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藝的職業(yè)是記者,一年里看見這個女孩四處游走,匆匆忙忙,似乎很少有安靜的時候。但是她的文字很靜,靜得有些奢華,有些艷麗,叫人心切慕之。一件跟著自己混了多年的衣裳,在她的內(nèi)心,竟是這樣充滿了意趣。
把一件新衣裳,穿成自己的衣裳,得經(jīng)過多么漫長的時光啊。
經(jīng)線緯線開始編織起來的時候,線和線都不知道自己最終和哪根線就要廝守一生了。它們怯怯的,又張皇又期待的,最終,在機(jī)器咔嚓咔嚓的聲音中,線圈們交織著,竟然就被編織到一起了。
人對這一切都是陌生的。
他們不知道這些線圈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好像他們又當(dāng)作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樣子,敢說自己是一切的主人。
線圈依舊在軋軋地走著,機(jī)器是冰冷的,他們都是冷漠無情的,無論經(jīng)歷過什么,臉上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多少布料都不會使他們變得溫暖,他們天生就是冷的。但線圈們不是啊,她們天生就是暖的,從前在田野里當(dāng)棉花的時候,她們就需要很熱的天氣,只有在好天氣里,棉桃才會開出高質(zhì)量的花兒,要是天氣不熱,棉桃會哼哼唧唧的,花只開一半,氣得棉農(nóng)唉聲嘆氣,但她們就不好好開花。
棉花是很任性的啊,就像女人。
但女人有時候也會很乖,不太敢干出像棉花這么頑皮的事兒。
那么奔放肆意的棉花,竟然有一天,會乖乖地在一臺冷掉的機(jī)器上變成一塊塊整齊的布料,想想就讓人有點(diǎn)傷心。
但是女人會開心。
一塊漂亮的布料,會變成一件漂亮衣服的幾率,大大高于平庸的布。
所以從成為一塊漂亮的布料起,棉花們的命運(yùn)就好像已經(jīng)被決定了。當(dāng)然,最初的時候,哪一朵棉花也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無非以后變成一件衣裳。
到了后來,所有的衣裳擺在玻璃櫥窗里,擺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上,擺在超市里。
衣裳們好像默認(rèn)自己變成衣裳的事實(shí),沾沾自喜的是,自己是擺在昂貴櫥窗里頭的衣裳。
可是之于人,那只是一件好看的,但是陌生的衣裳。
就像陌生人,或許會有噴薄的喜悅,但是布料硬,挺括,看起來好看,只是穿起來,還有點(diǎn)拘謹(jǐn)。
沒辦法,要把一件新衣裳穿成自己的衣裳,不是那么簡單的一件事。
要經(jīng)過體溫的熨燙,要被醬油汁兒濺到,要在洗衣粉和洗衣液之間被揉捏,要在洗衣機(jī)的甩干桶中被擠壓。自然,格外昂貴的衣裳,還要用手洗,手洗使它像新的一樣,這種衣裳,是永遠(yuǎn)穿不熟的衣裳,只有出門見人的那一會兒穿那么一小會兒,回家后,依舊會被珍惜地熨燙之后掛在衣櫥里,這是門面。
只有一件經(jīng)過時光和洗滌的衣服,才會慢慢變成自己的衣裳。
柔軟的布,洗掉和磨掉了一切工業(yè)加工過的痕跡,變得柔軟,變得熟稔起來,甚至有些貼身的衣裳,變得像它們最初的少年時期——棉花一樣。到了這個時刻,人和衣裳,才好像變成熟人了,熟得隨便披掛一件衣裳不要洗臉就可以出門,熟到無限柔軟的布料才會使身體的各個部位無限被包容,而不是腰部剪裁太窄,坐下就不舒服,胳膊肘兒鼓起一個包看著就不順眼,到了那個時候,這件衣裳,才真的是自己的衣裳了。
它已經(jīng)毫無爭議地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那庸俗的艷麗大花或者清純的小花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會隨著你的身體呼吸,這時,變成了我們住在衣裳里,衣裳就成了我們面對這個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線,它是柔軟的,那么世界就是柔軟的,它是柔韌的,那么我的世界就刀槍不入。
可遺憾的是,多少人終其一生,都沒有穿熟過一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