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興法
喳喳、喳喳。
一只鳥在房后,這么近地叫了兩聲。冒冒失失的。像一個人說錯了一兩句話,又馬上用手捂住了嘴,噤若寒蟬。
我從床上翻了個身,眼晴瞪得大大的。可是,什么也看不到。這次回村,客居的親戚家,瓦房頂蓋得嚴實。連一塊亮瓦也沒有。其實,有亮瓦也沒用,看不到一星兒光。黑夜是一頭大獸,把我們銜在嘴里。
瞪多大眼也沒用。盡管我們自詡目光遠大,反倒這只鳥看清了一切,興許包括床上翻身的我。它冒冒失失地把看到的叫了出來。幸好只兩聲,被誰喝住了。
接著我又睡過去了,直到天大亮,連親戚家的雞鳴聲都沒聽見。
天亮后,我把這種“喳喳”的鳥叫聲說給親戚聽。親戚是近七十歲的老人了。他平靜地說,這是鴉雀子,就是你們說的喜鵲啊。
第二個晚上,我再次聽到了“喳喳”的鳥叫。一定還是它。似乎與昨晚同一時間。我起身探看,除了兩聲鳥鳴,什么都看不見。接著,我又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親戚家的公雞叫了一小陣兒,甕聲甕氣的。太早了,它們還被關在雞柵里。聲音給頂回了一部分,叫得不利索,像有人捏著鼻子唱歌。
雞叫了,天就快亮了。
但我不知道,原來有比雞起得更早的,就是喜鵲。一只喜鵲起得這么早,一定是個先覺者。鳥一般也是村莊的常住民。別以為天高任鳥飛,它們有能力高飛,但它們從不放縱翅膀。鳥都是有信仰的家伙,越是能翱翔越有信仰。侯鳥知道每年的皈依,朝圣,更不用說常住鳥,它們很少飛離村子。這種信仰,人類說不清楚。只能猜想,或是一只巢,一個家;一只母鳥,一只情人鳥;一個村莊,一座山;一片林子,一棵能筑巢的樹。這些都足以留住它們,讓它們皈依。
要是沒了信仰,再能飛的鳥也會累死。要是沒了信仰,鳥會在天空亂竄,到處橫沖直撞。像人一樣,相撞的事時有發(fā)生。這樣子誰去管誰呢?但從沒見過兩只鳥在天空相撞。
人長著這么大一個腦袋,鳥只長了這么小一個頭。要是我們也學著點鳥,飛再遠,再高也看得清來路,記得住歸路,人類就可以與鳥類一樣文明了。
喜鵲喳喳地叫起來了,這回有很多只了,叫得理直氣壯。小村莊的鳥兒們在開晨會了。喜鵲定是領班,是意見領袖。它們在商量很多大事。如果我們認為它們的事不大,它們早就認為我們的事一定全是扯淡。就像人從未承認除了人之外能有多大的事,鳥也從未認為除了鳥之外能有多大的事兒。
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
這叫聲在人類聽來,粗糙得很。彎兒不繞一個,調兒不變一聲。不像其他鳥叫,脆生生的。鳥喉嚨里如灌著一包水。
喳喳,喳喳……這叫聲,像刀擦磨刀石。像對罵的兩個人都將嗓子眼兒吵破了,一點兒也不像家有喜事才登門的喜鵲打鳴。
這時,雞又甕聲甕氣地叫上了幾遍。喜鵲叫聲與雞鳴聲將小村莊從黑夜里撈了出來,抬了出來。這一夜村莊里發(fā)生了些什么,什么在此消彼長,人們自作聰明所說的時間又弄丟了多少,那一只最早叫的喜鵲一定知道。其次是雞。再其次是喜鵲們、鳥們。后來才是我、村莊的人。
天亮后,我便一直盯著它們的窩看,徘徊在村莊的每條路上。喜鵲窩村莊里比比皆是,它們與村民比鄰而居。它們壘窩選擇大樹。樹小了,它們嫌棄。不知是想顯身份,還是想表現(xiàn)高風亮節(jié)。高大的樹上舉一只鳥窩,那定是喜鵲窩。抬眼細看,窩也并不精致。一些壘窩的樹枝還冒出幾分,橫七豎八地。不收斂,不規(guī)范。這群開晨會,發(fā)號施令的家伙,居然一屋不掃,自己小家搞得粗制濫造,是何以掃天下的呢?
這是深冬,樹葉都落光了。樹的枝干光禿禿地直戳天空。喜鵲的窩一覽無余。它們來來往往地向窩里飛。黑的頭,白的肚子,雙翅與尾閃著黑鍛子樣的光,一身標準的禮服。起跳,飛行,降落,舉手投足,喜鵲是最具紳士風度的,燕子都只是它的仿版。
就這樣追它們追了一天。在親戚家做客,本無所事事,卻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件大事。而且從黑夜中某個時刻就開始了。下一次,我準備看村莊里的另一種鳥。這樣下去,我會看到好多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