡出世的絕美之地,賦予這些地方神圣的生命力,讓后人前赴后繼地景仰,而且絕不會失望。
神山圣地作為神靈居住的地方,又有眾多佛教大師大德的圣跡,被公認為世界上的奇異之地,朝拜這樣的地方自然就有各種功德,會增加福報。而眾多百姓更普通的說法是,繞神山圣湖和圣地禮拜,可以洗盡人生的罪孽,多轉的話,能夠在無數的輪回中免受地獄之苦,并有好的轉世,在來生享有更為幸福美滿的生活。這成了大多數轉經朝圣者的信念。他們由此堅信,轉經是一種功德無量的修行,是種消罪積福的過程,這樣做就能夠止惡行善,趨吉避兇,就能夠超越苦難、罪孽和死亡,達至和諧寧靜善美的彼岸。
在滇藏川交界地帶,在貫穿這一帶的茶馬古道沿途,經常會碰見成群結伙或只身一人的信徒,他們一路風餐露宿,歷盡千辛萬苦,有的甚至離鄉(xiāng)背井達數年之久,有的甚至就在轉經路上“仙逝”而去。這在藏民看來竟是最大的福份了。他們的臉上刻滿了旅途的艱難,但卻透露著一種寧靜的滿足。崎嶇蜿蜒的山道上,善男信女們牽騾拄杖,絡繹不絕。沒有朝山轉經的,被認為死后不能超度苦海,生前就要受人歧視。即使是在脖子上系根黃色或紅色纓帶跟隨主人朝山轉過經的羊只,也成了圣潔的生命,此生不許宰殺,任其自然死亡。
神山上,禁止砍伐林木、破壞水源和獵殺動物。在某種意義上,轉山表達了人們渴望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望。
藏族不僅經常長途跋涉優(yōu)游高原大地,他們也在當地打轉,甚至讓瑪尼筒和念珠在自己手里轉。在藏傳佛教的寺院外圍或佛殿、經堂的外側,一般都建有經筒(也叫經輪),村子里也建有瑪尼經筒房,藏傳佛教信徒們,有事沒事都要轉上幾圈。特別是那些老年人,幾乎人手一個小的瑪尼小經筒,不停的搖轉,小瑪尼筒轉動幾圈,就等同于誦經數遍。因為無論是大經筒還是小經筒,盡管形式,大小,質量,外觀各有區(qū)別,但一律是外刻經文,內裝經卷,且要順時針轉動(苯教徒除外)。許多老年信徒每日都要清晨起床前往寺院,用手依次轉動經輪,繞轉寺院,往往一轉就是一天。如果將他們一生轉動瑪尼筒和轉經的距離合計起來,恐怕足以繞地球幾圈,甚至可以抵達月球或更遠的星球。
在高原的每條路上,都有朝圣轉經的藏人。他們堅定、執(zhí)著,一絲不茍地行進在路上。他們在尋找理想中的香巴拉,他們在尋求解脫之道。世界上只有這個民族,一代又一代,一個接一個,前赴后繼地用自己的身體丈量大地,用自己的五體投地來親吻、接觸生養(yǎng)自己的大地,用自己肉身的尺度,來縮短自己與神圣之間的距離。那是數以月計、數以年計的時間概念,那是數以千里和萬里計的漫長旅途,那是數以十萬計的匍匐。
他們沒有顯出疲勞,更沒有半分抱怨。他們一個個神態(tài)平和、寧靜安然,表情猶如睡足后又吮飽了乳汁的嬰兒。爬山、行走仿佛就是他們人生的一部分,而在這神圣的旅途中,他們人性中那些隱秘而惡劣的層面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
他們從來想都沒想過要向雪山挑釁。他們從來承認自己在雪山面前的卑微和弱勢。他們有的只是敬畏和崇信。以人的血肉之軀,沒有誰會將那漫長的餐風宿露、沐雨浴雪的艱難路途當作輕松享受之旅,但他們以宗教的熱忱,做到了以苦難置換幸福,以饑寒交迫尋求精神充實,以自己的腳步和身體,圍繞著雪山湖泊表達他們的敬畏和崇信,從而實現了對生命和真摯感情的擁有,達到了靈魂的凈化和人性美的一個超高度。
藏族是一個在路上的民族,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呼喚,一種來自宇宙深處的不可抗拒的召喚,引領著他們放下一切,走上遙遠的朝圣之路。
他們主動為自己開辟出無窮盡的旅途。他們對旅途現實的苦難說“是”,對苦難的未來說“不”。他們?yōu)榱讼M?,為了未來而忍受現實的苦難。他們就這樣看著死亡行走,沒有害怕,沒有恐懼,任死亡在自己頭頂飛翔,像他們崇敬的度母和空行母。他們就這樣走啊走,一直走進了神話,一直走進了香格里拉。
因此,藏族的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規(guī)范等等皆來自佛教。而一個民族如此深愛佛教,對之頂禮膜拜,將自身文化與之如此深刻融合,這在世界上都是罕見的。在這里,當你親眼看到那些信徒磕頭、燒香、轉經時,往往會被他們那種發(fā)自內心的虔誠所打動,從他們幾乎毫無表情的面容上,終于能夠更深刻地理解什么叫做“信仰”!
這是個時間停滯的地方,人們在停滯的時間中走過一個個山口,穿過一片片叢林,涉過一條條溪流。他們用虔誠的信仰使時鐘停止了轉動。
看著不停行走的轉經者,我不由得想,也許世界上真有某一種力量,能夠凝固住時間的流動,能夠使生命長駐或輪回旋轉?
人類擁有汽車、飛機之類,也不過百來年的時間,然而眼前這無垠的太空,這蒼茫的大山,這喧騰不已的大江,這烙在藏族群體意識中的神圣精神,這從他們掌上升騰而起的威嚴畏懼和確鑿信仰,這洋溢在他們面膛和眼睛的虹彩之中的寧和而厚重的理想主義光芒,使人猶遭雷擊,仿佛一下子觸及到了博大精深神秘無限的時空。
這也正是康韋在香格里拉深切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