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夏
國民黨早年編寫的中共歷史著作,多少都透出中共叛徒的影子。要么是大量引述變節(jié)者的語言,要么是變節(jié)者充當其中的重要角色,再不然就是由變節(jié)者直接操刀,秉承國民黨的旨意而炮制。國民黨中有一些筆桿子,當年就是從共產黨那邊投奔而來,以后成為名噪一時的理論家、史學家。自封為“反共的馬克思主義者”,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葉青(曾名任卓宣,任過中共湖南省委書記),撰寫四卷本《中共史論》,“蜚聲”臺灣史壇的郭華倫教授(曾名郭潛,任過中共江西省委書記),以及著述等身的“理論大師”,《中共興亡史》的作者鄭學稼(曾名鄭廷泰,脫黨前是中共福州市委所屬黨員),就是這樣的角色。不過最初為國民黨編寫共產黨歷史著述的人,并沒有這么高深的文化,只是了解共產黨的一些理論,掌握共產黨的一些內情。如果是出于政治信念以外的某種原因,叛徒對昔日的組織和同志,往往抱有很深的成見甚至怨恨,說出來的話很合國民黨的口味,又極富蠱惑與煽動性,因而成為捉筆的更佳人選。
1935年2月,國民黨編印了一部《中國共產黨之透視》,署名為中央組織部調查科。書中敘述了共產黨的歷史形成、思想理論、組織構成、活動方式等等,可謂國民黨編寫共產黨歷史著作的開山之作。編者在前言中說:“對于共匪活動情形之取材,多得之于其不可多得之秘密文件及各地之機要情報?!本褪钦f這本書的主要素材來源,是搜查檢獲的中共文件。其時在調查科負責清理登記文件的鄭大綸,后來回憶說:“丁默邨拿去,編寫了一本《中國共產黨的透視》的書,以‘絕密件內部發(fā)給中統(tǒng)骨干參考。”這里雖然有“之”與“的”的區(qū)別,從內容與時間上看,無疑是同一本書。鄭大綸所說的丁默邨何許人也?1921年加入共青團和共產黨的丁默邨,后來投靠了國民黨,成為中統(tǒng)特務組織的骨干,在上海從事文化反共活動。由他來操控這本書的編寫,情理之中。中統(tǒng)系統(tǒng)有不少文化人,譬如南京通訊社社長趙冰谷,也被丁默邨拉來充當捉刀人。所以外間也有傳聞,說是趙冰谷編寫了《中國共產黨之透視》一書。順便說一句,歷史上確有一本名為《中國共產黨的透視》,1938年由正義社出版,收入作者誣蔑共產黨的十余篇文章。作者柳寧,本名朱雅林,自稱是共產黨“一大代表之一”,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秘書,后來成為國民黨的少將,與葉青做過同僚。
無論從史料還是觀點上說,《中國共產黨之透視》是一道叛徒拼湊的雜燴菜,而大廚就是國民黨的黨務調查科,即中統(tǒng)特務組織的前身。1931年的春夏之交,是調查科的豐收季節(jié):4月,捕獲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顧順章;6月,捕獲中共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主席向忠發(fā)。從這個時候起,調查科幾乎是隔三差五就有豐厚的進項,主任徐恩曾在中央組織部出盡風頭。徐恩曾的風光不只在于抓到“共黨要犯”,還在于其中一些重要人物的“轉變”,并且這些人不在少數(shù)?!稗D變”,是國民黨對共產黨員被捕變節(jié)的一種叫法。為爭取更多人的“轉變”,中統(tǒng)專門編印了兩本書,收入叛徒的自述或供詞,取名為《轉變》及其第二集。如果用今天的“學術不端檢索系統(tǒng)”進行比對,《轉變》與《中國共產黨之透視》,還有反共文人王建民后來編寫的浩繁巨著《中國共產黨史稿》,必然會顯示出大量的重復,因為諸多關鍵素材取之于中共變節(jié)者。
《中國共產黨之透視》全書約20萬字,分4篇敘述。第一篇題為“共黨理論及政綱政策之分析”,設13章加附錄;第二篇題為“共黨組織與活動之史的分析”,包括結語共42章;第三篇題為“共黨組織崩潰中之現(xiàn)象”,設14章;第四篇題為“鏟共工作之史的進展”,設9章;最后為全書的結語。前三篇的章下沒有設節(jié),篇幅簡要,對共產黨理論的敘述空洞無物,對共產黨政治主張的攻擊邏輯混亂,除去國民黨統(tǒng)治者的政治立場,也反映出編著者對于共產主義運動理論的知識淺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經過了艱辛的歷程,即便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也有一個成熟發(fā)展的過程,但這與變節(jié)者的一知半解截然不同。
全書只有第四篇的第三、四、五、六章下設節(jié),且敘述得不厭其詳,這便是國民黨特務組織和共產黨叛徒的優(yōu)勢所在了。第三章“共黨中央機關之破獲”共為17節(jié),即17起抓捕共產黨組織領導人的事件;第四章“共黨省委機關之破獲”為5節(jié),即5個省委被破獲的事件;第五章“共黨群眾組織之破壞”為5節(jié),第六章“共黨右派及反對派機關之破獲”為3節(jié),所述內容亦均如此。這樣的結構設置,既體現(xiàn)了徐恩曾好大喜功的性格,也表明主要素材源于文件尋獲和叛徒口述。譬如第三章各節(jié)標題分別為:陳延年趙士炎事件,陳喬年許白昊事件,澎湃事件,顧順章事件,向忠發(fā)事件,羅綺園楊匏安事件,徐錫根事件,余飛事件,盧福坦事件,袁炳輝胡均鶴事件,王云程孫際民事件,羅登賢事件,黃平事件,李超時與李必剛事件,楊天生事件,李竹生事件,盛忠亮事件。在這17起事件的標題中,涉及23個人的姓名。以1930年為線,之前的陳延年、趙士炎(應為趙世炎)、陳喬年、許白昊、澎湃5人均為英勇就義的烈士;之后的18人中,楊匏安、羅登賢、李超時3人為犧牲的烈士,楊天生1人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獲釋,余下的顧順章、向忠發(fā)、羅綺園、徐錫根、余飛、盧福坦、袁炳輝、胡均鶴、王云程、孫際民、黃平、李必剛、李竹生、盛忠亮14人,均成為共產黨的叛徒。一些變節(jié)者的供述、自首宣言,或曰告某某同志書,還被編入相應的章節(jié)中,以期達到拉攏蠱惑的目的。
徐恩曾拋出這本書,可謂一石三鳥。一是完成了一部研究共產黨的理論著作,二是展示了在黨國舍我其誰的“鏟共”成就,三是制作了一副反共宣傳的政治工具。國民黨的這一手法確實產生了一定的效應,一些意志軟弱者在自首宣言簽上自己的名字而獲得自由——當然這只是身體的自由,而心靈則從此被緊緊地禁錮起來了。幾乎每個人的宣言都在老生常談,不外“共產黨把馬克思主義搬來中國盲目的運用”,“中國工人數(shù)量只有三百萬,何能領導中國革命”,核心就是馬克思主義和階級斗爭理論不符合中國國情。其實對于一些身陷囹圄的共產黨員,尤其是在黨內的斗爭中處于逆境的領導人,更能觸動他們心理的并不是理論與信念的游說。1931年1月召開的中共六屆四中全會,王明(陳紹禹)在蘇聯(lián)和共產國際代表米夫的支持下,進入中央政治局。這個惡果不僅表現(xiàn)在“左傾”錯誤統(tǒng)治中央,并且開始了黨內斗爭的“殘酷斗爭,無情打擊”。被捕前曾任中央政治局委員、全國總工會黨團書記的徐錫根,在自首宣言中的那些字眼——“米夫的走狗們”,“所謂二十八個百分之百的布爾塞維克”,“他們天天在洋房里,在亭子間計劃著所謂擴大蘇區(qū)”,很難說不在相同處境的人中引起共鳴。于是乎,“陳紹禹們究竟是些什么東西”,“每天坐汽車,吃大菜,住洋房,穿漂亮衣服”,“以種種卑鄙和非法手段排除異己”,成為變節(jié)者“告同志書”之類最常見的詞句和字眼。對于中國共產黨歷史的研究而言,決不能把黨的路線錯誤以及黨內斗爭中的“無情打擊”,作為為變節(jié)者開脫的理由。然而歷史的教訓必須汲取,這也是《中國共產黨之透視》從反面引出的一個思考。
《中國共產黨之透視》的確保存了一些共產黨的歷史資料,并且反映了歷史上國民黨對共產黨的認識,成為政界(包括不同的政治立場)與學者(包括不同的學術觀點)研究歷史的重要參考。七七事變后,日本內閣專門處理侵華事務的機構興亞院,也在1941年翻譯刊印這本書的日文版。1962年,臺灣大學教授吳相湘主編“現(xiàn)代中國史料叢書”,其中第3輯收入《中國共產黨之透視》影印本,由臺北文星書店出版;1982年,東吳大學教授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再次收入本書影印本,編為第87輯,臺北文海出版社印行。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陸學者在歷史著述中引注本書,也不時有見,而且已不獨是批駁指責。因此,只要尊重歷史,明辨歷史,不論歷史文獻及其作者是怎樣的觀點,我們都能透過這扇窗口,還歷史以本來的面目。
(責任編輯: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