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賀小晴
艱難重生路——汶川大地震喪子家庭再生育紀實
□ 賀小晴
文道全一家 /攝影 吳春華
“5·12”汶川大地震,有 6000多個家庭失去孩子。這些失去孩子的父親母親,被廣泛認同為“最傷痛的群體”。
地震后,這些“最傷痛的人”生出強烈意愿:再生一個孩子,讓逝去的生命“輪回”到新生命中來。
據(jù)統(tǒng)計,地震造成的6000余個失子家庭中,有再生育愿望的達 5000多個——單從數(shù)量上看,這場地震后的大規(guī)模生育行為就非同尋常。
在綿陽,尤其是北川地區(qū),有再生育愿望的家庭占據(jù)整個四川地震災(zāi)區(qū)一半以上。
與此同時,早在2008年5月,有關(guān)部門就決定在地震災(zāi)區(qū)全面實行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扶助制度,對有子女在震災(zāi)中死亡或傷殘的家庭給予再生育政策照顧,免費提供生育咨詢和技術(shù)服務(wù)。2008年7月25日,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了《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員傷亡家庭再生育的決定》,一場史上最浩大的官民同舉再生育工程在地震災(zāi)區(qū)全面啟動,共涉及14個市、54個縣、1041個鄉(xiāng)鎮(zhèn)。
2008年7月30日,國家財政部撥出1億元專項資金,用于再生育檢查、治療及手術(shù)醫(yī)療費用,竭力保障受災(zāi)群眾實現(xiàn)再生育的愿望。四川省在此基礎(chǔ)上又安排了2900萬專項工作經(jīng)費,用于再生育技術(shù)服務(wù)。
如今五年時間過去,這些地震喪子家庭走過了怎樣的路徑?又有著怎樣的心路歷程?如果說房屋的修建是災(zāi)后重建的外殼,是形式,那么這些喪子家庭重新?lián)碛泻⒆?,便是靈魂的重生,是心靈和情感的復(fù)蘇和回暖。透過再生育過程,我們看到的是災(zāi)難中人們對生命的膜拜、尊重和永不放棄的追尋。是的,不管生育的結(jié)果如何,也不管失子家庭有著怎樣的悲喜與苦樂,這些人、這些家庭,正用他們艱難的經(jīng)歷和不屈不撓的行動,詮釋著生命的意義,以及他們對新生命、新生活的禮贊。
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四川綿陽古建筑鐘鼓樓上,時鐘永遠定格在那一刻;定格在那一刻的,還有北川唐家山上大水村一家農(nóng)戶的時鐘,它那古老的造型、巨大的鐘擺,地震時從呆了若干年的墻上摔下來,一頭扎進山體,至今沒有尋出。停擺的不光是時鐘,還有無數(shù)的生命。據(jù)民政部報告,5·12汶川大地震,共有68712人遇難,17921人失蹤;據(jù)四川省計劃生育部門統(tǒng)計,地震中有子女死亡或傷殘的獨生子女家庭8000余個,其中死亡和失蹤6000余個。一場地震,6000余個稚嫩孩子的生命瞬間喪失,6000余個家庭瞬間陷入了天塌般的苦難掙扎之中。
1.啥不認,就認她這把頭發(fā)
楊建芬的日歷表上永遠有一個分水嶺: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
那一刻前,她是幸運甚至幸福的。丈夫是個包工頭,在外地做工程,家安在城中心一幢讓人羨慕的樓房里。尤其是女兒方娟,人漂亮,成績好,有一頭人見人愛的長頭發(fā),用幾節(jié)不同顏色的橡皮筋扎著,成為學(xué)校里最惹人矚目的女生。她本人在北川大酒店上班,因為性情開朗,人緣好,那天本不該她值班,卻被酒店的姐妹邀回酒店吃午飯,正吃著,地就那樣晃起來。
她是第一個跑出酒店的。跑出來時,她看見面前的地開了,又合上,又開,又合,她抱住一棵樹,才沒被開合的地面吞進去?;剡^神來,她看見腿上的血淌出來,像地泉一般冒著泡。
女兒。女兒在北川中學(xué)。這是她跳出來的第一個意識。直到這時,她也沒意識到,她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已經(jīng)全變了。
她想往北川中學(xué)趕,可是身旁的姐妹說,楊姐,你莫走,我找娃來背你。找來的娃又背不動她。那時的她實在太重,160多斤。娃們只好扶著她,來到空曠的地方坐下。
那一夜,她只是哭。半夜兩點,有消息傳來,說北川中學(xué)全垮了。
她又哭。旁人卻說,楊姐,你莫哭,你心好,方娟肯定沒事的。
她居然信了。心想搖起來時,女兒肯定會跑,會跳樓。女兒方娟16歲了,一米七○的個頭,能歌善舞會打球,遇到了危險,她肯定比她反應(yīng)還快,即便是跳樓受傷了,也會被人救起,送去醫(yī)院。
這種假想一直支撐著她,讓她越想越真切,越想越確信不疑。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她被救援部隊背到北川中學(xué)。
她看見女兒所在的那幢樓,已垮成了一堆渣子,有人正在用鏟、用棒、用手刨著廢墟。
不見女兒。
她抬起頭,望向天,想象著女兒教室所在的五樓,心里又一次確信,女兒一定是跳下來,被人救走了。
當天,她跟著逃難的人流來到綿陽九洲體育館。在體育館,她聽人說女兒沒出來。她根本沒往下細聽,只問,他們?nèi)卫蠋熌兀?/p>
任老師是女兒的班主任,女兒是班長,任老師對她非常信任。除非任老師親口告訴她,否則誰的話她也不信。
可是那人說,任老師也沒出來。
第二天,楊建芬同外出打工趕回的丈夫方永昌一起,開始尋找女兒。但他們尋找的地方是醫(yī)院,他們依然確信女兒還活著,只去醫(yī)院尋找。
尋找的過程中,她想起女兒小時候的事。小時候家里來了客人,讓她跳舞,女兒搬開茶幾就跳。跳舞時,她那一條長辮子,人見人愛,人見人想逮住了,摸一下。她還記得有一次,做母親的她把頭發(fā)剪了,女兒心疼得哭起來。女兒說,頭發(fā)是外婆給你的,就像我的頭發(fā)是你給的。媽給女兒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頭發(fā)。
女兒除了4個月大時剃了一次胎毛,從沒剪過頭發(fā)。
女兒的頭發(fā)又黑又長,垂至膝彎。上課時,她就拉至胸前,放在膝蓋上,不讓同學(xué)觸碰。
一個個醫(yī)院找遍了,沒有女兒。5月16號,楊建芬和丈夫回到北川中學(xué)時,碰到了一名男生,男生叫住她,問,你是找方娟吧,她被弄走了。
她有些遲疑:你怎么認識我女兒?
誰不認識她,她的頭發(fā)那么長,又那么優(yōu)秀,學(xué)校里沒人不認識她。男生說。
她又問,她是好久弄走的?男生說,昨天。
弄到哪家醫(yī)院去了?
面對她的問題,男孩不敢往下說了,愣了愣,道,弄到火葬場去了。
楊建芬一下子癱了下去。
可是回去之后,女兒還活著的假想重新占據(jù)了她。
不可能。女兒要走,也是去綿陽,去成都,去更好的地方,怎么可能去那種地方?她還記得地震前,女兒本來已考上綿陽一所國重的,可是任老師不放。任老師說,女兒是班長,又是學(xué)校學(xué)生會副主席,像她這樣的學(xué)生,在哪里都是優(yōu)秀的,都能考上好大學(xué)。
大約是地震前的一個星期,為了女兒去綿陽讀書的事,楊建芬專程來到學(xué)校,與任老師交流。從早上9點到12點,整整三個小時,他們誰也沒說服誰。唯一的收獲是她知道任老師對女兒好,女兒生病了,任老師為她拿藥,還把飯打到寢室讓她吃。最終任老師表示,無論你怎么說,我也不會放她走。
楊建芬被逼急了,編了個十分蹩足的理由:她的字寫得孬,理科成績也不好。
任老師說,我曉得她哪些好,哪些不好。她的理科弱一些,我找理科老師為她補。至于她的字,我們的黑板報都是她寫的,你說她的字寫得好不好?
女兒最終沒能走成,卻突然沒了蹤跡。這是個無法釋懷的亂局。如今任老師也不在了,怨天,怨地,怨誰也沒有用。正是在那段時間,楊建芬做起了志愿者。
做志愿者也是為了女兒。女兒在時,就喜歡幫助人。自己的飯卡借給同學(xué)打飯,還不讓人家還。她是班長,哪個同學(xué)生病了,她陪同學(xué)上醫(yī)務(wù)室,幫同學(xué)打水打飯。要是女兒回來,女兒知道她做了志愿者,一定會很高興。
從九洲體育館開始,她就戴上紅袖套,搞衛(wèi)生,分發(fā)食品,幫助老年人上廁所。不能停,一停下眼淚就往下滾。她幫別人,可是沒人能夠幫她。等天黑了忙完了,她還沒吃任何東西,只喝了礦泉水,十幾天下來,人瘦得脫了形。
如今的楊建芬,140來斤的體重,整整瘦下去了20多斤,再也沒長上去。
令人驚訝的不光是楊建芬變了體形,同時改變的還有她的發(fā)型。她留起了長發(fā),也像女兒一樣,用彩色的橡皮筋一節(jié)節(jié)扎起,垂在身后。
這期間,她作為志愿者在永安安置點做飯時,見到了一位從重慶來的志愿者,長頭發(fā),戴眼鏡,她又哭了,硬說女孩長得和她的方娟一模一樣。
2008年10月,楊建芬已在永興板房區(qū)住下。一天,一位鄰居對她說,我看到你女兒了。
在哪里?她問。
碟子里。
你女兒的頭發(fā)是最長的。鄰居又道。
她便纏著鄰居不放,要看碟子。鄰居拗不過,只好千叮萬囑她不能哭。
她說嗯,不哭不哭。碟子放出來,她哭得差點暈過去。女兒被壓在一排學(xué)生的中間,第二個。密密實實的學(xué)生擠壓在一起,女兒是被憋死的。
2008年10月下旬,楊建芬得到通知,去綿陽市公安局做DNA鑒定,又去翻找電腦里的檔案,10737編號,就那樣映入她的眼睛。
啥都不認,就認她這把頭發(fā)。臉上紅嘟嘟的,就像睡著了一樣。仰起的頭部,下頜有道縫合的傷口,那是女兒上體育課時摔倒了,去醫(yī)院縫合的……
塵埃落定,楊建芬欲哭無淚,可還是哭,是干嚎。
2.假想兒子被救走,去了遠方
地震前,蔣洪友的生活可說是順風(fēng)順水。他們家的那幢五層樓房,座落在北川老縣城鬧市區(qū),一樓做門面,二樓經(jīng)營著一個市政規(guī)劃的公廁,三樓以上住家。妻子傅廣俊主內(nèi),除了操持家務(wù),就是到二樓守公廁,掙得一份收入。蔣洪友主外,是個頗有名氣的包工頭,工程做完,扔一疊錢給老婆,牛氣十足。
令他們最感驕傲的,是他們的兒子。
兒子蔣孟岑16歲,在北川中學(xué)讀初三,因為成績好,很受老師器重。有一次,蔣洪友去開家長會,親眼看見全班58個人,桌椅板凳擠滿了一屋,他們一米七五的兒子被安排在第三排,電桿那樣杵在中間。散會出來,蔣洪友知道那是老師照顧兒子,心里既得意,又有些過意不去。
地震就那樣突如其來。
地震時,蔣洪友從家里的五樓摔到二樓,臏骨被摔成粉碎性骨折。他的妻子傅廣俊在二樓守公廁,被摔到了十多米外的馬路中間。說起那一幕,傅廣俊至今還有些恍惚:天突然黑了?;覇艿萌顺霾涣藲?。周圍都在垮山,垮房子。她覺得自己一定活不成了,就是不被壓死,也會被嗆死。
搖晃終于過去。突然就沒有人了。她看見丈夫蔣洪友從石堆上出現(xiàn),竟脫口而出:你還活著?
事后傅廣俊說,蔣洪友一直都在埋怨她,怪她不會說話??筛祻V俊說,那時候的情形,周圍全是山,不曉得人去了哪里,不曉得家去了哪里,突然看見一個活人,還以為見了鬼魂。
但傅廣俊埋怨丈夫的理由更深切。當時的蔣洪友受傷了,他用窗簾布扎緊膝蓋,拖著腿就去救人。還冒死為一位老大爺跑去藥店拿藥,組織人把重傷員往外轉(zhuǎn)移。傅廣俊坐在地上,想著還在學(xué)校的兒子,只有哭。
當他們趕到北川中學(xué)時,已是5月12日深夜。
此時的蔣洪友已不能動彈。腿腫得太高,不能彎曲,只能在一張高凳子上坐著。找兒子只能傅廣俊去??墒翘旌诹?,看不見也喊不應(yīng)。她只能在一個個尸體里翻看。救援現(xiàn)場,掏一個學(xué)生出來,她看一個。沒有。
第二天,蔣洪友的腿傷加重,被送往位于綿陽的富臨醫(yī)院治療。
在傅廣俊的心底,總有一份積怨,覺得是丈夫救人耽誤了時間,是丈夫的腿傷耽誤了救兒子。
離開北川中學(xué)時,蔣洪友夫妻已有了預(yù)感??墒窃接蓄A(yù)感,越要逃避這種感覺。他們采取了與楊建芬相同的態(tài)度,假想與深信:假想兒子被人救走了,去了遠方;深信兒子還活著,不可能遇難。
一個16歲的活鮮鮮的生命,怎么可能說沒就沒了?頭天臨走,他還跟母親說,他要打球,要穿那件藍色的球衣。
再說俗話說得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們什么都沒見,怎么能說兒子就沒了呢?
之后蔣洪友被轉(zhuǎn)往武漢住院治療一個月。
再回來,他們在位于綿陽附近的永興板房,有了地震之后的第一個家。
在這里,夫妻倆靠著相互哄騙度日。他們猜測兒子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夢想著某一天,兒子破門而入。可是嘴上越說得熱鬧,心底就越發(fā)清楚,兒子沒了,再也回不來了。
之后是長久的沉寂。夫妻倆對坐著,互不相看??匆谎劬蜕蚜烟?,尖厲厲痛。像許多絕望中的男人一樣,蔣洪友抓住了酒。喝完酒,他便仰躺在床上,嘀嘀咕咕:兒子,你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不應(yīng)我,你為什么扔下我們,不讓我代替你走?
直到2008年10月,夫妻倆來到公安局,做DNA鑒定,兒子遇難的事實成為鐵定。
3.曲小尋女,聲如啼血杜鵑
與楊建芬和蔣洪友比,劉文忠的經(jīng)歷更理性些,傷痛與悲愴卻同樣尖厲。地震時,在北川電力公司工作的他正在辦公室,他沖去壩里,地上根本站不穩(wěn),他只好死死地爬在草地上,緊緊地閉著眼塞住耳朵,即便如此,耳朵里還是塞滿了天崩地裂的各種聲音。
抖動的間隙,他抬頭看縣城方向。漫天的黃沙,縣城根本看不見,而那里——曲山小學(xué)二樓,12歲的女兒劉羲蕊正在那里讀書。那一刻,他已不是在操心女兒,而是在操心整個學(xué)校,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復(fù)現(xiàn)學(xué)校的樣子:進去就是一個操場,操場的面積比公司的草坪大多了。就算女兒在教室上課,可教室在二樓,小孩子跑得快,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女兒一定是安全的!
自我寬慰是所有恐懼者的本能反應(yīng)。但同時他也明白,一刻沒見到女兒,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穩(wěn)??裳巯?,公司的所在地,這個被稱為世外桃源的龍王灘,已經(jīng)險相環(huán)生。往縣城去,前面隔著湔江,而湔江的水,此時全變了樣。江水混濁不說,且像煮沸一般冒著泡,偶爾還騰起一人多高的沖天水柱。誰也不知道江底發(fā)生了怎樣的裂變,誰也不知道江水究竟有多深。
強渡!他站出來,主動要求去探路。事后他承認,面對那樣一江江水,不恐懼是不可能的,誰也不知道這一腳伸出去,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但他必須去冒險,因為他的職責(zé),更因為他的女兒。他率先一步,彎下腰,伸手探進水里。
水不燙!水不燙的話,就可以試著下水了。他第一個伸出腳,邁向江中。在他的引領(lǐng)下,公司的人一手拉一只手,形成一道水中人墻,一步步試探著向縱深趟去。
上了岸,他直奔曲山小學(xué)。
到了學(xué)校,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那幢他十分熟悉的教學(xué)樓,因為龐大,從中部攔腰垮塌,背后的景家山大面積滑坡,將教學(xué)樓推出去好遠;印象中十分寬闊的操場,此時已所剩無幾。到處是哭天搶地的家長,到處是撕心裂肺的呼救聲,到處都是孩子幼小的尸體。
女兒!他在心里發(fā)出一聲慘叫,隨即沖進了廢墟。他記得很清楚,女兒的教室就在中間的二樓,也就是垮塌的部分。他往估計的方位找,果真不錯,女兒的許多同學(xué)都被壓在這里,而且都認得他,此時孩子們叫著,叔叔,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面對這些弱小的生命,他沒有辦法拒絕。壓得不深的,他把孩子抱出來。壓得深可以搬動的,他把磚石刨開,把孩子掏出。他的手里掏著別人的孩子,嘴里卻喊著女兒名字:劉羲蕊,劉羲蕊!救出第七個孩子,他已經(jīng)滿手是血,孩子們的血和他的血。手磨破了,腿被鋼筋刺傷,他毫無知覺,痛只痛在心里,女兒還沒有找到,他的心越抽越緊,越緊越痛!
再一次鉆進廢墟時,他聽見頭頂“嘎嘎”的聲響。那是余震,廢墟隨時可能再次坍塌。他知道危險,也有些恐懼,但他顧不得那么多了。劉羲蕊,劉羲蕊……他使勁喊,聲音也仿佛余震,震得廢墟里的磚石“嘎嘎”作響;聲音又仿佛啼血的杜鵑,在凄厲的空中盤旋,久久不肯消散。
羌族再生育試管嬰兒劉洪英一家 /攝影 楊衛(wèi)華
時至今日,他已經(jīng)有了新生的孩子,仍時常想起那個情景。他在廢墟里翻找時,看見有個孩子,身體被截成兩段,臉已經(jīng)無法辨認。他下意識覺得那衣服、那鞋子、那體形,很像他的女兒,居然沒停下腳步,就那樣走過去了。后來他想過,為什么沒有停下來,認真看看,是被呼救聲分散了注意力,還是拒絕承認女兒有可能死去?有一點是肯定的,他那時候只在注意活人,只想找到活著的女兒,帶著她出去,將她送去安全的地方。
那天夜里,他站在廢墟前,又蹲在學(xué)校的操場,放聲大哭。離開時,他還在心里自我安慰:沒關(guān)系,明天天一亮,我又來找你,我的女兒!
那之后,他參加了縣城電力搶修,連續(xù)幾天留在縣城。只要有空隙,他都會來到曲山小學(xué)廢墟前,拼命地喊著女兒的名字。從時間上算,已知道女兒再也找不回來了,他只能喊上幾聲,讓心里好受點。
此次地震,劉文忠失去了大哥大嫂大姐等多個親人。
5月16日中午,他站在女兒失蹤的廢墟前,給幸存的三哥打電話。電話里,先是一個男人巨大的慟哭聲,好一陣,才是他的聲音。他說三哥,劉羲蕊實在找不到了,算了,就讓她,還有大哥大嫂大姐,就讓他們,深埋大藏吧!
那一場慟哭之后的好長時間,劉文忠再不說話,也不見人。他只和自己呆著,沉默著,只有這樣,他才能感覺仍和女兒呆在一起。
5·12汶川大地震,這6000余個失去孩子的家庭,地震帶走的不光是他們的孩子,還有他們后半生的希望和寄托。地震后不久,他們生出強烈的渴望:再生一個孩子,讓失去的生命“輪回”到新生命中來。
這些背負著喪子之痛的家庭,這些失去孩子的父親母親,傷痛越重,渴望越深,表現(xiàn)的方式越為復(fù)雜,內(nèi)心的苦痛與哀傷,難以言表……
1.孩子是黑暗中的火光
與楊建芬的丈夫方永昌結(jié)識讓人疼痛。
那之前,老早我就聽說,地震把老方震成了兩個人。地震前的老方是建筑公司的老員工,也是縣城建筑圈有臉有面的人物。地震后,他患了嚴重的抑郁癥,閉門不出不說,只喝酒,砸東西,不說話,只能靠藥物維持狀態(tài)。
他的妻子楊建芬說,家里的所有桌椅板凳,沒有一樣不缺腿,都被砸壞了。再買,再砸壞。
他喝酒。喝完酒就對著女兒方娟的照片發(fā)愣。妻子把照片收起來,他不說話,只砸東西。
見到方永昌時,我卻有些暗自驚訝。表面上看,他是多好的一個人。典型的羌族男人端正而開闊的臉膛,挺拔的鼻子,實誠而收斂的表情。坐下來,目光落去他的臉上,他不惶惑,也不躲閃。那是一張值得信賴的臉。
果真,在震前的北川建筑業(yè),老方的工程量不算大,知名度和美譽度卻極高。在縣城的整個建筑圈子,只要有活,只要他老方愿干,建筑方都愿意把活交給他,不為什么,就因為他干活實誠,放心。
老北川縣城的幾個招牌建筑,都曾有過他的功勞。
他也因此成為一塊招牌,無論是為人還是干活,都漂亮。
女兒方娟的離去,帶走了方永昌的精氣神。這個內(nèi)柔外剛的羌族漢子,幾十年從未被擊倒過,也從沒有學(xué)會如何表達自己的傷悲。除了飲酒,他只能默默流淚。一次打五斤本地釀制的60度玉米酒,不到三天就喝完。喝前眼睛發(fā)直,喝完淚流滿面。酒沒能帶他走出苦難,卻將他帶入了新的深淵,最終,他不得不面臨嚴重后果:他被醫(yī)生診斷為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屬嚴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疾病,受傷的記憶不光糾纏于睡夢,在白天清醒的狀態(tài)下,也會不斷在腦海中“閃回”,只能靠藥物控制和緩解病情。
對失去孩子不能自拔的悲痛,即是對新生命最深切的渴望。
有一天,妻子帶回家一個仿真玩具娃娃,酒后的方永昌看著娃娃,竟然笑了。那是方永昌自地震之后一年多來第一次露出笑容。這縷微光般的笑容,讓楊建芬看到了丈夫獲救和康復(fù)的可能,也讓她看到了家庭重建的希望。雖然至今,楊建芬和方永昌并沒能再生育,也沒能找到適合的領(lǐng)養(yǎng)對象,但從看到那個玩具娃娃之后,方永昌明顯有了期待,病情在慢慢好轉(zhuǎn),酒量也在減少,每天只喝兩次,每次只喝二兩。偶爾妻子提出散步,他還站起身,跟妻子一起出去。
那天,坐在一起聊著過往,楊建芬叫來了同學(xué)文華蓉——另一個地震中失去兒子又領(lǐng)養(yǎng)了兒子的母親。文華蓉感嘆兒子年歲太小,調(diào)皮,帶起來費勁。一直話少的方永昌在一旁插話了:你總算還好,到了晚上,還有個說話的,還能混個心焦,不像我,只能睡覺。
末了又自言自語:每天晚上,只能睡覺,八點鐘就上床,睡。
絕望而空落的心底,黑暗無邊,唯有孩子,才是唯一的火光。
相比起方永昌來,文道全的情況要明朗得多。
地震時,文道全的一家四口,妻子、大女兒、小兒子連同他們的家,被活生生吞沒。
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立在廢墟。
其實,連廢墟也沒有。家被山體埋了,一張紙也沒能找出來。
活了四十年的他,就像沒活過一般,轉(zhuǎn)眼間,曾經(jīng)的擁有,全部消失,全被抹去。
然而記憶里,那些曾經(jīng)的擁有,卻如刀,一刀刀扎著幸存的他。
大女兒文彬彬讀初一,被埋在那堆著名的只剩一根旗桿的亂石堆中。地震之后,他想給女兒壘一個衣冠墳,可是家被山體埋了,連一件衣物也找不到。
妻子和小兒子的情況同樣如此。
對死去的親人無法寄托哀思,無法有任何的物件讓人記掛,給人念想,讓文道全活得像個孤魂。那段時間,他只能白天睡覺,晚上不敢睡,一睡下去,滿腦子盡是夢。并不全是噩夢,有時候在夢里,還能與逝去的親人見面??商炝亮耍藚s像抽去了筋骨,軟成了面團。
獨自面壁而坐,他自問:怎么不給我留一個?留一個也好。留一個的話,我就要跪下來,感謝老天爺。
他在跟老天爺對話。對于現(xiàn)實,他已經(jīng)無話可說。兩個孩子,一個也沒能留下。倘若留一個,他說,他不知會怎樣輕松。
只有重組家庭,再生一個孩子,這噩夢般的現(xiàn)實才能改變。
最絕望時,文道全遇到了他現(xiàn)在的妻子黃麟燕。2008年9月,他們結(jié)婚,之后,再生了一個女孩,取名文紫靈。
小紫靈出生后,文道全的生活有了新的寄托,也重新有了動力,他用失去孩子的撫恤金買了輛車跑客運,2009年冬天,又開始養(yǎng)起了娃娃魚,雖然辛苦,但總歸踏實了許多。
女兒文紫靈的名字是文道全用心考究而成,“紫”字用四川方言念出來,跟逝去的小兒子文志慶的“志”發(fā)音相同,他不知道這是一種潛意識還是巧合。雖然現(xiàn)在,有時候喊女兒,他還會喊成小兒子的名字,但失去孩子的傷痛,已經(jīng)消淡很多。
有了娃娃就有了盼頭,有了希望!這是文道全最深切的感受。
2.總有一個中標的
李自秀對新生孩子的渴望讓她受盡了熬煎,這些熬煎裹夾在她那“馬大哈”的性格里,讓她自成一種風(fēng)格,也讓她的經(jīng)歷充滿了戲劇性。
地震時,出生于1965年的李自秀已經(jīng) 43歲,兒子王壘 19歲,在北川中學(xué)讀高二。兒子遇難后,她自嘲自己“慪得瘋瘋顛顛的”。
想再生一個孩子的念頭冒出來,野草一般瘋長。
那段時間,他們居住的永興板房區(qū),像她這樣的喪子母親到處都是。見了面,人們不再問你好不好、吃飯了沒有,而是問:懷上了沒有?
板房里到處都是中藥味。墻上貼著幫助懷孕的廣告。一些算命先生也趁機趕來,面授機宜。
李自秀已經(jīng)43歲了,但她還是想搏一搏。
國家的再生育政策出臺后,自2008年下半年到2010年上半年,整整兩年時間,她和丈夫王建華都在往成都的醫(yī)院跑,一絲不茍地按照醫(yī)生的吩咐行事。做了兩年的努力,遭了兩年的罪,最終,李自秀與丈夫的再生育愿望宣告失敗。醫(yī)生診斷,她因年齡偏大,加之受情緒影響,卵泡時有時無,無法與精子結(jié)合。
“死刑”被判后,李自秀回到板房,反倒輕松多了。那是一種死了心的輕松。破罐子破摔也罷,糊糊涂涂度日也罷,總之天塌了,日子還得繼續(xù)。
真懷不上了,還得引一個。李自秀這樣跟丈夫說。
那段時間,北川幾乎多出了一個隱密的環(huán)境,為那些地震喪子又確定不再生育的家庭介紹領(lǐng)養(yǎng)孩子。
不引,王建華說,總會有一個中標的。
王建華的話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決心,更像一種預(yù)言。
在北川某學(xué)校做職員的王建華,平常話不多,沉思的時候多。說話時面無表情,卻總是意味深長,不容置疑。
然而這一回,李自秀卻以為丈夫在說夢話,懶得理他。從此,李自秀徹底放棄了,也解脫了,逢人就說,不要(娃)了,由他去。
奇怪的是從那以后,李自秀和丈夫相處時,成天用娃打趣。
北川新縣城的新居到手后,家里要安裝防護欄,李自秀跑上跑下,幫著搬運東西,累得喘不過氣來時,見了丈夫,李自秀就說,壞了,把你的娃給你跑落了。
丈夫瞪一眼她,不接茬,指著拉回來的沙發(fā)說,快把墊子抱上去。她果真抱起墊子,“咚咚”上樓。
有天夜里,丈夫王建華發(fā)現(xiàn)妻子的肚腹明顯比過去高隆,說,你這肚子怕是長瘤子了,這么大。
李自秀回答得更爽快:長瘤子就去割一刀,圖個痛快。
除此之外,另有一個異常,李自秀已經(jīng)幾個月沒來月經(jīng)了??伤忉尩靡菜欤簯Y氣多了,月經(jīng)慪回去了嘛。已經(jīng)四十多歲的人了,雖說回得早點,但慪氣多了,也算正常的事。
安防護欄時,她因用勁過猛,下身有血水出來,之后又來了兩股紅潮,跟著又是黑水,她不假思索就認定,這是回經(jīng)期間的反復(fù)現(xiàn)象。
不往懷孕的方向想。絕不往那個方向想??释缴?,受傷越重。想娃都想瘋了,又沒得,再去想,就是往死路上撞。李自秀這樣解釋當時的心理。
孩子的確診緣于丈夫的堅持,又或者,緣于丈夫的那句預(yù)言。丈夫聽說李自秀回經(jīng)了,臉一沉,道,還不快去拿藥把它攆出來。
李自秀果真跑去拿藥。心底下,骨子里,她并沒有放棄,也放棄不了。
醫(yī)生的結(jié)論把她驚呆了:她已懷孕三個月有余。
事后,李自秀夫妻百思不得其解,據(jù)醫(yī)生分析,正是因為失敗之后的李自秀徹底放松了,完全不想再生育這件事了,反倒懷了孕。王建華坐在一旁,依然自言自語:我說嘛,總有一個中標的。
見到李自秀時,已是2012年底,他們的兒子王李朝陽已經(jīng)一歲四個月。說到孩子,李自秀還是那副自嘲而樂天的樣子:帶出去,人家問,這是你孫子?我只好跟他說,快莫說了,我那個大娃沒出來。
與他同輩的那些孩子,都大了,最小的,也都十幾歲了,人家叫他叔叔,可他見了人家,卻叫哥哥。語氣中的欣慰和凄楚清晰可見。
李自秀又說,孩子一歲多了,她仍然沒給他隔奶。來得太不容易,管他的,由他了。
前一個月,孩子感冒燒成了肺炎,治好之后,就再不敢輕舉妄動。冬天了,哭狠了容易感冒。而這孩子,一哭起來,尖厲厲叫。
正說著,孩子來到母親面前抓撓起來。不用言語,李自秀知道,孩子要吃奶了。她將孩子抱起,掏出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一面道:三點了,睡覺了,乖乖要瞌睡了。
說著,一只手握住孩子雞蛋大小的小手,翻過來翻過去,看著,口里念:手手哦,手手哦……
母親奶孩子,當是這世上最柔軟最靜美的一道風(fēng)景,李自秀也是。只不過,在這道柔美的風(fēng)景里,多了凄清與蒼涼。
再生,在經(jīng)歷了毀滅性打擊和長久而殷切的渴望之后,已不光是重新?lián)碛泻⒆樱瑩碛行律侵匦聯(lián)碛邢M图耐?,擁有未來;再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已不光是心靈和情感的復(fù)蘇和回暖,而是靈魂的重生。為此,政府出臺了專門政策,對這些背負喪子之痛的家庭重建傾注了巨大心血,再生育戰(zhàn)線的工作者們更是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和汗水,五年歷程,已取得顯著成效。
然而,回顧這一段歷程,道路并不平坦。這些喪子家庭中,除卻少數(shù)有再生育愿望的夫妻尚年輕外,大多已人到中年,他們或因過度悲傷、情緒低落,或因長期節(jié)育、身體不適,或因地震受傷、難承重負,或因顛沛奔波、經(jīng)濟壓力重等多種因素,再生育過程困難重重,尤其是一些高齡孕婦,難孕、流產(chǎn)、死胎等幾率遠高于其她婦女,再生之路在她們足下,艱澀、曲折而遙遠……
1.再生育推手
地震之后,作為綿陽市計劃生育指導(dǎo)所所長,湯艷云的工作來了個乾坤大挪移。地震前,她操心的是超生問題,地震后,她得幫助喪子家庭生孩子。
地震確實造成了很多家庭的痛苦。我希望能在(生育)絕經(jīng)之前,盡可能讓她們懷上孩子。湯艷云如是說。
為了重新點燃地震喪子家庭養(yǎng)育新生命的希望,早在2008年5月,有關(guān)部門就決定在災(zāi)區(qū)全面實行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扶助制度,對有子女在震災(zāi)中死亡或傷殘的家庭給予再生育政策照顧,免費提供生育咨詢和技術(shù)服務(wù)。同年7月25日,地震后的第74天,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了《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員傷亡家庭再生育的決定》,一場彰顯“人本關(guān)懷”的再生育全程服務(wù)行動隨即在地震災(zāi)區(qū)全面啟動,共涉及14個市、54個縣、1041個鄉(xiāng)鎮(zhèn)。
同年 7月30日,震后第 78天,中央政府安排1億元專項經(jīng)費在地震災(zāi)區(qū)啟動“再生育全程服務(wù)行動工程”項目。四川省在此基礎(chǔ)上又安排了2900萬專項工作經(jīng)費,用于再生育技術(shù)服務(wù)。
與此同時,四川省人口計生委牽頭組建了省、市、縣三級再生育技術(shù)服務(wù)專家指導(dǎo)組,建立“巡回指導(dǎo)、專家分片、定點負責(zé)、定期會商”制度,實行專家蹲點指導(dǎo),入戶開展技術(shù)咨詢和指導(dǎo)等服務(wù)。通過“一站式、一卡通、一對一、一月一隨訪、一家一檔案”的“五個一”服務(wù)機制,對每一個再生育對象實行專人聯(lián)系,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與專家結(jié)對服務(wù)。運用中醫(yī)中藥、輔助生殖等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技術(shù),竭力保障喪子家庭實現(xiàn)再生育一個孩子的愿望。
以綿陽市為例。國家啟動“再生育全程服務(wù)”行動以后,綿陽市制定了相應(yīng)的再生育全程服務(wù)《實施方案》,細化了再生育服務(wù)項目、科目,按照相關(guān)部門的職責(zé)對任務(wù)進行分解,確定了30余家定點服務(wù)機構(gòu),建立了專家指導(dǎo)組與協(xié)作機制,市、縣市區(qū)定點服務(wù)機構(gòu)開辟了專門的“綠色通道”,建立了緊急轉(zhuǎn)診制度。
再生育技術(shù)服務(wù)可以說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綿陽市計生所所長湯艷云說。所有的工作實際上都是圍繞著一條生命線,孕前、孕期、產(chǎn)后三個階段都需要全程技術(shù)指導(dǎo)與服務(wù)。盡管做的還是心理與生理技術(shù)兩個層面的業(yè)務(wù),但他們需要完成全新的工作目標,為此他們幾乎傾注了全部心血。
我們發(fā)宣傳單,打電話,到社區(qū)去了解,如果要孩子,我們怎樣才能幫助她們。北川擂鼓鎮(zhèn)計生服務(wù)站站長王芳說。鎮(zhèn)上的300余個再生育媽媽,她能叫出每一個的名字,甚至能記住她們的服務(wù)卡號。
最重要的是讓她們(有孩子以后)出現(xiàn)笑容,有笑容。采訪時,她特別強調(diào)。
2.再生這個孩子,好比另一場磨難
蔣洪友的妻子傅廣俊說,再生這個孩子,好比另一場磨難。
有一陣子,她已經(jīng)做好準備,如果再懷不上,或者再度流產(chǎn),她就和丈夫離婚。那段最初的時間,她已經(jīng)看清楚了,沒有孩子,他們都活不下去。但“死”一個總比兩個人都“死”好。與其同歸于盡,不如犧牲自己,成全丈夫。
說這話時,他們新生的女兒蔣雨梧正抱在她的手上。孩子三歲多了,極漂亮,圓眼睛鈴鐺一般,轉(zhuǎn)起來,“嘀溜溜”響。
她也想過,讓他去找一個人生,年輕的,但她最終承認,自己過不了那種日子,受不了那種處境。
那是她震后第一次懷孕流產(chǎn)之后。
他們16歲的兒子蔣孟岑在地震中遇難。那時候,傅廣俊已經(jīng)40歲,蔣洪友42歲。再生育對于他們,已是最后一搏。
第一次懷孕似乎不難。那是2009年3月。得到確診時,傅廣俊沒有欣喜,相反還很拒絕,仿佛在背叛逝去的兒子,也像在脫一層皮。一方面,兒子遇難的事實她沒法接受,每天都還生活在對兒子的追憶中。另一方面,已經(jīng)到了眼看著孩子就要長大成人的歲數(shù),讓她再來體味16年前的“孕味”——惡心、犯懶、思睡,她有一種角色錯亂感。情緒起落大,妊娠反應(yīng)就加劇,人像在油鍋里成天煎煮。三個月終于熬過,醫(yī)生的結(jié)論卻如晴天霹靂:胎兒心跳微弱,發(fā)育受損,明確建議做掉。
流產(chǎn)之后,她才真切地意識到,流掉的這個孩子,對于她和丈夫,對于整個家庭,是何等的重要。她的情況也引起了北川計生部門的重視,計生干部們對她進行了仔細而周到的服務(wù),并鼓勵她重新開始養(yǎng)護身心,半年之后,方可再次懷孕。
離婚的念頭就是在那時候冒出來,煎熬著她的心,也讓她不惜一切代價,準備第二次懷孕。
她按照醫(yī)生的囑咐,吃藥調(diào)理身體;每天早睡早起,生活有規(guī)律;沒事就翻志愿者送來的《孕期保健知識》。
蒼天有眼。2009年9月,傅廣俊再度懷孕了。
那是怎樣的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
剛懷上,就有流產(chǎn)跡象。于是遵醫(yī)生囑咐,頭三個月臥床休息,打保胎針,補充各種營養(yǎng)素。整整三月,傅廣俊臥在床上,把自己當成了危險品,丈夫蔣洪友更把她當成了危險品,不敢挪動,不敢觸碰。打噴嚏她得忍著,吃飯碗也不敢端。板房條件差,是公廁,蔣洪友就把便盆拿到她床前,吃喝拉撒,要她都在床上完成。
最難忘是四個月時,按醫(yī)生建議,傅廣俊去成都的醫(yī)院做羊水穿刺檢查,以確認胎兒是否正常。
那真是一次生死攸關(guān)的判決過程。檢查完畢,醫(yī)生說,半個月內(nèi)結(jié)果出來,如果半個月內(nèi)你們接到電話,就說明胎兒有問題,必須做掉。反之,沒接到電話,則表明一切正常。
半個月里,蔣洪友說,他幾乎已經(jīng)崩潰。一聽到電話響,他立刻跳起來,卻不敢接,只瞪著電話。半個月終于熬過,他才回過神來:啊,終于活過來了!
仍然不敢掉以輕心,必須把風(fēng)險降到最低。醫(yī)生說,孕婦前三個月必須臥床,蔣洪友說,傅廣俊你必須臥床整個十月懷胎期。
十個月后,他們的女兒順利誕生,健康而聰明。夫妻倆為她起名蔣雨梧,是從十幾個備用名中挑選出來的。傅廣俊說好聽,蔣洪友不說什么,只看著窗外,眼里是無盡的憂傷和欣慰。梧桐細雨,這名字,很符合他們的心境。
采訪時,蔣洪友先下樓,幾步之外,傅廣俊抱著女兒,緊跟著出現(xiàn)。傅廣俊告訴我,現(xiàn)在他們一家三口,是出了名的“鴨腳板”,隨時同進同出,一刻也不分離。
就是他去跟朋友喝酒,我不喝,我也坐在旁邊,抱著女兒等他。傅廣俊說。
蔣洪友卻說,經(jīng)過了大災(zāi)大難,他現(xiàn)在才知道,啥叫幸福。那就是一家人廝守著,平安,不出事。
再也不像以前了,以為錢就是責(zé)任,錢就等于幸福。蔣洪友說,以前的他,一個月難在家里吃一頓飯。
如今的蔣洪友,在新北川水廠做保安,每月千余元收入,加上一家三口幾百元低保,便是全家的進項。傅廣俊不做什么,專職照看女兒。這樣的經(jīng)濟狀況十分窘迫,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會捉襟見肘。
讓蔣洪友感到欣慰的是,在過日子上,妻子傅廣俊是把好手。為了能買到便宜的菜,哪怕是便宜五毛錢一塊錢,妻子往往會抱著女兒,多走一個多小時的路,到最遠的市場買菜。
曾經(jīng)以為錢就是責(zé)任的蔣洪友,如今再不打算出去掙錢。一場地震,已讓他脫胎換骨。他現(xiàn)在只想守著妻女,像“鴨腳板”一樣不分離,用戒煙戒酒的錢為女兒買零食。女兒蔣雨梧是整個家庭的的核心和希望。小小的孩子,憑本能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找準了父母的“軟肋”,她迷上一種游戲:藏貓貓。那天午飯時,正聊著,傅廣俊突然大驚失色:蔣雨梧不見了!
轉(zhuǎn)眼之間,座中人都不見了。
都找孩子去了。連餐館的老板,也放下活,跟著跑去找人。
那一瞬,我看著空曠的屋子,突然有一種世界大亂、天再度崩裂的感覺。
最終是一位老人,指著樓下的門背后,告訴眾人,孩子在這里。
眾人再回到桌前。傅廣俊說,她現(xiàn)在老這樣,最喜歡藏貓貓。座中蔣洪友的朋友卻說,這個小東西,她簡直要人命??!
小雨梧坐在媽媽腿上,全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水晶般的好奇和頑劣。
小小的孩子,她哪里懂,她是怎樣來到這個家的。
3.試管嬰兒,羌山第一例
劉洪英的家住在景家山頂楊家坪村,海拔1400米以上。那里冬天結(jié)冰,夏天陰涼,整個村寨與外界無關(guān)。然而站在山頂,老北川縣城就在腳下,對面就是王家?guī)r,這山與城,構(gòu)成了劉洪英年復(fù)一年的視野。
她沒有想到地震那天,自己腳下的這座山垮了,把許多的孩子埋在了下面;她更沒想到地震那天,對面的王家?guī)r也垮了,把她的兒子埋在了下面。
兒子王強19歲了,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地震那天,他正在縣武裝部參加基干民兵訓(xùn)練。
地震時,縣武裝部沒了,一百多名基干民兵也沒了。王家?guī)r半匹山垮下來,埋掉了它。
王強不是劉洪英和丈夫王樹云的獨生子,他們還有一個大女兒,地震前已經(jīng)出嫁,已有身孕在身,她就快當外婆了。按照四川人的說法,一子一女,合起來,才是一個“好”?,F(xiàn)在兒子沒了,“好”沒有了,想到往后的孤苦生活,她的心連同后半生,都被掏空了。
那些天里,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同任何人接觸。直到有一天,她得知,鎮(zhèn)上人要去成都生孩子。
我也要生一個。劉洪英賭氣似的說。
此時的劉洪英已經(jīng)46歲,之前的她,正一門心思想當外婆。前不久,她還在屋里為將要出生的外孫趕制衣物,突然冒出的這句話,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同樣吃驚的還有丈夫王樹云。王樹云已經(jīng)50歲,早在1990年就做了輸精管粘堵法絕育手術(shù)。此時的他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上,都覺得妻子在說夢話。
管他呢,人家能生我就能生,人家能養(yǎng)活我就能養(yǎng)活。劉洪英只認死理,認準了只管往前奔。
到了成都四川省生殖專科醫(yī)院,根據(jù)他們的情況,曾經(jīng)施行過節(jié)育措施,通常要走這樣的步驟:取環(huán),解結(jié)扎,進而試圖自然懷孕。可王樹云因為做結(jié)扎手術(shù)早,經(jīng)專家檢查,輸精管已無法接通。專家們再度會診,提出建議:劉洪英和王樹云夫婦要想再度懷孕,唯有采用輔助生殖技術(shù)卵胞漿內(nèi)單精子注射解決受精,即通常所說的做“試管嬰兒”。
之前,這對深居山里的農(nóng)民夫婦,聽也沒聽說過試管嬰兒。這是國家為震區(qū)再生育家庭提供的一項免費政策,每個家庭有兩次免費做試管嬰兒的機會。但醫(yī)學(xué)上,試管嬰兒的成功率不到50%,四十多歲的女性,成功率更低,通常只有20%。
管他呢,不試怎么能知道成不成功。劉洪英以她認死理的性格,仍然不退縮。
那之后,漫長的治療和調(diào)理開始了。雖說在成都住院期間,一切藥費、治療費都是國家出,可往來的車費、床鋪費、生活費得自理。第一個月下來,幾千塊錢從劉洪英捏得很緊的手指縫間溜了出去??蓜⒑橛⒉恍奶郏炊鴣砹诵U勁:沒錢了,沒錢貸款也要生!
第二次,夫妻倆再去成都,做試管嬰兒受孕。
打針。天天打,一天三針。手上、肚子上、屁股上,到處都是針眼。到了后來,劉洪英覺得自己就像個木樁、靶子,只管往上面扎針眼。
像我這種,還算好的了,每次去打針,都很順利。我們一起去的,有一個,打了好一段時間,說不行了,她的卵泡沒長,老是大的大,小的小,就叫她停了,要重新調(diào),調(diào)了又重來,那種罪,又得從頭遭一遍。劉洪英說。
使用刺激排卵的藥物后,醫(yī)生需要檢測卵泡的發(fā)育情況,以評價卵巢刺激效果,決定取卵時間。40歲左右的女性,試管嬰兒的一次成功率通常低,因為卵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都會下降。在醫(yī)院里,大家也在暗暗比較,誰的卵泡多,誰的質(zhì)量好。
男方,則用針管將精子取出來,就像打針那樣,取在針管里。
精子與卵子取出后,在試管里受孕,再置入母體。然后又是打針、吃藥。每天打兩針,連續(xù)十四天,再檢查,有了,著床了,這才算是成了,這才讓你回去。
回去后,還得打針。打保胎針,每天兩針,直到兩個月滿,胎兒再無流產(chǎn)的危險。
那段時間,劉洪英說,她的整個臀部全是針眼。起先還用熱毛巾敷,因為長硬塊,疼,針扎不下去。后來懶得敷了,干脆告訴醫(yī)生,哪里能扎你就扎哪里,反正到處都疼,沒法坐,就用兩只手把屁股撐著。
從最初打針促卵泡生長,到最后成功受孕,再到十月懷胎,一年多時間下來,劉洪英究竟打了多少針,已經(jīng)很難計算。總之后來回憶起那段經(jīng)歷,她已從一個地道的農(nóng)村婦女,變成了半個“專家”,滿口都是專業(yè)術(shù)語。
然而身體所受的痛苦與最終的結(jié)果相比,劉洪英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他們的試管受孕于2009年3月21日一次性成功,且于2009年12月18日產(chǎn)下一個體重5斤7兩的健康女嬰,成為四川省首例震后再生育試管嬰兒,被譽為“創(chuàng)造了震后再生育奇跡”。
而此前,劉洪英的大女兒已產(chǎn)下兒子,劉洪英成為再生育中先做外婆、再做母親的一位特殊女性。
小女兒出生后,夫妻倆給她取名王涪蓉,意為小女兒是在綿陽和成都兩地計生干部及醫(yī)護人員共同關(guān)愛下誕生的。
如今,小女兒王涪蓉成了整個家庭的“磨心”,夫妻倆所有的生活都圍著她轉(zhuǎn)。以前,他們深居山里,過著男耕女織的簡樸生活,可現(xiàn)在小女兒太嬌弱,去年冬天,景家山太冷,小涪蓉患感冒后,耳朵化膿,夫妻倆便帶著女兒離開了景家山,來到山腳下的安昌鎮(zhèn)租房子住。2012年底,小涪蓉三歲了,該讀幼兒園了,夫妻倆考慮到女兒未來漫長的求學(xué)路,提前到新北川租房,將家搬到了新北川,要讓女兒在這里上學(xué)。
在租來的房子里,夫妻倆已在合計,想在新北川買一套50平米的房子,買房子的款項,向銀行貸一些,再向親戚朋友借一些。
要讓女兒受良好的教育,不能讓她再像我們那樣。劉洪英說。
要給女兒一份不一樣的生活,這是劉洪英夫婦簡單而樸實的想法,也是所有再生育父母面對來之不易的新生命共同的心愿。采訪那天,坐在劉洪英家租來的房子里,放眼望去,屋子里除了幾張床,幾張小板凳,幾乎空無一物。他們的小女兒王涪蓉在幾間屋子跑來跑去,仿佛地上的流水,來去自如,毫無阻攔,“咯咯咯”的笑聲卻是異常真切,灑在地上,仿佛泉韻,撞在心窩,正如陽光。
再生育,一路走來,他們追尋生命的同時,也遠離了家園,改變了命運。希望,就是這樣艱難而倔強地誕生著,疼痛、真實、鮮活。
4.“以痛止痛”,死也要生下孩子
在所有再生媽媽中,周小紅的經(jīng)歷可謂“命運多舛”。
地震前,周小紅在北川老縣城菜市場開著一家糧油店。地震的一瞬間,80秒,僅僅80秒,天地崩裂,生死兩隔,她的丈夫和兒子全部遇難。
她被埋在了廢墟下,獲救后,5根肋骨折斷,腰二椎粉碎性骨折。
地震之后兩個月,周小紅從重慶治療回來,雖然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但她的腰椎第十一根與第十三根斷裂部位,永久性嵌入了3塊鋼板。
與楊昌斌的相遇讓周小紅比鋼板還冷的心開始回暖。楊昌斌是北川開坪鄉(xiāng)人,地震時,他的母親、妻子和一對兒女都遇難了。一場地震,活生生卷走了他一家三代四口人的生命,而他在打工的工地涵洞幸運地活了下來。
兩個相同命運的人遇上了,無需言語,也無需過程,一個眼神,一聲輕輕的嘆息,對方都懂。因為懂,在痛苦的深處,才能相互取暖、慰藉。漸漸地,周小紅和楊昌斌之間生出了一種默契,話不多,一個在想什么,另一個肯定懂;一個人說了上一句,另一個能接出下一句。
2009年4月26日,是北川吉娜羌寨舉行集體婚禮的日子。在那里,楊昌斌對周小紅許下承諾,要照顧她一輩子。
山里的漢子對待承諾,就像他那顆心臟一般,跳動著,不含糊。山里男人按說從不做家務(wù),以前在家里,楊昌斌也不做,可遇上周小紅后,他知道小紅負過傷,體內(nèi)還嵌著鋼板,所有的家務(wù)他全包了。周小紅稍微參與,他就會板著臉,用命令的口氣要她放下。
死亡大過天。人一旦觸碰過死亡,感受過世界末日,就沒有什么不可以改變,什么都放得下。
日子平順地往前過,那失去的部分就開始凸顯出來。兩人都想到了再要孩子??蓷畈笾?,周小紅已很難再生育。不久前醫(yī)生就說過,周小紅體內(nèi)的鋼板裝在大腿以上胸部以下,短期內(nèi)不能懷孕,否則的話隨著胎兒長大,這些部位受到擠壓,會引發(fā)體內(nèi)炎癥,甚至造成癱瘓或危及生命。
然而提出這個話題的總是周小紅。一見她開口,楊昌斌總是把話岔開,只讓她好好養(yǎng)身體,說等養(yǎng)好了再生孩子不遲。
情形突然間起了變化。2009年5月中旬,周小紅意外懷孕了。楊昌斌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恐不已:你先把身體養(yǎng)好再說,娃以后有的是!
周小紅卻是異常平靜:我年紀不小了,亮兒也沒了,娃都沒有,活著還有啥意思。
提到亮亮,楊昌斌不說話了。結(jié)婚后,周小紅一直把兒子亮亮的照片放在床頭,照片上的亮亮笑得像一枚紅太陽,可妻子的眼睛一碰上那笑,就像針扎一般,臉上的表情立刻抽緊。他知道妻子心底的痛,而他的心底,又何嘗沒有相同的痛?
唯有孩子可以緩解這些傷痛,讓這個家真正圓滿起來。
胎兒在無聲中被留了下來。
懷孕兩個月時,妻子在丈夫的陪同下去綿陽的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的結(jié)論毫不含糊:如果硬要生,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險。
離開醫(yī)院回板房的路上,夫妻倆一句話不說。
到了家,周小紅突然開口了:我想好了,這孩子我一定要生。地震時我死過一回了,大不了這次再死一回。
楊昌斌不說話,看著墻壁,突然一把將妻子攬進懷里。
那之后,楊昌斌決定外出打工了。生孩子需要錢,把這個家建起來也需要錢。依然是回老家開坪為電站隧道工地開車拉貨,照顧妻子的事,他只能托付給鄰居大媽。
誰也未曾想到,這一別,竟是他和妻子的永別。
那是2009年7月17日夜晚,北川的山里下起了暴雨。第二天雨停了,楊昌斌照常出工。他開著滿載貨物的車行駛在熟悉的山路上,不料看上去毫無異樣的路基已被昨夜的雨水沖刷變軟,他連人帶車滾下山崖,頓時被泥石流吞沒。
得到消息趕到開坪已是三天之后,丈夫的遺體剛從五公里外找回來。安葬丈夫時,周小紅跪在一旁,沒有哭,只在心里咬著牙:小斌你放心,我一定要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
盡管周小紅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她仍然沒想到隨后的孕期意味著什么。隨著胎兒在腹中長大,周小紅的痛苦日益加劇。越來越不能站立,只能躺著??墒瞧教芍桑摪迩度氲牟课惶弁措y忍,趴著吧,胎兒又受到擠壓。折騰之中,她想到了一個辦法,用眾多的枕頭給自己壘一道 “壕溝”,讓自己像插書簽?zāi)菢硬暹M溝里。有時候半夜醒來,壕溝垮了,腰椎承受著重量,痛得她接近麻木。她想再把枕頭墊回去,可是每動一下,疼痛就像電流,擊得她通體顫栗。命運在那時候變成了牙齒,她的每一寸肌膚都被撕咬。
她忍著,唯有忍著。
奇怪的是一陣劇烈的顫栗之后,疼痛消失了。她突然悟到:原來疼痛到麻木時,疼痛也會累,也會逃,這不就等于挺過來了?
她把自己的感受用電話告訴了醫(yī)生。電話那頭,醫(yī)生半天無語,最后竟哽咽著說,從理論上講,這樣做有它的可行性,對胎兒也有好處,可是,長時間的劇烈疼痛容易導(dǎo)致痙攣,甚至危及生命,你要有足夠的重視。
周小紅的心里卻只記住了醫(yī)生的前半截話。為此她繼續(xù)嘗試,發(fā)明了麻醉疼痛法:每天“暴走”一小時。一個月后,她每天已經(jīng)可行走三公里以上。到后期,她用這種“以痛止痛”法,每天可麻醉疼痛5小時左右。
臨生產(chǎn)前兩個月時,周小紅挺著大肚子在姐姐的陪同下去碧峰峽,她要進一步挑戰(zhàn)自己,用一天時間走完景區(qū)內(nèi)的5公里路程。她的衣兜里裝著丈夫楊昌斌的照片,實在走不動想放棄時,她就掏出來看看。照片上,是她和楊昌斌的合影。楊昌斌在對著她笑,她在對著楊昌斌說話:小斌,你看看,我走下來了,我挺住了!
6小時后,她終于到達目的地。
周小紅獨創(chuàng)的“以痛止痛”法震驚了四川省內(nèi)的婦產(chǎn)科專家。2010年1月20日,專家們經(jīng)過會診,并綜合各項檢測指標,最終得出結(jié)論:周小紅可以順產(chǎn)。
此時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近20天。
誰知三天之后,周小紅和楊昌斌患難愛情的結(jié)晶——小生命周楊淋淇提前呱呱墮地,重3.6公斤,經(jīng)全面檢查,非常健康。
小淋淇的第一個生日那天,周小紅為她買了一輛玩具車,并第一次拿出照片,指著楊昌斌說,這是“爸爸”。
那之后,小淋淇總是用手指著照片上的男人喊:爸爸,爸爸……
如今,周楊淋淇已經(jīng)上幼兒園了,性格強硬,具領(lǐng)袖氣質(zhì)。周小紅說到女兒時,臉上是一種滄桑歷盡浮華消淡的舒緩與溫存:歪得很哦??偸且獎e人聽她的,不聽就打人。
但小淋淇也不是一味強硬,也有柔軟的時候,比如說,她特別喜歡跳舞。電視一轉(zhuǎn)到央視音樂頻道,她的身體就扭動起來,末了還擺出一個POSE。采訪時,見我拿筆記錄,她也拿起紙筆,一邊畫,一邊煞有介事地說:我叫周楊淋淇……
有時候,周小紅也覺得奇怪,女兒只在照片上見過父親,可她幾個月時,第一個聽懂的單詞竟是 “爸爸”,最早能說的話,也是“爸爸”——這大概就是生命的密碼和基因在遺傳中所起的作用,也是母親的疼痛和思念,在女兒身心上的傳遞。
在這場官民同舉的再生育工程中,仿佛命中注定,有的家庭再生育順利;有的歷盡艱難,經(jīng)過了苦痛、掙扎乃至絕望,最終柳暗花明,有了再生的孩子;還有的,即便是九死一生,卻因為年齡或別的原因,終究無法懷孕,再生育失敗。然而生育的失敗并不代表對孩子的渴求喪失,對生活的熱望散盡,對生命的追尋停止,相反在這番難以想象的艱難歷程中,仿佛鳳凰涅槃,他們的情感得到了凈化,他們的胸襟獲得了拓寬,他們對生命價值的追問和感悟,有了令人驚訝的超越與升華。
1.養(yǎng)女入懷,可是天使般的女兒“輪回”
向碧瓊是最早有再生育行動的喪子母親之一。
地震前,向碧瓊和丈夫侯貴先不光有一個孩子。他們的大兒子二十歲了,只會畫火車。因為大兒子智障,十五年前,他們有了小女兒侯桃。侯桃的聰明和美麗有目共睹,在家里,她是爸爸媽媽的希望和驕傲,能歌善舞不說,幾歲時,就能做飯,還能照顧智障的哥哥。在學(xué)校,侯桃是出了名的才藝女生,被同學(xué)們稱為 “韓國美女”。初二時,學(xué)校十幾個學(xué)生報名去考藝校,考取的僅三名,她便是其中之一。
那時候沒讓她去,因為走藝術(shù)路,得有錢。我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不好,哪有錢供她去讀。
說到這點,向碧瓊后悔不已。她說當時哪怕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產(chǎn),真讓她去了,至少人活著,撿一條命。
女兒走后,向碧瓊每天過著撕肝裂肺的日子。她把女兒的照片沖洗出來,裝裱入鏡框,放在電視柜上,每時每刻都可以看到。
看著就想哭,啥也不想要了。向碧瓊說。
地震之后,在永興板房區(qū),沖洗和裝裱照片成了熱門的生意。家長們都把逝去孩子的照片放大了,或制成光盤,隨時隨地帶著。
生命的突然中止,讓這些父母在回憶中一遍遍撕扯自己。
2008年8月,國家的再生育政策下達后,向碧瓊最先行動起來。她仿佛看到了女兒“輪回”的可能。
我總覺得我的女兒有靈魂,她還想回來,還想給我做女兒,我得讓她回來。向碧瓊說。
但同時,她也很清楚,此時的她已經(jīng)44歲,要再生,一刻也不能耽擱,得趕上這趟末班車。
像許多再生的高齡夫妻一樣,他們頻繁地跑成都。在成都四川省生殖醫(yī)院,他們接受了全面的檢查和治療,并先后兩次做試管嬰兒。
這期間,中藥、西藥,信迷信,求簽,她都試過。
最終,兩次試管嬰兒,均以失敗告終。
按照政策,符合條件的再生育夫妻享有兩次免費做試管嬰兒的機會,兩次之后如需再做,費用自理。自費的話,一次不少于三四萬,向碧瓊說,他們家的經(jīng)濟狀況根本承受不起。
但向碧瓊還想拼,哪怕是砸鍋賣鐵用光女兒的安葬費。醫(yī)生的話讓她最終愣住了:兩次試管嬰兒失敗,皆因她體內(nèi)的卵泡減少,無法提取成功,再做意義不大。
回憶起那段經(jīng)歷,向碧瓊幾乎記不起身體遭受的苦難,只記得自己當時的哭聲:白天接受了心理輔導(dǎo),到了晚上,半夜三更時,又哭,嚎啕大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起來,只有哭才痛快,只有哭,心里才好受一點。
采訪時,向碧瓊說,回到板房區(qū)后,那日子才難過。最難受的是見人,見不得人家翹個大肚子。見著了,又想看,看著心里又恨得不行。
更為難受的,是別人還來安慰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又怎樣,沒有又怎樣,想開些。
說話時,向碧瓊看著天,目光空洞而虛無:沒有這種經(jīng)歷的人,他們說得輕松,他們哪知道我們的感受。我們這輩子,不曉得是啥命啊!
事情的突變緣于她的一個夢。那個夢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了,今天的向碧瓊講來,仍如昨天一般清晰。
那天晚上,她夢見女兒侯桃,登上了一列火車,站在火車頭,向她揮手,說,媽媽拜拜,我走了,走了……
向碧瓊說,之前她也常夢見女兒,可都是夢見她很小的時候,纏著她,哭;或者就是她被壓在廢墟下,血肉模糊——都是噩夢,醒來就嚎啕大哭??蛇@一次,女兒清清爽爽,聲音清甜,就像那個樣子。說話間,向碧瓊的眼睛落去電視柜上。那里有一張照片,用相框嵌著,照片上的女孩五官精致,笑容甜美,尤其是那雙眼睛,濕潤俏麗,仿佛還在眨動。
夢中的女兒讓向碧瓊百思不得其解。印象中,女兒從沒有出過遠門,更沒有坐過火車。后來她想,一定是女兒托夢給她,她要走了,要去投胎去了。那幾天里,向碧瓊的心里空空落落,可空落之余,卻憑空多了一份欣慰和輕松。十余天后,她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說,有一個孩子,是從省外來的,是別人超生之后因為是女孩不要的,要送人,問她要不要。
她想也沒想,就說要。同時她極快地閃出一個念頭:女兒走了,是到那戶人家投胎去了?
之前她和丈夫,不是沒想過領(lǐng)養(yǎng)孩子,可總下不了決心,過不了心理關(guān)口。
孩子抱來,更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襁褓中,有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孩子的出生年月,竟和逝去的女兒侯桃同月同日。
至此,向碧瓊徹底相信了眼前的女孩,就是女兒侯桃“輪回”到家里,“輪回”進了她的懷抱。
誰也不知道向碧瓊所說是真是假,是真實的巧合,還是現(xiàn)實和臆想被她揉和而成的產(chǎn)物。這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向碧瓊和丈夫接納了孩子,認定了孩子就是逝去女兒“輪回”而至的新生命,由此而有了希望,有了支撐,有了擺脫苦難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到家后,家里的氣氛迅速變化。他們給女兒取名侯汶池,寓意汶川地震,遲來的愛。如今的向碧瓊就像一只駱駝,每行半步,小女兒侯汶池都馱在她的背上,旁邊掛一只小袋,里面裝著飲料或零食。向碧瓊說,有了這個小東西在身邊,日子好混了。2013年初,小汶池已經(jīng)一歲半,也像姐姐侯桃一般聰明玲莉,口齒異常清楚,喊爸爸,喊媽媽,喊哥哥,脆生生的聲音,直往人心里鉆。
向碧瓊說,她爸爸比我還要心疼她。一下班回來,洗尿布,喂牛奶?,F(xiàn)在大了,一回來就帶著她出去玩,她一見了爸爸,就抱著他的腿桿,要爸爸親。
心底里,向碧瓊的沮喪已經(jīng)淡了,卻隱隱的還在。大的已經(jīng)大了,已經(jīng)25歲了,卻是成天只知道畫火車;小的還這么小,還不是自己親生的。還有20年啊,等她長大時,我們都快七十了。向碧瓊算著這筆賬。
然而,有總比沒有好。情感需要寄托,生命需要延續(xù),希望需要有一個具體的對象去承載。如今小汶池就是爸爸媽媽全部希望的承載體。沒有這個載體,愛沒有出路,苦難無法疏淡,黑暗找不到盡頭。
雖不是自己生的,但從小,我就把她引到(帶著),像親生的一樣對她,我就不信,感情不會是一樣的。至此,向碧瓊對養(yǎng)女小汶池已有了貼骨的感覺,對新生命的追尋,也有了回報。
2.多想有孩子叫我一聲媽媽
與向碧瓊不同,楊建芬的再生育反應(yīng)較為遲緩。
當時,周圍的人都在忙著,登記、填表,上綿陽、去成都??蓷罱ǚ乙暥灰?,充耳不聞。
心里難受得跟刀絞似的,我不想再生一個,我只想要原來那個。楊建芬說。
盡管如此,在計生干部的動員下,2009年初,楊建芬和丈夫方永昌還是來到成都做全面檢查,并接受了系統(tǒng)治療和調(diào)理。2009年4月,經(jīng)過近三個月的治療和觀察,醫(yī)生得出結(jié)論,楊建芬的丈夫方永昌,因飲酒過量,精子已被酒精殺死,無法再度生育。
領(lǐng)養(yǎng)女孩的念頭就是在確知已無法再生育的時候冒出來的。
領(lǐng)養(yǎng)一個女孩,我要把她養(yǎng)得跟我的方娟一模一樣。這是她的靈感,也是她對未來生活描繪的藍圖。隨著想法的深入,領(lǐng)養(yǎng)的念頭越來越清晰而牢固:對,只要女孩,不要男孩。只有養(yǎng)了女兒,她才能感覺她的方娟又回來了;只有女兒回來,才能撫平傷痛,重建生活。
領(lǐng)養(yǎng)的事很快有了眉目。是楊建芬的侄女,從雅安老家來,17歲。楊建芬當時的考慮不無道理:女孩是自己的親侄女,也是方娟的妹妹,她表示愿意來這個家代替姐姐孝敬他們,她也就拿她當親閨女待。
手續(xù)是按照正規(guī)的過繼程序一一辦理的。從當時的情況看,雙方都是慎重而認真的。只是女孩到家以后,很快就表現(xiàn)出讓楊建芬不適的一面?;蛟S心底里,有女兒方娟做底色,她很難適應(yīng)別的孩子。女兒十幾歲就會做飯,涼拌菜拌得特別好吃,經(jīng)常一到周末,就主動為父母做飯。而眼前的女孩,大熱的天氣,衣服泡在盆里也幾天不洗,要洗,也是用幾根指頭把她和丈夫的衣服選一邊,只洗自己的。
楊建芬也曾用心地教導(dǎo)她,說我們都有養(yǎng)老保險,以后不用你養(yǎng);這房子,以后也是你的,你只要聽話,好好學(xué)習(xí)……
讓楊建芬最不能容忍的,是侄女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數(shù)學(xué)才考十幾分。我?guī)еフ覕?shù)學(xué)老師,想讓老師給她指點一下,她轉(zhuǎn)身就走?;氐郊疫€找我鬧,找我吵,把我關(guān)在屋外。
而女兒方娟,是學(xué)校出了名的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
對比無時無刻不存在。而一個是逝者,一個是大活人;一個是親生,一個是侄女。失敗的結(jié)果似乎早已注定??陀^地看,倉促之間,無論是侄女還是楊建芬,似乎都沒有做好接納對方的心理準備。逝去的女兒給楊建芬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痛,傷痛的追憶中,女兒已經(jīng)十全十美,面對眼前同樣大小的侄女,她難免有一種挫敗感;而女孩來到這個家,也僅僅是出于一個良好的愿望,并沒有真正意識到角色的轉(zhuǎn)變和成長環(huán)境的改變意味著什么。
領(lǐng)養(yǎng)失敗。侄女被以同樣的方式,正正規(guī)規(guī)退了回去。
其間,又出了一件頗具戲劇性的事件。一天,有一個消息傳來,一超生家庭的孩子要出生了,出生后將送至永興板房區(qū),只是尚不知是男孩女孩。楊建芬只想領(lǐng)養(yǎng)女孩,可地震中失去兒子的文華蓉卻想領(lǐng)養(yǎng)男孩。楊建芬和文華蓉是同學(xué),他們的孩子又是同學(xué),且同班同桌。楊建芬和文華蓉畢業(yè)多年后再度相遇,竟是因為她們的女兒和兒子鬧糾紛,在同一張桌上劃三八線,直至驚動了家長。
地震之后,兩個失去孩子的母親走得更近了。得到消息后,楊建芬叫來了文華蓉,對她說,如果是女兒,我就要,如果是兒子,你就養(yǎng)。
孩子送來,是男孩,果真由文華蓉領(lǐng)養(yǎng)。
文華蓉早年做過節(jié)育手術(shù),無法再生育。地震那天,她的兒子謝森宇本來有些感冒,可以不去學(xué)校,可她堅持讓孩子去了。事后她無法從自責(zé)中拔出,覺得是自己害了兒子。丈夫也埋怨她,兩人的關(guān)系一度十分緊張,甚至提到了離婚。領(lǐng)養(yǎng)這個男孩后,夫妻倆為她取名謝夢林,寄托著夫妻倆的共同希望。與向碧瓊一樣,文華蓉說,小夢林到家后,兒子謝森宇也曾托夢給她,說他自己就是領(lǐng)養(yǎng)的。文華蓉將此理解為兒子對她領(lǐng)養(yǎng)的支持,甚至,是兒子借了別的途徑“輪回”到父母身邊。至此,雖是領(lǐng)養(yǎng)的,小夢林在這個家有了情感和心理的定位,有了合情合理的角色,夫妻倆將其視若珍寶,緊張的關(guān)系也隨之緩和過來。
看著同學(xué)的家庭好起來,楊建芬打心眼里為她高興??上氲阶约貉矍暗纳睿主鋈簧駛?。領(lǐng)養(yǎng)侄女失敗的經(jīng)歷并沒有讓她氣餒,她只是調(diào)整了思路,要領(lǐng)養(yǎng)就領(lǐng)養(yǎng)嬰兒,從小把她養(yǎng)大,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育她,讓她像女兒方娟那樣出類拔萃。
幾年來,她去了周邊多縣的孤兒院考察,也給所有的親朋好友發(fā)出請求:有合適的,請一定幫我介紹,我會一輩子記住你的恩情。她用這樣隆重的語言表達急切的愿望,可至今為止,仍沒有遇上合適的機會。
為此她表示,一天不滿60歲,我領(lǐng)養(yǎng)女兒的愿望一天不會放棄!
多想有一個孩子回到我的身邊;多想有一個孩子叫我一聲媽媽!楊建芬的聲音清晰、凄切、動情。這是所有喪子母親的心聲,也是所有喪子家庭共同的吶喊。無論再生育的結(jié)果如愿與否,成功還是失望,從這聲吶喊中,我們聽出了期待,也聽出了深情。從這聲吶喊中,希望已經(jīng)蹦出,未來正在明朗,傷痛正在消淡和沉寂。
2008年5月至2013年5月,汶川大地震已過去五周年。這五年里,四川地震災(zāi)區(qū)有再生愿望的6000多個家庭中,已有3500多個家庭實現(xiàn)再生育,有了自己新生的孩子;另一些無法再生育的家庭,經(jīng)過五年的歷程,也以各種方式尋求支撐,尋找寄托,正從地震的陰霾中走出來。通過再生育,我們看到的是靈魂的重生,心靈的回暖;通過再生育,我們看到的是對生命的膜拜,對生活的禮贊。無論對待逝去的,還是對于未來的,我們愿意用生命去換回另一個生命;無論是苦難還是甘甜,我們終將用這段生活去詮釋另一段生活——這是地震中不幸喪子家庭的最真切的信仰。
1.希望與失望搏弈
采訪在2012年深冬進行。采訪的始末,我有種深深的扎痛感。那些天,正下雪,越往北川走,雪花越大,落在地上,竟全無蹤跡。冷卻是具體的。走進人家,幾乎都沒有烤火。見有人來,才拿出烤爐,捻亮了,讓客人圍攏坐下。
北川是全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羌族是云朵上的民族,也可說是大山深處的民族。山民多烤火,火既是他們的熱能也是他們性情的象征。一個山里的民族不烤火,真的是習(xí)慣改變了?他們是心疼錢,省電。采訪中,幾乎多數(shù)的再生育家庭經(jīng)濟窘迫。地震摧毀了他們的家園,吞噬了他們的孩子,洗空了他們的家底,再生育之路又是如此艱難。即便是通過努力順利再生的家庭,看著他們來之不易的喜悅和欣慰,仍讓人感覺疼痛。
再生一個孩子,是他們的希望,也是他們難以承受的重負。
有此感受的還有北川擂鼓鎮(zhèn)計生站站長王芳。
王芳是四川地震災(zāi)區(qū)計劃生育干部在喪子家庭再生育工作中最典型的代表。一場大地震,徹底改變了她的工作對象。地震前,她操心的是超生節(jié)育問題,地震后,她是竭盡全力幫助喪子家庭生孩子。2008年7月,國家再生育全程免費服務(wù)行動啟動時,她所在的擂鼓鎮(zhèn)計生服務(wù)站只有一頂帳篷,她一個工作人員。通過她的宣傳動員,擂鼓鎮(zhèn)的再生育對像從40多人增加到300余人。以這種特殊的身份深入再生育對象中,她是最了解他們的人。她能叫出鎮(zhèn)上所有再生育媽媽的名字,也會把過去抓超生的兇勁,用在斥責(zé)類似孕婦穿高跟鞋這樣的問題上。在她所服務(wù)的300余個再生育家庭中,30來歲年輕的再生育對象僅有10余對,其余的都是40余歲的高齡難孕對象。
一面是失去孩子的痛,另一面是再度懷孕的難,同為女人,王芳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在那些陪伴她們的日子,她曾深切感慨:如果流淚能將他們的孩子哭回來,我愿把眼睛哭瞎。
地震后的前三年,她每天回到家寫日記,寫了厚厚兩大本。而這些流著淚寫成的文字,她再不翻動,更不示人。
過去的,都過去了,她不愿再度提起。但現(xiàn)在,她有了新的擔(dān)心:這些娃娃以后長大了,怎么辦?
有此擔(dān)心的還有中國科學(xué)院心理援助北川工作站心理咨詢師熊海。他說,孩子是北川的未來,也是整個羌民族的未來。羌民族作為中國最古老的民族之一,遭受了如此毀滅性的打擊,未來要興旺,希望唯有在孩子身上。
地震之后的這撥再生育孩子,大的三歲多,小的僅幾個月,而他們的父母,多半已近中年,甚至年過半百。再過十年八年,孩子們還沒長大,而他們的父母已經(jīng)老了,誰又來為這些孩子的成長負責(zé)?
此外,熊海說,由于出生背景特殊,這些再生育家庭的孩子,無論大小,其生長環(huán)境和性格特征,都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工作中,熊海真切地感到,地震后這些再生育家庭,尤其是一些高齡難孕家庭,大多經(jīng)歷過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和艱難。一旦有了孩子,孩子們便被家長瓷器般捧著,自身也有了瓷器的嬌貴與靈性。他們從父母那里準確感應(yīng)出自己的貴重地位,因而任性,愛吵鬧,不妥協(xié)。幾乎所有再生育家長在談到自己現(xiàn)在的孩子時,都一致感慨:不聽話,耍橫,脾氣壞。
愛逛超市是這些再生育孩子驚人一致的共性。即便是對現(xiàn)有生活頗感幸福的蔣洪友、傅廣俊夫婦,在談到女兒蔣雨梧時也說:以前小雨梧特別害怕超市,怕人多,后來知道了超市的功用,零食多,反是大人怕她了,她動不動就說,走,我們?nèi)ペs超市?,F(xiàn)在趕超市她比大人還跑得快。
擂鼓鎮(zhèn)的范孝蓉說,他們的再生育孩子陳渤文,喜歡玩具,喜歡挖掘機,超市里就賣這種東西。每天幼兒園放學(xué),他自己先鉆進去,非買一樣不出來。
感慨最深的是北川蘇保鄉(xiāng)的劉順國。他是再生育家庭中難得的對孩子有著明顯標準的父親,盡管他已經(jīng)48歲。地震中,他的頭兩個孩子遇難,第三個孩子來之不易。他有一千個理由遷就女兒,卻也掩不住對眼前孩子的擔(dān)憂:現(xiàn)在的娃娃,一路走一路買,不買就哭,看見了超市,一頭鉆進去,拉也拉不出來。你不給她買,就哭,耍橫,背上摸一把,濕透了。
亂七八糟的東西吃多了,不衛(wèi)生,不消化,身體素質(zhì)就差,愛生病。一生病,吃藥不管用,得輸液,一花一大把錢。
家庭經(jīng)濟窘迫是這些再生育家庭的另一共性。在四川地震災(zāi)區(qū),幾乎所有的再生育家庭多為一種模式:母親在家全職照顧孩子,生活的擔(dān)子壓在父親一人身上。而多數(shù)的父親因年歲已大,傷痛深重,身心多有不濟,掙錢的機會并不多,許多的家庭,僅靠有限的低保維持生存。
而這些特殊的“全職太太”,她們并不是偷懶,也不是喜歡賦閑在家,確實是不敢掉以輕心。
再生媽媽傅廣俊說到她的“工作”時,就曾扳著指頭對我說:早上要送,下午四點就要接,這期間,你還提心吊膽的,生怕她出事。稍有點傷風(fēng)感冒,就要送醫(yī)院,打針吃藥。前一陣子,他們的女兒小雨梧生病住院了,家里脆弱的經(jīng)濟平衡瞬間打破。
孩子一生病,輸幾天液,一千多,一個月的收入沒了;再生一次病,輸幾天液,第二個月的收入沒了。蔣洪友說。
面對窘迫的現(xiàn)狀和眼前不能令人滿意的孩子,許多的家長便往回走,心思和情感回到已經(jīng)失去的孩子身上。事實上,新生命的降生,并沒能讓絕大多數(shù)父母淡忘以前的孩子,相反,他們的音容笑貌會更為牢固地存留于父母的腦海中。將眼前孩子與逝去的孩子比較,是他們身不由己而貫穿始終的事。高興時,他們往往會感覺現(xiàn)在的孩子和逝去的孩子很象:小妞妞和他的哥哥特別像,真的,大家都這么說。沮喪時,他們會在追憶中,將逝去孩子的優(yōu)點夸大,將缺點抹去,于是每個逝去孩子在家長的心目中都出類拔萃,完美無瑕,反過來把眼前的生活比得暗淡凄楚,走投無路。
劉順國便是這種心態(tài)最典型的一個。說到現(xiàn)在的孩子愛花錢,耍橫,一哭全身濕透,他便想起逝去的兩個孩子:那時候兩個娃娃,去蘇保小學(xué)上學(xué),下大雪,走到學(xué)校,褲子濕到了大腿,老師給他們脫了,再幫著烤干。于是劉順國感嘆:聽話的,都走了,眼前的,又這么不聽話,往后我們老了,咋個帶她哦……說話間,眼淚珠串般滴落,卻無聲。
擂鼓鎮(zhèn)的王永會,地震中大兒子遇難,為此她自閉、酗酒,無法從悲痛中自拔。再生了小兒子李昌鵬后,抱怨孩子說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有錢沒得?我們買糖去。而她的大兒子,在她無盡的回憶中,已是纖塵不染:大兒子愛讀書,從小就愛干凈,還幫大人收拾屋子……于是她干脆得出結(jié)論:這個不聽話,一點也不聽話。
而聽話的那個,永遠地走了。
如何讓再生育父母與他們痛失孩子的事實“和平共處”,如何讓再生育的孩子健康成長,已成為帶有普遍性的問題。對此,自地震之后起,一直有心理援助機構(gòu)和志愿者在地震災(zāi)區(qū)做著這方面的工作。他們創(chuàng)建了“媽媽之家”,專門為喪子母親進行心理援助;開辦了“少兒健康行為訓(xùn)練營”,教導(dǎo)新生孩子家庭理性撫養(yǎng)孩子,避免溺愛。但他們表示:許多喪子家庭至今還沒能完成“心靈重建”,這是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絕非一朝一夕可完成。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再生育工程雖然艱難,但生育畢竟只是一個階段的事,孩子的成長和成才,才是更為長期而復(fù)雜的過程。倘若生育如同修房子,成長才如樹人。這些再生育的孩子們,他們是地震之后的新生命,是眾多家庭的新希望,更是地震災(zāi)區(qū)乃至整個中國未來的希望,關(guān)注他們的成長與發(fā)展,需要更為長遠的目光,需要具體而切實的措施,需要全社會的不懈努力。
2.重生之路剛剛開始
失去的,想追回,由此產(chǎn)生強烈的再生育愿望,要讓逝去的孩子“輪回”到新生命中來,為此他們歷盡艱辛,在所不惜,演繹出一曲曲生命重建、生生不息的悲壯之歌。走過苦難,走過過往,人生在走過中得到洗滌,得以清純,心靈在走過中復(fù)蘇和回暖,生命在走過中獲得神性和莊嚴。如今,這些再生育家庭無論結(jié)果如何,大抵都有了一種滄桑過后的平和與練達,唯愿日子太平,心中別無他求。而這唯一的愿望也正在成為他們內(nèi)心最大的恐懼。
人生的虛幻與極限他們觸摸過了,世界的末日他們感受過了,“天有不測風(fēng)云”的古訓(xùn)成為他們根深蒂固的潛意識??謶质墙K生的。恐懼之下的生活,便是心事的疊加,痛苦的延續(xù)和遞增。
說到未來,多數(shù)的再生育家庭感慨:我們不能吃泄藥了,千萬不能再出事。維持現(xiàn)狀是他們的愿望也是他們最沒有把握的現(xiàn)實。
深懷恐懼者遠不止這些喪子家庭。在北川,一些喪子家庭感慨,那些沒有喪失子女的家庭,見了他們,以前本來很熟的,現(xiàn)在裝著不認識,遠遠就躲開,就像見了瘟疫。
這正是深刻的恐懼在他者身上的反應(yīng)。相對于喪子家庭而言,完整的家庭或許是幸運的,卻未必感到幸福。同為災(zāi)難的經(jīng)歷者,他們雖然沒有失去自己的孩子,可他們置身其中,親眼見證了這些喪子家庭的全過程。災(zāi)難的烈火,燒在他人身上,卻燙傷了他們的心;他們?nèi)缤銡龅那舴?,死的雖不是他們,卻早已讓他們魂飛魄散。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時候,任何境遇之下,災(zāi)難之于生命的壓力和傷痛,都不是個體的,而是群體的,是對整個人類的巨大傷害。
然而恐懼是真實的,希望也同樣真實。希望和恐懼在搏弈。希望的生命力從來都大過恐懼。希望無時無處不在生長,哪怕從巖縫里也要長出身姿,開花、結(jié)果。培護希望,讓它強大、茂盛,是對恐懼和悲痛的最好良藥。
從這一點看,再生育工程成效顯著,重生之路卻遠沒有結(jié)束,才剛剛開始。
編后語
5.12臨近。盡管那場大災(zāi)難已經(jīng)過去九年了,但是對于我們這些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來說,那個日子仍然像刀鋒一樣深扎在我們的內(nèi)心。猝然而降的大地震無情地剝奪了近十萬百姓的生命,也殘酷地留下六千余個失子家庭。子女的夭折給這六千個破碎家庭帶來了怎樣的創(chuàng)痛?災(zāi)區(qū)群眾怎樣面向未來、涅槃重生?我市女作家賀小晴榮獲第八屆四川文學(xué)獎的的報告文學(xué)《艱難重生路》,通過對不同喪子家庭再生育的近距離采訪,揭示出失子家庭重生子女艱苦卓絕的人生歷程。雖然這部作品寫作和發(fā)表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但是我們今天讀來仍有抑制不住的感動?!?p>題字/何驥 責(zé)任編輯
/張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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