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藏彝走廊居住著藏緬語族中的藏、彝、羌、傈僳、白、納西、普米、獨龍、怒、哈尼、景頗、拉祜等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既形成了地域性的族群文化,也形成了鮮明的族別文化,他們的民間傳統(tǒng)詩作是這種文化的重要載體。本文認為,應從藏彝走廊的視域,根據該走廊民間傳統(tǒng)文學中的神話、史詩、敘事詩融為一體的具體情況,將其以“民間傳統(tǒng)長詩”的視角加以研究;而且應與時俱進,將其視為珍貴文化資源,研究其在當代的價值。
關鍵詞:藏彝走廊;傳統(tǒng);民間長詩
針對中華民族的形成和發(fā)展,著名民族學家費孝通先生當年提出了民族六大板塊區(qū)的概念和三大走廊的概念。六大板塊區(qū)即北部草原區(qū),東北部的高山森林區(qū),西南部的青藏高原區(qū)、云貴高原區(qū),沿海區(qū),中原區(qū);三大走廊即西北民族走廊、藏彝走廊、南嶺走廊。中華民族正是這種格局形成的多元一體化。其中的“藏彝走廊”(現有學者稱為藏羌彝走廊、橫斷走廊),作為一個歷史—民族區(qū)域概念,指今四川、云南、西藏三?。▍^(qū))毗鄰地區(qū)由一系列南北走向的山系與河流所構成的高山峽谷區(qū)域,亦即地理學上的橫斷山脈地區(qū)。這一區(qū)域包括藏東高山峽谷區(qū)、川西北高原區(qū)、滇西北橫斷山高山峽谷區(qū)以及部分滇西高原區(qū)。其除漢族外,還居住著藏緬語族中的藏、彝、羌、傈僳、白、納西、普米、獨龍、怒、哈尼、景頗、拉祜等民族,因以藏語支和彝語支的民族居多,因而過去將該走廊以“藏彝走廊”稱之。從民族分布看,處于藏彝走廊之中的少數民族,羌族分布于四川省,傈僳族、藏族、彝族分布于四川、云南兩省,其他各族均集中分布于云南省。
一
本走廊的族群文化和族別文化均特別豐富而有特色,在傳統(tǒng)文學中包括神話、史詩、敘事詩融為一體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文化極為豐富,分為民間口頭傳承的文本及用民族文字記錄于民族古籍文獻中的文本。二者均蘊含著民族的精神,是重要的歷史文化載體和珍貴的文化資源。比如,藏族的《格薩爾王傳》,負載了豐富的藏族歷史文化,不僅蘊含了藏民族的民族精神,而且這類長詩文本本身也成為當今文化創(chuàng)意的一種文化資源。再如,流傳于云南彝族中的《阿詩瑪》,改編為電影《阿詩瑪》后,也成為彝族的一張亮麗名片。藏彝走廊中沒有文字的相關民族,其擁有的包括神話、史詩、敘事詩在內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則是研究他們族源文化、遷徙歷史、民族關系、天文歷法等歷史文化的極為重要而珍貴的史料。但是,藏彝走廊中的這宗重要的文化遺產,在過去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而沒有進行系統(tǒng)而深入的研究。用民族文字錄寫于載體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文本,有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能識讀民族傳統(tǒng)古文字的人越來越少,有的雖然已經翻譯但其翻譯文本被束之高閣,未受到應有的重視,以至于這類作品像珍珠一樣散落于地而人們視而無睹,沒有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因此在對其研究上,表現出零星而孤立的狀態(tài),有待從深度和廣度加以拓展。
從目前掌握的材料看,過去學界在對藏彝走廊傳統(tǒng)文學里的詩體作品研究中,未見其以藏彝走廊為視域研究的成果 ,幾乎都是對某一具體民族的作品的研究,比如以專著形式且題名中出現“史詩” “神話”“長詩”字樣的,主要有《彝族“支嘎阿魯”史詩研究》《彝族文獻長詩研究》《神話·歷史與西南少數民族關系——〈華陽國志〉夜郎竹王神話傳說研究》等;其他以藏彝走廊某一具體民族為研究對象的學術專著,以其神話史詩為例的不在少數,在此不贅述。學術論文方面,僅就彝語支而言,代表作有李光榮的《哈尼族神話的“期待原型”》、李名奇的《基諾族〈阿莫腰白〉系列母題與漢族創(chuàng)世神話母題的比較》、曉根的《拉祜族神話史詩〈牡帕密帕〉的文化特點》、馬國偉的《納西族神話史詩〈創(chuàng)世紀〉研究》、趙婧的《從彝族“支格阿龍”系列神話看母系社會的衰落》,等等。國外學者對藏彝走廊各民族的研究,重在歷史文化方面。在民間傳統(tǒng)長詩文化研究中,對藏族的《格薩爾》研究成果豐碩,在彝語支民間傳統(tǒng)長詩的研究中,有馬克·本德爾寫的《彝族史詩中的鹿形象初探》和《怎樣看〈梅葛:“以傳統(tǒng)為取向”的楚雄彝族文學文本〉》等文。
總之,從過去的研究成果看,一是學界還未從藏彝走廊的視域對其包括神話、史詩在內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進行系統(tǒng)而深入地研究。二是藏彝走廊中反映先民社會生活及其世界觀方面的某一具體作品,往往在不同的場合或不同的研究者那里,或者以神話為視角加以研究,或者以史詩的視角加以研究,或者以神話史詩視角加以研究。比如,哈尼族的《哈尼阿培聰坡坡》,同一學者王惠,發(fā)表在《海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的成果中,以神話加以研究,稱塔婆是哈尼族神話傳說中的生育大母神形象。而在《民族文學研究》2011年第6期中,對該作品又以史詩加以研究。再如,對彝族古籍文獻《勒俄特依》,有的學者以彝族創(chuàng)世神話加以研究,有的以創(chuàng)世史詩加以研究,如劉沛江《〈勒俄特依〉數詞的情節(jié)敘事及其文化內涵》、俄木木果《彝族史詩〈勒俄特依〉的文學歸屬研究》等文即是;甚至有的把彝族傳統(tǒng)童話性質的作品也視為神話,如管鈺的《彝族神話 〈紫孜妮楂〉的原型分析》即是。
二
在過去的研究中,之所以會在不同的學者的研究中,同一學者在不同的場合出現對藏彝走廊具體民族中的某一作品,或者以神話稱之并以神話加以研究,或者以史詩稱之并以史詩加以研究的現象,并不是因為學者們沒有神話學、史詩學的基本常識,而是由于作品本身很容易使研究者,或者認知為神話,或者認知為史詩。為此,看幾個例子便足以說明問題。
載于羌族《羌族釋比經典》的神話《創(chuàng)世篇》,分為“造天地”“造人種”“兄妹治人煙”“分萬物”“取火種”五個部分。在第一部分“造天地”中,藝術地反映了羌族先民對天地起源的認識,充滿著幻想和浪漫色彩。但是在第三部分“兄妹治人煙”里,所描述的羌族先民當時所處的社會已經不再是神話世界,而是現實的生活:
凡間遠古的人類,知道整理家務了,
知道勞作修房屋,掌管官印的官員,
降妖驅邪的釋比,錘煉鐵具的鐵匠,
修造房屋的木匠。那時候已經有了,
砌鑿石塊的石匠,搟氈硝皮的皮匠,
馴養(yǎng)牲畜的馴師,敲補砂鍋的鍋匠,
修補泥碗的碗匠,紡織麻布的師傅,
放狗狩獵的獵人,經商買賣的商人,
耕田種地的民眾。
后來出現滔天洪水災難,只剩下兄妹二人,繁衍了人類。在“分萬物”“取火種”兩部分,雖然有凡間人和天上神靈的交際,但反映的內容現實生活意味更強。[1]
哈尼族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十二奴局》,包括“牡底密底(開天辟地之意)” “牡普謎帕(天地翻覆之意,洪水災難)”“昂煞息思(殺魚取種)”“阿資資斗(砍樹計日)”“阿扎多拉(火的起源)”“阿匹松阿(能人、工匠、貝瑪)”“覺麻普德(建村寨的覺麻)”“牡實米戛(生兒育女)”“杜達納嘎(先祖遷徙歌)”“汪咀達瑪(孝敬父母)”“覺車里祖(趕街)”“伙及拉及(一年四季)”十二個部分。[2]用不著例示內文,只要看標題就可知道,這部長詩所負載的是哈尼族的一部歷史。在這部長詩中,第一部分的開天辟地是神話內容,“牡普謎帕(天地翻覆之意,洪水災難)”也還有神話藝術的余味。但是從“昂煞息思(殺魚取種)”開始一直到“覺車里祖(趕街)”“伙及拉及(一年四季)”,不僅沒有了神話的味道,而且傳說的特性亦沒有了,完全反映的是現實生活。
拉祜族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牡帕密帕》(二)包括“造天造地”“造太陽與月亮”“分季節(jié)”“造湖水海水”“造萬物”“種葫蘆”“扎笛和娜笛”“第一代人”“取火”“打獵分族”“造農具”“蓋房子”“農耕生產”“過年過節(jié)”“種棉花”“結親緣”“藥”等十七個部分。在本長詩中,從“造天造地”到“造萬物”五個部分,從表現手法看,均屬于“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的自然和社會形態(tài)本身”的神話,“種葫蘆”至“取火”四個部分,有神話意味,但反映現實生活的內容已經比較多了。從“打獵分族”直到最后的“結親緣”“藥”兩部分,已經是對現實生活的反映了。[3]
類似的例子還很多,在此不贅述。
從大量的實例可知,流傳于藏彝走廊中的不少民間傳統(tǒng)長詩作品,開始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及其人們的認識僅限于某一歷史時期。由于其在各民族的歷史長河中世代傳承,作品的內容及其篇幅均像滾雪球一樣不斷疊加,加入反映新生活、新認識的內容。這樣,就使這類作品出現這樣的現象:作品文本的開始部分是反映先民對事物起源認識的神話;接著是反映部落征戰(zhàn)的史詩,或反映英雄業(yè)績的英雄史詩;然后是反映部落或民族遷徙的史詩;最后是以詩的形式敘述生產勞動、習俗生活,現實性很強。所以,就出現了一部作品既有神話內容,也有史詩內容,還有現實性很強的敘事詩內容的情況。正是這種現象的存在,就出現了對同一部作品,有的學者以神話加以研究,有的學者以史詩加以研究,有的則以敘事詩加以研究??陀^地說,這種研究是無可厚非的,但未準確地反映出研究對象的實際。因為雖然研究者在自己的研究中是以神話或史詩或敘事為題名的,但其研究內容涉及了整部作品。很顯然,這類作品并不全是神話的內容,也不完全是史詩內容,更不會只是敘事詩內容。所以筆者認為,如果從“民間傳統(tǒng)長詩”的視域看,這類包括有神話內容、史詩內容、現實敘事而一體化的作品,其實就是民間傳統(tǒng)長詩,因此以“民間傳統(tǒng)長詩”為角度加以研究比較妥當。
如果以“民間傳統(tǒng)長詩”為視角來研究長期流傳于藏彝走廊的將神話、史詩、敘事融為一體,流傳久遠、文化積淀深厚的作品,就不會出現不同的學者,或者同一學者在不同的場景,或將其稱為神話,或將其稱為史詩,或將其稱為敘事詩的現象。
分布于四川、云南、西藏三?。▍^(qū))毗鄰地區(qū)藏彝走廊的各少數民族,不僅居住區(qū)域自然地理條件相似,即藏東高山峽谷區(qū)、川西北高原區(qū)、滇西北橫斷山高山峽谷區(qū)以及部分滇西高原區(qū)均屬于高山峽谷及高原區(qū),而且其先民在歷史上也有族源的淵源關系。這樣的自然地理分布特點和族源上的淵源,會有相同或相似的生產方式及生活內容,從而會產生反映這種生產方式和生活內容的文學作品。特別是因為其先民均與古氐羌人有著族源的淵源關系,所以會在其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作品中表現出相應的文化因子。因為語言的譜系隸屬關系與文化形態(tài)和民族淵源關系密切,故以藏彝走廊為視域,通過對流傳于該區(qū)域的包括神話、史詩、敘事詩在內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加以比較,進行系統(tǒng)而深入的研究,很有必要。這樣的研究,可從一個更高的層次和更大的范圍,向學界展示藏彝走廊的族群文化和族別文化在某一方面的風貌,以及族別文化在民間傳統(tǒng)長詩方面的個性特點。而且,神話作為一個民族文學發(fā)展中的重要源頭之一,史詩、敘事詩均與其有藝術手法上的淵源承繼關系,對后世文學的影響深刻。所以,將藏彝走廊中各少數民族包括神話、史詩、敘事詩在內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進行綜合研究,揭示其藝術特點,以及對后來的一般民間詩作及其散文故事的影響,可有助于對這些民族當下的新文學發(fā)展在表現手法的民族性方面,作有益的探索。
所以以藏彝走廊的視域,據作品文本結構的實際情況,從一個新的學術高度,對歷史上流傳于藏彝走廊傳統(tǒng)文學中融神話、史詩、敘事詩為一體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進行系統(tǒng)而深入研究,頗有意義。
三
因為藏彝走廊各少數民族有自己獨特的族別文化,也有共性的族群文化,所以,反映這種族別文化和族群文化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既是一種重要的文化載體,更是一種蘊含文化軟實力和民族精神的重要文化資源。在該走廊各民族處于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需要文化創(chuàng)意、發(fā)展文化產業(yè),向民眾輸送健康精神食糧,促進當地社會治理的語境下,這宗文化資源會發(fā)揮新的作用。
從流傳于藏彝走廊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文本看,一是反映的社會生活歷史跨度大,往往從神話時代到私有制的階級社會生活皆備。比如流傳于四川彝區(qū)的彝族民間傳統(tǒng)長詩《勒俄特依》,開始講述的是神人們在天上眾神之主恩提古子的領導下,開天辟地,創(chuàng)造了人類居住的世界及其人類。接著,在該長詩的《支格阿龍》一章里,講述的是神人英雄支格阿龍為了人類生存而射日月、喊日月,消滅危害人類生活的巨蟒等。本章內容中,將人類演變發(fā)展極漫長的幾種婚姻形態(tài),集中于支格阿龍母子兩代人身上:支格阿龍母親去“玩鷹”而被老鷹滴血于身而懷孕生支格阿龍的情節(jié)素,其實是折光反映了以圖騰為標記的氏族部落間的“兩合組織”形式的婚姻關系;而在支格阿龍受母親之命去海里找長發(fā)遇到兩個表妹即舅舅的女兒且一定要和他成親成為他妻子的情節(jié)素,反映的是對偶婚姻中的姑舅表親且處于女子主動提婚的婚姻文化;支格阿龍因為兩個表妹妻子爭寵而死的情節(jié)素,可視為是彝族先民對一夫一妻制的呼喚或認同。所以僅就彝族民間傳統(tǒng)長詩《勒俄特依》中的《支格阿龍》一章,其反映的歷史跨度即可見一斑。接著在《洪水濤天》一章里,講述彝族祖先居木(貴州、云南的彝文文獻中多稱為篤慕),在洪水后娶了三個天女為妻,生下了彝族的六祖。六祖為了各自的發(fā)展在樂尼白分支向不同的地地遷徙,其中的古侯、曲尼兩支遷徙于四川境內發(fā)展成為操彝語北部方言的四川彝族,分布于涼山州、樂山、雅安、甘孜、攀枝花、宜賓等地。在《勒俄特依》中的《古侯、曲尼賽變》一章,描述的是古侯、曲尼為了自身利益而爭斗的情節(jié)。
藏彝走廊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文本的第二個特點,就是情節(jié)內容豐富,表現手法多樣而獨特,藝術感染力強,具有極大的可讀性。比如在英雄史詩方面,《格薩爾王傳》可謂是典型;除此之外,《羌戈大戰(zhàn)》個性鮮明;在神話方面,長詩《阿黑西尼嫫》與眾不同。
藏彝走廊民間傳統(tǒng)長詩的這種歷史跨度性和可讀性特點,從文化學角度看,立足于運用,具有文化資源的性質。也就是說,流傳于藏彝走廊的這類民間傳統(tǒng)長詩,具有文化創(chuàng)意、發(fā)展文化產業(yè)的潛力。所以,應盡可能全面地搜集藏彝走廊少數民族的民間傳統(tǒng)長詩文本,并將其放在“藏彝走廊”的文化背景下認真解讀,對其文本構成特點、內容特點進行深入研究。在此基礎上,應選擇其主題思想積極,可讀性強,文化創(chuàng)意潛力大的作品,結合現代傳媒特點,研究其開發(fā)利用價值和活態(tài)傳承,以服務于當代社會。
這樣的研究,能夠向學界展示藏彝走廊民間傳統(tǒng)長詩的族群文化共性及其族別文化個性,揭示本走廊中各少數民族的文化魅力及其淵源關系;彰顯本走廊民間傳統(tǒng)長詩所蘊含的民族精神和歷史功能;進而結合當代社會的法治和德治以及精神文明建設、現代傳媒特點,探索本走廊民間傳統(tǒng)長詩文化作為寶貴文化資源的開發(fā)利用價值與活態(tài)傳承。
注釋:
[1]四川省少數民族古籍整理辦公室主編《羌族釋比經典》上卷,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228-295頁。
[2]云南省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少數民族古典史詩全集》(上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05-662頁。
[3]云南省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少數民族古典史詩全集》(中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79-113頁。
作者:西南民族大學教授、四川省文史館特約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