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太太擦了擦昏花的眼睛，看看鐘表，已經(jīng)是十點多了，這可是年三十的晚上。按說，此時，她也應(yīng)該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春晚，笑得合不攏嘴?？墒牵瑸榱俗尯⒆觽兛瓷洗和?，她自愿來值班。他們家開了一家洗浴中心，一到年底，就忙了起來。洗澡的人太多了，老人、孩子、打工回鄉(xiāng)的年輕人……他們都希望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把身體洗得干干凈凈，好開開心心地迎接新年。

當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從201室走出來后，老太太笑了。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個顧客了。

“慢走！”她高興地叮囑著。

“老太太，新年快樂！”顧客也笑著。

“快樂！”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她要去各個房間查看一下。如果沒有人，她就可以關(guān)掉燈，回前面的房子里休息了。至于年輕人嘛，他們喜歡看電視就看電視，喜歡打牌就打牌，畢竟，新年嘛，開心最重要。

這樣想著，老太太就去各個房間敲門。各個房間里都靜悄悄的，沒有聲音。于是，老太太就拿起拖把，打掃起來。她干得很慢，也很仔細。她把每個房間的拖鞋都擺好，然后把地拖干，把燈關(guān)掉。各個房間都收拾整潔后，她輕松地舒了一口氣。她想，年后，是不急著開門的。再說了，自己家也要走親訪友。最重要的一點是，每年新年開始，她都要買上新拖鞋——雖然每個房間里的拖鞋都還很完好，但這是為了顧客的健康。

走廊也掃干凈后，老太太直了直腰，打算關(guān)掉燈。

二

“媽，快點呀！”

樓梯口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一群人走了上來。天哪，原來，剛剛走的中年男人不是最后一個顧客！

老太太嘆息著，笑了。

“老太太，新年好！”一個身材微胖的女人走向柜臺，她面容姣好，態(tài)度和善。她一邊和老太太親切地打招呼，一邊窸窸窣窣地從口袋里往外掏錢。

“天哪，我的錢包呢？”她低著頭，問身邊的孩子們。在她身邊，站著五個小不點。天知道，她怎么生了這么多孩子？

老太太看著這位媽媽著急的樣子，溫和地說：“不著急，再找找?！?/p>

這是很令人羨慕的一家人呢。雖然孩子那么多，但是他們都穿得很得體，臉蛋也很干凈。就是他們的頭發(fā)，有點讓人覺得怪怪的，好像都是假的，具體假在什么地方，又說不清楚。

“天哪，我記得把錢包裝進口袋里的……”說著，她又去翻她的口袋。

“媽媽，我記得你在臨出門的時候換了一身衣服，錢包是不是在那件衣服里？”一個孩子提醒道。

“這可怎么辦呢？都怪你們幾個，一出門就嘰嘰喳喳地沒完沒了，這個要帽子，那個要手套；這個戴圍巾，那個戴口罩。結(jié)果好啦，最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吧？”

老太太看著這著急上火的一家人，樂了。

“算了吧，不用付錢了，你們就去洗吧，一個房間夠嗎？”

“真不好意思啊，一個房間足夠了?！眿寢尶蜌獾卣f，“謝謝您啦！”

“不用客氣，去洗吧，水溫剛剛好！”

“洗澡啦！洗澡啦！”

孩子們歡呼著，朝走廊盡頭的209室走去。他們的歡呼聲很快就被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給淹沒了。老太太微笑著去了別的房間，拿了四雙拖鞋給209室送過去——里面只有兩雙，怎么夠用呢？

“慢慢洗，不著急！”她關(guān)上門的時候說。

三

很快，戲水的聲音、打鬧的聲音、追逐的聲音，就從209室的門縫中偷偷地溜了出來。老太太靜靜地等著，她不著急睡覺，年三十，正好熬五更呢。再說了，看到這一家人，她就想到了自己年輕那會兒。她也是五個孩子的媽媽。孩子們小的時候，她天天忙得腳不沾地，累、忙、亂，是生活的常態(tài)。有時候，大兒子餓了，二兒子磕了膝蓋，小兒子哭了，大女兒辮子亂了，小女兒褂子紐扣掉了……種種瑣屑，都會招來她的暴怒。當然，她從來舍不得打孩子。在她的大喊大叫中，孩子們慢慢長大了。除了大兒子，他們現(xiàn)在都在外地工作，只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回家團聚?？粗矍暗囊患胰?，她忽然覺得，自己做媽媽很失敗。眼前的女人，也是五個孩子的媽媽，可是她把孩子們都收拾得干凈利索。想到這些，她的眼睛濕潤了。她想，也許，自己該給孩子們道個歉，畢竟，他們那時候還是孩子——是孩子，就應(yīng)該有孩子的權(quán)利?？墒牵约嚎偸钦驹诖笕说慕嵌热ヒ笏麄?。想到這里，老太太就走下樓。臨走時，她默默地看了209室一眼，在心里說，孩子們，好好洗洗吧，想鬧就鬧，過年了嘛。

她回到了她的孩子們中間。

“媽，你看看，我們只顧玩了，忘記您老人家還在值班呢。”常年在外地的兒子看到她，趕緊站起來攙扶她。

“媽，您快點坐下歇歇吧?！崩洗笳f。

“我不累。還有一家顧客呢！我想讓他們洗個痛快。年三十的，怎么好意思催促人家趕緊洗呢？所以，我就下來啦?！?/p>

“媽，您做得對。就讓人家慢慢洗吧?！眱鹤觽兌歼@樣說。

“媽，坐這里暖和一下?！毙鹤咏o她拿了板凳。

四

看著三個兒子，老太太開心極了。她摸著小兒子的腦袋說：“看看，轉(zhuǎn)眼間，你就三十多歲了，孩子都上一年級了，時間過得是真快呢。記得有一次，我們?nèi)ツ阃馄偶?，可是走到半路上了，你非要回家穿上那雙帶著老虎頭的鞋子不可，那是你姑姑給你做的。我生氣了，就領(lǐng)著你大哥、二哥和兩個姐姐走，剩下你在那里哭。媽媽真是性子急呀，現(xiàn)在想想，和你回來換一雙不就行了嗎？干嗎讓你哭？”

“媽，有這事嗎？”小兒子吃驚地看著她。

“不記得了。”二兒子也說。

“好像有吧?！贝髢鹤诱f，“媽，您就不用惦記著這些事情了。小時候，哭就哭吧，哪個孩子不是哭著哭著就長大了呢？”

“還有你，小時候，就愛把兩只鞋子換著穿，我天天為這事生氣?，F(xiàn)在想想，真不值呢?！崩咸D(zhuǎn)身對著老大說。

“媽，這事我記著呢?！崩洗蟛缓靡馑嫉匦α?，“那時候，就喜歡腳上那種怪怪的感覺嘛?？墒沁^了一段時間，看到別的孩子都盯著我的鞋子看，我就不想那樣穿了。”

老太太長舒了一口氣。她一直以為是大兒子害怕她斥責才不敢那樣穿的，哪知道，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樣呢。

“媽，您還記得嗎，我有一天把我二哥的胳膊咬了，您竟然沒有生氣，還說：‘不哭，不哭啊，你弟弟是把上面的臟東西給咬掉呢?！毙鹤硬缓靡馑嫉卣f道。

“有這事嗎？”老二瞪大了眼睛。

“我不記得了。”老太太直搖頭。

在新年的喧鬧聲里，過去的日子好像一直擱在角落里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爆響了，聲音那么清脆。他們感慨著，嘆息著。當然，最有感觸的還是老太太。

五

“孩子們圍在身邊的時候，覺得日子太吵了。等到身邊沒有人了，日子清靜了，才知道，吵鬧著的時光是幸福的?！崩咸锌f。

“媽，其實您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比齻€兒子一起說。

老太太笑了?！拔移鋵嵧αw慕那一家的。雖然孩子多，很吵，但是他們的媽媽比我懂孩子。”她由衷地說，“不知道他們洗完了沒有?！?/p>

“媽，我去看看吧?！崩洗笳f。

“不要去了，就讓他們洗個夠吧。反正，他們是最后一批顧客了?！?/p>

就這樣，老太太一家聊到凌晨三四點，至于那最后一批顧客什么時候走的，他們完全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們就出去拜年了。老太太惦記著她的洗浴中心，吃過早飯后，她就上了樓。她要趁孩子們回來之前，把房間打掃干凈。

六

209室的門關(guān)著。

她拿著拖把、廢紙簍和掃帚，打開了門。

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呆了——

墻上開著大片的鮮花。房間里所有的墻面，原本都是貼著瓷磚的，可這間房子，瓷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鮮花。老太太愣了一會，然后走到墻壁邊，抬手去撫摸。奇怪的是，那些鮮花竟然是真的。花就在她的手里顫動，好像有風正從遠方吹來。她疑惑地四處張望，整間屋子，滿滿的鮮花，紅的、黃的、白的、紫的，真是五彩繽紛呀。老太太深吸一口氣，抑制著內(nèi)心的驚詫，采了一大束鮮花。低頭一看，她還在墻角發(fā)現(xiàn)了一個花籃，用柳條編制成的，很精致?；ú逶诶锩?，好看極了。挨著花籃，整齊地放著六雙拖鞋。每雙拖鞋都是用鮮花編制的，既美觀又雅致。老太太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天哪，發(fā)生了什么？她極力回憶著昨晚的一切……

對，來了一家人，媽媽和五個孩子。媽媽很和善，即使她著急起來，聲音依然很輕柔。五個孩子都有著精致的面容——誰家的孩子？這個問題忽然就出現(xiàn)在了老太太的腦海里？昨天晚上，因為疲倦，她沒有多想，可現(xiàn)在她才意識到，這家人她真的不認識，也不知道他們來自哪里。附近村莊的人，她幾乎都認識，也沒有聽說誰家里有五個孩子呀？可是眼前神奇的一切，不得不讓老太太極力去回想昨晚的可疑之處。但除了孩子多、頭發(fā)有點怪之外，她還是想不起來有什么可疑的。

花香縈繞中，老太太搖了搖頭。她決定不再去回想。她提著花籃，興高采烈地下了樓。她把花籃擺在門口顯眼的地方，滿屋子？不，滿院子？不，滿世界，頓時春光明媚起來。

七

后來，老太太就不再把209室的房間當作洗浴間了。209室的門是鎖著的。至于什么時候開放，這恐怕只有老太太知道。當然，老太太其實也不知道，因為她也拿不準，那一家人會在什么時候再次出現(xiàn)。

鎮(zhèn)上幾乎每一家，都有老太太送去的鮮花。人們都喜歡老太太的鮮花，但誰也不知道，她的鮮花來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