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晴雯
因為工作的緣故,搜集整理到了一些民國時期的文史資料。它們不在史書上,不在方志里,更不是打開手機或輕點鼠標就可以“百度”到的東西。那是些歷史的邊角料,零零散散,瑣瑣碎碎,在無邊歲月的角落里沉默不語。
沒想到就是這樣一些默默無聞的邊角料,卻讓我穿越時空,觸摸到不少生命的溫度。
蔡尚思是著名的歷史、文化、思想史學家,曾任復旦大學副校長。他學術(shù)著作等身,一度與錢鐘書齊名,素有“北錢南蔡”之稱。這樣一個以學術(shù)著稱的人,應該是個謙謙學者吧?不想?yún)s有著錚錚鐵骨。他從小就不平于男尊女卑,為了《論語》中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與私塾老師吵架,還因為母親姓郭而改用筆名“郭生”;少年時家鄉(xiāng)父老以“小地方的人,不可能做出大事業(yè)”、“父母在,不遠游”等等為由力阻他北上求學,他則應以“那是地理命定論,我不信”“我決不當孔子和父親的奴才”,甚至以自殺抗爭。
一個人在落魄的時候,最能看出本質(zhì)吧?即便是在失業(yè)的時候,蔡尚思一樣不忘初心。他干脆拎了包袱,一整年入住南京國學圖書館,在患有眼疾的情況下,“每天至少用十六個小時”,自誓“把館藏所有文集讀完”。因為政見不同,國民政府數(shù)次以工作職位向他伸來橄欖枝,他均不愿應聘;廣州一個學海書院,欲以重金邀他指導研究生,他卻因?qū)W院“提倡尊孔讀經(jīng),與我思想對立”而斷然予以拒絕。
——這就是“不為五斗米折腰”!在蔡尚思簡潔樸素的自傳性文字中,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抱負與血性,就這樣在沒有絲毫華麗辭藻的字里行間站了起來。
國民黨陸軍少將徐會春是蓋德三福村人,曾參加淞滬會戰(zhàn)等多場重大戰(zhàn)役。也許因為政治身份的緣故,他的回憶錄相當?shù)驼{(diào),只是戰(zhàn)事過程的簡單敘述和必要的數(shù)字記錄,沒有一點一滴“叱咤風云”“沙場點兵”的壯志與豪情。由于“解放南京”一戰(zhàn)中被國民黨政府定罪“開放長江撤職查辦”,他在戰(zhàn)后潛逃四川重慶。解放后他流落武漢,擺過地攤,賣過茶葉,當過工廠的會計與出納,閑暇之余寫些回憶錄,
賺取稿費以貼補家用。想來生活相當拮據(jù)吧?為了節(jié)省稿紙,他把初稿寫在記賬本上,文字細密而又擁擠。在僅有的空白處,還可以看到他擺豎式計算文章的字數(shù)與稿費。
徐會春把稿件寄往哪里?文章采用了嗎?有沒有收到他日夜盼望的稿費?這些都不得而知。我看到的只是他的草稿,許多地方因為多重修改而字跡模糊,根本無法辨認。然而那密密麻麻的字跡和認認真真的算術(shù)式,卻讓我在不勝唏噓之際,觸摸到了老將軍內(nèi)心幽微而曲折的另一種溫度。我似乎看到一位生活窘困的老人,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字一個字地攀緣希望,卑微而又堅韌倔強地,為黯淡的生計點燃微光。
王光張是前清末科鄉(xiāng)試舉人,德化史上唯一一個民選縣長。偏偏生不逢時。受封江西布庫大使,還沒上任就改朝換代,變了天地。返歸桑梓,卻匪亂紛爭,難求一日安寧。雖然在亂世中輾轉(zhuǎn),他始終情懷不改。在一些訃告、壽序與墓志銘中,我看到他“歸隱林泉三十載,抄書閱經(jīng)數(shù)百卷”,在房子旁邊建造“逸園”,宅前種花、屋后種竹,“日涉成趣,老至不知”,“造廬而請者至再至三”之后,他受邀出任縣保衛(wèi)團總,竭力主張安定地方、發(fā)展生產(chǎn),還著文寫詩告誡各地民軍首領(lǐng)要“心田種德,勿殘生靈”;他主辦養(yǎng)濟院推行善事,凡是無主尸體,或因家境貧寒親人無力收埋者,他均施棺資助收埋,“5年施棺百部”。
難怪同為舉人的詩人鄭翹松贊嘆其“抱一誠、守一德、專一經(jīng)、執(zhí)一藝,修之于身,化之于鄉(xiāng),自壯至老,不改其操”,像這樣的情懷與擔當,其背后散發(fā)出來的光和熱,即便在當今盛世吧,又有幾人能及?
(常朔摘自《福建日報》2016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