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原
又是一個草木蔥蘢的季節(jié),青城大街小巷的人工綠化地帶和大大小小的公園里,早已是生機(jī)勃勃。金燦燦的迎春花還沒謝幕,彩云般的紫丁香閃亮登場,搖曳的垂柳新枝、婆娑的楊樹嫩葉……它們競相舒展,張揚(yáng)自己生命的活力。
在這看不盡的花團(tuán)錦簇、蓊蓊郁郁中,莊重祥瑞的槐樹誘發(fā)了我難以忘卻的童年舊事。
故鄉(xiāng)村街邊有一棵槐樹,亭亭如傘蓋。樹上有很多鳥窩,每天清晨,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喚醒熟睡中的人們。我曾不止一次傻呆呆站在樹下張望:那高挑枝頭的一個個用樹枝草梗編織成的窩里,是否有鳥蛋或小鳥?春夏之季日暖天長,幾位伯伯喜歡裸著上身,端一粗瓷大碗小米土豆?fàn)F成的硬粥,上面蓋一筷子老腌菜,趷蹴在樹下狼吞虎咽。腳邊不是轉(zhuǎn)悠著雞群就是趴著黃狗。
晌前午后,村嬸村嫂們拎著孩子聚在樹下,一邊做著手頭的針線活兒一邊嘮家常,這是她們釋放個性的公開場合,多情的互相吹捧中夾雜著自我夸耀。懷中的孩子哭鬧時,便解開衣襟,任娃兒吮吸,嘖嘖有聲。村姐和過門不久的小媳婦忸忸怩怩站在圈外聽長者說話,她們在鞋幫或鞋墊上繡出栩栩如生的花草飛鳥走獸,彼此欣賞著。
傍晚,下地勞作一天后的叔叔大爺們吃過飯還要等著給牲口添夜草,于是習(xí)慣性地走出家門來到槐 樹下。大家東一言西一語,話題不外乎茶飯、穿戴、農(nóng)事、土地、天氣、牲畜、老婆、孩子,有希冀也有傷感……朦朧的夜色中,常能看見他們煙斗里冒出一明一滅的火星子,偶爾伴著“吭——吭——”的咳嗽聲。
那個年代人才缺乏,我高中畢業(yè)后便參加了教育工作,經(jīng)常出入一所縣城小學(xué)。學(xué)校坐落在關(guān)帝廟前,校園里的一株老槐樹頗有來歷。樹干微駝,要四五個大人手拉手才能合抱,主干的一部分早已枯死,暴露出腐朽的木質(zhì),另外一側(cè)的樹皮頑強(qiáng)地生存著,滿是滄桑的皴裂、疤結(jié)和枯洞,然而枝丫特別茂盛。廟宇建于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老槐樹是不是建廟時所栽,誰也說不準(zhǔn)。
建于1991年的四層教學(xué)樓,仿佛一個橫躺著的“凹”字,懷抱這株老槐樹,樓與樹齊高——是“現(xiàn)代”與“古樸”的巧妙融合。
當(dāng)初,老槐樹斜伸的樹杈上吊一只鐵鐘,用木棒敲打,聲音洪亮,相聞數(shù)里。課間孩子們在校園里競相玩耍,可鐘聲一旦響起,便蜂擁進(jìn)一間間寬敞的教室?,槵樀淖x書聲立刻淹沒了鐵鐘裊裊的余音。后來,清脆的電鈴以及高音喇叭爬上樹干取代了鐵鐘。
炎炎烈日下,老槐樹用它那濃濃的枝葉,遮擋住了陽光,孩子們在星星斑斑 的操場上追逐嬉戲,純真 的歡笑匯成明朗的歌。偶有小雨襲來,他們像燕子 似的,這一只在雨中“飛”一圈隱到樹下,那一只又“飛”一圈隱到樹下,接受雨絲 的洗禮,或是仰著興奮的 臉細(xì)聽雨打樹葉的“沙——沙——”聲。他們呼朋引伴,嘰嘰喳喳,老槐樹為山里娃醞釀出無限的歡樂。
如今,我每天穿行于青城大街小巷的槐樹下,以過來人的目光審視其容貌,別有一番感慨。
成年的槐樹,通常有15~25米高,枝多葉茂。如果自由自在地生長在曠野,樹冠的覆蓋直徑可以達(dá)到甚至超過其高度,這是其他樹木可望而不可及的?;睒浠静辉馐懿∠x害,成長快壽命長,抗寒冷耐污染,對土壤和水分的要求都不高,是北方城市理想的綠化樹種。
槐樹的高雅大方,不像松柏那樣呆滯,也不像桑榆那樣老氣,它沒有垂柳的柔媚,也沒有白楊的高傲,更不同于玫瑰丁香海棠,不遺余力地炫耀自己的艷麗,而是以特有的方式,呈現(xiàn)綠的鐘靈毓秀、蔭的博大濃重、花的淡雅清香。
槐樹的綠,淡而不輕浮,濃而不壓抑,怕是畫家的筆也難以描繪。春天,鵝黃的橢圓形新葉抽出來,稀稀落落,灑脫豁達(dá)。隨著葉片的長大增稠,樹冠一天比一天翠綠,而且不論環(huán)境怎么烏煙瘴氣,它似乎都會一塵不染,閃閃發(fā)亮?;睒涞闹l疏密有致,葉子層層疊疊,因而樹冠綠得很有層次感,無論遠(yuǎn)看近瞧,總是那么舒心可人。
進(jìn)入伏天,小枝頂端打上花苞,豆黃色。經(jīng)雨露的滋潤次第綻放,宛若千萬只乳黃色的蝴蝶棲于綠叢之中,一堆堆一簇簇,散發(fā)著沁人的香味。微風(fēng)拂過,花瓣飄舞在地面上,也飄舞在行人的頭發(fā)或肩膀上。整個三伏天,青城始終籠罩在槐樹清麗的花香中。一次漫步于某居民區(qū),見一位老婆婆在槐樹下鋪著好大幾張塑料布收集槐花,出于好奇和她攀談起來。老婆婆說:槐花曬干后,可以煮湯、拌菜、燜飯,槐花還有清熱、解毒、涼血的功效……哦!原來槐花既是烹飪的作料,又是治病的良藥,我以前竟一無所知。
秋天,在槐花褪落的根蒂上,長出可愛的長莢,好似皇帝冕旒冠上的串珠,這便是槐樹的果實(shí)。這長莢即使成熟干癟也不開裂,掛于樹梢經(jīng)冬不落。眼看秋天的腳步走到盡頭,槐樹葉子在寒風(fēng)的催促下逐漸變黃,戀戀不舍地離開枝頭,凋零在大地母親的懷里。
北國的冬天,朔風(fēng)吹,瑞雪飄。此時你再看那森森佇立于行道兩旁的槐樹,不屑于擁擠的人潮、滾滾的車流,無暇于摩天的高樓、闌珊的燈火,站立得沉靜與肅穆,仿佛在回憶過往的 歲月,翹首等待春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