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嵐

活生生的美·組詩·

□十五嵐

十五嵐

本名李燕，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8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歌月刊》、《詩潮》、《延河》、《青年文學》等。有作品入選《湖北詩歌現(xiàn)場》、《華語詩歌年鑒》、《中國詩歌年鑒》、《新詩三百首》等選本。著有詩集《在接近陽光的地方》、《明亮》。

對一株香樟樹的臆想

它用體香迷住自己

盡管有那么多愛慕的手，舉在半空

它需要的是一份坦誠

在進入盛夏之際，沒有可供的井泉

踩著叮當的曲子，一路扶搖

它把每一處的綠蔭，都當成土地

直接在上面播種鳥鳴和雨水

更多的時候，它是安靜的

只管坐在年輪的中心，不受任何的神諭

來遣使自己，成為一個異徒

而糾纏的影子，都在廟堂之下晃動

為了達到平衡，它力圖撥開一層又一層烏云

以示柵欄的虛無

經幡之上

它被颶風卷入天空

看見高山仰止，深邃，動蕩的藍……

撕開六字真經

還有虛幻的云朵，分享的大海

要的是忘卻——

依偎的麻雀，熟透的麥子，掩飾的愛情

要的是瞎掉眼睛，削去知覺，堵住呼吸

不再抱著靈魂，獨自站在山巔

唱廟堂之外的哀歌

大不了撕爛一次自己，足夠的閃電和雷霆

與神交匯的地方：石頭，王朝，過客

薄涼已久負盛名。即使一百顆頭顱，一千次心跳

或者再次俯身，以失語的方式

聆聽。人間的應答，卑微不已

浮塵

那么細小，微弱的塵埃

由于忽略的緣故

我記不得上一次的雨水，落在何處

你僅僅趁著一場熱身運動

從北方趕來

你必須前行，經過一座座山峰，一條條河流

在薄暮時節(jié)，來到那些響動之下

“黑暗多么耀眼，遠離泥土的語言錯落有致……”

如果鼓掌是一次給予，你就掏出風

如果歌唱是一次歡娛，你就搬來音喉

我從不介意你的匍匐，是乘虛而入的

一萬次了

舊事盤桓于柵欄之上。莊子洗手的聲音很輕

你在人們的呼吸處，從成年到累月

翠鳥

你認識那一只翠鳥嗎？

它在湖泊上撰寫碑文

從春到夏，為應付生活的人

把一群影子打在湖面上

不是為了紀念，才使人想起

翠鳥淺淺的聲線，由遠及近地傳來

那一年，山崗上的芝麻花開了

樹上的月亮圓了，村頭的光棍叔娶媳婦了

小媳婦蔥白一樣的手指，不停地洗亮一湖春水

一湖春水蕩來蕩去。若不是一面漁具掛在岸邊

誰能知道。后來的日子

愈破裂的地方，愈有一位焊接工

在那里敲敲打打

蟋蟀在歌唱

是它，在寬闊的庭院里

凌霄花低垂的墻根處，水銀般的月光下

是它，在一年一度的秋風之夜

開始潛入，贏得這風暴后的一份安寧

眾多的事物曾經經過我們

或者，我們在眾多的事物面前

曾經失守。是它

順著漂流的方式，來到我們的聆聽

我們不再抱著空想與凝望，像河流上的礫石

無法改變自身的命運，默默沉潛下來——

這粒小小的蛩聲，它彈奏的心曲

總有一兩個路人明白，那是時間流淌的深意

月光如水

又開始了——

夜巡的小銀狐，在整個房間奔跑

黑暗中的心情，具有清冷與幽寒的質地

仿佛讓人難以忍受的潮水

涌向四面八方——

（假設我是這間屋子的本身

無法易主，羞于脫口）

為了社會學的門窗和遺傳學的床單

我不得不把自己修煉成仙

以示，置身其中的命運

一只野天鵝

你明確那只野天鵝，是善良的

在它經過蔚藍的天空

頭腦一直保持，向前方凝視

它穿過無數的懺悔，幾乎逆行而來

它那么忠誠，愛著它的所愛——

淺水灘，荒沼澤，小池塘……故鄉(xiāng)的名字

即使生疏多年，也必須一一分辨

像暴風雪之后的草原，只認準一輪明月

像森林，河流，白帆船……

一只野天鵝，遠行時有多孤單

它如召喚的一根蘆笛，吹出音符，星辰

“而火光照亮了誰呢”

在你說出，石頭有石頭的欲望

溫柔有溫柔的陷阱。一只野天鵝

向靈魂深處飛去，偶爾嘶鳴

那不過是風，勒疼了一下它自己

紅月亮

雪崩以前，你要讓我愛上你

尤其臉上的那層紅暈

不至于讓森林失了色彩，河流斷掉回聲

你看，墜入凡間的都是尋常景致

包括林梢，流星，被鳥兒銜回來的黃昏

一道從頭頂垂下的月光，正像擁有沐浴的力量

是你，使我時刻都想回到大地

被一萬次的語言，掩埋

是你使我停止下來

以柔柔之軀，抱緊整個信賴的蒼穹

和一只花喜鵲為鄰

它是鳥類，我是人類

敞開的地方有一扇窗

我們共享著陽光，空氣，和風……

有時候，我甚至喜歡上它的一切

比如在枝頭歌唱

張開翅膀飛來飛去

對不滿意的天氣，可以大聲抗議

不像我，整日陷入一座空房子

做一些枯燥的家務，寫一些無關痛癢的文字

它有我不及的輕，沒有房貸和生活的成本

也有我不及的重，經受沙塵，餐風宿露

和一只花喜鵲為鄰，它僅僅像一根枝條上結出的果子

有時候，我把它當成我的悲傷

看見搖搖欲墜的塵世，握也握不住

望秋風

從一粒蟬鳴的眼里

打探它——

它在高高的白楊樹和苦楝樹上

等待大雁，把一路折返的鄉(xiāng)音

送達這里——

對于習慣守望的人來說

它是明月清風，途經一些荒漠和山崗

結伴而行的，一次次穿越

它一直像赤子那樣，匍匐向前

假如我聽聞到了它——

我一定是立于一片稻田，或棉花地里

或像一株小雛菊，從春到夏

抬頭仰望——

在萬里的晴空

它伸出一雙冰涼的手

真像我祖父，干完農活的那雙老手

櫻花落

我是這樣悲憐著它——

櫻花，在柵欄的另一側

它剛剛張燈結彩，從陰暗的一面

轉到向陽的一面，就遇見

四月中，最為猛烈的一場雨

我是這樣悲憐著它——

仿佛那一樹的花開，是一場落雪

仿佛那是麋鹿和狄安娜，安插的眼睛

向我走來——

我只能懷抱其中的一朵，我只能

抓住最快的一絲風，為重現(xiàn)一個季節(jié)

而掏出靈魂——

而此時此刻，我要越過石頭和冷蝎子

我要歸還，為焦渴而等候的天空

或為割據而弄疼的鳥鳴

埋下一片安撫

一杯谷雨前的新茶

雨點小，雷聲大

一杯谷雨前的新茶，念你如初

矮牽牛，桔梗花

半個月亮爬到半山坡

你長發(fā)及腰，來不及梳妝

你雪事藏匿，不被眾神簇擁

尖尖十指放牧春風，你是心靈手巧的山妹子

浮動帶來的暗香，勝似千言萬語

三圍，眼神。鋸掉新貴們的雙眼

你還好嗎？

大風壓境

怎樣提及他——

我鐘情的男人，從北方的牧場

趕回他的十萬萬匹駿馬

怎樣說起他——

在一些突然的，猝不及防的事物背后

我鐘情的男人，將他多年的嘶吼

扔給我——

我聽到原野，在秋天的懷抱

開始頻頻倒塌——

那是桂樹在低垂，木棉在掛果

“人間的溫良，不是隨手一折”

我鐘情的男人，有時候像一只飛行的大雁

在內心結滿閃電和雷霆的同時

他將他的孤單，交付給我

我便看見了葵花和野草，也看見了白露和煙塵

整整一個秋天，一切往歸宿而去的愿望

我鐘情的男人，是從碧綠的湖水中

脫穎而出的一棵岸柳，他卷曲著他的華發(fā)

當我們再見時，酒杯里滾動的不是一場雨

而是，億萬次的唇齒相依

遺忘的蟬鳴

有聲線的鋸齒，在林中此起彼伏

搖曳的，晃動的，像一盆發(fā)酵的面團

整個夏天，除了它能夠沉入爐鼎

自娛自樂——

它有一成不變的腔調，一聲接一聲

力圖趕跑恫嚇的雨水和雷霆

由此，時間開始變深——

曾幾何時，潮濕的石頭躍上枝頭

在山貓子和灰雀，呆立的樹梢

我們是一群總想攀爬到高處的人

像高高懸掛的青果

有時候自鳴得意，有時候卻放大悲情

而蟬聲，只有一個

它在細小與龐大之間，穿梭

竟然沒有一點怯意

暫且回到海

抓住這個詞的時候，時間真美

一曲扶桑之國的歌，又將我?guī)У綗o際

想必海是寬容的，在它撫慰的漂流瓶與堅果

“一切遠離塵世的事物

我都愛，還有它們的朦朧……”

仿佛額頭還碰到沙灘，影子還在拖船間悄悄滑過

向我躺著的房間走去。在那里

一個吸煙的人點起火把，為了把我意愿的一切照亮

于是家具、書籍，含有蘇打味的礦泉水

于是桌子、茶杯，帶著犄角的椅子化為音節(jié)

我也燃燒了起來。在那愛情和喘息變成蔚藍色的海洋

我看見自己的軀體，一個裝滿零部件的密室

被一只白嘴鷗，啄得千瘡百孔

你不能想象

一棵樹，必須昂首挺立

一小會兒的閃電，不足以構成威脅

擊中它的

你看啊，樹——

雨水落下來，那么輕快，自由

仿佛它的枝葉，天生就在等待一場沐浴

它緊緊抓住雨水，任由傾訴

裂變成一千朵，一萬朵有聲之花

“滴答，滴答”——

那從欲念紛紛的黑夜，傳來

又隱入，欲念紛紛的白晝

撤不走的是繩索，破碎和變異

可它慈愛著，寧愿站得疲憊而持久

寧愿一串晨禱，鳥雀或風

經過它，使它感到無比幸福

閃電

桃樹擠干乳汁的那一刻

它甩著皮鞭，從幽暗的深谷走來

屋頂上的忍冬草與鴿子

都還在呈弧度，與自然作最親密的接觸

不需要此地無聲，勝于有聲

不需要狂風大作，定位成極度的熱愛

不需嫩芽初放，接受必要的洗禮

抬頭看看天，幕布上有一群失散的牛羊

是它，在一步步畫地為牢，一步步

設下死亡的陷阱——

青筋暴露的閃電，一路裝聾作啞的閃電

排山倒海的閃電，充滿憤怒的閃電

那年，被父親不小心絆倒的閃電

整整一個初夏。火舌在我們的稻田上

畫符。再后來，稻草人也不見了

當它們擁有神

大風，可以掀翻一座寺廟

一棵玉蘭，緊挨著另一棵玉蘭

這多像一份愛情：顧盼，溫柔，生憐……

不用敘述它們從認識，到熟知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與最近的心跳

在一個自由的國度，玉蘭

一直甘于平凡，服從于自己的內心

當它把眼神描成閃電

香氣，鋪就在綠蔭的小路

我便知道，擁有玉蘭

便擁有了一處生活的井泉

而繩索仍舊懸在半空

也許終其一生，除了擁抱和順從

玉蘭沒有更好的理由，前來表達

關于一株喬木，站得如此幸福而恒久

活生生的美

雨天，加上鴿子的翅膀

我們需要多少次的，掙扎

盡管溫軟與細膩，適合一朵花去談情說愛

但生活已經如此——

我們搬不動，蜜蜂之前的花徑和柴扉

涂抹月光的寒露，及其蛙鳴的那部分

雨天，鴿子的翅膀還在盤旋

屈原和穆旦，夾道而來

“揮鞭流浪的雨水，都是清潔心腸的良方”

我們繼續(xù)埋下頭，任由一群麻雀

站在屋梁上，嘰嘰喳喳

石頭論

整個下午我都在切割石頭：棱形，橢圓形

它們懵懂，或者緘默不語

不是我年少的樣子，也不是我中年的樣子

它們像一只停了指針的鐘，坐在我身邊

故作思考狀——

它們是假山的一部分，讓流水洗亮眼睛和身子

以示碎裂之聲，穿過一條成語

成就一尊坐佛

整個下午，我都在靜靜地撫摸

“四十二座山峰之上，橫豎都是風”

我似醒非醒地和石頭，抱成一團

免不了體會一些嘶啞，殘破和暗瘡

譬喻

我從鏡子里撈起一張臉：虛浮，臃腫

這是昨晚做夢的結局

無關乎另一個載體，比如身子

非要像樹木那樣挺立

于人世，它有棟梁之美稱

于光景，它收留了鳥鳴和風向

于我的目光中，它每天都在精心裝扮

并以仰視的姿態(tài)，抱緊天空

為了達到理想與平衡

我日日都在尋找，一根藤蘿的模樣

它不在落花和人亡的細節(jié)上

也不在兩情相知，卻一生都愿匍匐，患上飛翔癥

想有一畝田

這想法有多久？從母親種下的一顆蕓豆

開始。我便在它的懷里安睡

直到一陣風，從頭頂悄悄躥出來

我不過是和一株青草并肩坐著

喜歡看母親的炊煙，在天空扭動

像一只蚯蚓。它帶去了我許多視聽

包括三月的看麥娘與紅蜻蜓，最近一場雪

有時候，我真想沖出這塊自留地

不再擔當一個女王的身份

放走布谷，螢火蟲，放出田鼠，野兔

只讓一粒露珠跟隨著我——

因為，熱血終究要回到熱血

土地終究要回到土地

而我，不止一次地幻想，這一畝田

說大的時候，它是一座糧倉

說小的時候，它僅僅像我眼前攤開的一張白紙

母親把我種在上面，等待的

卻是草木青蔥的聲音

無論你是蓮是荷

不要在門前，等候陌生人

不要想象油漆后的客廳，燈壁輝煌

不要說出藏匿之鏡，囚籠

螢火共用的暗黑，夢境

你的名字，被細柔的月光拆開過

猶如，把蜜意還給嘴唇

但我是憂戚的，并非你的秀發(fā)

讓雨水一遍遍洗亮，并非你的眼神

飄渺如紫羅蘭，深情如女貞

無論你是蓮是荷，我都甘愿從陰影里

活過來。助陶瓷有十二個明月

助石頭離開山坡，助你

成為一個門徒

秋風辭

我愛你，那來自茂盛的草木中

嚯嚯揮鐮的聲音

我愛你，在逐漸清涼的湖邊

有木樨花簌簌而下，發(fā)出的無聲告別

我愛你，是憂傷的雨水

來到窗戶上，替代你喃喃的呼吸

那明確過的山盟海誓

難道不是一只野天鵝

順著你的目光，指引而來

我要收留你，在我的心中

一群豹子仍在一往無前地奔跑

它們的悲愴，總能夠開拓出一片記憶來

不要說這個世界太過龐大和蕪雜

夠得上描述的，惟有冷靜與尖銳

當你彌漫在我的周圍，以隱退，以逼仄

誰還能在那里甘心逗留，像一枚葉子

默念從前的光景

汨羅江畔

有火種撒到頭上，我的頭上

十萬噸的春風，它們集體找到酒杯

在汨羅江畔等一個著青衫，穿白靴的人靠近

我是這樣不安起來——

像用粽子與雄黃酒組成的龍舟調

歷年來一次次運走了河流的骨頭

著青衫的人依然和我毗鄰

我喜歡他的神思，掠過蒼茫大地的同時

能讓我摸到五月的脊梁

和起伏的雨水

古琴臺

他們在我的懷中安置了馬匹

蹄音之下，盡興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又在我懷中養(yǎng)了一群云雀

多少個日子，我避開滾滾紅塵

山中的晨鐘暮鼓，正是

一個人孤獨的后花園

我不再是那個抱著古琴

從漢水出發(fā)，一路走向一座梅子山的人

我不再是伯牙本身

為尋覓知音，而棄琴于不顧

我只是鄉(xiāng)間民謠里的一只雨燕

飛累了，停下來。一座寺廟何其簡陋

朝我聽覺砸下去的，依然是形色各異的釘子

我保留院落的完整，是因為

那兩個有靈氣的人，還在屋中交談

舊夢依稀

堅持開放，開到五月的脊梁上

喊出刺五加，婆婆納和看麥娘……

有誰知道我愛上它們，如愛上那些本真

長著石頭胎記的河流，爬滿藤蘿的吊橋

比時間更難忘懷的，一座座疊嶂的山峰

還在遙遠的地方，敞開大門

我不愿舊事重提，如不愿回到一些回憶中

去碰觸那些柴門，刀鐮，點起火把的松香枝

甚至飽受的饑饉，被斷炊的日子一次次打倒

不要說生活的簡樸，是生活的原裝

不要說感恩慈悲，源自一個人的內心

不要說我為此獨坐，成為一個緘默的人

想起明月與泉井，如同想起青草間的露珠

滿眶含淚……

愛一定要保持新鮮

魚腥草，苦丁茶，薄荷腦……

這些敗火的，除疾的，定神的

它們在山神的懷抱比比皆是

愛一定要保持新鮮

你經歷了多少苦痛，丟下多少情感

舌尖上的甘飴，心頭上的恨愁

有哪一樣東西比金子還要珍貴

你說春天除了粉飾，沒有其他嗜好

你說紅杏出墻一定情非得已

你說滿眼的薔薇，嗅覺中的猛虎

你說著說著，就開始咳嗽

皮膚上起滿了小斑點。哦！小愛人

靠近你的過敏源，總是讓人擔心不已

木槿子

草本在心坎上煥發(fā)，木本從身上量制

來到身邊的木槿子

甘愿我們是一對好姐妹，手拉手地回到從前

我們剪十個窗花，數一百顆小星星

疊一千只千紙鶴。最小的雨點與最大的雷聲

層層剝褪受潮的月光

一只撫慰過額頭的手掌

長時間地凝聚慈悲——

我們要接過誰的花布衫，女繡工

還要放棄飛行的七星瓢蟲，和它的美稱

假裝不在意水果糖，饞到嘴邊的口水

回到生活的中間，做一個像風一樣有抵抗能力的人

不再向自己痛苦的影子，鞠躬

不再收集雨水，向心儀的教堂

模仿寡合，清除愛恨

用否定的方式做一些肯定的事情

下半夜，你舉著葵花走路

我跟在后面，影子一樣尾隨

到了風聲停歇，魚肚露白的時刻

你故意學青蛙鳴叫，引得我無處躲身

幸好夜晚還留有一件袈裟

幸好開著的窗戶，還有一盞燈

你說從前開過的花，還會在廢墟上開

等過的人還會在老地方徘徊

而此刻，紅塵世界漸漸蘇醒

耳朵里塞滿的梯子與廣告

孤兒們拿著光榮和明天，在典當

我什么也沒有，除了你

和情人的眼淚——

用否定的方式做一些肯定的事情

慵懶

像一顆被曬軟的柿子

她起身，聽見窗臺上的風

沙沙作響——

七月的雨水，八月的吊床

超出想象的部分，依然是天空的云朵

在一個人的荒原上，放逐

三三兩兩的報時鳥不時銜來陽光

繼續(xù)打蠟吧。她想

趁牙齒脫落之前，額頭蒼老之前

“優(yōu)雅的少女，總是來自洗禮的邊緣”

從白里透紅，到不知不覺

氣溫被控制在35度5，豆蔻催生的年華

節(jié)節(jié)敗退下去。而此刻

她懷抱的魂靈，猶如正午奔跑的光影

無足，且患上一陣焦渴

紫葡萄

淬火的日子，接近八月

你已無退路

——破敗的、衰老的，一截扶著青云成長的梯子

與之擁抱的歡呼

穿過時間的攀比

從新生的葉子片里，漸漸褪去的羞澀

有時，我直接把你想成

一個正在受孕的女人

她的豐腴、飽滿，充溢于耳間的灌漿之聲

有多少踩踏事件，在那里發(fā)生

那絕如朗月的臉頰，生動似喉的鳥雀

一些不為人知的甜蜜與憂傷……

直到她交出烏黑發(fā)亮的乳頭

直到夜，又放大一圈喂養(yǎng)的光暈

荷花說

那面透明的盾牌，什么時候融化的

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整個荷塘是我的

藕粉色的衣裙，相面時的鏡子，蝴蝶樣的發(fā)卡

為了死去的愛情，我不得不長出利齒

咬住星光。恨晚的人還在喝酒

幾朝幾代了。他們還在自封為王，自詡為

除了新月

沒有采不到的花香，捉不到的雀鳴

事實上，是他們弄丟了風景

他們不顧臨淵羨魚，聆聽彼岸是一種勾勒

正如美無處不在

正如距離是一線的波浪，在撼動一座寺門

舍利子從身上掉下來。無盡的水珠

拋至天空——

我甘愿那是我的墓志銘

在人間守歲

倒影

在心底挖一座湖泊，需要多久

開春后的菖蒲長勢多么好，還有水芹

頂著日頭開花。整整一個夏天

風聲拎起的斧頭，一錘錘砸下來

懷著對思念者的敬意，我不得不抱緊一面鏡子

為它們整理好容顏

比落葉還要多的書信，比波紋還要擴散的蒼涼

其實是一座村莊，從水上傳來它的音訊

我不過是一個遠足的人，在饑渴之時

想到遠方——

料峭的楊柳，向晚的炊煙……

一切倒影都在晃動，一切水聲都是切割

暴雨來襲

空格鍵敲到天黑，你就來了

沒有絲毫的征兆，這都怨我

一直處于一間安然的房間

你是那么激烈，仿佛一頭發(fā)怒的獅子

口腔里含有數不清的毒素

我這樣形容時，是不愿讓你看到我的擔憂

正趨向一扇窗戶

一瞬間的電光石火，像預言埋伏在那里

——傾斜的人世正在撞擊

城池那么深，巷子那么遠

一次次的清算，何其龐大

而我始終質疑，你完整的疼痛

呈現(xiàn)到我的眼前，是不是另一種反戈

另一種不得已的，脫逃

五月的茱萸

它們在那個后花園里動蕩

起初是一陣風，后來是一群鳥

我是最后一個抵達者，隔著柵欄看風景

期待五月就此成熟

就此讓我遇見：一個端果盤的孩子

向我走來，舉起整個春天

他說藤蘿已高，野馬群已翻過院墻

把陽光的頌辭趕到，一盞酥油燈下

他說青草懷舊的牧場，一次次有松動的雷霆

他說遇見的人都如親人。他說遇見我——

在五月的茱萸上

揚起手絹。同時把一場雨

由南向北地轉移……

蝴蝶

據說驚蟄之前，雨水最為珍貴

它們打開自己，無拘無束地

在空中碰頭、接尾，一點也不感到羞赧

有時候會在一截柵欄上遇見它們

有時，又會在花圃間

它們在背上安刀把，嘴里插導管

學會偽裝，偷盜，美化，爭風吃醋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不明就里的人說：那是愛情，理想，情操

屬于花朵……

可是，它們全死了。在后來——

明亮的心

如何愛，這些沒有著落的果子

這些從春天一直伴隨而來的小橘燈

這些明亮的心

被高高的閃電和雷霆，收買而又赦免

說那是對天空的祝福

賭上美麗和乳房

是它們感動著我

這些面色紅潤的好姐妹

我一想起和它們同在，心就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