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兒
阿娣在豆蔻之年進(jìn)了景舂戲樓。窗外大雪下得有一尺深,她的小臉凍得通紅,怯生生地跪在班主面前。
隔著畫屏,阿娣聽見訓(xùn)斥聲:“休要碰我的戲服?!卑嘀鲗㈡窂牡厣戏銎?,說那個女子名喚青楠,脾氣雖古怪了些,戲還是不錯的。阿娣被安排跟了八面玲瓏的紅菱,一邊學(xué)戲一邊做些粗活兒。
后來,阿娣知道,戲樓里頭有兩位臺柱,紅菱與青楠。一個媚似桃花,一個冷若幽蘭。
青楠到底有什么厲害之處?直到看了那場演出,阿娣才知曉。青楠壓軸出場,眼波流轉(zhuǎn),水袖飛揚(yáng),每一下都恰到好處。阿娣看傻了,也深深愛上了那風(fēng)華絕代的一唱一念。
有了這個念想,阿娣開始格外用功。紅菱看她咿咿呀呀?jīng)]日沒夜地唱,搖了搖頭。阿娣音色有些啞,并不是唱戲的料,她收阿娣不過是圖多個打雜的。
青楠平時幾乎不露面,她有一處別院,平素愛在那里修花煮茶練字,興致來了便唱上一段。阿娣時常在青楠院外徘徊,望得久了,覺得青楠并沒有師父講得那樣壞。
一日,師父將桂羹湯遞到阿娣手上,讓她送與青楠,說打算緩和關(guān)系,阿娣開心極了。她小心翼翼地叩開門,青花熏爐飄出裊裊蜜柑香,青楠接過羹湯,攏了下發(fā)絲:“請轉(zhuǎn)告紅菱,她當(dāng)日差人弄臟我戲服的事,我已知曉。我們不和慣了,沒必要熱絡(luò)。不過,她今日的好意我領(lǐng)了?!彼龍?zhí)起白匙,飲了幾口湯,阿娣雖失落,卻還是安靜離去。青楠原來是個坦蕩如皓月的女子。
誰承想變故陡生,羹湯實為毒藥,青楠的好嗓子就這樣嘶啞了,紅菱笑得花枝亂顫。班主很無奈,請郎中開了藥,但仍然無法確定青楠的嗓子能否恢復(fù)如常。他現(xiàn)在不得不巴結(jié)紅菱,真相哪有那么重要,因此只勸前來理論的青楠安心將養(yǎng)。
青楠本就不善言辭,除阿娣外沒人幫她辯解。望著盈盈欲倒的青楠甩袖離去,阿娣追了上去?!澳?。”青楠皺眉。阿娣仍默默跟在后面,此刻青楠需要悉心照料。
風(fēng)越刮越兇,門吱呀一聲被吹開,寒風(fēng)卷過她素白的裙邊,那雙清瞳藏著太多情緒,末了卻還是輕聲道:“進(jìn)來吧?!?/p>
每日天光微曉,阿娣便捧著瓷碗采集梅花枝頭的露水,她聽大夫說以晨露熬制草藥可增藥效。盡管手凍得通紅,但能照料青楠,阿娣覺得格外踏實。蒲扇輕搖,盈盈藥香里,阿娣雖勉力支著下巴,但困意仍一點(diǎn)點(diǎn)襲來……等阿娣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在榻上,被子被掖得一絲不茍。青楠走近,將阿娣額前的幾縷細(xì)發(fā)捋平:“你不必如此辛苦,錯不在你。只是我現(xiàn)在嗓子毀了,教不了你什么?!卑㈡窚I如雨下:“你一定會好起來,就算不能教什么,阿娣也會在你身邊?!?/p>
乍暖還寒,春色將近。許是上天垂憐,青楠的嗓子竟慢慢好了起來。
院里的紅梅開得正好,抖落了三分寒意。雪白的大氅上青絲流瀉,素凈的雙手捧起朵朵落梅,青楠立于院中,輕輕唱著《梅花配》。畫面太過美好恬靜,阿娣甚至不敢上前。青楠轉(zhuǎn)過身:“丫頭,何不大大方方地看?”聲音沁涼如玉。
阿娣緩緩走至她跟前,青楠執(zhí)起她的手:“想跟我學(xué)戲嗎?”阿娣重重點(diǎn)頭。
青楠平素待阿娣還算溫和,可一到訓(xùn)練時,就成了極為嚴(yán)苛的師父。阿娣挨了板子,痛得掉眼淚,卻沒吭過一聲,只恨自己愚笨。她年歲不小了,已過了打童子功的最佳時期,雖勤加練習(xí),可收效甚微,何況每日還有許多活兒等著她……
以前青楠登臺全憑興致,現(xiàn)在她開始為阿娣考慮。她屢屢登臺,成了戲班的絕對臺柱。她與班主議定,此后阿娣不必做粗活,專心跟自己學(xué)戲。紅菱見青楠名氣愈來愈大,卻也無辦法,只能酸溜溜地抱怨幾句。
那日春光正盛,梨花坡旁青楠抬手將阿娣發(fā)上的花瓣拂去,緩緩說:“你以后便叫梨若吧?!卑㈡肤尤灰恍Γ骸袄嫒?,多好聽的名字?!?/p>
青楠不僅教她如何唱戲,還教她詩理詞韻、修身養(yǎng)性。阿娣這才明白,青楠不是冷漠,不過是在這嘈雜的戲樓中尋不見志同道合之人。
夏蟬冬雪,唱練不息,幸而有青楠支撐她一路前行,阿娣才可以望見鋪滿鮮花的未來。她的嗓音明明不被大家看好,后來竟然開了竅。
轉(zhuǎn)眼阿娣17歲了,眉清目秀,身姿窈窕,本該登臺,卻被紅菱屢屢阻撓,班主也擔(dān)憂毫無經(jīng)驗的阿娣會演砸,此事就這么拖著。
這日按理是青楠登臺,穿戴好戲服的她卻突然咳嗽不止,她拉過阿娣:“今日紅菱不在,你把握好機(jī)會……”
妝鏡前,她心跳如擂,手心冒汗。那件繡著蝶舞花間的戲服是青楠十分珍視的東西,此刻穿在她身上?!俺獞蛑v究‘三分扮相,七分眼神?!鼻嚅罅讼滤募绨颍⑿θ缣m,“可我怎么瞧著你滿眼慌亂?!薄皫煾福遗隆薄澳?,師父就在你身邊?!鼻嗝纺闷鸸P,為她補(bǔ)了幾筆油彩。
阿娣還是登臺了,幾尺戲臺,被她走出了千山萬水。她越唱心越靜,一場罷,掌聲雷動,此后梨若的名號響徹京城。
遇見青楠之前,阿娣只想活著便好,而后她癡迷于戲臺上的一進(jìn)一退,風(fēng)月綿延,想活出戲里戲外的精彩。任世事滄桑,景舂戲樓內(nèi),溫茶半壺,師徒兩人執(zhí)手唱盡紅塵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