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陶淵明的回歸田園,被當時和后來的人視為隱遁的行為。關于他,人們牢牢記住的一個概念就是“隱士”。古代關于“隱士”的一些列傳一定要收入陶淵明?!半[士”漸漸多起來,大概魏晉是一個重要的時期。這個時期強化了“隱”的文化,因為有這樣的現(xiàn)實土壤。但“隱”又不是一般人所要做和所能做的事情,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需要做出的動作,比如生存計謀,比如逃離和躲避。平平常常的人沒有必要“隱”,因為他們的生存本來就不突出不顯著。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謀“隱”,不僅毫無必要而且頗有滑稽感。“隱士”在中國又被視為“高士”,是指那些出世的、修養(yǎng)個人內心的人,他們遠遠不同于社會生活中的常人。這些人通常在一個時期的文化或政治生活中占有相當?shù)姆萘?,一舉手一投足都會影響到社會。
說陶淵明是“隱士”,仔細看一下會發(fā)現(xiàn)事情多少有些錯位,因為陶淵明跟另一些“隱士”大為不同。“隱士”往往有社會地位,有資本和名聲,由這些構成了一個“隱”的基礎,而后才是避世。也就是說,要具備“隱”的條件。陶淵明卻沒有這樣的條件。
陶淵明出身于沒落的仕宦家庭,父親早逝,家境貧寒,終其一生都不曾富有。魯迅先生曾經講過,一個人要“隱”,哪怕像陶淵明這樣一個不算富有的“隱士”,也要有基本的條件,比如房子和僮仆,還要喝得上酒。魯迅先生在這里是極而言之的幽默。史料上記載的陶淵明,大部分時間是極其孤獨和貧苦的:妻子早亡,養(yǎng)育了好幾個孩子。他的上層朋友不多,一度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房子失火后,全家不得不住到船上。常常沒有合乎季節(jié)的衣服穿,吃了上頓沒下頓:“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绤冬陳。”(《自祭文》)“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保ā对乖姵{示龐主薄鄧治中》)甚至是乞討:“饑來驅我去,不知競何之?!保ā镀蚴场罚┫裨娭忻鑼懙倪@些極端困苦的場景可能不多,但畢竟在陶淵明身上發(fā)生過。
陶淵明在“隱”之前無地位無名聲,在“隱”之后也相當窘迫。所以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個通常意義上的“隱士”。他在“隱”之前沒有那樣的動機,“隱”之后也沒有那樣的生活內容。這個名號實際上是后人依據他的詩名追加的,認為既然能寫出這樣的一些詩文而不出來做官,安于農耕,也就必是“隱士”無疑。他們覺得送給陶淵明這樣一個雅號,也算是提高了他、抬舉了他。
陶淵明這一生雖然不是孤苦伶仃,但很長時段里差不多也算得上窮困潦倒。他剛回到田園時心情是開朗明媚的:“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保ā稓w去來兮辭》)但那種欣悅的狀態(tài)大概在三年之后就消失了,僮仆不在了,房子燒掉了?!罢拈L風急,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索性住到了船上??梢愿麑υ挼闹R分子也很少,一方面他本能地規(guī)避,另一方面與他情趣相投的人肯定也不多。就是在這種寂寞與貧困中,他時而吟哦和記敘,聊以度日。幾乎所有詩人都有過這種寂寞,但是在物質上陷入這種絕望狀態(tài)的,大概只有唐代安史之亂時的那些大詩人可以和他相比。
陶淵明在兩個方面是很想得開的:一個是不闖殺身之禍,不冒殺身之險。這對于所有避世的知識分子來講是第一要務。二是寧可窮困,不丟尊嚴。相對于“弱肉”,“強食”的代表從來都是官場。官場是很可怕的,陶淵明在齷齪的官場里常常不可忍受,這種不可忍受已經在幾次辭官的行為中表現(xiàn)出來。他的一些詩章文賦里表達得更是清楚:“雷同毀異,物惡其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云妄。”(《感士不遇賦》)“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保ā讹嬀贫撞ⅰて涠罚?/p>
陶淵明與寫《與山巨源絕交書》的嵇康相比,看起來遠沒有那么決絕和銳利的對撞。嵇文表示了與壓抑個性的封建禮教絕交,與毫無自由可言的官僚體制絕交,充滿了鞭撻、諷刺,表現(xiàn)了對司馬集團的極度藐視,對后世影響很大。后代人一遍遍展讀這篇奇文,覺得是那樣痛快,對一部分心性特別的人來說,可以稱為一篇千古代言書。文章中一個關鍵詞就是“絕交”,不是與山巨源一個人絕交,而是與齷齪嗜血的“叢林”絕交,與丑陋的官場絕交,與敗壞的集團絕交,與墮落的人性絕交,與動物性絕交。
給予嵇康等知識分子內心以巨大勇氣和力量的,肯定是樸素天然的理性,是人之為人的良知良能和文明教化在內心積淀而成的一股合力,這些足以讓一個人變得勇敢,有時候甚至是不計后果冒死一搏。這在任何一個政治和文化專制環(huán)境里都屢有發(fā)生,人們將這種人稱為“仁人志士”,從來都是極其尊敬的。
陶淵明沒有寫出那樣的一篇絕交書,但他以整整的一生,表達了同樣的決絕、背離和反抗,他的藐視不是寫在一篇文章中,而是表達在全部的行跡中,在他具體的生活記錄和生活細節(jié)里,在他全部自吟自唱的詩文字句中。就此來看,他和嵇康又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