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瓷
起初并不知道落葵就是木耳菜,它的名字有來自先民的雅意,完全不似植物本身的粗野。當然,我說落葵粗野,是說這種未被人類完全馴化的粗蔬,常常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家蔬,還是野生。已被馴化的家蔬,呆板而變化無多。落葵呢,卻自由狂放,于房前屋后的籬笆、矮墻間肆意纏繞,許多甚至已經纏成死結。卵形的葉片,又肥又厚;生命的姿態(tài),不管不顧。
落葵十分古老,是葳蕤于古籍中的蔬菜,歸屬于葵家族。最早出現(xiàn)葵的著作當屬《詩經》:“七月烹葵及菽”,足見其普遍。漢樂府詩集《長歌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薄爸型ド霉龋仙每?。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作為古來先民的第一蔬菜,葵多以美好意象呈現(xiàn)。古時葵菜一度被奉為百菜之王,以葉片滑嫩著稱。后魏《齊民要術》,以《種葵》列為蔬菜第一篇。“采葵莫傷根”“松下清齋折露葵”,時時見于篇詠。白居易《烹葵》形容葵菜:“綠英滑且肥”。及至元代,葵菜抵達盛世,農業(yè)學家王禎在其《農書》,給予葵菜最高評價:“葵為百菜之主,備四時之饌,本豐而耐旱,味甘而無毒?!碧K東坡曾特意寫詩贊葵:“豐湖有藤菜,似可敵莼羹。”
然而,一夜之間,菜主易位。明代《本草綱目》已將葵列入草類,根本不再承認這是菜了。究其原因,葵的漸漸式微,大概與烹飪方式的改變有關。兩宋之前的食材,大抵制為菜羹,故而口感脆滑鮮嫩的葵菜大行其道;而后,煎炒的烹飪方式興起,食葵之風便漸漸中落。汪老先生另有看法,他認為葵的敗落,可能是因白菜的興起,白菜取代了葵,成為百菜之王。汪老感嘆:蔬菜的命運,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有其興盛和衰微,提起來可叫人生一點感慨。什么感慨?汪老不曾細說。
如今,落葵大名少為人知,反倒是另外一個別名揚名于世:木耳菜。稱落葵為木耳菜,是因它的口感與木耳相似。這個名字雖然通俗形象,卻失了古風。廣東人又將落葵稱做“潺菜”,嫌它粘液過多。然而,潺菜這個別稱極富詩意: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潺潺的春雨,打在落葵寬厚的葉片之上。
《本草綱目》記載:“落葵八九月開細紫花,累累結實,大如五味子,熟則紫黑色。揉取汁,紅如胭脂,女人飾面、點唇及染布物,謂之胡胭脂,亦曰染絳子,但久則色易變耳。”可知,古人種植落葵,不僅是為了食用葉子,亦會使用它的果實。落葵的花呈淡粉色,是粒粒小珠,不太起眼。果實卻累累懸垂,至深秋時成熟,呈紫黑色,星星點點,與商陸的果實類似。古人把這些綴于嫩莖上的紫黑珠果,稱為“胭脂豆”。頑皮的孩子拿在手中把玩,輕輕一捏,珠果璞然而裂,紫色的汁液,流了滿手。若是弄到衣服上面,是很難洗掉的。
胭脂豆,顧名思義,可以用來制作胭脂,古人說其“悅澤人面”。《證類本草》云:“落葵子似五味子,生青熟紫,所在有之,揉取汁紅如胭脂,女人飾面點唇,及染布帛。子仁可作面脂,和白蜜涂,鮮華立現(xiàn)。”將落葵果實內的種子取出蒸熟,在烈日下曬干,去皮后研磨細碎,和以白蜜涂抹于臉上,“令人面鮮華可愛”。
胭脂豆既可用作口脂,用來點朱唇,亦能把紫液和粉作為“古法面脂”使用。古裝劇中,常見女主用綿紙口紅來洇嘴唇,這種口紅的制作方式相對簡單:在花開果熟之候,取落葵子、鳳仙花等搗之出液,用綿紙收汁、陰干即可。南北朝醫(yī)家陶弘景說,“其子紫色,女人以漬粉敷面為假色。”一個“假”字,借出天地色彩,令人遙想,這小小的胭脂豆,究竟曾涂抹過怎樣俏麗動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