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飛
今年冷得特別早,市政供暖還沒來,就下起第一場雪。
夜深了,全家人還都沒睡。壁爐生著火,暖烘烘的。圍著壁爐是三張沙發(fā),爸爸在短沙發(fā)上看報,不緊不慢,跟每月末去收房租、每晚到飯店巡視那樣。炭火煨烤著栗子,隱隱栗香,媽媽起身把錫紙包取出來。
這是花園里那三棵栗樹上結(jié)的栗子,粘了焦糖,那么軟,那么甜。雪天夜里吃栗子,愜意噢。
媽媽望著窗外說:“快下大雪吧,到時咱們站到雪地里看月亮、許愿,才有意思呢!”
小達心不在焉,他在想中午的事呢。中午,小達請四位要好的同學(xué)到他家飯店吃飯,其實前天剛請過一回,覺得沒請夠,他就要轉(zhuǎn)去市內(nèi)上學(xué)了,擔(dān)心別人把他忘了。
吃完飯回到學(xué)校,小達如廁時聽到有人議論自己。
“聽說周小達又請吃大餐了,又是轉(zhuǎn)學(xué)又是請大餐,真能嘚瑟?!?/p>
小達聽出是劉偉,心話:“我嘚瑟?!臭劉偉你給我等著!”他忍著先不出去,想往下聽聽。
“有錢就是任性!”這是陳力強的聲音。
“顯擺唄?!?/p>
“就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家有錢。”
“陳力強,你也給我等著!”小達氣得咬牙切齒的。
另外一個聲音插進來:“你倆犯紅眼病了吧?錢是人家辛辛苦苦掙來的,愛怎么花怎么花?!?/p>
“陳碩?!”小達一愣,沒想到陳碩會幫自己說話。
“陳碩你巴不得變成周小達呢吧?好歹自己家就有鋼琴,不用天天霸著學(xué)校的呀!哈哈……”
“無聊!”陳碩摔門走了。
“豬鼻子插大蔥,不定多羨慕周小達呢!天天霸著琴房的鋼琴,好像他家的似的!”
“就是,要我可不好意思。”
……
想著想著,小達鼻子酸酸的,陳碩那么瘦小,四年級長得像二年級的,一年四季穿著學(xué)校發(fā)的運動服,冬天套件舊羽絨服。他媽媽患重病無力工作,爸爸是鍋爐工??伤偰萌珜W(xué)年第一名,還是同學(xué)們公認(rèn)的“鋼琴王子”呢。小達和陳碩很少一塊玩兒,沒有私交,他懊悔自己從未嘗試和陳碩交往。
爸爸抖抖報紙,嚴(yán)肅了。媽媽湊過去,看到報紙上刊登著加速遺產(chǎn)稅立法的內(nèi)容,小聲嘀咕:“家產(chǎn)留給孩子繼承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還要征稅?!錢去哪?”
“均貧富嘍?!卑职粥洁煲宦?,把報紙收起來,剝栗子。
起風(fēng)了,窗戶有兩層,都密封嚴(yán)實的,可風(fēng)還是能鉆進來,窗口寒氣逼人,路燈清冷,毛毛雪花靜悄悄飄旋,酷酷的寒冬,來了。
第二天中午,氣溫升高,雪化了,放學(xué)后氣溫又降下來,地面像要結(jié)冰。小達坐在他家飯店窗邊,爸爸有應(yīng)酬讓他自個兒吃飯,飯后再接他回家。他又想起了昨天中午的事,打算買件新羽絨服送給陳碩表示感謝,也留作紀(jì)念。
說曹操曹操就到,陳碩正急匆匆從店外經(jīng)過,小達連忙跑出去,邀他一起吃飯。
“不啦,我要趕著坐公交車去音樂廳聽鋼琴演奏會哩?!标惔T扶著小眼鏡,眉開眼笑的。
“真的?幾點的呀?”小達不大相信,音樂廳的門票可挺貴的呢。
“七點的,是音樂老師給我的票,她臨時有事去不了了。我可還從來沒聽過哩。看,特意穿的白襯衫,新噠?!标惔T笑開了花,衣領(lǐng)好白呀。
“哪能餓著肚子聽呀?”小達說著,把陳碩往里拽。
“我?guī)в泻贸缘哪?。”陳碩笑嘻嘻拿出一包糖炒栗子給小達檢查。
“這能吃飽?”
“當(dāng)我是豬啊?哈哈……”陳碩調(diào)皮地學(xué)豬叫。
小達還想道謝呢,陳碩已經(jīng)趕路去了。
時針指到7點,小達吃過了飯,他替陳碩高興,這會兒陳碩得多美呀,坐在音樂廳紫天鵝絨軟椅上,紅天鵝絨幕布在眼前緩緩打開,舞臺燈光像滿天星,映在鋼琴上閃閃發(fā)亮,演奏家上臺后,他和所有觀眾一起熱烈鼓掌,拍得巴掌都紅了。他聽得比誰都用心,白襯衫在觀眾席里格外顯眼……
下雨了,漸漸轉(zhuǎn)成雪。店里客人滿座,每張飯桌中央都有口熱氣騰騰的銅火鍋,菜肉香氣撲鼻,人們親密地交談,分享食物和美酒。
小達喜歡這樣的雪天,尤其是坐在飯店里,一邊看人們聊天、吃飯,一邊看雪花從窗前飄過,那種感覺比在家里賞雪更溫馨呢。雪漸漸變大了,裊娜飄蕩。用過餐的客人們不忙回去,喝香茶,看著窗外的大雪,談興更濃。小達走出去,雪飄過彎月,鵝毛那樣潔白柔軟,落到臉上、唇上,一瞬一瞬地冰潤,他隱約聽到有誰沙沙地唱歌,為在融化前撫摸過一個生命而快樂。他想到好友們,一一默念他們的名字,對月許愿:“保佑我們?nèi)家环L(fēng)順吧!”,又想到陳碩,也祝福了他,直到有了瑟瑟寒意,才回到室內(nèi)。
七點三刻,爸爸還沒來接,大雪還在下著。小達猜測音樂會可能正值中場休息,陳碩也許正在享用音樂廳的免費茶點,熱奶茶、熱可可各來一杯,小點心每樣都嘗嘗,再到平臺上去賞雪,音樂廳那雪山般晶瑩的外墻、落滿白雪的廣場、河灘上謎一樣的蘆葦蕩,宛如在童話世界里。然后回去靜靜坐好,等聽下半場。嘖嘖,光是想想都醉了。
這時,爸爸來電話,說要稍晚才能過來,讓他再等等。小達趴桌上睡了一覺,醒來時雪小了。
快九點半的時候,爸爸又打來電話,說應(yīng)酬剛結(jié)束,但要送朋友去市內(nèi),讓小達再多等等。
天色已晚,仍有客人進店就餐,都凍得哆哆嗦嗦,店員把空調(diào)暖風(fēng)調(diào)到最大,好讓客人盡快暖和過來。一位剛進來的胖胖的客人是公交司機,大嗓門兒,抱怨路滑連環(huán)追尾,車堵在中途近五個鐘頭才回來,也因此,下午五點半以后去市內(nèi)的公交車都取消了。
小達聽了,忍不住唉聲嘆氣,陳碩啊陳碩,咋這么不走運呢,到手的演奏會泡湯了。
突然,飯店的大門猛地被推開,一陣寒風(fēng)從門外撲進門里,沉甸甸的棉被門簾給掀到天花板上去了,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臨近門口的餐桌上的酒杯、筷子已吹落地上。兩個店員慌忙跑去關(guān)門,與此同時,擺放在門口緩坡上種有丁香的花盆被風(fēng)吹倒,朝遠(yuǎn)處滾去。狂風(fēng)把地上的雪卷到空中,天地白茫茫一片。一個男店員豎高大衣領(lǐng)跑出去追花盆,風(fēng)大,人難走,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花盆倒溜得挺快,沒能追上,無奈返回。隔壁酒家的大招牌被刮掉半拉,在風(fēng)雪中當(dāng)啷啷翻滾著往遠(yuǎn)處飄去。
沒人離開,這么大的暴風(fēng)雪會把人凍僵。店外的廣告旗桿也被刮倒了,店員們眼看著彩旗躺在地上往遠(yuǎn)處飄,沒人再做聲。路上見不著人,店內(nèi)的談笑聲弱了,人們都盼著風(fēng)停下來,回家。
小達眼巴巴等爸爸回來,快把練習(xí)冊翻爛了,一會兒到窗前巴望,一會兒進廚房東看西瞧,有個廚師逗他:“老板不回來了,你到我們宿舍對付一宿吧。”這一說不得了,小達隔幾分鐘就給爸爸去個電話,問他到哪兒了。爸爸說風(fēng)大路滑,不敢快開,安慰他別擔(dān)心,肯定回來。
大約十點三刻,風(fēng)小了,客人陸續(xù)離開,都邁著小碎步,雪下有冰,誰也不想摔跤。那位胖公交車司機已然微醺,一位年輕店員攙扶著他走到路邊去搭順風(fēng)車。爸爸還沒回來,小達坐立不安。
半小時后,風(fēng)停了,店員們把店內(nèi)收拾停當(dāng),把尚好的花盆撿回來,準(zhǔn)備打烊。爸爸終于回來了,詢問當(dāng)天的營業(yè)情況,小達等著上車。
就在這時,一位剛離開的店員大聲嚷嚷,人們以為有劫匪,全跑出去幫忙。沒有劫匪,距離店門口七八米的地方,有一個小雪人,要不是穿著衣服,要不是拖著一輛倒在地上的自行車,要不是在蝸牛似地向前移動,幾乎看不出他是活人。那人已不會說話,帽子上凍著冰坨,臉上覆蓋著半寸厚的冰雪,只有眼睛、鼻子、少許兩頰露著。人們趕忙把他抬進店里,重新打開空調(diào)給他取暖。
這是個小孩,凍成了冰人,沒人認(rèn)識他。小達哭了,說這是他同學(xué)陳碩。
陳碩渾身僵硬、發(fā)抖,上、下頜凍到了一起,手黑紫僵硬,比雞爪還難看,右眼眶糊著血跡,只有兩個眼珠還能動。他身上的羽絨服凍成了冰涼的鐵板,拉鏈凍著冰,沒法打開,人們用溫水把冰融化,才把拉鏈拉開,發(fā)現(xiàn)里面的舊毛衣跟羽絨服凍在一起了,毛衣里只穿有背心。人們把他的冰衣服脫下來,給他蓋上棉被。
小達焐著陳碩的手,好擔(dān)心吶。小達爸爸用溫毛巾一點點把陳碩臉上的冰雪拭凈,他早聽說過陳碩,就是沒見過真人。
人們都奇怪這孩子怎么會凍成這樣,七嘴八舌問他。
陳碩哼哼來哼哼去,想說話又說不成。過了好一會兒,他緩過來點能說話了,說去音樂廳看演奏會去了。
“看什么看?公交車不都取消了嗎?”小達說。
“嗯,聽我說吧……我趕到車站的時候,有輛車剛開……我追著跑,車沒停,我只好等下一趟……下一趟車來了,我們坐上去等著發(fā)車,可車就是不開……后來傳來消息,路上出了事故,再加上預(yù)報有壞天氣,去市內(nèi)的車次全部取消……我們一起去找調(diào)度員爭取,沒用,鐵定取消……我決定騎車去,就回去取了自行車,往市內(nèi)騎?!标惔T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那時幾點?”
“我身上沒表……估計六點二十吧?!?/p>
“傻帽兒,那哪來得及呀?從咱們郊區(qū)到音樂廳至少十五、六公里,就是好天去,也夠嗆啊?!毙∵_說。
“我騎得可快了,不出十分鐘,就騎到哈平路了……我想如果照這速度騎,肯定來得及。突然……車把向右一歪,我給摔了出去,地上有泥有冰,弄了一身。我接著騎,沒兩分鐘,又摔了一跤,路面太滑了,我只好放慢速度,加著小心……我估算,可能趕不上開頭了,沒關(guān)系,盡量趕吧。一想到就要現(xiàn)場聽演奏會,就要見到鋼琴大師了,我那個激動啊,身上可暖和了。忽然下起雨來,不是太大,我想沒事,很快就會停的,照常騎。”他說話越來越流暢了。
有人呵呵笑著說,這熊孩子可真能折騰啊,想一出是一出。
“可雨沒停,變大了,我的羽絨服說是防水的,居然進水了,越來越沉,后來又下起雪,真讓人抓狂!”
一位店員打斷他說:“還非得看吶?那時都過七點半了,你該往回騎。”
小達回想起那會兒他正在雪地里祝福陳碩呢。
“非看不可,下刀子都去!”陳碩調(diào)皮地吐舌頭,接著說:“雨水幾乎落地成冰啊,冰上有雪,我往前騎,無緣無故就摔一跤,就那么‘啪唧啪唧摔呀,我的媽!我竟然還活著,哈哈……”他緩過來了,臉蛋兒火紅。
小達猛然想起劉偉嘲笑陳碩的話,心想:真笨,送什么羽絨服啊?!劉偉說的沒錯,陳碩最需要的是鋼琴。家里的鋼琴一直閑置著,送給陳碩不正合適嗎?就是不知爸爸同不同意呢?小達斟酌著,湊到爸爸耳邊,說出了想法。
爸爸張著嘴,眼睛瞪得老大,沒吱聲。
人們還在問這問那。
“你去過音樂廳咋的?認(rèn)路?”
“我就去過一次市內(nèi),二年級時學(xué)校組織春游去的動物園,不過有地圖哇,我會看呀。”陳碩眨眨眼睛。
“這一路好些地方?jīng)]路燈,還要過橋過隧道什么的,你不害怕?”
“我的媽!別提啦,烏漆麻黑的,風(fēng)‘嗚嗚像狼嚎,瘆得我呀,頭發(fā)都豎到天上去啦?!?/p>
小達爸爸想起小時候的什么事來,腦海里浮現(xiàn)出故鄉(xiāng)無邊無際的玉米田,他眼眶濕了,百感交集,過了一會兒,輕輕碰小達,點頭表示同意。
小達當(dāng)即對陳碩耳語一翻,請他不要推辭。
“哇,鋼琴?!”陳碩猛地坐起來,過了片刻,輕輕呼了口氣,像從夢中醒來,甩甩頭,接著說:
“后來我估計差不多錯過半場了,盡量趕吧。雪越下越大,有的地方特別滑,剛騎上就摔下來,我只好騎一段走一段,這樣倒更快。經(jīng)過康安路海富小區(qū)門口,終于遇到一個人,打聽到是8點28分,離散場還有12分鐘,我得加緊趕到!”
“趕啥趕,到那也得散場了。”小達說。
“嗯,確實,我到的時候,演奏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有觀眾往外出了?!标惔T說完,黯然轉(zhuǎn)頭向窗外望去,玻璃窗的四邊有霜,猶如一個個相框,把夜色框進來,夜空深藍(lán),大地白亮亮的。
大伙不禁唏噓。
小達爸爸暗自思量,該怎樣把鋼琴送到陳碩家里去,就這幾天吧,先讓他家騰出點地方來,然后雇專人送過去,避免磕碰。
“你家是哪樓?”他問,見陳碩沒心搭話,忍不住摩挲他的小腦袋,問他路上有沒有找地方避避,見他搖頭,小聲叮囑:“暴風(fēng)雪天可不是鬧著玩的呀,要是再遇上,千萬別急著趕路,要么想法兒搭順風(fēng)車,要么找地方躲躲,那些亮著燈的飯館、快餐店都會容留的,不點吃的也不要緊?!?
“陳碩童鞋!”小達連拍陳碩的肩膀,“你是第一個在暴風(fēng)雪天從郊區(qū)到市內(nèi),只靠自行車和徒步打來回的人!我要說給所有童鞋聽!演奏會以后還有機會看呢,甭難過?!?/p>
陳碩回過頭來,眼神突然閃閃發(fā)亮,語速加快了:“你們絕對想不到還發(fā)生了什么!演奏會結(jié)束了,可我還是想進去見識見識。我走進演奏廳,發(fā)現(xiàn)好多人還都好好坐著呢,他們在鼓掌,你們猜是怎么回事?是主持人宣布:‘為了答謝觀眾的盛情,再加演一曲《黃河船夫曲》!天哪,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亩淞?!我不便去找座位,就站在角落里聽。那是什么樣的演奏啊,我無法用言語形容,這么說吧,雨、雪、狂風(fēng)、暴風(fēng)雪、天黑路滑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和它相比,連一片羽毛都算不上!回來路上我唱了一路呢?!闭f著說著,他輕閉雙眼,旁若無人地哼起旋律,雙手舞動,十指翻飛,仿佛在攪動一條大河,掀起無數(shù)驚濤駭浪,又把它們一個一個打敗。
大伙兒看傻眼了,這孩子簡直變了個人!
小達和爸爸默默對視,不約而同地心潮澎湃,家里的鋼琴可別再傻乎乎地杵著了,趕快交給陳碩吧!
“啪嗒”,一顆栗子從羽絨服兜里掉到地上,正在吹烤羽絨服的女店員把栗子撿起,朝垃圾桶走去。
“別扔唉?!标惔T追過去。
那是顆冰涼的小栗子。
“都凍硬了,別要啦。”小達說。
陳碩固執(zhí)地攥著,抿了抿嘴唇,說:“本來不想說的,在去的路上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在和興路段,我小心又小心地騎,還是摔了,兜里那包糖炒栗子飛到溝里去了!”
“哎呦,整晚你啥都沒吃?!”小達驚道。
“先別急呀,我運氣大大滴好,居然找回了兩顆!怎么吃呢?我決定,等到了音樂廳獎勵一顆,回到家獎勵一顆。所以啊,我已經(jīng)吃了一顆栗子啦,這顆嘛,等回到家才吃,嘿嘿……”
沒人插話,廚師悄悄走開了。
“多加個雞蛋吧?!毙∵_爸爸輕聲囑咐。
“謝謝啦,太晚了,再不回去我家人該擔(dān)心嘍?!标惔T笑著拉住廚師。
廚師重新坐回去,他覺出這孩子是不好強求的。
氣氛微微局促,有人打聽鋼琴大師的風(fēng)采如何。陳碩沒馬上回答,從書包拿出一副眼鏡,那眼鏡只有一片鏡片,布滿裂紋,他直接戴上,又從書包裝的塑料袋里取出白襯衫穿好,才說:“當(dāng)時呀,我站在最后,眼鏡片摔得就剩一個了,還是碎的,沒能看清鋼琴大師的樣貌。演奏結(jié)束后,我想去請教,沒成想,觀眾呼啦把他圍住了,里三層外三層的,我沒法上前,等我能往前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見了。要說他的風(fēng)采嘛,蓋了帽啦,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全在音樂里了呀!”他的語氣、神態(tài)懇切虔誠,但毫無低微之意。
陳碩準(zhǔn)備走了。人們安靜地看他穿上仍然濕冷的衣服,看他騎上自行車,哼著旋律,小神仙一樣,在雪地里消失了。
回家路上,汽車陷進雪里,輪子在冰地上空轉(zhuǎn),無法前進。小達提出干脆走回去。
父子倆在雪地里跋涉,保持著距離。
小達覺著冷,明天全市開始供暖,此刻媽媽肯定把壁爐燒得旺旺的等著他們,家里興許正繚繞著栗子香。他想起秋天時全家打毛栗的場景,不禁心弦顫動,栗子樹又要開熬這又長又冷的冬天了。
走出一陣,爸爸咂嘴道:“沒咱家人這么笨的,好好的鋼琴誰都不會彈,送陳碩多好……”爸爸正說著,忽地摔倒在雪里。
“哈哈,您又不是沒看出來,他不稀罕呀!我敢打賭,在他心里,沒有哪個愿望是能‘啪唧一下,現(xiàn)成兌付的?!毙∵_伸手去拉爸爸,卻也摔倒了,他是故意摔的。
他們爬起來,衣服沾上了雪。離家還有好一段路呢,爸爸深夜徒步回家的記憶停留在十二年前,小達這是頭一遭,兩人不再說話,只是走著。
夜色里,大地袒露出胸膛,浩瀚無邊,荒蕪潔白,它把俗物一一掩埋,房屋、街道、車輛都不見了,什么都消失了似地,只把人留下來。白雪暗光的大地上,人人都像初生嬰兒那樣,赤手空拳的,他們心無旁騖地朝前走著,好像不是在回家,而是去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