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日娜(蒙古族)
心里堵得慌,總覺得要發(fā)生什么。是因為太熱嗎?我漠然環(huán)視了一下屋內(nèi)。我租的是一個月二百塊錢的用簡易的模板隔開的一間房。屋子的總面積不過十幾平米。我們用工地上撿來的木板把這屋子隔成兩個部分。里面的七八平方米充當(dāng)臥室,外面的三四平方米成了廚房。哈日浩特的初冬寒冷得無情,但是我們不缺煤。熊熊燃燒的鐵爐像個永遠(yuǎn)吃不飽的野獸,吞噬著黑色的固體,散發(fā)出燒灼般的熱度,也排解出很多沒有燒盡的黑灰色的煤灰。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手里還拿著呼德買給他的五毛錢的塑料水槍。剛剛因為用它噴得滿屋子水,被我打出來的幾滴眼淚還掛在他臉上。我湊近兒子親了親他毛茸茸的額頭才發(fā)現(xiàn)臉上不只有淚水,還有汗水。孩子滿臉、滿身都是汗水,枕巾已經(jīng)濕透了。我跑過去開了門,馬上就有一陣刺骨的寒流夾帶著煤味闖進了屋子。我忙又關(guān)上了門。我也不敢滅掉爐子。這間房是用石頭砌成的。石屋徘徊在外邊的寒冷和煤塊的熱度之間,熱就熱得猖狂,冷就冷得徹底。如果滅掉爐子,明早的我們很有可能成為冰雕了。
隔壁屋里傳來巴圖雷鳴般的打鼾聲。他昨天撿煤的時候腿受傷了,所以今晚沒出去撿煤。他破爛不堪的三輪車停在我們門前狹窄的胡同里,一副進退兩難的樣子。月光被煤屑過濾了,光線里多了幾分憂郁,灑向大地的時候也灑下了很多煤屑。我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十一點了。這會兒呼德和哥哥他們也該在汗流浹背地?fù)烀毫恕?/p>
隔壁的手機響了,雖然沒有蓋過巴圖的打鼾聲,但是在這冷漠的夜里顯得有點慌亂。巴圖的打鼾聲沒有中斷。手機鈴聲倔強而急促地響。幾十秒鐘后傳出巴圖迷迷糊糊的懶散的聲音:“嗯?”過了幾秒,巴圖的聲音突然變得清醒,變得激動起來,估計身子這會兒也坐正了:“什么?你說什么?蘇和被煤埋了?啊?我的天啊!我的佛祖啊!”緊接著隔壁屋子的門被莽撞地推開了。那輛進退兩難的三輪車發(fā)出了足以讓整個夜色都顫栗的聲音。冰冷的夜晚突然就喧鬧了。月亮像聽不得喧鬧的神經(jīng)衰弱的老人一樣躲進了云層背后。巴圖的三輪車呼嘯著呻吟著駛出了胡同,駛出了這條街。
三輪車的呻吟聲輾壓著我的神經(jīng)駛過去了。我的心里始終不能平靜下來。我精神恍惚地坐了一會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巴圖歇斯底里的喊叫總是在耳邊回響:“蘇和被煤埋了?蘇和被煤埋了?蘇和被煤埋了……”我站起來。我又坐回去。我給爐子添煤。我掀開兒子的被子。兒子身上的汗水漸漸地蒸發(fā)了。我身上的汗水卻越來越多,好像兒子身上的汗水都移到了我身上。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巴圖的三輪車踩踏著整個哈日浩特的夜空喧囂又無措地駛進了胡同里。我飛快地跑出去。月光投在巴圖那張煤炭般黑色的臉上,悲涼已經(jīng)淹沒了他那雙憂郁的眼睛。我向前走去,心在怦怦怦亂跳,弄得我的腳步也變得深淺不一。我害怕走近車廂,害怕看到殘酷的可怕的東西,但還是顫顫巍巍地一步一步地靠近。巴圖一步向前攔在我面前,用大巴掌蒙住了我的眼睛:“回屋去!”他的聲音在顫抖。一滴溫?zé)岬臏I水滴進我的頭發(fā)里。我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突然停止了。生命真的有這么脆弱嗎?昨天下午他還那么天真無邪地向我笑,跟我耍嘴皮子,還用那雙純真得有點傻氣的眼睛看著我說,將來娶一個像我這樣的媳婦??墒乾F(xiàn)在他卻無聲無息地躺在這冰涼的月色下……接著又傳來一陣三輪車聲,但是感覺那是在天上飄的,就像雷聲,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雷聲。呼德和哥哥回來了。他們跳下三輪車的時候冰凍的大地發(fā)出咚咚的響聲。那琴、海日汗、朝魯、胡布秦……胡同里住著的人接二連三地回來了。只有呼和夫婦沒有回來。不過也沒有人注意他們。他們圍著三輪車默默地站著,一時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彈?;璋档脑律o每個人的臉上罩上了一層蒼白的陰沉和無奈的肅穆,還有寒冷的悲哀。沒有人注意我的傷悲,也沒有人攔住我。我走向前,看到了車上的一幕。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腦袋里。耳朵一陣轟鳴,眼前一片漆黑——車上,蘇和那稚嫩的臉哪里去了?或者他們都弄錯了,這不是蘇和。蘇和有一張怎么曬都曬不黑的黃色的臉,可是如今那張臉上全是血!鮮紅的血跟漆黑的煤屑摻雜在一起變成了黑褐色的讓人眩暈的東西……“啊——啊——”我尖叫、我哭嚎,刺骨的寒流似乎就在那一瞬間驚慌失措了。天空中飄來幾朵孤獨的烏云,灑下幾片零零碎碎的雪花。雪花飄舞著、哀鳴著,緩緩地落在蘇和僵硬的尸體上。那雪花是煤色的。
太陽慢吞吞地從東方露出了腦袋,又怕著涼似的拽一層厚云,將自己裹住。蘇和的阿爸來了。他是個身材高大、顴骨很高、臉色黝黑的駝背老人,乍一看像去了皮的曬干了的樺樹。他頭戴一頂氈帽子,身穿一件自己縫制的羊皮襖。老人裹著護膝的膝蓋在靠近三輪車的時候抽筋了,一個踉蹌摔了下去。哥哥和呼德趕忙去扶。老人倔強地推開他們,自己緩緩地卻堅定地站起來。老人是開著四輪車來的。那琴和巴圖小心翼翼地將蘇和抬上四輪車。蘇和的臉清洗過后用干凈的白布蓋上了。衣服還沒有換,雙手像放不下什么似的僵硬地垂著,掌心微張。粗糙的掌紋和堅硬的指甲縫里全是洗不掉的煤屑。老人上了駕駛座,弄了半天未能啟動車子。他的雙手一個勁兒地顫抖,喉嚨里像住進了豬崽一樣嘩嘩響。巴圖把老人扶下來的時候我才清晰地看見老人滿眼滿臉的淚水和鼻涕。巴圖像跟誰較勁兒似的,咬牙切齒地使勁搖著搖把子啟動了車。哥哥和呼德也上了車。
我目送著他們離去,耳朵突然聽不見任何喧鬧了。四輪車從我面前駛過,然后那琴的破三輪車也從我面前駛過,我卻聽不到那些聲音了,整個世界好像都寂寞了靜止了。眼淚又開始滑落下來。
屋里傳來兒子哇哇大哭的聲音。我機械地折回屋里。兒子似乎是被噩夢驚醒了,睜大著眼睛一個勁兒地哭。我抱起兒子,找玩具給他玩。他一把抓住呼德放在炕上的撿煤時戴在額頭上的照明燈,使勁扔在地上。兒子似乎解恨了,呵呵呵地笑起來。小家伙的夢境難道跟這個照明燈有關(guān)嗎?跟照明燈有關(guān)就跟撿煤有關(guān)。老人們常說小孩和狗能感知鬼魂。他真的感知到了什么,所以夢見了嗎?我皺著眉頭,胡思亂想。那琴的老婆烏日娜抱著孩子進來了。烏日娜有著一張小麥色的瓜子臉,小巧的鼻子上有幾顆小米粒大的雀斑。平時,她那細(xì)小的眼睛總是微瞇著,像在笑??涩F(xiàn)在,她的眼神飄忽不定,臉色變得灰白。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搭在肩上。
平常男人們不在屋子里,女人們也不愿待在那狹小的空間。
我給烏日娜倒了一碗奶茶。她像害怕被別人搶走似的,一把奪過我手里的碗,一口氣喝完后又給我遞過來空碗。
“等那琴回來,我們就回去!”烏日娜的眼神依然飄忽不定,但是語氣很堅定。我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烏日娜可以回去。阿日昆都楞草原永遠(yuǎn)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父母,有她的羊群,有她的蒙古包。在那里他們整天過著千篇一律的生活,整天看著如出一轍的風(fēng)景膩了、無趣了、厭煩了,就出來了。城市的美麗、城市的繁華,對城市的種種美好的向往牽動著他們的每一根神經(jīng)。于是他們來了。好奇過了,向往沒了,現(xiàn)實來了,一度恐慌徘徊后僅剩下強烈的不甘心了。不甘心兩手空空地回去;不甘心城市容不下他們;不甘心重新接受千篇一律的日子……可是,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
可是我們回哪兒呢?我們的家鄉(xiāng)白音敖包草原是個古老美麗的草原。奧牧仁河像蒙古少女獻上的藍(lán)色的哈達,千折百回,風(fēng)情萬種。那碧波萬頃的草原上鮮花盛開、鶯歌燕舞。清澈的藍(lán)天,遠(yuǎn)處的青山,近處的蒙古包,還有滿山的牛羊勾勒出一幅絕美的水彩畫。是啊,那里曾經(jīng)住著我們的父母,放牧著我們的羊群,蓋著我們的蒙古包??墒侨缃衲抢镆呀?jīng)被劃為天然保護區(qū),供游人欣賞的旅游區(qū)。我們從寂靜的草原搬到了繁華的城市。
烏日娜連續(xù)喝了三碗奶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開始收拾東西。兩個小家伙跑到狹窄的胡同里面對面地蹲著不知在玩什么。
呼和夫婦回來了,載了滿滿一箱煤。夫婦二人臉上有著豐收般的喜悅,蘇和的事情對他們的影響似乎不大。他們在這里撿了幾年的煤,難道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嗎?他們這是習(xí)以為常了嗎?就像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對生死病痛看慣了那樣。今天的煤锃亮锃亮的,比往日里呼德他們拉來的煤好很多。他們把煤卸在胡同盡頭的煤堆上,回屋吃了些炒米拌酸奶后又出去了。望著他們的背影我真想吐唾沫。
呼德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呼德帶著一身冷氣走進來,什么也不說倒頭就睡。哥哥喝了一碗奶茶后去了那琴的屋子。不久,隔壁屋里傳來巴圖醉酒后的蒙古長調(diào),悲涼、傷感、迷茫……屋子里冰冷冰冷的。我竟然在睡覺之前忘了往爐子里添煤。呼德緊緊地抱住兒子。兒子蜷縮著身子一個勁兒地往呼德的懷里鉆。我出去找來松塔點著了煤。屋子里頓時就暖和了。我又走進巴圖的房間。巴圖的屋子亂得一塌糊涂,兩個人的衣服、襪子、帽子扔了一地。擦拭得一塵不染的佛龕立在西北角,跟這個屋子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巴圖信佛。離開草原時,他懷里緊緊抱著的就是這尊佛。他把這尊佛從蒙古包搬到了出租屋里。我用眼角瞥了一眼這尊佛像,心里五味雜陳。屋里的空氣是冰冷的。巴圖蜷縮著身子抱著酒瓶睡著了。就一天多的時間里,他消瘦了很多。黑炭般的臉、粗黑的胡子茬,還有那蓬亂的頭發(fā)……他活像野人。我給他點著了爐子?;鸷芸炀万?qū)散了屋子里的冷氣。巴圖的身子慢慢舒展開了,只有眉頭間的皺紋像永遠(yuǎn)也解不開似的,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第二天,下雪了。早上起床的時候雪花像膽小的小女孩一樣在空中猶猶豫豫地顫抖,但是過了一會兒雪就下大了。我們幫著那琴和烏日娜把行李和生活用品搬到三輪車上。裝行李的時候我們特意給烏日娜和她的兒子留了個既擋風(fēng)又安全的空位置。三輪車上滿是烏黑的煤屑,哥哥細(xì)心地在車廂里鋪了層干草。烏日娜今天穿上了剛來哈日浩特那會兒從批發(fā)市場買的黑色羽絨服。雪花在悄悄地下。大人們誰也不說話,兩個小家伙也沒有睡醒似的,無精打采地任大人擺布。我悄悄地看一眼呼德。呼德呆呆地盯著三輪車前面被雪花覆蓋了的地面。那雙看似空洞的眼睛里蒙著一層霧氣,霧氣中飄著比留戀更為清晰的東西,羨慕?嫉妒?無助?
三輪車震耳欲聾的噪音呵斥住了瘋狂的雪花。車子踐踏著潔白的雪花,慢慢地駛出了胡同。烏日娜坐在干草堆上,緊緊地抱著兒子,對我們每個人強顏歡笑。在車子駛過胡同,拐過路口的時候我看見了烏日娜眼里閃動的晶瑩的淚花。我們揮別他們,回過頭看見了巴圖。他站在門檻里,手里提著一個酒瓶,眼里住進了這座城市的冷漠。
蘇和被埋的那座山禁封了,但是這片大地上有的是新開采著的煤礦。這一整天除了呼和夫婦,沒有人上山撿煤去。呼德讓我炒幾個菜,自己出去提了一箱白酒。呼和夫婦的第一車煤拉回來的時候,屋里的男人們冷眼旁觀,鼻子里哼哼著沒有人搭理他們。等他們回自己的屋子吃完炒米,再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駛出胡同的時候,巴圖狠狠地從牙齒縫里吐出了一口唾沫。
煤塊在爐子里歡騰地燃燒。屋里特別熱。男人們脫掉外套,拼命地喝酒。呼和夫婦的破三輪車再一次粗喘著吃力地駛進胡同的時候,我十多平米的屋里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空酒瓶子。胡同里傳出高低不一、參差不齊的喊叫聲。他們都喝醉了。巴圖本來就黑褐色的臉現(xiàn)在成了紫檀木的顏色。他起先是舉起手亂比劃著,扯著嗓子一個勁兒地喊叫。又一杯酒下去后他突然倒在桌子上大聲哭起來。哥哥也喝醉了,已經(jīng)靠著行李睡著了。呼德用一雙死魚眼看著眼前的酒杯發(fā)呆。
第二天下午一點的時候,哥哥和呼德很默契地拿出了照明燈、塑料袋、水、羊皮襖等撿煤用的必需品?!拔乙踩?!”我說?!澳闳ジ墒裁囱??那又不是什么旅游景區(qū)?!备绺鐩]好氣地說。我用求救的目光看看呼德。“你去了孩子怎么辦?”呼德有點為難?!昂⒆涌梢酝懈督o海日汗的媳婦!”呼德看了看哥哥。哥哥沒有說話。呼德示意我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馬上把孩子抱到海日汗的屋子里,然后自己準(zhǔn)備了一些干糧和水,拿了羊皮襖。
哥哥的三輪車一路呼嘯、一路驚擾著城市的風(fēng)景和人物,來到郊區(qū)一座山腳下停了。那座山以前有沒有綠意我不知道,現(xiàn)在只看見幾輛鏟車和勾機在山頂上漫天飛舞的塵土中嗡嗡地來回開動。山很陡,從我們這個角度看,它像一座懸崖。下邊是個天然的深溝。鏟車一會兒轟隆隆地開來,在懸崖邊上停住,把廢土、石塊兒往下倒。哐啷啷——又是一陣囂張的塵土。眼看山頂很快被鏟平了。我想起了愚公移山!這座山是今天新開采的煤礦。開采煤礦的過程并不復(fù)雜。先動用勾機挖掘,然后用鏟車把那些摻雜土和石頭的表層的煤層鏟下來,再開到懸崖邊倒掉:呼啦啦——哐啷啷——氣勢磅礴、陣勢強大,甚至驚天動地。在漫天狂舞的灰塵中黑乎乎的煤塊和巨大的石頭呼啦啦地往下滾。呼德他們撿的就是這種被倒掉的煤塊。鏟車退去了,灰塵并沒有平息。那些撿煤的人像游擊戰(zhàn)士一樣爭先恐后地從四面八方跑過來。有的拿塑料袋,有的拿籃子,有的索性什么也不拿。他們把那些锃亮的黑色的煤塊往鏟車埋不到的地方扔。我跟著人群跑上去。山坡很陡,而且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我跑幾步被一塊石頭絆倒了。呼德一把拉我起來,用命令的口吻說:“一邊兒呆著去!”他邊說邊往山坡上跑。哥哥已經(jīng)在那兒了。哥哥把撿到的煤塊使勁往一邊扔。呼德跑上去,把那些煤塊又倒騰到一邊,挪到鏟車埋下的可能性比較小的安全地帶。轟隆隆——鏟車的聲音又一次傳到了頭頂上?!翱斐罚 薄翱斐?!”人們七嘴八舌地聲嘶力竭地喊著,跑著。我慌亂地往山下跑,哐啷啷——鏟車把那些石頭、煤塊倒下了。那些硬體像千軍萬馬,沿著陡峭的山坡一路追隨我狂奔。“蘇和是這樣被埋掉的嗎?”心里突然就冒出了這個念頭。本能驅(qū)使著我拼命地往前奔跑,沒有方向、沒有任何念想……“你傻?。空宜腊?!”有人狠狠地責(zé)罵我,同時用力拽住我,拖著我飛快地往側(cè)方向跑。他是呼德。我的意識和力氣全散架了,我軟軟地倒在呼德懷里。眼角的余光中,那些堅硬的石頭和煤塊掩埋了我剛才跑著的方向?!坝涀×?,不能往下逃!要往兩邊逃。我看你還是找個安全的地方坐著吧,真不該帶你來。”呼德看著山頂上威武的鏟車說。鏟車的聲音慢慢地從頭頂上挪走了。人們又爭先恐后地跑向懸崖……天慢慢地黑了,全黑了。哥哥和呼德拿出了照明燈戴在額頭上。這回整個山坡上亮起了很多照明燈。盡管人們的體力已經(jīng)耗費了很多,但是人們說話的聲音盡量放到最大,好用聲音尋找同伴。人們用耳朵辨認(rèn)著鏟車的遠(yuǎn)近,用鏟車的燈光辨認(rèn)著它的方向。
夜色越來越濃了。哈日浩特冬天的寒冷不是嚇唬嚇唬人那么簡單的。我蜷縮在背風(fēng)處,用羊皮襖緊緊地裹住身子,但是腿腳不一會兒就開始凍僵發(fā)麻。山坡上的照明燈還很歡騰很忙碌的時候呼德跑過來了。“要回去了嗎?”我嗖地站起來高興地問。“今晚的煤質(zhì)量不錯,而且煤塊也多。我們還要撿一些!”呼德從車上拿來羊毛氈子給我鋪上,然后拿自己的羊皮襖給我披上。“千萬別睡著!知道嗎?記住了!”呼德又跑回去了。山坡上的照明燈像無數(shù)個螢火蟲一樣來回晃蕩著、飄舞著。他們互相照亮互相告知。
呼德把我推醒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他們把昨晚撿的煤又一次倒騰,挪到車子能開進去的道兒邊。“哇!你們撿了這么多啊!”我揉著眼睛喊?!昂?,最大的一堆被埋了,不然的話……”哥哥看了看我,眼里盡是惋惜。已經(jīng)筋疲力盡的他們咬著牙憋足勁兒把車子裝滿了。裝完一車后煤還剩下了很多。“你們先走,我留在這兒守煤,順便幫巴圖把那些煤給他裝上車。”呼德說。
車子像個跛腳的人一樣顛簸著走出了山路,又吃力地爬上了柏油路。哥哥的眉毛里、睫毛上、鼻孔里、胡子茬里都是灰土和煤屑。他機械地前傾身子,用力瞇著眼睛努力看清道兒。他一會兒用力睜大眼睛,一會兒甩甩頭,甩頭的時候頭發(fā)里的煤屑跑出來,在陽光下囂張地起舞。“娜仁,我快要睡著了,你跟我說說話!”哥哥說。我坐正身子,用力張開打得難舍難分的上下睫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突然,車子歪了,我和哥哥的身體都歪向右邊。我驚叫著握緊手能觸到的東西。車子開出了柏油路,直往道邊的溝里沖。哥哥這回完全醒過來了。他趕緊緊急剎車。雖然溝不深,但是弄出滿載煤的車子,我和哥哥還是吃盡了苦頭。
海日汗的媳婦像受難的人看到了救世主一樣跑過來,把兒子一把塞進我懷里后頭也不回地進屋了。兒子滿臉淚痕,手里拿著呼德買給他的五角錢的水槍。我真想好好地抱抱兒子,哄哄他,但是我還是把他放在了地上,叫他自己玩。我要做飯。我真得給哥哥和呼德做一頓熱騰騰的飯菜。
自從蘇和出事后,巴圖整個人都變了。以前我最討厭巴圖的打鼾聲。我們的租房緊挨著,墻的隔音效果也極差。所以晚上我常常被巴圖的打鼾聲吵醒。有時候我用木棍用力敲打墻,試圖讓他的打鼾聲收斂一些。有時候我索性跑進去推醒他。平日里我曾佩服蘇和睡覺的質(zhì)量。那么大的動靜里他居然能睡得如此沉。蘇和常常跟我開玩笑說:“私自闖進兩個大色狼的屋子,后果自負(fù)哦!”我每次都會賞他白眼。蘇和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不吃這一套,他會笑笑說:“看我呼德哥今晚怎么收拾你!”可是蘇和走后巴圖突然不打鼾了?;蛘哒f他根本就沒睡?沒有巴圖的打鼾聲,靜謐的夜晚總感覺缺少了什么。巴圖說要為蘇和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不理發(fā)、不刮胡子。幾天后他那憂郁的大眼睛陷進了眼窩里,鷹勾一樣的鼻子突出來,整個臉躲進了粗黑的胡子里。天啊,巴圖成了野人了,連每天都擦拭的佛龕他都不管不顧了。他不做飯,每次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叫他來一起吃。巴圖也不客氣,狼吞虎咽地吃個精光。
那天巴圖又喝醉了,不能出去賣煤。我自告奮勇地幫巴圖賣煤。天在下著雪。哈日浩特的雪總是那么為所欲為,想下就下,想下多少就下多少。街上,路人明顯少了。哥哥和呼德把兩輛三輪車停靠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背風(fēng)的地方。那里除了呼和夫婦的煤車外還有幾輛滿載煤的破車。他們穿得厚厚的。動作笨笨的像企鵝。幾個男人不勝無聊爬上煤車盤腿而坐開始打撲克?!百u煤了??!賣煤了!價錢便宜啦!”呼和夫婦抱著胸輪流喊。雪花慢慢覆蓋了大地。行人的身后印下一連串清晰的腳印。一個衣裝單薄的老人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了。憑他走路的姿勢就能斷定他不是城里人。他不停地來回走著,瞇著眼睛檢查每輛車子上的煤。他最后停在巴圖撿的那車煤跟前問價錢,我說三百就賣了?!澳銈冞@煤的質(zhì)量不行啊,不好燒,還這么貴……”“二百六一車啊!二百六一車……”呼和的老婆從一邊喊。那個老人用一種險些被騙的眼神看了看我后又轉(zhuǎn)到了呼和夫婦那兒。幾番磨嘴皮子后,那個老人從兜里掏出了二百五十塊錢交給了呼和夫婦。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呼嘯著載著他們?nèi)齻€人走了。哥哥甩掉手里的撲克牌跳下了車,牙齒咬得咔咔響?!八懔?,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呼德攔住了哥哥。
過來買我們煤的都是一些裝扮綠色,長相天然的農(nóng)村人。哈日浩特的人不燒我們這種撿來的煤,他們甚至不燒哈日浩特出的煤。盡管他們住的是擁有中國最大露天煤礦的城市。就像用進口貨來攀比身份地位金錢一樣,他們燒外地煤,比如大同煤。聽他們說大同煤好燒,哈日浩特的煤適合那種大企業(yè)。來買我們煤的人一個個能討價還價,把價格往死里砍。最終我們以一車二百元的價格賣掉了煤。
這一天哥哥他們開著空車神色慌張地回來了?!熬煸谧ト耍P單……”呼德解開了我的疑問。“這幾天情況不對,我們還是避一避吧!休息幾天再說!”哥哥對巴圖說?!癤他娘的!”巴圖煩躁地破口大罵,使勁踢了一腳自己的三輪車。三輪車嘎吱呻吟著顫抖了幾下,最終站定了。
他們閑呆了一天。巴圖緊鎖著眉頭進進出出,見什么罵什么。呼德倒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了一覺。哥哥沒閑著,一會兒出去修一修三輪車,一會兒又弄一弄照明燈。到了晚上十點的時候哥哥開始給三輪加油,又拿出了照明燈、塑料袋。巴圖眼睛亮了,馬上就啟動了車子。
一連幾天呼和夫婦也是晚出早歸,載回來的煤少得可憐。幾天過后,他們失去了耐性。那天,他們在下午一點的時候,開著破三輪車趾高氣揚地從狹窄的胡同里駛出去了。巴圖瞪大了眼睛,眼神里毫無遮掩地表現(xiàn)出了一種崇拜。呼和夫婦第二天先后拉來了兩車油亮油亮的煤。胡同里的人們看了眼饞了。次日,呼和夫婦一走,呼德他們也跟著走了。黃昏的時候,巴圖駕著空車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踏進屋子他也不說話。我站起來,端詳著巴圖的臉。我害怕巴圖張嘴;我害怕從巴圖的嘴里溜出噩耗!我雙手摸索著找到了背后的炕沿,并牢牢地扶住了它:“說吧!”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那么無力和不安?!八麄儽痪熳プ吡恕!蔽逸p輕地閉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這不算噩耗!我馬上爬上炕,從行李中拿出哥哥和呼德賣煤攢下來的五千塊錢,抱著兒子,上了巴圖的車?!翱峙虏荒荛_三輪車,現(xiàn)在交警抓得厲害?!卑蛨D抱著我兒子,走出胡同。我們攔了一輛出租車直接開往派出所。
我們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太陽正懶洋洋地從東方爬起。走出派出所的大門,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整個冬天早出晚歸辛苦撿煤掙來的錢沒了。呼德和哥哥相視一笑,有點凄涼。人的可悲就是不知道下一秒發(fā)生什么事情;命運的可怕就是早早為你安排了下一秒的事情……
“好想家??!”呼德的聲音很低沉,目光卻越過我和兒子,望向了遠(yuǎn)方。這時,我看見他的嘴角邊掛著一種自憐和自嘲的微笑。當(dāng)呼德的目光從遠(yuǎn)方回到我和兒子身上時,有兩滴冰冷的露珠在他的眼窩里閃動。呼德艱難地滾動著喉結(jié)硬生生地咽下了那晶瑩的露珠。寒流冰凍了空氣中的煤屑,使這座煤城看起來有點漠然。巴圖攔了一輛出租車。我們擠上去。車子開動了。城市的街道迅速往后退。我們各自懷著各自的心事,不敢把目光投在彼此敏感的神經(jīng)上。于是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窗外?!皫煾担\?!”哥哥突然急促地喊。師傅緊急剎車。哥哥跳下車,放開步子向前跑。我望著哥哥的背影。他什么時候變成了駝背?哥哥在一輛裝滿水泥的卡車跟前停住了腳步。那里有一幫穿著襤褸、聲音爽朗的漢子在卸水泥。他們渾身上下都是水泥,連鼻孔、耳朵里都是。哥哥先跟卸水泥的人打聽了些什么,然后突然跑上大卡車,先后往自己的背上放了三袋水泥……出租車?yán)锏暮舻潞桶蛨D愣了一會兒,突然被針扎了似的跳下車,跑到卡車上,有點機械地往自己背上扛起了三袋水泥。我瞪大眼睛,張著嘴巴看著他們來回穿梭的身影,鼻子突然就酸得生疼,不知是淚水還是鼻涕,滴在手臂上。兒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拍手大笑,他溫暖的小身子像小兔子般在我懷里竄來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