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棗

一

路旁的兩排老樹，全沒了，順發(fā)巷一下子亮堂起來。

常年不見陽光的小巷，明亮得像一根熒光棒。靜止的熒光棒在許迪眼前晃動起來，晃得他頭暈腿軟。

“我的老樹！”許迪呆立著，在心里叫了一聲。

“磨蹭，還磨蹭！”媽媽回頭瞪了他一眼。

他挪動腳步，努力跟上去，兩條腿卻軟綿綿的。

他已經(jīng)看慣了那些老樹，現(xiàn)在看著新栽的小樹，只有一人多高，招搖著稀稀拉拉的枝葉，簡直像一個個細腳伶仃的怪物。

“媽，那些樹呢？”

“挖走了?！?/p>

“挖哪兒去了？”

“你以為我是給你看樹的呀？它們哪去了，跟我們有關(guān)系嗎？你關(guān)心點兒正經(jīng)的吧?！?/p>

媽媽又瞪眼了，許迪不再吱聲。

按理說，家門前栽不栽樹，栽什么樹，或者樹去哪兒了，跟五年級的許迪真是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墒牵芏嗍虑槭遣荒馨蠢碚f的，比如許迪和老樹的親密關(guān)系。

順發(fā)巷是一條窄小的老街，兩輛汽車不能對開。路邊都是老樹，樹齡超過五十年，粗壯茂盛，整條小巷都覆蓋在綠蔭之下。許迪家門前的那棵老樹，樣子很怪，斜著身子，橫在他家的院墻上，半棵樹探進了院子。春天，媽媽抱著他，站在樹下數(shù)葉芽：“一個，兩個，三個……”夏天，媽媽扶著他在樹蔭下練走路：“一步，兩步，三步……”秋天，媽媽讓他自己走。他踩著金黃的落葉，張開小手，喊“媽媽媽媽……”。冬天，媽媽帶他在樹下堆了個雪人，把他的尿盆扣在雪人頭上當(dāng)小紅帽，母子倆笑著，“哈哈哈……”老樹靜靜地，歪斜著身子，好奇地看著小院里的一切。它不說話，只有來風(fēng)的時候，才“沙啦沙啦”叨念幾句什么。

在許迪心中，這棵老樹是他的忠實伙伴，甚至是他的家庭成員。從記事那天起，他就記住了這棵老樹。現(xiàn)在，他僅僅離家一星期，順發(fā)巷居然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眼前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蕩蕩的。

軟綿綿的雙腿，把他送進了院子。媽媽把行李箱搬進屋，抱怨著：“集訓(xùn)營，一個禮拜，九千塊錢，問你咋樣，你就會說倆字‘還行，合著一個字四千五?！?/p>

許迪趕忙說：“集訓(xùn)營很好，老師也很好……”

“還是倆字，一個字還是四千五。”行李箱被重重地扔在墻角。

二

晚飯時，許迪的筷子在飯碗里攪來攪去。媽媽敲敲桌子，他才把一口飯送進嘴里，嚼呀嚼，就是咽不下去。媽媽急了，把筷子摔在桌上。許迪輕輕撂下筷子，說了一聲“我不餓”，就進了屋。

媽媽瞅著滿桌子的豐盛晚餐，心里像堵了塊爛抹布。這是特意給兒子準(zhǔn)備的。兒子去參加快樂成長集訓(xùn)營，一共七天，她牽腸掛肚了七天。這是兒子第一次獨自離家，而且一走就是七天，她咬了好幾次牙，才做出這個決定。咬牙的原因，除了兒子要離開自己七天，還因為七天要花掉九千塊錢。她做出這個決定以后，對兒子說，媽媽一個月才掙三千五，你這一個集訓(xùn)營，花掉媽媽兩個半月工資，你可得珍惜這七天時間呀！夏令營的老師說了，七天，只要七天，還給你一個嶄新的兒子。媽媽覺得值，她把成長集訓(xùn)營當(dāng)成“魔法集訓(xùn)營”了，期待兒子能變成聰明伶俐、學(xué)習(xí)第一的好學(xué)生?？墒牵瑒偛旁S迪一下車，媽媽就失望了，兒子好像變得更干更小更呆了。

許迪坐在小屋里，往外看，墻頭搖晃著樹梢，背景是夕陽下的天空。往常，是絕對望不見天的，滿眼都是老樹的枝葉。

他坐不住了，起身說：“媽，我去同學(xué)家問一道題?！?/p>

“哪個同學(xué)？”

他隨口說了個附近同學(xué)的名字，就出了門。他沒去同學(xué)家，而是溜進了隔壁的吳師傅家。

吳師傅二十年前就下崗了。他文化不高，但聰明，在工廠里，是個操作機床的好手。師傅給新工人講了一遍操作程序，只有吳師傅記住了；師傅又講了一遍，還是只有吳師傅記住了。師傅一共講三遍，別人似懂非懂，吳師傅記得更牢了。那時候，是八十年代初，吳師傅還不到三十，大家就管他叫師傅，無論多大歲數(shù)的。

許迪一進門，就問：“老樹呢，吳師傅？”

“唉，”吳師傅嘆口氣，“挖樹那天，我沒在家，擦黑回來，樹就沒了。街坊說不知道什么單位來的人，又是卡車又是吊車的?！?/p>

“我的工具呀，都在樹洞里藏著呢！”許迪著急了。

“我這還有一套?！眳菐煾荡蜷_鐵皮柜子，端出一個橙色匣子，打開，整齊地排列著鉗子、扳子、螺絲刀……

許迪撫摸著那些烏黑發(fā)亮的家伙，笑了：“吳師傅，你可真有貨呀！”

吳師傅也笑了：“這輩子，就喜歡這個?！?/p>

吳師傅又打開鐵皮柜子。破舊的柜子里，堆得滿滿登登的，各種各樣的工具匣子，大大小小的螺絲，說不出名目的各種零件……許迪睜大了眼睛，仿佛阿里巴巴發(fā)現(xiàn)了山洞里的寶藏。

他從小就喜歡搗鼓這些工具。媽媽給他買來玩具，他不好好玩，非把它們大卸八塊不可。媽媽罵他敗家子。他說，媽，我再把它們裝上。他抓起螺絲刀，七擰八擰，還真能裝上幾個。但是更多的玩具被他搞得七零八落，成了一堆垃圾。媽媽生氣了，揍他，他就逃跑。媽媽的脾氣像炸藥，點火就著。和爸爸離婚后，她脾氣更大了。許迪喜歡拆拆裝裝，不知多少次惹得媽媽暴跳如雷，把那些工具扔出家門，或者鎖進箱子里。

天生地，許迪迷上了那些工具。他叉腿站著，張開雙臂，覺得自己是一把老虎鉗子；他站直了，覺得自己是個螺絲刀；他掄起拳頭，仿佛自己變成了一柄鐵錘?，F(xiàn)在，不用念誦“芝麻開門”，藏寶洞就開門了，許迪對柜子里的每一件家伙都愛不釋手，摸摸這個，碰碰那個，不一會兒，手就蹭黑了。

“許迪！許迪！”突然，門外傳來媽媽的喊聲。

三

吳師傅和善，一雙巧手，幾乎幫助過順發(fā)巷里的每戶人家，所有人對他都很客氣，許迪的媽媽也不例外。但是，她不讓兒子和吳師傅走得太近。

吳師傅的小院里，整天叮叮當(dāng)當(dāng)。他閑不住，不是制作，就是修理，他家的桌椅板凳日用品，差不多都是他親手做的。許迪最羨慕的，就是這一手了。吳師傅簡直就是神仙下凡，魯班再世，自己要是也有這兩下子，該多好??！可是，媽媽偏偏看不上這兩下子。媽媽說，都什么時代了，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現(xiàn)在需要高科技，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好成績。于是，許迪和吳師傅的交往，就像特務(wù)秘密接頭。

這次的接頭行動暴露了，吳師傅很忐忑。許迪一離開，他就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關(guān)注隔壁的動靜。不出所料，殺豬般的嚎叫聲突然響起，像拉響了警報。吳師傅倒吸一口冷氣，趕忙出門，要去勸勸。剛到門口，看見許迪跑過門前，沖出小巷，緊接著是叫罵聲：“小兔崽子，有能耐你別回來！”

吳師傅兩腿一軟，坐在了門口的板凳上。

夜晚的涼風(fēng)，習(xí)習(xí)地吹著。要是在往常，門前那棵老樹就該沙啦沙啦響了，可是現(xiàn)在，吳師傅的臉感到了涼意，耳邊卻沒有一聲老樹的絮語，只聽見“咣當(dāng)”一聲，隔壁摔上了門。

吳師傅嘆一口氣，朝著許迪奔逃的方向走去。出了小巷，是熱鬧的街邊花園。暴走的、打牌的、唱戲的，吃飽了飯的閑人都聚在這里。許多樹也聚在這里，雖然不如他家門前的那棵老樹粗壯，也有腰那么粗了。吳師傅圍著樹轉(zhuǎn)悠，往樹上張望。夜色深沉，根本看不清什么。

以前，許迪有個藏身的好地方，就是門前的那棵老樹。

有一天，許迪從家里逃出來，媽媽到處找他，找瘋了，也沒找到，絕望中，敲響了吳師傅家的門：“吳師傅，孩子丟了，報了警，還沒消息呢?！?/p>

“別急，我去找找?！眳菐煾蹬弦路隽碎T。

轉(zhuǎn)了一大圈，吳師傅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隔壁的燈還亮著，許迪的媽媽在給派出所掛電話，哭著責(zé)問他們是干什么的。一時間，吳師傅猶豫了，是告訴她自己也白忙一氣，還是悄悄回屋休息？他倚著那棵老樹，點燃一支煙。夜風(fēng)吹得樹葉沙啦沙啦響，沙啦聲中傳來輕微的呼嚕聲。吳師傅抬頭一看，黑漆漆的枝葉間，一雙白凈的小手抱著一根粗壯的樹枝。他驚出一身冷汗，壓低聲音，喊了兩聲“許迪”，回應(yīng)他的只有呼嚕聲。

幸虧這棵樹相貌奇特，樹干斜生，樹皮像麻花，擰著勁、鼓著包，那樣子，好似一座拱橋。吳師傅爬上去，沒費多少力氣。他喚醒孩子，扶他下樹。

“嚓”的一聲輕響，什么東西從樹上掉落。

“飛機，我的飛機！”暈暈乎乎的許迪猛然驚醒，腳一落地就撲向飛機。

那是一架用硬紙板拼接的飛機模型，壓在許迪的身下，已經(jīng)變了形。吳師傅接過來，仔細端詳，每個細節(jié)都很用心，銜接部位由細鐵絲固定，絲線連接得勻稱而又緊密。吳師傅一邊把變形的飛機扶正，一邊贊嘆“好手藝”，許迪微微笑了起來?？墒牵?dāng)吳師傅要送他回家時，他連連搖頭，奪過飛機，還要跑。吳師傅只好把他留在自己家。吳師傅家，就他自個兒。吳師傅告訴許迪媽媽，放心吧，孩子沒事，明天早晨就回家。

早上，許迪回家時，媽媽把他抱在懷里，哭了，許迪也哭了。

媽媽說：“媽再也不打你不罵你了。”

“媽，我好好學(xué)……”許迪抹一把鼻涕。

許迪不想惹媽媽生氣，他已經(jīng)很努力了，可是成績實在不爭氣，馬虎害得他一次又一次出逃，然后偷偷溜回來，爬上那棵老樹。密密實實的枝葉是他的保護神，他能清楚地窺探家里的動靜。這個藏身之處，是個秘密，吳師傅一直幫他保守著。

現(xiàn)在，老樹沒了，許迪能去哪里藏身呢？

夜深人靜，吳師傅轉(zhuǎn)回家門前，坐在板凳上抽悶煙，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不一會兒，腳邊就扔了好多煙蒂，手里還夾著一支。突然，黑影一閃，許迪撲到他跟前，興沖沖的。

“吳師傅，那棵老樹，有下落了！”夜色中，也能看見他眼里的光芒。

“哪兒去了？”

“學(xué)校旁邊有個小花園，那里有老樹，剛才我去了，老樹都沒了，也換成了這樣的小樹。下棋的老爺爺正說呢，說這是誰的餿主意，東郊建個植物園，就把街邊花園里的大樹都挖走了。”

吳師傅一下子站起來，把手里的大半截?zé)?，一腳踩滅：“早就聽說東郊建了個植物園，沒想到，跑咱家門前來挖樹了！”

“我想去看樹，看我的那棵老樹?！?/p>

吳師傅笑了：“那樹是我的，怎么變成你的了？”

“是咱倆的?！痹S迪也笑了。

四

昨晚，許迪睡在吳師傅家，今天一早他們就奔向了東郊植物園。

這件事，吳師傅跟許迪媽媽說過了。吳師傅說，孩子的壓力夠大的了，該放松放松了。媽媽沒反對，做了許迪最愛吃的卷餅。油餅烙得黃澄澄的，里面卷了醬牛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加入生菜、香菜。媽媽把卷餅裝進保鮮袋，一共裝了六個，帶了吳師傅的份。許迪媽媽說，謝謝您，吳師傅，這孩子夠可憐的，他爸不爭氣，喝大酒打麻將，我跟他離了，整天盼著孩子能爭口氣，可是我沒時間陪他，也沒能力教他。下禮拜，我就上夜班了，夜班能多掙點兒，更沒時間管他了。吳師傅，孩子崇拜您，最聽您的話，拜托您，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吧。

植物園位于山腳下。這里是長白山余脈，地勢起伏。兩個人還沒入園，壯觀的大門，就把他們鎮(zhèn)住了。那是一對張開的翅膀，高高聳立，像兩把刺向青天的劍。這是一件藝術(shù)品，名叫“鯤之翼”，取莊子《逍遙游》之意。

“我要是有翅膀就好了。”許迪無限向往。

吳師傅說：“有翅膀也不能老在天上飛，總得落在樹上吧？”

說著，他們就進了植物園。這里沒有小樹，都是一抱粗的，或是更粗的。雖然很多是移植的，卻不失大森林的氣度。大樹們連成一片，望不見邊際，密密匝匝的枝葉遮天蔽日，剛一靠近，涼氣呼地涌出來，像突然掉進了溪水里。

正是清晨，鳥兒們放開歌喉，唱著不同的腔調(diào)，“啾啾啾——”“唧！唧！”“喳喳，喳喳……”

許迪蹦著跳著，進了林子，抬頭尋找樹上的鳥兒。他跑到哪兒，哪兒的鳥就閉了嘴。他放慢腳步，悄悄移到另一棵樹下。鳥兒機靈極了，無論他的腳步多么輕，都逃不過它們的耳目。它們好像在看守著什么秘密。

許迪跺了一下腳，說：“傻鳥，我又不吃你們！”

“找樹，找樹?！眳菐煾档哪抗庠诹肿永锼褜ぶ?/p>

林子實在太大，累得他倆腿都酸了，才僅僅走了林子的一小塊地方，而且，令人失望的是，這里的樹都是直的。他們要尋找那棵老樹很好辨認，粗壯的樹干是斜著的。許迪問過吳師傅，老樹怎么長成了這樣。吳師傅說，樹嘛，長成啥樣的都有，不奇怪。

其實，這棵斜生的老樹是有故事的。爺倆兒坐在林中歇息的時候，吳師傅給許迪講了老樹的故事。

這棵樹是吳師傅親手種下的。那年春天，吳師傅念三年級，學(xué)校組織植樹，地點正是順發(fā)巷。他扛著樹苗，跑到自己家門前，挖了個很深的坑，根部填了很厚的土，踩了又踩，澆足了水。他天生喜歡花草樹木，這棵小樹是他植的第一株植物。他整天盼著它快快長大，一放學(xué)就圍著它轉(zhuǎn)。小巷里還有很多棵樹，但他最愛自己親手種的。他不僅往樹根澆水，還高舉噴壺，給小樹洗淋浴。畢竟才三年級，他個子不高，噴壺淋下的水，把他自己也澆濕了。他爸生氣了，說總是搗鼓花花草草，哪像個男子漢！

有一天，暴風(fēng)雨來了，校園里的一棵大樹“咔嚓”一聲就折斷了。吳師傅擔(dān)心他的小樹，逃課了。小樹的身子柔軟，隨著風(fēng)彎下去，又直起來。小樹安然無恙，吳師傅卻倒霉了。他是中隊干部，老師找他開會，發(fā)現(xiàn)他不在學(xué)校。他爸脾氣暴，不僅扇了他一巴掌，還踹了小樹一腳。小樹扛過了暴風(fēng)雨，沒扛過這一腳，“咔嚓”一聲，攔腰折斷，露出白生生的木茬子。吳師傅趕緊把斷干扶起來，要接上。搗鼓老半天，原來還連著的樹皮，也斷了。吳師傅站在斷樹前，嗚嗚哭。秋風(fēng)很硬，吹著他的臉。

小樹活不成了，家里人要把樹樁拔掉，吳師傅不讓，樹樁就那么立在門口，光禿禿的，像拴牲口用的。不料，第二年開春，斷茬旁邊斜著生出了新枝，小樹沒死！細枝綠葉，在春風(fēng)中搖啊搖。就這樣，小樹起死回生，長成了一棵斜生的老樹。樹根在吳師傅家門前，斜著伸向了許家的院子。

“吳師傅，你也受過委屈？”

“委屈，誰沒受過呢！”吳師傅笑了，“不受委屈，怎么能長大呢？”

許迪抬頭，望著高大的樹木，說：“它們就沒受過委屈？”

“它們的事，你咋能知道呢？”

是啊，就像吳師傅講的，校園里那棵大樹在暴風(fēng)雨中“咔嚓”一聲就斷了，也許它后來又冒出新芽，躥成老高老高的一棵樹，誰能知道它經(jīng)歷的不幸呢？許迪這樣想著，站起來，深吸了一口氣，綠樹的清香帶些苦澀，讓他的心敞亮起來。

五

許迪掏出卷餅，遞給吳師傅一個。

卷餅的香味在林中飄，一只松鼠從對面的樹上探出頭來。許迪發(fā)現(xiàn)了，憋著興奮，假裝沒看見，往樹下扔了一把花生。小松鼠探頭探腦，進進退退，不一會兒，就躥到樹下，捧起花生，吃上了。緊接著，又下來幾只松鼠，熱鬧極了。 兩個人靜靜地坐著。松鼠旁若無人，大吃起來。

這么近，觀看一群松鼠，許迪是頭一次。林子里，鳥鳴聲退去了，一片靜寂，聽得見松鼠們的小白牙啃食花生的“咯嘣”聲。許迪的臉上堆著笑，目光里滿是慈愛。忽然，他想到了媽媽，媽媽臉上也常常浮現(xiàn)這樣的表情。媽媽掙錢不多，卻從沒虧著他，尤其是在吃上。許迪愛吃大櫻桃，紅瑩瑩、甜滋滋的。剛上市的櫻桃很貴，媽媽只買幾兩，洗凈了，裝進白瓷小碗，端到他面前。他吃的時候，媽媽就坐在旁邊，笑盈盈地看著他，那表情，跟他看小松鼠吃花生一模一樣?？墒牵瑡寢屢坏┌l(fā)飆，能把人嚇破膽。許迪那套維修工具，是他的寶，鉗子、扳子、錘子、手電鉆，樣樣齊全，那是積攢零花錢，一樣一樣湊齊的。為了這套工具，媽媽不知發(fā)過幾次火，他不得不把工具藏在樹洞里。

想到這兒，許迪猛地站起來，一群松鼠閃電似的躥上樹去。

“找樹去！”許迪拎起背包，動身了。

幽暗的林子，終于走到盡頭，前方白亮亮的。許迪向著白亮亮的地方跑去了。

“吳師傅，大海，大海，看到大海啦！”遠處，許迪像小猴子似的歡叫著。

吳師傅加快腳步，趕過去。一片廣闊的水域，映著藍天白云。他笑了：“什么海呀，這是湖?！?/p>

許迪不管是湖是海，脫了鞋襪，蹚進淺灘。涼絲絲的湖水立刻抱住他燥熱的雙腳，莫名的快樂涌上心頭。他沿著淺灘奔跑起來，湖水“嘩啦嘩啦”，濺起老高，打濕了衣褲。吳師傅喊他，他更瘋了，騰空躍起，吼著叫著，像一只狂野的小猛獸，發(fā)出稚嫩有力的聲音，“撲棱棱”，“撲棱棱”，驚飛了葦叢中的一群野鴨。他繼續(xù)奔跑，簡直是狂奔猛跑，踏著四濺的水花，迎著亮堂堂的太陽，“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樹！我們的樹！”許迪忽然停住，大聲喊。

吳師傅這才注意，湖邊也有樹，遠處那棵斜著身子的，正是那棵老樹。

他趕到樹下的時候，許迪已經(jīng)上樹了，從樹洞里掏出個塑料袋，自言自語：“還在，還在，太好啦！”他晃晃口袋，“鉗子、扳子、錘子，都在這里，誰也不知道?！?/p>

許迪趴在樹上，就像那些出逃的日子一樣，他又聞見熟悉的老樹的味道。

兩人圍著老樹，轉(zhuǎn)了好幾圈。也許是因為地勢空曠，老樹比在小巷里顯得瘦小了，卻依然精神，蓬勃的枝葉伸向湖面，清風(fēng)不時拂過枝頭。

吳師傅望一眼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一望無際的碧波。他說：“也許，這兒才是它該來的地方。”

“這么大的樹，長在小巷里，太憋屈了?！痹S迪拍拍樹干，“讓它在這吧，我會把老樹留在心里的?！?/p>

他又爬上去，扎緊塑料袋，把工具塞回了樹洞。

“先存在這兒，讓工具陪著老樹?！痹S迪趴在樹上，“集訓(xùn)營的老師說，有舍才有得?！?/p>

“一門心思做一件事，沒有不成功的。剛當(dāng)工人那會兒，我就想做好手里的活，心思都用在工作上，師傅講啥我都記得住。別人說我腦筋好，哪有的事兒?！?/p>

老樹折斷了，認準(zhǔn)方向，還能冒出新芽，而且長得這樣壯實，真是生命的奇跡。許迪說：“我也弄個奇跡，給媽媽看?！?/p>

太陽越升越高，接近了正午，熱浪彌漫。許迪趴在老樹上，睡著了。他夢見老樹脫去樹皮，露出鋼筋鐵骨，張開了翅膀，轟隆隆地起飛了。這是吳師傅造的飛行器，怪不得他家小院里總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飛行器傾斜著身子，時刻都在準(zhǔn)備飛翔。許迪騎在上面，打開工具箱，取出他的工具……

圖·魏 虹