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劍鳴
鄉(xiāng)村匠人傳
□ 江劍鳴
俗云:“養(yǎng)兒不學藝,挑斷糞桶系?!编l(xiāng)村生活離不得匠人,而鄉(xiāng)村匠人的故事總是格外有鹽有味。在此只作簡略敘述,以饗讀者。
01
讀小學四年級那年寒假,一天早晨,我和趙討口一伙去山上背干柴。磨刀河的遠山,晨霧茫茫,偶爾露出幾個山頭,白雪皚皚。路邊的青菜葉上,白頭霜篾片厚。我們一路磨蹭著,路過甘家巷,見何表叔正在騸豬,便停下來看稀奇。
何表叔坐在矮板凳上,腳底下踩著一只豬崽,一只腳踩住頭,一只腳踩住后腿,血淋淋的右手,拿著一把袖珍的柳葉刀,刀尖上沾著鮮血。面前一個木盆,半盆清水。他左手掐著豬崽的睪丸——磨刀河人叫那東西為“卵子”,花生米大小,血糊糊的,往水盆里一甩。他澆一把清水,灑在豬崽胯下,嘴里念念有詞:“肯吃肯長,肯吃肯長,一長長到三百斤!”他腳一松,那豬崽猛地一竄,“嘰呀”一聲,跑圈角背后去了。
趙討口說:“咋沒有淌血呢?”
何表叔瞪大雙眼恨過來,大吼一聲:“你碎龜兒子,再亂說,看老子把你騸了!”嚇得我們一伙半截子幺爸兒跟那小豬崽一樣,一陣風似的跑遠了。趙表叔曾經(jīng)告訴我,騸匠忌諱別人在現(xiàn)場說“血”字,怕止不住流血,豬崽會死。
02
何表叔是高村獸醫(yī)站的獸醫(yī)。
1963年,高村保健站分解成了公社醫(yī)院和公社獸醫(yī)站兩個單位。獸醫(yī)站的醫(yī)生,既給人看病,又要給全公社的豬牛防病治病,還要負責全公社的小騷牛牙豬奶翹子種豬母豬羊子雞公的閹割工作。
站里有三個醫(yī)生,我喊他們何表叔、大王表叔、小王表叔。他們除了能給人畜看病,給全公社的豬牛打預防針,還能騸割牲畜。九個大隊,公家的、私人的豬牛羊雞,都需要他們去騸一刀。所以,人們又叫他們是“騸匠”。
何表叔家住下街子。他個子不高,整個冬天,都戴一頂欒平那種耳朵趴起的狗皮帽子,穿一身長長的黑棉襖,似乎從來沒有洗過,臟兮兮的,袖子和領口都油光閃亮。看來,鄉(xiāng)村騸匠是不善于打扮自己的。大王表叔說:“天天跟牲畜們打交道,為啥要打扮得像個舅子?”
獸醫(yī)站的職工們平時都跑生產(chǎn)隊,醫(yī)豬醫(yī)牛,騸豬騸牛。逢場天,才在站里集中,給人看病拿藥。
閹割,有的地方叫騸割,還把騸豬的叫做“劁豬匠”,我們磨刀河一帶,把做這種手藝的匠人,統(tǒng)稱“騸匠”。何表叔是其中最年長手藝最好的一個鄉(xiāng)村閹割者,街上的中年人老年人男的女的,都叫他“何騸匠”。
03
上街子的趙表叔調侃何表叔,說他是“計生干部”。
中國是傳統(tǒng)的農業(yè)古國,以鄉(xiāng)村社會為主。農耕文明非常重視馴養(yǎng)牲畜。為牲畜“去勢”,防止它們到處放騷,利于農耕和給人類產(chǎn)肉。這算人類的進步,還是算人類的殘忍?均不重要。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發(fā)明家畜閹割技術并應用最廣的國家,歷史悠久源遠流長。關于起源的時間和發(fā)明人,民間有兩種傳說:一說是公元前2590年的少昊,是第一個閹割牲畜的人;一說在公元前2700年,黃帝的賢臣董仲先首創(chuàng)火煽法——原始社會,鐵器還未發(fā)明。閹割術的發(fā)明,是古代勞動人民在長期從事家畜的飼養(yǎng)和從事畜牧業(yè)生產(chǎn)中積累的經(jīng)驗??脊挪牧辖沂荆嘟?000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遺址中就有家豬遺骸出土,距今6000多年前的仰韶文化墓葬中,也發(fā)現(xiàn)不少豬頸骨隨葬品。這說明原始社會中期,我國南北方均已出現(xiàn)了原始畜牧業(yè),這為閹割術的發(fā)明提供了條件。在距今3500年前的殷商時代的甲骨文中,就有公豬閹割術的記載。
據(jù)《易經(jīng)》載:“碩家之牙吉。 ”如用生物學的觀點說,這話的意義應該是閹割了的豬,性子就會變得馴順,雖有犀利的牙,也是不足為害的?!抖Y記》上提到:“家日剛俄,豚日脂肥?!币馑际俏撮幐畹呢i,皮厚,毛粗,叫“涿”,閹割后的豬,長得膘滿臀圓,叫“豚”。
為牲畜去勢的鄉(xiāng)村閹割,比所謂“五千年文明”更早。古人僅僅是控制雄性泛濫而已。除去生殖功能,去掉產(chǎn)生雄性荷爾蒙的基灶,是利于把牛馬一類馴化成幫助農業(yè)耕作的勞力,利于把豬羊和雞鴨馴化家養(yǎng)便于提供食材增加營養(yǎng)。閹割后的豬,叫禁豬。閹割后的牛,叫牯牛。閹割后的雞,叫肉雞。閹割后的羊子,叫騸羊,那肉,吃起來沒有膻味。
如果不給牲畜割一刀,那些雄性的家伙,青春萌動,就要往雌性背上趴,造成許多亂倫和早產(chǎn)的事情來,嚴重影響農耕和人類的飲食質量以及牲畜的優(yōu)生遺傳。因此,牲畜長到一定時候,就必須騸割。華夏民族最善于飼養(yǎng)的豬,在雙月之前,務必請騸匠為其“去勢”。一個村子,三五年里,除選取一頭最健壯的公崽做種外,其余的,都要受一刀之禮。
隨著古裝戲的普及,許多人都知道“太監(jiān)”是閹割了的男人,那是禁欲主義理論的具體實踐。對人的閹割,有專家根據(jù)甲骨文研究,其歷史很早很早。商朝對人已有了宮刑,男子閉割,女子幽閉。
“騸”字出現(xiàn)之初,只針對馬,所以是馬旁,后來才延及其他牲畜,但最先無論如何沒有針對人。至于后來被用在人自身,是一個多么大的諷刺呀!
04
牲畜閹割只在鄉(xiāng)村流行。
我記憶中,每到高村鄉(xiāng)街逢場的日子,總有生產(chǎn)隊的干部或者社員,守候在公社獸醫(yī)站,或者守候在何表叔家門口,等候何表叔和大王表叔手里的事情忙完,客客氣氣地約請他們,何時去給他們生產(chǎn)隊騸牛,或者騸豬騸羊子。
那些來自偏遠大隊的生產(chǎn)隊干部,先是遞上一支煙,“何老師,你哪天來我們生產(chǎn)隊蠻?有幾窩豬兒子靠實騸得了?。 比缓?,恭恭敬敬地把煙給點燃。
“王老師,我們生產(chǎn)隊那幾條小騷牛,靠實騸得了。再不騸,都要跳腳趴背了。”也給點一支煙,寫滿一臉的著急。那盒煙,多半是為了請騸匠,生產(chǎn)隊專門花公款買來的。
騸匠在古代江湖中屬于 “搓捻行”,地位低下。鄉(xiāng)村獸醫(yī)絕沒有如今大醫(yī)院的大夫那般受尊敬,但往往這種時候,何表叔大王表叔,卻能夠得到足夠的禮遇——生產(chǎn)隊等不起,社員家等不起呀!
當何表叔背著褡褳出門的時候,碰上趙表叔,趙表叔大聲玩笑:“球經(jīng)不懂當騸匠,馬鑼子敲起走梁上。”
何表叔斜著眼睛剜他。
“今天又到哪家子騸人家奶翹子?”趙表叔繼續(xù)玩笑。
何表叔漲紅了臉,回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說完,急急忙忙走了。
幾十年前,騸匠出門,提一面小鑼,沿途敲打,相當于廣告:“騸匠來了?!蹦敲嫘¤?,叫馬鑼子。村里的婆娘媳婦聽到鑼聲,就張羅著自家需要騸割的豬牛雞羊,到村口去迎接騸匠,說那些二貨騸匠,在山梁上敲打馬鑼子,山梁上沒有人戶居住,哪里尋得到生意呢?
至于騸匠經(jīng)常走村竄戶,一走十天半月無法回家,在鄉(xiāng)間跟大姑娘小媳婦們打幾句情罵幾句俏,結識個什么相好,發(fā)生點什么艷遇,完全可能。相傳,何表叔當時的老婆,就是那么網(wǎng)上的。他們一直沒有正式結婚。那女人帶著孩子,住在距離高村鄉(xiāng)街十多里外的山坡上。何表叔經(jīng)常利用赴生產(chǎn)隊醫(yī)豬騸牛的機會,去看看娘倆。
跟動物的生殖器打交道,肯定不算高雅的職業(yè),騸匠常被人瞧不起,被人調侃。但鄉(xiāng)村閹割是重要的生產(chǎn)力,在農耕文明中顯得非常重要。給生產(chǎn)隊騸集體的豬牛,隊長一定要把何表叔安排在廚藝最好的人家,弄幾樣酒菜,陪著喝幾口。遇著給私人騸豬騸雞,社員可以給幾個現(xiàn)錢,或者送半斤木耳五斤核桃之類的山貨。那錢是要交回公社獸醫(yī)站作集體收入,木耳核桃可以拿回家,絕不算收受賄賂。不論生產(chǎn)隊干部還是社員私人,都盡力把騸匠恭維到,因為一年里要請來好幾回。得罪了,請不來,就要耽誤牲畜的飼養(yǎng)。
05
高村街上隨時在開批斗會,今天斗這個,明天斗那個??炊嗔?,不覺得新鮮。反正學校停課鬧革命,我跟趙討口們只有遍街亂逛。那些牲畜們,不管你斗爭誰,它們照樣趴背生崽??吹胶伪硎弪~豬騸雞騸牛,就常常擠到跟前看熱鬧,不比看批斗會效果差。
騸雞是最小的手術。小公雞的睪丸并不在胯下,而是藏在腹腔。在趙鐵匠家院壩,何表叔一只腳踩住雞的雙腳,另一只腳踩住雞的翅膀,在雞的腰肋處劃一刀口,用篾片做成的繃子,撐開刀口,把一支索套伸進雞的腹腔,把雞的睪丸勒住,拉斷,拈出來,取下繃子,在刀口處灑一把清水,腳一松,那雞便撲棱棱飛跑了。騸過的公雞,不貪異性,只管長肉。
騸牛是大手術。在楊家壩子,何表叔一到,就問飼養(yǎng)員劉大爺:“最近是不是單獨放的?”他要得到肯定的回答,才能騸割。我后來才曉得,單獨放,是避免小騷牛近期內發(fā)生性事。如果近期內發(fā)生過,牲畜就經(jīng)不住割那一刀,會死亡的。
騸牛一般需要三五個勞力協(xié)助。在楊家壩子,選一平坦干凈處,先用長麻繩在地上擺成腳套,把小騷牛牽進套中,人們用力斜拉,那牛便側身倒地。牛雖然有勁,但沒有橫力。
幾個人幫助把在地上掙扎的牛兒摁住,何表叔往小騷牛胯下澆幾把冷水,嘴里念念有詞,恭請師祖師爺大駕光臨,保佑手術。完畢,拿一把寸刀,劃開牛的睪丸包皮,擠出睪丸,割掉連筋,丟進水盆。那血淋淋的雄性物件,桃子那么大小,在水盆里,像一朵紅蓮,迅速開放。何表叔再往傷口處澆幾把冷水,嘴里再念念有詞,據(jù)說是止血的咒語。然后,招呼人們解開繩子。那條小騷牛一躍而起,“哞——”一聲長哞,跑開去了。那聲長哞,是不是對失去舊的“牛生”的悔恨和獲得新的“牛生”的感嘆?誰知道呢!
這時,何表叔特地叫來養(yǎng)牛的劉大爺,再三仔細囑咐:“近日一定要單獨放養(yǎng),不可與牸牛混在一起放哈!”幫忙的人們也打趣:“劉頭,莫去耍朋友,莫去嫖婆娘哈!”引起一陣哄笑。這是要讓剛被閹割的牲畜禁欲?。〉幐畹脧氐?,牲畜就不會再有“性趣”了。
至于騸豬,不止于騸雄性,也騸雌性。磨刀河的人把小公豬叫牙豬,把小母豬叫奶翹子。留著做種的公豬,叫腳豬。一個生產(chǎn)隊要留三五條母豬養(yǎng)崽崽,其余的都得在雙月前騸割。騸牙豬,當然就是割掉胯下之物。騸奶翹子,得在腰肋上劃刀,在腹腔里探出卵巢,摘除干凈。不論牙豬還是奶翹子,何表叔踩在腳下時,都要先用鐵鉗夾掉牙齒。聽趙表叔說,騸匠手藝差,小豬牙齒沒敲干凈,就不會吃食,不長肉。如果牙豬沒有騸干凈,還可能長大了趴背發(fā)騷,不利于蓄肉。
生活緊張那些年里,我們生產(chǎn)隊的腳豬不能再配種了,老母豬不能再生崽了,也請何表叔來騸割。閹割老母豬很費事,幾個人摁住不停掙扎的老母豬,何表叔在母豬腰肋上劃口子,劃得“滋滋滋”響,老母豬皮厚啊!從腹腔里摘除一大臠紅琭琭的東西后,還要把割口縫上。用老太婆們納鞋底的針,用所謂消過毒的縫衣線。過年時,騸了的腳豬老母豬養(yǎng)肥了,殺掉,給社員分肉吃,不用給國家交一半。何表叔說,騸腳豬或者騸母豬,跟騸牛一樣麻煩和危險——已經(jīng)有過多年性經(jīng)歷和生殖史,再行閹割,等于再行禁欲,考騸匠手藝,弄不好就止不住血,會死掉。
何表叔的手藝只涉獵家禽家畜。中國的禁欲主義,已經(jīng)有兩千多年歷史了。對人的閹割,早先只在宮廷,只對男性,為防止帝王戴綠帽子?,F(xiàn)代社會,目的變了,旨在控制生育,并非禁欲,也不止于男性。當然,這已經(jīng)不止于鄉(xiāng)村,不屬于鄉(xiāng)村閹割,也不是一個鄉(xiāng)村獸醫(yī)鬧得清楚的問題了。
06
聽趙表叔說,何表叔他們信奉祖師華佗。傳說,華佗為曹操治頭痛,要開刀,被認為是謀害領袖,殺了。其家人焚燒華佗的醫(yī)書,一個徒弟趕來,從火堆里搶出唯一一本殘缺的書,竟是關于閹割牲畜的著作。
而我理解,鄉(xiāng)村騸匠,是尋個漢代的名醫(yī),作這門手藝的祖師,以示其正宗。其實,資料顯示,閹割牲畜的歷史,早于華佗很多年。
何表叔閹割牲畜,主要是用金屬刀具,直接割除牲畜身體上的生殖功能的部件。讀歷史資料知道,幾千年前,給牲畜“去勢”,方法較多?;鹄臃?,估計是破壞雄性附在身體外的陽具。水割法,不懂是個怎樣的技術。金屬刀的切割,是在金屬的廣泛使用之后,技術性強,并且能施展在雌性牲畜身上。
我曾經(jīng)聽說,在偏僻山村,實在請不到騸匠,老農們自己也能夠給羊子和雞“去勢”。他們用小刀騸雞,死了也不值幾個錢,燙來吃了就是,權當練練手藝。他們騸羊子,刀都不用,只用一根細細的麻繩,系住小騷羊胯下那一坨贅肉,使勁勒,幾天之后,那坨能夠產(chǎn)生性欲的贅肉被破壞,禁欲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這種騸羊子的方法,屬于古老的鄉(xiāng)村閹割,應該歸于原始的那一類里。
不管使用哪一種方法,于被閹割者而言,肯定痛苦異常。牲畜們是無法敘述其痛苦的慘狀和感受,但我們可以通過人的感受來推測。讀司馬子長先生的文字就可以得知了——當然,司馬子長的文字中,精神的屈辱超過了肉體的痛苦。
至于后來給男人女人們搞“計生”,據(jù)說方法很多,技術很先進,很成熟,但它已經(jīng)不屬于鄉(xiāng)村閹割的范疇,本文就不討論。
07
磨刀河的老百姓,把睪丸叫做“卵子”。騸匠割下來的牲畜陽物,據(jù)說能夠補腎壯陽,是男人們上佳的下酒菜。在那個飲食匱乏的年代,騸匠的生活,多么高級多么享受,到了令人羨慕的程度——雖然他們常常遭到戲謔和調侃!
一天下午,何表叔和大王表叔從偏遠的生產(chǎn)隊回到街上。他們那天騸了幾十只牙豬,幾頭小騷牛。何表叔提著一坨割下來的睪丸,青菜葉包裹著,還滲出些血液,沾在菜葉外邊。他們往下街子何表叔家里走,迎頭碰上了趙表叔。何表叔側身溜過,趙表叔卻吆喝起來:“騸匠打平伙啰吆——,炒(吵)的卵子翻天了哦啰——!”
他那聲音拖得老長老長,像是在給鄉(xiāng)村閹割打廣告,兩條街都聽得見。
08
光陰似箭。半個世紀后,我回到磨刀河畔。高村不再叫公社,改叫了鄉(xiāng)。獸醫(yī)站還在,雖然已經(jīng)三遷其址。獸醫(yī)全是年輕人,其中就有何表叔和大王表叔的兒子,據(jù)說何表叔已然作古。我不知道這些年輕人還是不是騸匠,會不會閹割手藝。但可以肯定,鄉(xiāng)村,仍然需要閹割。
“叮當—叮當—叮當”,謝石匠左手握著一把小鏨子,右手拿一把小鐵錘,小心翼翼地在石板上敲打、雕刻,那些叮叮當當?shù)穆曧?,飄在觀音寺上空,格外清脆。石板上的字有大有小,點橫豎撇捺。本地山片石,有點松軟發(fā)泡那種,質地差,刻落一塊,整個工程將前功盡棄。
跟謝石匠認識,就是1980年這次給養(yǎng)父刻墓碑。養(yǎng)父三周年忌日前,正值寒假,幾個師哥說要立碑。他們尋到一塊山片石,運回觀音寺,抬到院壩里。我草擬了碑文,直接寫在石板上,請謝石匠鏨刻。
謝石匠家住代壩,距觀音寺八里路。早晨,他背一背篼石匠家什,甩著火腿來,把背篼往柳樹上一掛,拿出小鏨子,就開始“叮叮當當”。我就被那“叮叮當當”吵醒。養(yǎng)母開始煮早飯,拌湯稀飯,或者攪團,就著腌菜,謝石匠胡亂喝兩碗,便又去鑿刻。
院壩北邊是一排柳樹,一株垂柳,三株本地楊柳。葉子已經(jīng)掉光,柔柔的枝條在呼呼寒風里翩然起舞。雞和狗都躲到后檐溝里尋暖和去了,小鳥兒更是躲到遠處去了,只有石匠的叮叮聲,黏在柳梢上,一起舞蹈。
謝石匠個子高大,黑瘦,四十來歲,穿一身藍布襖子,顯得很有精神。他按照每個字的筆畫,輕輕地雕琢、刻畫,很仔細,很認真,表現(xiàn)出良好的職業(yè)素質。
石板支在樹下,不高不矮,適合匠人操作。旁邊生一盆炭火。鏨子有些禿鈍了,謝石匠就放進火盆里燒。他找一塊青石頭做砧墩,鐵燒紅了,在上面煊鏨子。他說:“鏨子愚了,容易把字刻壞。”
我給他遞上一杯茶,招呼他:“謝師,喝口熱水?!?/p>
我再給他遞上紙煙,他接了,給他點,他拒絕:“要不得,我自家點?!?/p>
他一邊抽煙喝水,一邊跟我擺幾句龍門陣。他是南邊縣來的,在代壩上了門。上門,就是入贅寡婦家。南邊縣份,是我們磨刀河人對遂寧射洪一帶的統(tǒng)稱,那一帶的來我們磨刀河安家落戶的青年很多。有些家庭需要勞力支撐,那些南邊縣逃荒流落到山里的年輕人,需要找個落腳的地方。磨刀河本地人雖然講究“養(yǎng)兒不學藝,挑斷糞桶系”,但磨刀河本地的匠人,手藝差,吃不得苦。外地的年輕手藝人,紛紛落腳,足見磨刀河寬廣的襟懷。
謝石匠不去生產(chǎn)隊跟婆娘女子些掙工分,他出門做手藝掙錢,給生產(chǎn)隊繳納一部分,這叫做“搞副業(yè)”。有時也抽空給人家打鑿豬食槽,打鑿姜窩子,換幾個小錢。生產(chǎn)隊得了現(xiàn)錢,隊長可以開支。石匠家里也落得幾個零花錢,買油鹽醬醋。
養(yǎng)父的墓碑立起了。立碑那天,親戚朋友和幾個師哥對謝石匠打鑿墓碑和雕刻文字的手藝比較滿意。酒桌上,大家把石匠師傅安到上八位坐,謝石匠喝得飄起來了。
后來有一年暑假,我回老家,看到謝石匠在磨刀河荒灘上開鑿花崗石。公社改叫鄉(xiāng)后,高村辦起了幾家規(guī)模不小的花崗石加工廠。石匠們把河壩里房子大的圓包石,開鑿成石板雛形,運回廠里,解成漂亮的石板銷往外地。謝石匠和那些張石匠李石匠們,在石包上,往石縫里陷進鐵楔子,然后光著膀子,揮起大鐵錘,瞄準鐵楔,大聲吆喝:“依兒呀嘿嗬——嗨!”那大鐵錘,在那聲“嗨”字的音上,準確地砸在鐵楔子上,“咣啷——”。磨刀河立刻響起回聲:“咣啷啷——”。這簡直就是古典“杭育詩”,是勞動者的錚錚豪言,鏗鏘,展勁!
之后許多年,都沒見著遇著謝石匠。前些天,遇著代壩老鄉(xiāng),謝石匠的一個鄰居,打聽,說謝石匠快八十了,日子過得比較滋潤。入贅那寡婦家的兒女也比較孝順。石匠活是力氣活,他人老了,打不動石頭,不再做石匠手藝了。但是,他勤勞吃苦的習慣沒有變,身體也還算硬朗。老兩口在家種點瓜果小菜,逢場天,割一背時令鮮蔬,沿磨刀河北上,背去八里外的高村鄉(xiāng)街,換兩個小錢,買油鹽醬醋,也買點酒兒,兩包紙煙。
張篾匠坐在柳樹下的高板凳上,左手捋根已經(jīng)剖開的竹片,右手的篾刀,在竹片端頭楔進去,“咔嚓”,墊在膝頭上使勁一拉,“嘩啦——嘩啦”,竹片的青篾和黃篾立刻分離。他右手一揚,“嘁歘——嘩啦——唰——”,把兩根篾條甩得伸伸展展,排列在他前邊。他的圍腰布上,殘留許多竹絲,絨絨的那種,很像中午飯桌上涼拌的蘿卜絲。
這是1981年暑假,我回家看到我家院壩里的畫面。
養(yǎng)母請來張篾匠,要打一床簟席。
張篾匠三十來歲,很文氣,像個書生,瘦削的臉龐,瘦削的個頭——那時候,鄉(xiāng)村里沒有幾個胖子。我尊重手藝人,稱他張師。當時我覺得,他長得帥氣,又有文化,落在農村,豈不有些浪費?
磨刀河一帶,每個院子里種幾叢篪竹,每個村都有幾個能夠編制背篼撮箕筲箕炭簍子的人,但稱不上篾匠。張師是從南邊縣來的移民,他入贅在茅壩生產(chǎn)隊,距我家住的觀音寺三里路。他會編織簟席之類竹器篾貨,是真正的篾匠。表叔們就直接叫他張篾匠,可我還是客客氣氣地稱呼他:“張師傅,來,喝口茶?!?/p>
秋老虎格外兇猛,曬得觀音寺的黃土散發(fā)出陣陣泥巴味。院壩南端的竹林里,小鳥都躲在蔭涼里瞌睡。院壩北端幾株柳樹下,成了我們納涼的上佳選擇。沒有一絲風,一派靜寂,只有張師剖篾條的“咔嚓——嘁歘”,單調,以至有些枯燥,柳樹上的秋蟬 “知了——知了——”地叫,秋蟬那懶洋洋的尾音,哼得老長老長。時間就在這樣的奏鳴曲里流淌。
村里人講究“七竹八木”,就是說農歷七月以后砍的竹子,做成篾貨不被蛀蝕。我家護了些年辰的老篪竹,養(yǎng)母要打一床篾簟,好曬義麥,曬小麥,曬青菜,曬蘿卜干——雖然那時沒幾顆糧食,但生產(chǎn)隊分回來的濕義麥,總還是要曬干才行。
我一邊喝茶納涼,一邊幫張師捋篾條。院壩是早年的三合土,比較平整。我們把院壩打掃干凈,把剖好的青篾黃篾分類,捋伸,配均勻,擺整齊。那些長長的篾條,就像樂譜,五線的,多線的。他甩篾條的聲音,就是音樂,“嘁歘——嘩啦——唰——”,非常有節(jié)奏,使人突然想起了庖丁解牛:“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
后院里的林娃子跑來,纏著張師,叫給他編個小拐拐玩,張師說:“好蠻,要等我稍微空的時候哈!”
我假裝生氣,驅趕林娃子:“拐拐飛了,滾一邊涼快去!”
林娃子扯一根篾條要打我,四歲大的屁娃兒,怎么也把那根長篾條甩不伸展,逗得我們哈哈笑。
張師出來做篾活,是給生產(chǎn)隊“搞副業(yè)”,掙的工錢,要上繳生產(chǎn)隊。但第二年,土地下到戶,聽說張師就“搞副業(yè)”了。他到四十里外的古城鎮(zhèn)搞企業(yè),辦了個魔芋加工廠。那時候我也正在古城鎮(zhèn)工作,隨時見面。魔芋廠收購魔芋,粗加工,精加工,都有,產(chǎn)品質量不錯,有產(chǎn)品遠銷日本。一度時間,廠子很紅火,縣里給了他許多類似于優(yōu)秀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的榮譽光環(huán)。但不久,因上面的人插手太多,廠子辦垮了,還欠著許多外債。張師便躲去外地,很長時間,不知所蹤。
我想,如果他一直都做篾匠活,一定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鄉(xiāng)村手藝人,用得著臨到老了,還東躲西藏嗎?
一個比我高兩級姓周的小學生,老師問及理想時,回答說想當木匠。后來得知,他的姐夫就是木匠,遂寧人,入贅到磨刀河畔,姓李,我認識。
李木匠身材高大,臉龐俊朗。縱是在田壩里做活路,他也穿得比公社干部洋氣:中山裝筆挺,皮鞋錚亮——那時候全公社也沒幾人見過皮鞋。他周身整得伸伸展展,頭發(fā)一絲不亂,說話客客氣氣,老遠就給人遞上香煙。他走路昂首挺胸,氣派十足,怎么看,都像個公社干部。
磨刀河人把只會建房子的木匠叫大活木匠,把會做家具的叫小活木匠,但把手藝好的木匠都叫掌墨師。生產(chǎn)隊的楊木匠,會建房子的,什么柱梁椽檁,川斗架子,就是大活木匠。之前小活木匠少,最多不過是做個臉盆、腳盆,或者做水桶、糞桶、打谷子的拌桶。
我家緊鄰李木匠的生產(chǎn)隊。我和強桂毓、肖永明,經(jīng)常去他們保管室曬壩玩耍。一次,他們生產(chǎn)隊擴建保管室,李木匠指揮著幾個人,在曬壩邊上、鋸木頭、刨柱頭。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幾架木馬下,十幾個男人在秋陽里忙碌,斧頭砍,錛鋤挖,鑿子打,鋸子鋸,推刨推,“噼噼啪啪”,“叮叮咚咚”,“咔嚓咔嚓”,熱鬧極了。推刨里吐出長長的刨花,像盛開著一地銀蓮,散發(fā)出新木頭的清香。有人喊:“李掌墨,看看這個榫頭合適了啵?”那個在吆喝:“李掌墨,這匹挑嘴短不短?”李木匠手指里夾一支煙,一邊查看,一邊笑嘻嘻地指點。他拉開一把金屬卷尺,這里量量,那里量量,丈量長度,丈量寬度,十分認真的樣子。秋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那影子便投射在那些做柱頭做椽檁的新木頭上。我曉得了,他是大活木匠。
后來,成都知青們偷偷買幾塊樟木板,要做衣箱、五斗廚、衣柜。李木匠白天跟社員們一同出工,夜里關上大門,點起煤油燈,在自家屋里支起木馬架,悄悄地加工。我們從屋外走過,能聽見他正在屋里刨木板呢??磥?,他又是一個小活木匠。
隨著夯筑土墻房子和新建水泥房子的越來越多,大活木匠不吃香了,但做家具卻越來越吃香,尤其是成都知青們返城時,誰都要帶走幾件樟木箱子,留作那個特殊年代的記憶。
后來,公社聘請他搞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李木匠成了李經(jīng)理。土地下到戶后,公社企業(yè)解體。他把企業(yè)的地盤買下來,先建了住房,開旅館,開餐館,接著辦了石材加工廠,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再后來,他去了市區(qū),做房地產(chǎn),居然也做得轟轟烈烈。至此,再沒有人叫他李掌墨了,磨刀河的人都恭恭敬敬地招呼他:“李老板好。 ”
生產(chǎn)隊時代,李木匠沒有出門給隊里“搞副業(yè)”,只是冒著被舉報“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危險,給家里掙錢。跟其他匠人不同的是,他也辦企業(yè),卻一直發(fā)展得很好。
如今,他年近七十,卻身板硬朗,精神矍鑠,住在綿陽,逢年過節(jié)回磨刀河來,我們還隨時見到。問他,還做木活嗎?他答,早不摸那活兒了哦。
李掌墨入贅周家,他給他的孩子們取了一個新復姓:周李。
初二寒假,我跟李表叔去給人家蓋房子。距離高村鄉(xiāng)街八里路的民主大隊任家壩楊家,正在建新房子。一個大隊,一年里難得有一家建新房子。飯都吃不飽,哪有閑錢大興土木?要“先治坡,后治窩”。楊家女婿,是青川縣毛香壩伐木場的技術員,當時算有錢人,他孝敬岳父,建一座新居。干打壘土墻,當時很時興。我跟李表叔做木活,在房背上擱檁子、釘椽子。
那天,摩天嶺刮下來的雪風,順著磨刀河往南灌。房背上風更大,灌得我耳朵“嗡嗡嗡”直叫喚。我正感覺耳朵的難受,就聽見底下有人在大聲吼。仔細聽,是在罵人:“你個龜兒子,發(fā)個石灰都發(fā)不好?脹干飯會不會?”那聲音,讓我的耳朵更難受。循聲望去,一個大漢雙手叉腰,眼睛里噴著火苗,正在院壩邊上指手畫腳。那大漢梳一個大背頭的偉人發(fā)型,披一件藍色長襖。
那吼聲,那樣子,我有些虛火。
李表叔在房脊上釘椽子,我悄聲問:“那是誰?”我以為他在風聲里沒有聽清楚,結果,他卻故意大聲回答:“是張泥巴在發(fā)屁兒瘋了!瘋狗要咬人了!”雖然風聲呼呼,但底下的人絕對聽見了,弄得我很尷尬。已然如此,我干脆再問:“他那么歪,在吼哪個?”李表叔說:“在吼他的徒弟?!彼止室馓岣呗曇?,朝著底下的人:“寧給泥巴匠當娃,莫給泥巴匠打雜??!”
那天,我回避跟張泥巴照面。主人家送來中飯,泥工木工們都圍著火堆邊吃邊說笑,我添一碗飯,夾幾筷子腌菜,躲到墻根里吃。說不清我虛火他什么,就是不愿挨近他。
下午,張泥巴脫掉長襖,爬在高架上泥墻。他一手端一個灰筢子,一手握著灰抿子?!芭距?,一坨灰漿搭上粗糲的土墻,他揮動抿子,左涂右抹,幾個回合,土墻便一派光滑了。
晚飯在主人家借居的民主大隊小學教室里吃。李表叔跟張泥巴大碗喝酒,喝得眼睛發(fā)紅,互相說些酒話,似乎誰也不買對方的賬。李表叔說:“你要是敢吼我,老子給你毛起!端公不討道士嫌,老子又沒掙你的錢!”
晚上回家路上,李表叔告訴我,張泥巴是南充人,早年里入贅高村李家,因李家成分高,他們便躲到青川那邊,去年才回來,把家安在民主大隊茅學塘,距離任家壩四里路。那姓李的女人,是李表叔的親戚。論起來,他和張泥巴是弟兄輩分。他叫我把張泥巴也喊表叔,說張泥巴其實人很好,豪爽、仁義,手藝不錯,哪哪的房子都是他蓋的,就是嘴巴討嫌。
后來我外出讀書,參加了工作,去縣城里教書,離開了磨刀河。放寒暑假回去,常??吹綇埍硎甯茵B(yǎng)父和李表叔一起喝酒,有時在我家,有時在李表叔家。他們就著一捧花生,打上兩斤老糟壇子,可以喝上半夜,甚至通宵。
在我的記憶里,張表叔冬天里總是橫披一件大衣,夏天里總是橫披一件單衣,讓人覺得他總不喜歡把衣袖穿上手臂。我猜度,這樣的穿著,是要顯示鄉(xiāng)村匠人的與眾不同吧?
民主大隊改叫民主村了。多年沒有再去過,也不知我叫表叔的張泥巴,是不是還健在。
“街上有個甘家巷,巷里有個羅鐵匠?!蔽覀円换镄∑êⅲS時這樣吆喝。
羅鐵匠籍貫不詳,反正是外地人,一九五幾年就入贅高村。甘家巷是我進街的必經(jīng)之路,老遠就能聽到“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那“叮叮當當”的聲音,特吵人,有時夜里做夢,都恍惚聽到。
夏天,羅鐵匠和他的徒弟強二哥,打個光胴胴,拴一根生羊皮圍裙,在日頭的烈焰和鐵匠爐的火焰里雙重煎熬。我曾擔心火灰子燙著他們,羅鐵匠卻說:“我們練就的是刀槍不入,還怕啥子火灰子?”冬天,我們都穿上厚棉襖,羅鐵匠和強二哥只穿一身單衣,還常常汗流浹背。羅鐵匠說:“我們這里是南方,南方丙丁火,熱和?!弊⒁猓瑥姸绲膹娮?,在這里作姓氏,要讀jiang。
羅鐵匠住下街,是街道手工業(yè)者,歸公社管理。強二哥也住下街,但他是我們五一大隊的社員,由羅鐵匠給生產(chǎn)隊支付工錢,生產(chǎn)隊再折合成工分,計算強二哥的口糧分配。我說給鐵匠師傅抱大錘的活路,太累,太苦,甘大爺卻說:“人總要學一門手藝,才能養(yǎng)家?。 ?/p>
鐵匠爐支在甘大爺家空房子底下。一截大樹樁栽在地下,上面放一尊幾百斤重的鐵砧。一柱高煙囪,聳出房背,伸向高空,是小街上的最高建筑。夜里,一兩里外,都能看見煙囪里噴出一股火灰子,一閃即逝,新的一股,又竄向夜空。1969年冬天,我和趙討口耍得無聊,常常跑去鐵匠鋪,靠近爐子烤火,看打鐵耍。
羅鐵匠身材矮些,略微胖些,額頭上的汗水,順著鬢發(fā)往頸項里流。他右手拿一把小鐵錘,左手拿一把大鐵鉗,在燒得通紅的爐中翻動,觀察爐中物件的火候。強二哥年輕,身材高挑,五官英俊。他在旁邊使勁地拉風箱,“呼哧,呼哧”?;鸷蛞坏?,羅鐵匠夾出物件,一般是鋤頭或者砍刀的胚子,放在砧墩上,拿小鐵錘往需要捶打的地方敲擊:“叮叮叮——”。強二哥趕緊放下風箱,躬著腰桿,握起一把大鐵錘,按照師傅指點的位置狠命捶打:“嘭!嘭!砰!”太陽在他們師徒倆的“叮叮叮嘭嘭嘭”中升起又落下,日子就在他們師徒倆的“叮叮叮嘭嘭嘭”的聲音中一天天過去。要是夏天,那汗水在強二哥光胴胴的背脊上,濡染成不規(guī)則的花紋,被火煙末涂成些圖案,像印象派的作品。那把大鐵錘,幾十斤重,我們毛孩子們,根本搬不動,可強二哥揮動自如呢。紅鐵在捶打中漸漸成型,也漸漸變成灰黑。羅鐵匠又將它塞進爐火,加些木炭,便端起一個大搪瓷缸子,猛喝幾口涼水。那搪瓷缸子上面,印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紅彤彤的油漆字。強二哥又趕緊拉風箱,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俗語有“趁熱打鐵”一說,便是這等忙碌和緊張。等鐵燒紅了,又鉗出來捶打。如此幾番,物件定型了,羅鐵匠便把它丟進旁邊的水缸里,“哧溜——”,水缸里立刻冒起簸箕大一團白色煙霧,將鐵匠鋪完全籠罩。羅鐵匠師徒二人,就像電影《西游記》里的神仙們,在繚繞的云煙里走動。
有時候,甘家老太婆會提一個大水壺,放在爐火邊,很快就能燒開。那時候燒的是木炭。我和趙討口拿根紅苕或洋芋,放在爐火邊烤??臼炝耍瑖娤?。那香氣會傳播很遠,逗引得甘大爺都忍不住流口水。但更多的時候,羅鐵匠不準我們靠近爐子,說危險,又說我們影響他。
鐵匠鋪打制鐮刀、砍刀、斧頭、鋤頭,也給公社馱運隊打馬掌。有段時候,給造反派們打制梭鏢、鐵矛。又有段時候,給學大寨專業(yè)隊煊鋼釬,修十字鍬。不太忙的時候,也給熟人打制些小火鉗,火爐上用的三角架。羅鐵匠打制的菜刀,最受女人們贊賞。甘表叔說,那是鋼火掌握得好。
前些年我回鄉(xiāng)街去,甘家巷早已被改造,鐵匠鋪的痕跡都沒有了。木器、鐵器、石器,都是機械加工,許多鄉(xiāng)村手藝,恐怕就慢慢失傳了。見到強二哥,已然蒼老,幾乎認不出來。問羅鐵匠,回答,早些年在江油出車禍,走了。
【責任編輯
/張曉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