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鬧過來的童年
哥哥和我,不算是非常親密的兄妹。他是鎮(zhèn)里遠近聞名的神童和小大人,4歲時直接上二年級,當(dāng)大隊長,5歲時就和爸爸一起上臺說相聲,6歲時在陌生的大城市迷路,冷靜沉著地問路,自己找到媽媽。
小時候,哥哥不喜歡我,我卻非常希望他帶我一起玩。他發(fā)明了一個“錄音機”游戲——媽媽給我們倆一人一桶圓餅干,我舍不得吃,一直在舔第一塊。他則很快吃光了,然后就跟我玩“錄音機游戲”。
怎么玩呢?就是假裝他是一臺錄音機,餅干就是磁帶。只要把餅干塞進他嘴里,按一下開關(guān)——鼻子,他就會哼哼唧唧地唱歌。如果再塞一塊,就表示磁帶翻面,他還會倒著唱。我把自己的餅干全都塞完時,還在遺憾沒有更多的“磁帶”可以玩。
他對我的折磨太多了。我有一個橡膠的洋娃娃,十分喜歡。但是他會把洋娃娃的頭擰下來,哈哈笑著一腳踢飛。那個時候,我真的恨透了他。
長大以后才知道,我一出生,媽媽顧不上照看他,而爸爸又忙于工作,也不管他。哥哥很快明白,災(zāi)難的根源就是那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我。
我小時候曾經(jīng)在大院的墻上寫粉筆字罵他:“張飛大王八?!币驗閷嵲谔ε卤凰朗俏覍懙?,不惜又在旁邊寫上“張春大王八”。
不到10歲時,我得知一個傳說:吃耳屎會變啞。我收集了一些耳屎,準備報復(fù)他,但經(jīng)過反復(fù)、慎重的思考,最后并沒有那樣做。
成長的學(xué)生時代
我讀高中時去外地讀書。由于分離,他似乎變得喜歡我了一點。聽說宿舍的人欺負我,他臉色陰沉地來找我,眼睛血紅。我跟他講,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他才點點頭回去。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懷里揣著棍子來的。
有一回,他問我:“妹妹,你希望我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說:“都可以吧?!彼f:“不管我是億萬富翁還是要飯的,你都是我妹妹。”那是多年來,我們兄妹間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煽情瞬間之一。
十幾歲時,我偷偷喜歡上一個男孩,懷著早戀的巨大罪惡感,跟哥哥講了。他說:“要是真喜歡就談場戀愛。”但過了幾天,他打聽了一番那個男孩的情況,回來怒氣沖沖要我趕緊清醒:“你什么眼光?聽說他名聲很差!”
我不知道他愛不愛我,對我的感情有多深。我們一起坐火車出門,車站臨時宣布要換車,需要搶座位。他聽完一言不發(fā),抓起行李拔腿就跑。我想也沒想立刻跟著跑。他占到座位,回頭一看,我居然緊緊跟在他身后。他突然很欣慰,說再也不擔(dān)心我在外面有事了。原來他是擔(dān)心我的。
在那之后的很長時間里,我突然變成了一個不向往戀愛的少女,我剪著很短的頭發(fā),拖著比自己還重的行李到處跑,認真讀書,交朋友,變漂亮,努力去經(jīng)歷果斷勇敢的人生。我漸漸長大,暗暗計劃做一個有能力的人。
長大后的兄妹情
中專畢業(yè)后,我要面臨就業(yè)和考學(xué),我問他:“如果考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會怎么樣?”當(dāng)時,我們家鄉(xiāng)還沒有考上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的人。他表情震驚,說:“考上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那你就是畫家了。”我被那個讓他震驚的目標(biāo)激勵著,就去考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
我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醉得溜到桌子底下躺著,滿臉都是驕傲。
后來,我越走越遠。我們一年只見一兩次面,甚至在網(wǎng)絡(luò)上也幾乎不聯(lián)系。某年端午節(jié),他突然打電話祝我節(jié)日快樂,我嚇得不輕,很不適應(yīng)。
爸爸去世那年,他在另一個省的電臺做主持人。他在節(jié)目里放了一首《想和你去吹吹風(fēng)》,然后關(guān)掉麥克風(fēng),在直播間里痛哭。他打電話給我:“爸爸死了,你才19歲,你真可憐。所幸我們有兩個人,即使我們不在一個城市,卻仍然知道世上至少有一個人與你血脈相連。”在被命運一次次碾軋時,我和哥哥才意識到我們的痛苦是交叉的。
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條河,那我和哥哥就是兩條流著相同水的河。哥哥的那條河,也是我的河;對彼此的厭惡,就是對自己的厭惡;對彼此的愛,就是對自己的愛。這個世界,似乎正是因為不完美,才值得一活。
(風(fēng)吹麥浪摘自《一生里的某一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